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近四百份試卷就被拆了出來。一一對照確認無誤之後,抄寫名單的官員把目光投向了範伯寅。


    潘遠洋再不滿又怎樣?畢竟已致仕多年,說話早沒那麽管用了,潘家如今也是不上不下。


    他既然決定了跟著範伯寅走,就要堅定不移地擁護到底。


    官場上最忌左搖右擺,所以這名單怎麽寫,他已打定了主意要聽範伯寅的。


    範伯寅心裏卻在天人交戰。


    拆封前的名單中,蘇惟生位列第一,名動京城的趙懷瑾卻隻排在第二。 他與趙家無冤無仇,比起蘇惟生,自然更願意讓趙懷瑾得這個會元。


    方才拒絕潘遠洋,不過是為了自己的麵子,他原本打算的是找到原卷之後挑剔一下字跡啥的。


    倘若試卷上的字寫得不好,或是太過龍飛鳳舞,那這理由就相當充分了。


    如果蘇惟生的字寫得尚可,他也不是沒辦法——隻要前十之中有一人的書法超過了蘇惟生,他都可以借機將蘇惟生往後麵挪一位。


    畢竟字跡也是考試的一項,不是麽?


    可誰知道,將前十名的卷子一字排開,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第一張,工整、美觀、大方,讓所有考官全都眼前一亮,連趙懷瑾的也略遜一籌。


    他想昧著良心否認都不行,畢竟方才拆開的一瞬間,那些同考官已經把那字跡誇得天上有地上無。


    “要是謄抄的試卷都是這樣的字體,咱們何至於看得這般吃力?”


    “這字吧,雖不如行書、草書那般飄逸,但用在科舉和公文謄寫上,似乎還挺合適的。你們不知道,我自打上了四十歲,這眼睛就不大行了,看什麽都是迷迷糊糊的。下屬寫的公文,稍微潦草一點就看得我頭痛欲裂!若是人人都寫這樣的字,我還愁個啥呀?”


    不過見範伯寅沉默這麽久,有那腦子靈光些的也看出點端倪。


    方才被喚去沏茶的那名同考官察言觀色,狀似不經意地小聲對旁邊的同考官道,


    “其實趙懷瑾的文采並不在蘇惟生之下。我突然想起來,他已連中四元了,若再能得個會元狀元,就是六元及第,大吉之兆啊!”


    幾位同考官對視一眼,紛紛附和起來。


    潘遠洋詫異地看了那同考官一眼,沒有接話。


    大吉之兆!


    範伯寅若有所思,旱災、貪墨案、民亂、再加個趁火打劫的金西國,如今朝野上下的目光都落在了西北。


    他為官多年,對天子的脾性也有幾分了解——最忌諱的隻有三件事,第一:幼年害死親姐;第二: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第三,不如當年的昭和太子、西王、遼王,甚至是……先帝。


    如今西北發生這麽大的事,焉知有心之人會不會議論他昏庸無能、治國無方、不配當這個皇帝?


    嚴懲貪官自然能平息眾怒,可西北那邊不還沒出結果麽?


    所以,皇上應該迫切地需要一件別的大事來轉移朝臣的注意力。


    開科取士自來是國之大事,為此皇上一開始甚至想請致仕多年的寧老太爺主持科考。


    隻是後者有親外孫參考,在迴避之列。熙和帝這才退而求其次,請了當年教授過其他皇子的潘遠洋。


    本朝太祖改革科舉製之後,連三元及第都未曾有過。


    若在熙和帝當政時期出了六元及第的大才子,就是舉國未有的大吉之兆,誰還會說他不是天選之主?


    範伯寅打定主意,看向那名同考官的目光中滿是讚許。


    不過他並未立即下令,反而請示起潘遠洋來,“潘大人,趙懷瑾的文章才學都與蘇惟生相差無幾,且年長幾歲,更顯穩重。蘇惟生畢竟年紀尚輕,見識淺薄,還是應當再曆練曆練,您認為呢?”


    其實仔細算起來,蘇惟生若能得這個會元,“三元及第”也是個不錯的名頭,而且他年紀更小,且出身寒門,說出去隻會更受人追捧。


    但潘遠洋又怎會為杭參政的人說話?曾一平再不起眼,也算是他潘家的門人。杭越州收拾他的時候,又將潘家置於何地?


    不過範伯寅剛才的態度同樣讓他不滿,思及此處,潘遠洋冷笑道,“範大人既有了決定,自然說什麽是什麽。我一個糟老頭子,說出的話有人聽嗎?”


    即便讓範伯寅贏了這一局,他也要把他伯寅拉下水,讓範伯寅落個不尊上官、不敬前輩的名聲,從而讓皇上對他產生不好的印象。


    “潘大人這麽說就沒意思了,”範伯寅心中氣急,麵上卻平靜得很,連語氣都沒變一下,“下官按規矩請示您老的意見,您卻這如此陰陽怪氣,不知又是何意?”


    自來官場之中不是東風壓倒東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平日再是喜怒不形於色,暗地裏總會較量一番,以獲得更大的話語權。


    這才是兩人針鋒相對的原因。


    不過潘遠洋畢竟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範伯寅是真的惱了?


    他自己已退出官場,並不怕範伯寅如何,但子孫還要在官場混呢,把人得罪狠了不是為自家招敵嗎?


    再者,皇上對他雖然敬重,但比起寧老太爺,那差的不是一星半點。這次皇上雖請了自己出山,卻並無讓他複出的意思。


    他已行將就木,範伯寅卻將將滿六十,又一向以皇上馬首是瞻,拒絕了各方拉攏,在內閣中沒少遭人排擠。但也正是因此,反而頗得聖心。


    若非要在兩者之間選一個,他是半點贏麵都沒有的。


    為此,潘遠洋不由有些後悔跟範伯寅鬧得太僵,喝了口茶便緩和了語氣道,“你方才是在請示我?那看來是我誤會了。如此,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


    放榜之日就在明天,二月二十三。


    小柱和平夏、長寧文硯等人已經在貢院外的茶樓裏守了好幾天。這幾個家夥也不怕冷,每日清早便出去,傍晚才歸家。


    雖然喜報都會送迴府裏,但親眼看到自家少爺的名字掛在榜單上的感覺,又豈是從別人口中聽來能比的?


    等發榜的人一出來,他就指著第一名說那就是自家少爺,屆時那種萬人矚目、萬人羨慕的情形,讓他真如酷暑中喝了雪水,渾身上下說不出的暢快!


    這會兒他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身子,望著貢院外張榜的位置搓了搓手,“這兩天也該放榜了吧?”


    小柱剛往前走了幾步,就聽文硯激動地喊道,“快!開門了!放榜了!”說著迅速跑到貼榜的地方,占了個絕好的位置。


    小柱一愣,“嘿,竟然比我還快!”不過他的反應也不慢,立即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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