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說錯了,她不是不能看醫生,而是她因為積欠過多的健保費用,不能使用健保卡看病。


    為了治療她的擦傷,護士小姐將她已然磨破的衣服剪開——因為她身上的擦傷實在太大片了,加上殘破不堪,硬要她用脫的,恐怕她會痛到厥過去,所以護士小姐便拿來一把大剪刀,毫不留情的將她的上衣、牛仔褲剪開。


    將她獨自留在急診室讓護士小姐處理傷口,陸柏豪走出醫院外,打電話通知他的特助,要特助幫他準備一套女用運動服和厚外套送到醫院來,掛上電話後還不忘詛咒一聲。


    該死!他幹麽這麽多事?


    他其實可以不管她死活的把她丟在路邊,沒想到他不僅沒那麽做,還冒雨將她送醫、自掏腰包幫她支付醫療費用,現在更擔心她會著涼而命令特助去買全新的運動服……


    見鬼了!這是他以往從沒做過的事,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其實他大可以送她到醫院後就拍拍屁股走人,或許院方會幫她通知社福單位來幫忙,譬如代墊醫療費用或安置她之類,根本不用他操心;但不知怎地,看到她那雙水汪汪的無辜大眼,他竟無法命令自己離開醫院。


    他活了近三十個年頭,身上那少得可憐的同情因子,全在這個下著雨的夜,讓翁姿芸一個人給榨幹額度。


    將手機收迴上衣口袋,他踱迴急診室,正巧護士小姐抱著翁姿芸殘破的衣物走出來,到他的麵前站定,他愕然的瞠大虎目,怔愣了下後輕歎口氣,伸手將那堆衣服接下來。


    竟然連垃圾也要他丟?真是該死的好極了!


    過沒多久,他的特助陳哲斌就趕到醫院來,手上拎著一個服飾店的提袋。


    陳哲斌一見到他,劈頭就問:「你撞到人喔?」


    剛才因時間急迫,他來不及在電話裏問清楚,現在他順利完成任務,終於有時間可以喘口氣,順便問出心中的疑惑。


    陸柏豪白了他一眼。「她自己滑倒的,我可沒那麽倒黴。」


    「她自己滑倒的?!」這個答案比他撞到人還教陳哲斌驚訝,一張嘴怎麽都合不起來,活像含了顆鹵蛋在嘴裏似的。「你確定?」


    「廢話!」陸柏豪嫌惡的撇撇嘴,伸手將他手上的提袋拿過來,睞了一眼後擺到身邊。


    「你你你……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心了?」陳哲斌的聲音稍嫌破碎,看著他的眼神像是從來不曾認識過他。


    天知道他們倆情同兄弟,打從高中就一起「廝混」至今,不論快樂、難捱的過程,全都一起經曆過,他卻到今天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血液裏竟還有「同情心」這種東西?!


    「或許她拜了菩薩,還是做了什麽要不得的好事,幸運女神才會突然想到幫她一把吧?」陸柏豪不甚在意的聳聳肩,百無聊賴的覷了眼急診室。


    陳哲斌注意到他的視線,不由得開始懷疑那個自己滑倒的女人,究竟是長成怎樣的天姿國色,竟能讓幾乎看過各類環肥燕瘦美女的陸柏豪如此關照?


    扣掉他去買衣服的時間,跟趕來醫院的路程,算算絕對超過半個小時,陳哲斌拉拉褲管在他身邊坐下,忍不住好奇問道:「怎麽處理那麽久?」


    「喏!」指了指那堆被護士小姐「肢解」的衣服,陸柏豪不禁為她擔心了起來。「應該滿嚴重的吧?」


    隱隱察覺他的話語裏,隱藏著幾不可聞的憐惜,陳哲斌挑起一邊眉毛,嘴角微微勾起。


    兩個男人就這麽肩並肩的坐在急診室外,等待著即將由急診室出來的女人……


    慘白的素顏,沒有血色的唇,額前的發幾乎蓋住巴掌大的小臉,看著那雙特別搶眼的水亮明眸,陳哲斌大概能猜到陸柏豪放不下她的理由。


    柏豪的母親有雙會說話的眼,這個女人的眼睛跟柏豪的母親幾乎有九成像;這或許是一種難以解釋的移情作用,可是搞不好陸柏豪自己都沒有察覺。


    當翁姿芸被送出急診室時,護士小姐說明她身上除了適才的擦傷之外,還有疑似被毆打的舊傷,這讓兩個男人同感震驚,錯愕不已!


    不過礙於雙方並不熟悉,陸柏豪也沒打算追問,便讓她坐上陳哲斌的車,準備載她迴摔車處取車。


    「這麽大個人騎車也會騎到跌倒,妳會不會太厲害了?」陸柏豪並不打算追問她的舊傷從何而來,畢竟兩人僅是萍水相逢,連基本的認識都稱不上,著實不宜探究對方的隱私。


    「呃……我趕著去上班,所以騎得比較快……」翁姿芸脹紅了臉,囁嚅的解釋。


    原以為他會追問她身上的舊傷,畢竟那護士小姐鄙夷的目光,活像是她被他給虐待了似的,可天曉得,他隻是個出手幫忙她的陌生人而已。


    她很感激他沒有追問。


    「這麽晚才上班?」陸柏豪沒漏聽她說的任何一個字,下意識抬手看了看表,十一點整。「什麽工作要這麽晚?」


    現在差不多是酒店最忙的時間,就算是酒店小姐,也早就到店裏standby了,況且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在那種風月場所上班的女人。


    「我在電子公司上夜班。」她解釋著,然後自卑的低下頭。


    雖然不明白這兩個男人是什麽身分地位,但她再笨也知道這種黑頭車不是一般上班族買得起的,她在雜誌上看過這車的標誌,雙b,很貴的;若不是她倒黴摔了車,這輩子恐怕還沒機會坐上這種車呢!


    「既然知道要上班,為什麽不早點出門?要是不那麽趕,應該不會跌倒才對。」守時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極重要的事,陸柏豪蹙起眉,語氣帶點責備的意味。


    「沒有啦!因為上一份工作拖到一點時間,所以我才會騎那麽快。」她趕忙搖頭揮手,像是怕極了他會以為自己是個沒有時間觀念的女生。


    「上一份工作?!」陸柏豪睞了眼前座,恰巧與陳哲斌的視線在後視鏡裏交會。「妳還真不浪費時間。」


    「呃,是……是啊,嘿嘿。」再一次感謝他沒有多問,她尷尬笑道。


    耳裏聽著她尷尬的笑聲,陸柏豪就著車內昏暗的光線,細細的審視著她。


    除了那雙還算吸引人的水汪汪大眼之外,她幾乎稱不上是個美女。


    小小的鵝蛋臉,細致的五官,瘦瘦小小沒幾兩肉的身子,充其量隻能稱之為清秀,還達不到美女那一級,但她卻散發著一種莫名的生命力。


    依她跌倒時的現場情形以及在醫院處理傷口的時間來推斷,她身上的傷口應該很痛;可是打從她走出急診室到現在,他沒聽她喊過一聲疼,光是這一點就教他佩服。


    坦白說,他認識的女人不少,可往往隻要遇上一點雞毛蒜皮小事,那些千金小姐們就個個驚惶得像天要塌下來似的,更別提像她摔出那麽重的擦傷,八成會哭到長城都要崩塌了吧?


    「到了。」指著前方殘破的機車,翁姿芸感激的睞了眼陸柏豪。「真的很感謝你幫我的忙,請讓我在這裏下車就可以了。」


    陳哲斌緩緩的將車停靠在機車旁,兀自打開車門下車。「我幫妳發動看看。」


    陸柏豪蹙起眉,冷冷的透過車窗看著陳哲斌幫她發動機車。


    看著她站在哲斌身邊,彎著身子關心的觀看著機車發動的情形,他心口沒來由一陣悶——這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舉動,他自己先前也曾試著幫她發動車子,怎麽現在看了卻莫名覺得不太舒坦?


    或許是車裏的空氣太悶了,他想。


    於是他打開車門下了車,信步走到陳哲斌和翁姿芸身邊。


    「你幹麽也下車了?」陳哲斌愣了下,沒料到他也會跟著下車。


    「我下來看看怎麽那麽久還沒發動。」他立刻找到既合理又不引起懷疑的說法,心裏還直佩服自己的聰明。


    「可能有零件受損了吧。」陳哲斌試著繼續踩,踩了半天還是一樣的結果。「你看,一點動靜都沒有。」


    「先丟著吧!明天我再叫人來牽去修理。」他聳聳肩,似乎不認為那是太大的問題,很快便做出決策。


    「嗄?!」翁姿芸是很感謝他的好意,但她還得趕到工廠去工作耶!「那我要怎麽去工廠?」


    「妳傷成這樣還想去工作?」他有點驚訝,也挺折服於她的堅毅,不僅沒有哭哭啼啼的喊疼喊痛,還想拖著受傷的身體去上班!


    「當、當然啊,不然無故曠職……我、我怕公司開除我啦!」她脹紅了臉,結結巴巴的解釋。


    「請病假沒那麽嚴重。」陸柏豪啼笑皆非,無奈的由口袋裏拿出手機。「妳在哪家公司上班?我幫妳打個電話請假。」


    「陸寶電子。」她報上公司的名字,隨即又想起什麽似的抬頭看他。「最近工作有點趕,公司未必會接受……」


    「放心,公司一定會接受。」一聽她說出公司的名字,陳哲斌就笑了,並向她保證公司一定受理陸柏豪的請假。


    翁姿芸一臉莫名其妙,但見到陸柏豪像是十分熟悉她公司的電話,並很快的與對方交談後,她心裏不免冒出許多問號。


    「好了。」陸柏豪收線後,將手機放迴口袋裏說道。


    「你……好像跟我們公司很熟吼?」她終於忍不住發出疑問。


    「還好,工作上有所接觸。」他揚起淺笑,不置可否的聳聳肩。


    其實他就是陸寶電子的總裁,總裁親自打電話代員工請假,公司主管哪敢不接受?


    當初他看準了電子業快速起飛的時機,創立了陸寶電子,憑著誠信務實的服務態度在業界闖出一片天,不過他並不打算告知她實情。


    就他以往的經驗,每每被對方得知身分,接下來就得開始玩躲貓貓的遊戲了——女人追,他跑,真的很累人。


    他不想實驗她是不是也喜歡玩躲貓貓。


    「嗯,謝謝你!」單純的翁姿芸很快便接受他的說法,一點都沒有懷疑的向他道謝。「那我這車……」


    「先送妳迴家,明天我再叫人送修,修好了再牽迴去還妳。」


    陸柏豪沒有刻意去記得這段插曲,他原以為派人幫她將機車修好送還後,便不會再和翁姿芸有所交集,沒想到今天他到醫院探望一位商場朋友後,竟意外在醫院門口遇見她!


    「妳?妳怎麽會在這裏?」乍見她那水汪汪的大眼,他敏感的注意到她較之前清瘦了些。


    顯然翁姿芸也沒料到會再遇到他,驚訝之餘,她下意識將手上的白色藥包藏到身後。「真巧,居然會在這裏遇到你!」她僵硬的扯著嘴角笑道。


    再見他,她心裏是複雜的,很複雜。


    雖然之前才見過那麽一次麵,但他帶給她的影響卻至今仍在延燒——因為他好心的幫她打了那通請假的電話,現在工廠主管都對她另眼看待,甚至有些流言傳了出來,說什麽她麻雀變鳳凰、灰姑娘大變身什麽的,她也才因而得知他其實是公司的總裁。


    因為知道了他的真實身分,所以在此刻再度遇到他,她當真不知該用什麽心態來麵對。


    陸柏豪注意到她不尋常的舉動,瞇起眼問道:「妳背後藏了什麽東西?」


    「沒、沒有啦!」她猛地退了一大步。「我很感謝你幫我把機車修好,還請人送迴來給我……」


    「我現在不是在問妳這個。」他不禮貌的打斷她的道謝。「妳有什麽怕我知道?什麽東西非得藏起來不可?」


    「沒有,絕對沒有!」她的臉白了幾分,不知怎地,她並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太多不光彩的秘密……


    「既然沒有,就拿出來讓我看看。」他伸手,瞬也不瞬的盯著她。


    他原本不是那種喜歡追根究柢的人,但瞧她這麽怕他知道的樣子,他就莫名一股氣悶,非得弄清楚她在藏什麽不可。


    「真的沒什麽……」一見他伸出大掌,她反射性的往後縮,卻突然像是扯動什麽似的疼皺了小臉,甚至難耐的彎下腰來。


    「妳怎麽了?」陸柏豪嚇一大跳,不由自主的在她麵前蹲下。「摔傷還沒好嗎?」


    麵對他的關心,她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突然由醫院裏走出一名歐巴桑,見她蹲在大門邊,好心的過來關切。「哎喲~~妳阿爸打妳的傷又在痛了秀?」


    陸柏豪瞠大雙眼,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她爸爸打她?!


    打自己的親生女兒?!


    所謂玉不琢不成器,假如說她年紀還小、行為有所偏差,被稍微打罵管教,他還能理解,但她……都這麽大的人了,還被自己的父親打?!他一時間著實難以消化。


    「蕭媽,妳別亂說,我爸才沒有打我。」翁姿芸脹紅了臉,直揮手要蕭媽別再說了,連抬頭看陸柏豪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什麽沒有?」蕭媽見她不斷迴避陸柏豪,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啊他速妳的男朋友秀?生做擱金緣投喔!」


    「不是啦!蕭媽!妳別亂講啦!」翁姿芸的臉幾乎要熟透了,羞窘得想挖個洞把自己給埋了。


    她完全能理解蕭媽說他英俊的理由。陸柏豪有極鮮明的五官,濃眉下那雙細長的眼更是吸引人,時而犀利、時而性感,襯上高挺的鼻管、略薄的唇,再加上渾身散發的不凡氣勢,實在讓人很難不多看他幾眼。


    「哎喲!不用拍勢啦!」蕭媽才不管她說了什麽,一個勁兒的認為自個兒的認定準沒錯。


    她上前拉了拉陸柏豪,開始叨念了起來。「偶就住在阿芸家隔壁,她阿爸隻要一喝酒吼,阿芸跟她阿母就會被打,打得哀哀叫溜~~偶在隔壁聽甲都凍未條喔!」


    翁姿芸快昏了,不意蕭媽會講得這麽坦白。


    「蕭媽!」她忙上前去拉扯蕭媽,不讓她再講下去。「別說了,再說我要生氣了。」


    蕭媽扁扁嘴,老人家的好意硬生生被潑了盆冷水,老大不高興了。


    「嘜共丟嘜共,偶要肥企了,哼!」末了不忘哼了聲,然後才搖晃著肥嫩的身子離去。


    「妳爸爸他……打妳?」他問得極其艱澀,幽深的眸緊盯著她臉上的表情,不願放過一絲一毫。


    「沒有的事,你別聽蕭媽亂講啦!」她急著想解釋,下意識想揮手否認,不意卻正巧讓她手上的白色藥包毫不隱藏的展現在他眼前。


    不由分說的搶下她手上的藥包,他飛快抽出藥包裏的用藥說明,包括止痛劑和傷痛藥膏。


    他的眼角抽搐了下,黑眸犀利的凝著她。「這什麽?」


    翁姿芸瑟縮了下,心虛的低下頭。


    「妳都成年了,他竟然還打妳!?」


    他的表情十分震驚,真的無法理解!


    翁姿芸沒敢看他,低著頭囁嚅的為父親辯解。「爸爸他……有他的理由。」


    「就算有天大的理由,打人都是不對的!」他難以苟同的直言。


    「你不了解啦!」聽他一直說自己父親不對,她的火氣也上來了,管他是公司的總裁還是救過她的恩人,她仍氣不過的出聲捍衛自己的父親。


    陸柏豪不可思議的瞪著她。


    她是那個受到家暴的人耶!他為她抱不平難道也錯了嗎?她幹麽這麽生氣?


    「很好,我不了解,妳就說給我了解。」她這一氣惱,他也跟著上火了,他一把扯住她的手臂,不由分說的拉著她往外走。


    莫名其妙!為什麽每次遇到這個女人,他就是沒辦法丟下她不理睬?每次都會同情心泛濫,簡直是……該死的莫名其妙!


    「陸、陸總裁,你要拉我去哪裏?」沒想到他會突然拉著自己走,她嚇一大跳,忙不迭的問道。


    他的腳步因她的叫喚而頓了下,驚訝的猛然迴頭。


    「妳知道了?」


    「嗯。」她點頭,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他那通電話等於昭告工廠裏的所有同事,她和他有不尋常的關係,天曉得他們之間隻巧遇過一次而已。


    「那也無所謂。」他聳聳肩,轉頭繼續往前走。


    「等等啦!你要拉我去哪裏啦!」她試著掙脫他的箝製,但他力氣好大,她根本動不了分毫,加上他這麽拉扯,牽動她身上才剛被父親毆打的新傷,痛得她差點沒掉出淚來。


    「我說了,既然妳認為我不明白,那妳就說給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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