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慎言!”


    蘇老爺蹙眉嗬斥了一聲,心下卻已掀起驚濤駭浪。


    在座諸人也俱是駭然,當初蘇老頭次子失蹤之事驚動了整個村子,卻誰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內情。


    把一個四歲的孩子丟進深山,心思是昭然若揭啊!虎毒不食子,蘇老四對蘇正德竟早已厭惡至此!


    “胡說!分明是你自己饞肉吃才非鬧著要進山,跟我有什麽關係!”


    蘇老頭萬萬沒想到,二十多年前的事蘇正德竟然記得如此清楚,一下子慌了神,竟口不擇言起來。


    是啊,四歲的孩子饞肉吃,你就把人丟進深山不管了,可真是慈父心腸啊!


    蘇老爺氣極,“老四,你此等行徑……與禽獸何異!你啊你……”


    蘇正德抹了一把臉反倒平靜下來,低聲問蘇惟生,“長生,咱們搬出去好不好?隻是恐怕日後要過些苦日子,智哥兒有的,爹也許一輩子都給不了你……”


    蘇惟生心道,本來就沒我的份,卻捂住胸口,喘著粗氣道,“有爹娘……咳……跟姐姐在,長生不怕!”


    蘇正德聞言大鬆一口氣,望向麵麵相覷的蘇老爺等人。


    蘇二老爺道,“罷了,老四,你們父子緣分淺,若隔得遠些,興許還能保住些情分。分了吧!”


    蘇老頭仍是不願,指著蘇正德把人罵了個狗血淋頭,口口聲聲指責他“忤逆!” “不孝!”見後者麵露苦笑卻始終一聲不吭,竟直接上前狠狠一腳踢在他胸口。


    蘇正德往後一倒,卻又掙紮著爬起來跪好,上半身挺得筆直,連哼也沒哼一聲。


    蘇老爺神色一厲,“夠了!還要鬧到何時?非要正德徹底跟你離心才肯罷休嗎?”


    幾位村老也紛紛上前把人拉住,不許他再動手。


    蘇老頭見大勢已去,一口唾沫啐在蘇正德臉上,


    “養了三十年就養出這麽個白眼狼來!要自立門戶是吧?老子告訴你,要分家,現在就滾,立刻從老子家裏搬出去!一文錢都別想要!我看你拿什麽養那幾個小雜種!”


    村老們都麵麵相覷。


    蘇家次子多年來勤勤懇懇,為家裏做牛做馬,如今分家卻要光身出門,未免也太過了!可這本就是別人自家的事,他們強令蘇老四分家已是不妥,如何能再插手他家如何分產?


    蘇正德卻大鬆了一口氣,鄭重地向蘇老頭磕了一個頭,“多謝爹成全!”


    蘇老頭重重哼了一聲,“分了家,你也還是我兒子,逢年過節的孝敬怎麽說?”


    蘇二老爺不可置信地道,“無田無產,如何過活都成問題,你還有心思提這個!”


    “那又與我何幹?”蘇老頭怒目圓睜,顯出幾分猙獰之色,“既然翅膀硬了……每年三兩銀子,今年的現在就給!”


    眾人頓時嘩然,在座除了蘇老爺與蘇五老爺,其餘都是普通莊戶人家。年景好的時候,加上家中小輩做學徒、打零工的收入,每年也不過攢上七八兩,蘇老頭一開口就是三兩,完全是不給人活路啊!


    這下就是有先前覺得蘇正德言辭太過激烈的,也紛紛搖頭歎息。


    蘇正德整個身子都佝僂了下去,愴然喊道,“爹!”


    蘇惟生也再顧不得許多,雖然他向來不把銀錢看在眼裏,可也不是半點俗物都不通的。


    雖不知如今是何年月,可對於普通農家來講,尤其是目前淨身出戶的蘇家二房,每年三兩銀子的孝敬無異於雪上加霜。


    即便他自信將來能掙一百個、一千個三兩,可憑什麽要便宜蘇家那群豬狗不如的東西?隻要一想到蘇家大房拿著自家辛辛苦苦掙的銀子大魚大肉買紙買筆,蘇惟生就覺得比殺了他還難受。


    當然,他還記得自己“有傷在身”,便爬起來半靠在蘇正德身上,


    “祖父可別忘了……咳……大伯父縱子行兇,我的好堂兄蓄意謀殺,若是告上官府,即使不獲死罪,今後的功名之路……怕也不太好走。”


    他不知如今是何朝代,更不知當朝律法,但若是背上謀害同族親眷的名聲,縱是平民都不會好過,更遑論想走仕途的人了。


    此前這事隻在清水村中傳開,有族長與村長規肅,風聲還不曾傳到外頭去。想必是族長念及蘇惟智年齡尚幼,又的確有幾分才學,不忍毀了這顆好苗子。


    若他們真告上衙門,少不得要得罪族長,就是在族人與村民眼裏,此舉也太過苛責,有悖人倫。自家根基尚淺,不能不畏懼人言,所以才沒敢慫恿蘇正德夫妻這麽幹。可現在……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側目,蘇老頭更是目眥欲裂,“你敢!”


    蘇惟生摩挲著脖子上的青痕,青白的臉上透著幾分戾氣,“我有什麽不敢?反正也沒了活路,不如魚死網破,誰也別想好!”


    蘇老頭到底心中有顧及——這小崽子大難不死之後就性情大變,他也有些捉摸不透,說不定還真能幹得出來。一時竟不知如何張口,隻強忍著怒火,憋得脖子都粗了一大圈。


    誰也不想村中的事鬧上公堂,雖說以蘇正德素日的脾性不至於此,但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誰敢拿全村的顏麵與闔族的名聲冒險?


    大夥便兩邊勸和,最終蘇老頭也借驢下坡。議定分家不斷親,每年孝敬二老一百文錢,從明年開始給。節禮等全憑蘇正德自個兒心意,允許二房帶走衣物被褥,至於田地糧食,蘇老頭是寸步不讓。


    眾人也無法,好在蘇正德父子對此並無異議,便寫了文書,在全村的見證下正式分了家。


    蘇惟生也沒辦法,不論何時何地,不贍養老人都會叫人非議。


    蘇老頭做得越絕,二房就越要麵麵俱到,不落人口實。而經過前頭的事,二房做到這個地步已是仁至義盡,任誰也說不出個不是來。


    明明被淨身出戶,蘇正德的神情卻前所未有的輕鬆。縱然下一頓的飯食還沒個著落,眸中也帶著幾分對未來的希冀與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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