尹霖總會夢到那一日。


    其實家門被害那一日她並沒有看清兇手是誰,後來發了高燒對那時的景象也記不太真切了,但她還是常常夢到家門前沾滿血的青苔和滿地屍骨。


    起初她還會為這樣的夢感傷一晚上,把眼睛哭得紅腫,向天詢問是否家人托夢;後來夢多了,她又開始懷疑起是家中人九泉之下希望她複仇讓她進入昆侖山後日日都有力氣修習,畢竟和她一同進門的雲夢都已經能獨自斬殺一頭鶡鳥1了,她還隻能逗逗如野貓般的胐胐2。


    醒來後,尹霖照常在木床上發了會兒呆。


    她的呆沒發多久,很快一人出現在她的窗邊拍了拍,看她沒什麽動靜滿是不高興:“你還不醒呢尹霖?今日要給曆山山主祭祀,祭品你準備好了沒啊?”


    昆侖山位於中山薄山山脈,這曆山是中山稷山山脈之首,山神慶生,各山祭祀,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就是山海閣來都要拜一拜。


    尹霖一聽那聲音就知道是誰,她在昆侖山中常常被人喊到一塊去攀比的對象——雲夢。


    雲夢這人是昆侖山新弟子中的佼佼者,耍得一手好刀法,所以山神慶生都會找她去,這本來和尹霖沒什麽關係,隻是她為昆侖山山主東方易的親傳弟子,不去不行。


    見她還躺在床上,雲夢又是一個不樂意,把室內布簾全都拉起,光亮一刹那湧進,徹底把尹霖的睡意驚沒了。


    雲夢迴頭看著她,上挑眉道:“這都幾時了,你竟還不起來?”


    尹霖實在懶得和這人計較,坐起來拉攏了下衣擺,昨日她修行得晚了,也才剛眯了一炷香,現在頭昏昏沉沉的,還不太清醒。


    也不知是不是昨日動靜有些大被雲夢聽到了,她此刻狐疑地看過來:“你昨日聽到什麽聲響了沒?昨日好似有人半夜子時還沒睡,我好像瞧見了燭火……這裏就你我雲從和嬌穗……難不成……”


    雲夢說到這眯起眼,直直審視著尹霖。


    尹霖也聽得嚇了一跳,她沒想到雲夢還真瞧見她大半夜偷偷修習了!


    天地良心!昨日實在是沒睡著她才偷學的,現今同門都能下山捉妖了,她還在和野貓野狗為伴,這樣下去她怎麽不慌?她若是小門小派的弟子就算了,偏偏她還是昆侖山山主東方易的弟子,這宗門上下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看著呢!


    不也正是這身份,雲夢嫉妒到處處給她下絆子嗎?


    就在她心虛到準備換個話題說一說的時候,雲夢瞧了過來,繼續狐疑道:“雲從和嬌穗昨日都在房裏,莫不成……”


    “你怎麽知道昨日有人子時沒睡?”尹霖先她一步,用同樣狐疑的目光看過去,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偷偷修習!”


    雲夢臉色一變,慌亂得手足無措,趕忙換個事說:“山主找你!”


    她說完便跑了。


    唉,修習這事果然得秉承著“不要臉”的精神,畢竟誰知道身邊人哪個是子時睡的?說不準第二日還同人說是大半夜看話本不睡呢。


    尹霖歎了一口氣,穿好衣服離開了這裏。


    昆侖山巍峨聳立,於外看猶如一條巨大的龍蜿蜒在大地之上,山勢陡峭,峰巒疊嶂,是中山薄山山脈首座,自天地靈氣幻化昆侖仙境之後便令人向往,一時修習者絡繹不絕。


    此朝山主東方易到來之後,昆侖山更是一躍變為眾山之首,就算是山海閣也要給些薄麵。


    如今還是曆山山神生辰,尹霖不敢磨蹭太久,隻披了件青色外套匆匆跑出去,她修行還不算入門,連最基礎的禦劍也一般般,拿得出手的也就隻有咒術了。


    但她來得還是慢了點,去那之時眾弟子已經跪在了山主殿,點燃的熏香在四周飄散,晨時鍾鼓敲響,預示著山神祭祀開始。


    她本想偷偷摸摸進去,再假裝早就到這裏跪在那遷城閉眼,但這點小動作若是東方易發現不了他也不必做什麽山主了。


    隻輕咳一聲,東方易睜眼看她,輕輕傳音道:“尹霖。”


    尹霖當場僵在那裏。


    好在她的師父還知道徒兒大了要給點麵子,這話沒有大聲喊出來,而是朝她傳音,“你又睡到什麽時候了?昨日修習了?”


    作為師父,東方易知道尹霖是什麽性子,但也奇怪於尹霖怎麽修煉身上的法力都上不去的情況,若是尹霖不愛修煉,他倒還會以為是她偷懶了。


    但這徒兒雖心思活躍,但是個老老實實耐得住的,怎會這幾年修習下來還在原地呢?


    他不想在這樣的日子裏為難自己的徒弟,放軟了語氣,“今日山間辦壽宴,魚龍混雜,你下山之時記得帶上卿雲筆。”


    卿雲筆是尹霖的武器,她雖法力不行,但在咒術上非常有天賦,手藝精巧,做得機關也像模像樣的。


    但這些都不是昆侖山主修之物,因此她的師父東方易過去常常以為她是為了做那些小玩意偷懶不去修習,也是這些年也明白了人各有誌,隨她去了。


    這裏跪著祭拜山神的弟子沒幾個是正兒八經的,尹霖邊上的男弟子都差點睡了過去,她反而還挺認真,對著上方的神像雙手合十拜了拜,祈求山神能讓她法力上去點錢包也充盈點。


    待這禮拜完後,雲夢提著刀上來了。


    她要跳儺舞,一般儺舞都是大型祭祀之時才舞的,本來也該尹霖舞,但尹霖實在不會耍刀,她脾氣好,真沒有傳聞中那樣“和雲夢大吵一架”,聽到雲夢想要儺舞的名額就讓給她了。


    這儺舞每年都一次,她一開始還看得津津有味,後來沒了什麽性質,看著看著就垂眼發呆,想著一會兒怎麽用做好的機關鎖大撈一筆。


    昆侖山的日子挺無聊的,以前她又下不了山,隻好在一些大型節日之時下山賺點銅幣和同窗換換東西。


    雲夢顯然還不知道她根本沒看,結束後得意地湊過來,勾了勾唇,“怎樣?”


    這些年下來,門派中人早就知道尹霖不比她了,她也漸漸忘記了當時自己聽到尹霖把儺舞名額給她後的感激,隻是一門心思想要得到東方易的青睞。


    他們的山主東方易一手好劍,待人溫和,無論是普通弟子還是親傳弟子都一視同仁,這樣的人誰不向往呢?


    雲夢說白了對尹霖隻是有些嫉妒,也沒別的惡意,她要真要做壞事,她們住在一個屋內,就尹霖那弱得可憐的身板早就被她折騰死了。


    尹霖險些沒反應過來她問的是什麽,看著雲夢半晌才恍然大悟:“挺好的。”


    這反應令雲夢咬牙切齒:“你根本沒看吧?”


    尹霖被說中了,心虛地揉了揉鼻。


    儺舞一結束,山神祭祀後頭的事情就和他們這些普通弟子沒什麽關係了,尹霖本想趁著這個時候和雲夢說一下下山的事,倏地又被東方易念了一下。


    這下他不是責備,倒也沒有傳音,隻是淡淡道:“你那些機關都帶下山了?”


    尹霖點頭,“都帶下去了,隻是有個太重,不好帶,我準備一會兒找人幫個忙。”


    東方易便在此刻望了她一眼,這一眼眼神複雜,但隻出現一瞬間,尹霖根本沒看清,他就收迴了視線,瞧著還是過去那位心神氣定的山主。


    他們雖為師徒,但東方易並沒有常常拘束她,尹霖自然也不害怕東方易,聊起了這些機關的事情,她隻是隨口一說,也不承想東方易會直接開口詢問價格。


    尹霖有些驚訝,“師父這意思是?”


    東方易便說:“你也大了,我不能永遠把你留在山上,前不久我給你布置的宗門任務你可還記得?”


    昆侖山上的弟子到了年紀就要下山捉妖,這是宗門代代相傳的,總不可能為了尹霖破了這習俗,因而東方易雖然不願,但還是讓尹霖下山了。


    算算時日,其實她昨日就該走了,隻是今日山神大典,她還得留下幫襯點,雖然尹霖也不知道自己能幫襯哪兒,但畢竟人多力量大嘛。


    她看得開,對宗門任務也是,於是點點頭道:“包裹我都收拾好了,明日四更天我便走,這次我必然不會隻帶胐胐迴來給您丟臉。”


    話一落,東方易摸了下她的腦袋,幫她理了下頭發,淡笑了瞬,“我並非需要你給我爭氣,尹霖。”


    尹霖當然知曉。


    東方易這一生恐怕就沒遇到什麽困難,年少就出名,唯一的大劫估計就是她這個死活都上不去修為的軟貨徒弟了。


    他們二人說話,沒人敢上來,尹霖眼尖,已經看到了在不遠處等著她的雲從了,她有些著急那大型機關龍能不能趕上馬車帶下去,往雲從那跑了兩步,又迴頭和東方易揮手,“我走啦師父!”


    風一吹,少女辮子上的鈴鐺輕響,像一隻蝴蝶似的。


    東方易隻站在原地,他的手輕輕放在腰側,遠遠看著兩人跑去,一句“路上當心”也沒得空說出口,隻垂下眼,按住了另一側正輕微晃動的劍柄。


    嗡嗡——


    那劍鳴驀地停了。


    1鶡鳥:《太平禦覽》卷二六引《禮記·月令》:“大雪之日,鶡鳥不鳴。”,一種善鬥的鳥。


    2胐胐:《山海經·中山經》:有獸焉,其狀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月出】【月出】,養之可以已憂。


    ——山中有一種野獸,形狀像一般的野貓,卻長著白尾巴,脖子上有鬃毛,名稱是胐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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