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軒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就知道惟生最懂我。農商之家,再是衣食無憂,也難免遭人欺淩。茂謙有夫子與蘇大人,不必知曉民間疾苦,承沛你素來寬宏豁達,縱有人言辭不善,也從不放在心上。隻有惟生明白,為何我如此急於求成。”


    說罷又咳了兩聲,握緊袖口的蓮紋繡樣,“終有一日我要讓那些人知道,姓何的不是孬種!”


    眾人一時都不知說什麽才好。


    蘇惟生思忖片刻道,“我的確明白,卻不讚成。我向來認為,縱然此生一事無成,也要以保重自身為要。天下不平之事何其多,你我也隻是艱難求存的芸芸眾生之一而已。說句不好聽的,若是出師未捷身先死,豈不令親者痛仇者快?”


    何軒苦笑著搖搖頭,閉上眼仰麵靠在車壁上,再未發一言。


    俗話說一場秋雨一場寒,其實春雨也是涼的,大部分考生都換上了棉衣夾衣。如何軒這等體弱的,更是披了件裘衣,手上還攏了個套著青色罩子的手爐。


    這一場經義題已經沒有了,除了一道算學,便是幾道雜文題,即給出一兩個事例,讓考生闡述自己對時政、農事以及民風的見解,考察的是學子的眼界與思想。


    蘇惟生好歹是農籍,如今家中的田地大多都是他與蘇瀾在管,對民風世情了解得還是比較多的。


    私塾中放農忙假時,他甚至還會親自下一下地,體會稼穡之艱難。因此在答題時斟酌著也提了一下牲口以及農具等對於收成的影響。


    別看清水村大多數家中都有牛,那是因為清水村是遠近聞名的富庶之村。


    前朝牲口業務全由官府把持,借此牟取暴利,耕牛價格可想而知,沒點門路的人有銀子都買不到。


    本朝因允許私人販牛,耕牛的價格倒比前朝便宜得多,一頭牛犢子卻也要七八兩銀子,成年的就更貴了。


    就說他家田莊所在的豐水村吧,離縣城還不遠呢,整個村幾百戶人家,就隻有三頭牛,當寶貝一樣精心養著,秋收時一牲難求,大部分力氣活都隻能靠人力。


    還是他家建了田莊之後又置了兩頭牛,尋常也願意借給當地村民用一用,這才有所好轉。


    不過也僅限於此了。


    他出身農家,於農事之上有些見解也說得過去,時政方麵縱使有一肚子牢騷,也不敢隨意發表意見。


    畢竟他才十二,書讀得好還可稱一句“神童”,若是提出連積年老臣都拍案叫絕的策略方針,怕不是要被人當成妖怪了!


    兩場頭名,府案首已是他囊中之物,最後一場即使表現得平凡一些,也不會有太大影響。


    夜間風涼,號房又小,考生們都是縮在木板邊和衣而眠。


    “多久沒這麽睡過覺了啊?”蘇惟生輾轉反側一晚上,早起用清水洗了把臉提提神,便強打起精神迅速答完題,早早交卷離去了。


    何軒一出考場就倒下了,當夜便起了高熱,何父直接拽著大夫在家裏住下,自己親自守在床邊,也是兩天兩夜沒合眼。


    等何軒退燒,何父也肉眼可見地憔悴了下去,倒讓何軒這個做兒子的慚愧不已。


    “爹,我以後再也不任性了。”


    何父怎麽會與捧在手心的兒子計較?聞言笑嗬嗬擺手,


    “你這身子比起以前可好太多了,換作前兩年,病一次沒個十天半月地甭想起得來身!看來那拳腳還是得繼續練著,你蘇家三伯娘不是說了麽,再堅持個幾年,就能與常人無異了。”


    何軒自然隻能點頭。


    何父又接著道,“蘇小公子對咱家可是天大的恩情!”


    說著屏退左右,湊到自家兒子耳旁悄聲道,“聽說他家裏有兩個姐姐,爹替你討一個來做媳婦兒怎麽樣?”


    何軒頓時臉上爆紅,自家爹可真能想一出是一出,“爹,蘇家女兒才十四呢,也太小了吧!”


    再說蘇惟生那小子對兩個姐姐可寶貝得緊,尋常曹承沛多問一句就要挨幾個白眼的,要知道他爹起了這個心思,還不得把自己大牙打掉!


    “你連人家的年紀都知道,莫不是早動了心思?”何父原不過隨口一提,可這一出口吧,就越想越覺得是門好親事。


    單看蘇惟生那樣貌,就知道他姐姐縱不是閉月羞花,也絕對醜不到哪兒去,雖家中條件比不上自家,那不是還有個會念書的兄弟嗎?


    再說蘇家沒錢,他家有啊!以後有了姻親關係,也好名正言順地出銀子供惟生念書科舉,那個啥……要再有什麽獨門的養生法子,也能多教教他兒子不是!


    不過自家隻是商戶,蘇小公子家即便是旁支,也有蘇家族中為靠,與尋常的小戶之家不可一並看待。看來還得指著兒子早日得個功名,他才好開口啊!


    何父不顧眼底下的青黑,美滋滋地笑了。


    簡直不忍直視!何軒端起藥一飲而盡,就當沒看見親爹老狐狸一樣的嘴臉。


    他已經十五,再過兩三年便到婚齡,按說也到了知慕少艾的時候,隻是一心讀書從不在別處上心罷了。


    蘇家不是大戶人家,蘇惟生的姐姐們聽說還管著家中庶務,這幾年他們偶爾上門拜訪,也是見過幾迴的。長得麽,確實秀氣可人,各有千秋。


    可他早看出曹承沛對蘇家大姑娘有意,縱然人家成不了,相交多年,也不能做那橫刀奪愛之事啊!豈是君子所為!


    蘇惟生自不知何父的如意算盤,隻覺得這位長輩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奇怪,心下頗有些莫名其妙。


    這一次放榜倒要比前兩場晚上兩天,幾人還沒來得及去看榜,報喜的衙役便敲鑼打鼓地來了。


    眾所周知,過了府試便可稱“童生”,也算是有半個功名的人了,通常衙役都會上門報喜,順道得點賞錢。


    有那等巨富之家,還會裝一籮筐銅錢往外灑呢,因此對衙役們來講,報喜實在是一等一的好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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