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鎮雖比不上皇城的繁華,但也極有味道,清雨順著青瓦石簷滴注而下,如簾如幕,濺起的雨氣迷蒙了整個小鎮。


    步黎同樓輕在簷下避雨,身後是書畫坊,飄出墨色悠悠一段香。


    “這場雨估計得下一會兒,前麵不遠處有一家茶館,不如我們去那裏坐一下,等雨停了我送你迴去。哎,你住在哪裏了?”步黎問。


    “不用了。”樓輕惜字如金,簡單明了地拒絕道。她伸手去接雨水,手心裏漫開微微涼意,這場雨確實一時半會停不了了。


    她提了槍,似乎準備冒雨迴去。步黎急道:“你要走了?”


    樓輕點點頭。步黎問:“你不多呆一會兒?這要是著涼了怎麽辦?”


    樓輕皺了皺眉:“你怎麽那麽多廢話?”她不願與步黎多說,抬腳就跑了出去。步黎知攔她不住,亦跑著跟了上去,然後拉住了樓輕的手腕,撐開了一把油紙傘,歎道:“我…我帶傘了…一起走吧…”


    樓輕:“…”


    兩個人並肩而行,走出去沒幾步,樓輕頓了頓腳步,冷聲道:“那步大人能把手鬆開了嗎?”


    “我…方才被那黑白無常嚇到,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可怕的鬼,現在還有些腿軟。”步黎的聲音有些哆哆嗦嗦,抓著樓輕皓腕的手更緊,“不過好像隻要跟你在一起,就不那麽害怕了。”


    樓輕默了一會兒,抬腳向前走去,似乎默許了步黎的舉動。


    樓輕將男女之別看得極淡,她覺得步黎是個凡人,雖有勇有謀,但任誰見了黑白無常都會害怕,若是她能讓步黎不那麽害怕,也好。


    樓輕還是千年前的樓輕,縱然失了一身的法力,她總是在不經意地地方有著最動人的溫柔。


    柳絲細雨中,步黎有些擔憂地追問:“你的手可還疼?”


    樓輕說:“不疼。”


    步黎問:“我剛才聽黑白無常叫你樓將軍,莫非你也是神仙轉世?”


    樓輕說:“不是。”


    步黎問:“你做神仙的時候,功夫也這麽好嗎?你怎麽不做神仙了呢?”


    樓輕說:“…”


    步黎問:“那你想不想再當神仙?做凡人會死,做神仙就不會死了。”


    樓輕說:“…閉嘴”


    樓輕的家在牡丹鎮外不遠處的丹山內,院子不大,極為偏僻,不過勝在清靜。步黎執意將樓輕送迴家,平生都不記路的步黎將樓輕家的位置記得十分清楚,像是印在了心間。


    還沒到門口的時候,步黎就看到了打著傘倚在門框上的張順利。張大俠見樓輕迴來,趕緊迎上去,恭敬道:“師父,您迴來了。”然後他又轉到步黎的方向,點頭打過招唿:“步大人。”


    步黎哼哼唧唧地看著張順利,神情倨傲。情敵見麵,分外眼紅。步黎覺得自己沒有必要給張順利好氣,師生情什麽的,他在天上見多了,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這個道理他不是不懂。


    張大俠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哪裏惹到了這位大人,總能感覺到他的敵意。


    既然送樓輕到家,步黎便再沒有糾纏的機會。他那時是新登科的狀元,又接手了惡魂附體這樣的奇案,故有諸多程序要走,便未再逗留。


    按照俗套的情節來講,像步黎這樣風流倜儻的狀元,定是金鑾殿上封官,紅鬃俊馬得騎,又因驚世的才貌得公主賞識,當上了金貴的駙馬爺。


    壞就壞在當今聖上隻有一子一女,長公主還沒到及笄的年齡,更別提婚配了。


    故步黎隻是被提擢成翰林院修撰,是個六品的芝麻小官兒。不過凡事皆有好有壞,官小事少,步黎樂得清閑,便有大把的時間操持他的務業,一邊幫樓輕修今世的功德,一邊又開始著手賺錢的事。


    步黎出劍有多快,撥算盤的手就有多快,劈裏啪啦,像是碩大的雨滴在窗沿兒上,繁雜卻悅耳。在這搖曳的重重燭影中,他頎長的身影坐在木椅上,竟顯得有些寂寞。


    我曾不止一次地嚐試將步黎的三千年的經曆召出來,可憑空浮現的隻有蒙蒙迷霧,什麽都沒有。除非生死卷宗出了問題,不然隻有一個可能,秋離劍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經元神寂滅了。


    毛筆上的墨跡已經幹涸,我拿過硯台,慢慢磨著墨,問舜蒼:“你可還記得,你去離怨界之前,將秋離劍交給了誰?”我記得自始至終秋離都沒有出現過,想必舜蒼早已轉贈他人。


    舜蒼想了想,眸色有些深,說:“不記得了。”


    想來一時半會兒是找不到答案了,等秋離醒來,我再親自問他算了。


    步黎坐在燭影中數著銀票,忽然從黑暗的牆角處浮現兩隻黑影,一黑一白,又是黑白無常二人。


    步黎見兩人來,將銀票不著聲色地藏好,正色道:“關於惡魂作亂的原委,可從韓深口中問出什麽?”看樣子是步黎捏了法訣召這兩位陰差來的。


    黑無常說:“據韓深透露,最近無緣無故冒出很多很多的死魂,那些死魂生前被戾氣所傷,連著魂魄都十分脆弱。韓深一心想見謝小卿,就吸食了他們的魂力,故才有法力化成了形體。”


    “可知那些死魂的來曆?”


    黑無常搖頭道:“沒有查到,生死簿上沒有那些死魂的訊息,皆是無故而亡。”


    步黎思索了許久。


    紅燭光裏擁著溫暖,從窗戶中透出來的清霜月光都變得柔和起來。


    他撫額沉吟了一會兒,緩聲道:“我複活一事,還有誰知道?”


    果然。我心裏一窒,果然,秋離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經寂滅了,就像舜蒼一樣。至於原因,唯有問秋離才能知曉了。


    “聽仙君您的吩咐,我們兄弟二人絕不敢透露隻言片語。隻是…”黑無常道,“帝君也複蘇了,這件事要瞞著他們嗎?”


    “時機未到,先不要告訴他們。”他歎了一聲,“尊上在地府應該過得不錯吧,她向來不會虧待自己。以她的個性,這三千年定是過得很風光。”


    白無常垮了臉,道:“您說得對,尊上到哪兒都過得舒坦。”


    我咬了咬牙,將研好的墨推到舜蒼的麵前,道:“記,白無常謝必安!還有秋離,都記上!”


    舜蒼攬住了我的肩頭,話中有著濃濃的笑意,道:“小氣鬼。”


    我哼哼道:“秋離還談什麽時機未到,真是要笑掉大牙了。他要懂什麽時機,以前也不會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你說,是不是他還記著我誆他的事,所以才不肯來見我?”


    舜蒼斂了斂笑容,但話卻不甚正經:“別人不會跟你一樣小氣。”


    “你!”我瞪著舜蒼,卻無法反駁。秋離確實沒有不見我的理由,可無論是他還是樓輕,又確實都不肯來見我。


    生死卷宗裏的步黎將案上的公文都工整地擺好,問道:“帝君怎麽樣了?”


    白無常不敢對舜蒼不敬,道:“帝君一切安好。不過天帝一直沒有動作,應該是不再插手帝君和尊上的事了。”


    得到滿意的答案,步黎便不再多言,隻吩咐黑白無常迴去。臨走前,步黎見兩人都召出了法器,好像是要去鎖什麽人的魂魄,便多問了一句:“皇城又死人了嗎?可有什麽命案?”


    黑白無常臉色不是很好。黑無常吞吞吐吐道:“實不相瞞,這次我兄弟二人是來帶走謝小卿的,她今生的命數已盡。”


    “謝小卿死了?”步黎震驚道,“前幾日我見她還好好的,怎麽可能會死了呢?”以謝小卿對韓深的情意,定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性命,她體質雖有些柔弱,也不至於短短幾日便因病而死。


    “謝小卿在人前現了狐狸形,被村民當成了妖。村民請道士作法,那道士一劍就把謝小卿殺死了,如今謝小卿的屍體還被綁在木樁上。”


    步黎身形震了震,就連我也有些不可置信,就在不久前,婉約的謝小卿還在橋上等她的情郎,如今竟已經成為一具屍體。


    怎麽會這樣?


    我心中的驚疑被步黎問了出來。


    黑無常道:“原本這件事是他們自己的因果,不該來煩擾仙君。殺死謝小卿的妖道號廣元,是這一方地仙的親戚。廣元一心想修仙,入了歪門邪道,竟以妖靈來修煉。仙君可還記得不久前您渡化的小貓妖嬌鶯兒嗎?”步黎點了點頭。


    黑無常繼續說:“那嬌鶯兒被廣元奪了妖靈,如今已經沒了修為,退迴了原形。不過也好,嬌鶯兒倒是能呆在吳啟身邊了。”


    步黎起了薄怒:“奪妖靈來修仙已是大惡不赦,但謝小卿生是凡胎,那妖道緣何殺了她!”


    黑無常道:“這倒是不知了。”


    “本仙君同你們一起去!”他猛然間站起,案上擺放著的筆架硯台以及精致的小花瓷瓶都嘩啦摔了個粉碎。


    黑無常攔道:“萬萬使不得。謝小卿已死,仙君萬萬不能逆天命為之。”


    “放心,你做你的,我不會阻攔。我就是要看看那廣元道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竟幹起這般齷齪肮髒的事!”步黎大步跨向了門外,怒火中燒。


    不在樓輕麵前,步黎竟也有如此硬氣的一麵,讓人覺得有些小帥。


    步黎隨著黑白無常去找了謝小卿。


    那時正值夜晚,但謝小卿的院子裏卻燈火通明。淒涼的夜風將明晃晃的火把吹得來迴擺動,陰森的寒氣陡升。


    院子的正中央還擺著法壇,木樁上綁著謝小卿。她的身上被貼了好幾張黃符,蓬頭垢麵,黃衫上血痕斑斑,胸口還插著一把桃木劍。


    木劍很鈍,她死的時候一定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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