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是清水村的大族,能稱一聲“蘇家四叔”的,隻有他的便宜祖父。蘇老頭單名一個信字,在族中排行第四,外姓的晚輩都如此喚他。


    這婦人口中的“蘇家老二”,自然也非蘇正德莫屬了。


    另一個年長些的聲音接道,“蘇信家哪裏由得二房做主?你是沒瞧見,那日兩口子膝蓋都要跪爛了,隻求給兒子討個公道,那老家夥正眼也沒給一個,反說智哥兒受了驚嚇,給那小子做了一身新衣,今日穿著上學去了!”


    “唉,嫡親的堂兄弟,一個被寵上了天,另一個卻要搭上親姐姐才能有個識字的機會!真是……”先前那婦人壓低嗓子,


    “我們家鐵蛋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智哥兒把人踢下河的。嬸子,你說他小小年紀就如此歹毒,就是真考上秀才當官,怕也隻能當個草菅人命的貪官吧?”


    “噓……小聲點!讓錢氏那個潑婦聽到了又是一樁事!就是可惜了大丫那孩子……”


    年長的說到這裏忽然一頓,隨即高聲道,


    “長生,你身子大好了?不在家好好躺著,跑到河邊來做什麽?”


    蘇惟生暗道可惜,麵上卻靦腆一笑,“陳阿婆,我來找爹娘!”


    陳婆子就住在蘇家左側,離得不過幾步遠,對傲氣十足的蘇老頭跟蘇正宗一家十分看不慣,連帶著對蘇正德幾個都多了幾分同情。


    見蘇惟生獨自一人跑出來,便直接起身從橋下爬上來,


    “你這孩子,大冷的天來河邊幹啥,上次還沒長夠教訓?要是再出什麽事,可叫你爹娘怎麽活?趕緊迴去吧!”


    一邊說一邊輕輕拉著他朝蘇家的方向走了幾步。


    “誒,您別拉了,我這就迴家!”


    蘇惟生也是無奈,陳婆子的好意他明白,可想到剛才偷聽到的話,心頭湧上狐疑,便不肯再往前走,


    “陳阿婆,什麽叫搭上親姐姐?我大姐出什麽事了嗎?”


    陳婆子歎了口氣,“說了你又能怎麽辦,這麽小個人兒,連自己都顧不上呢!隻有以後出息了多記著些,才不枉她今日待你的情分!”


    蘇惟生拽著陳婆子的衣角搖了搖,“阿婆,您就告訴長生吧!”


    言畢自己都覺得一陣惡寒,畢竟他的芯子可比陳婆子大多了,卻還要做出小兒撒嬌賣癡的樣子,實在是……太難為人了!


    陳婆子目中充滿憐憫,


    “罷了,你早晚也得知道。我也是前日無意間聽到你家上房吵架,這才曉得的。你爹娘覺得你身子骨弱,長大了也幹不了地裏的活,趁你這次吃了大虧,便想著討個補償,讓你讀兩年書,日後就是去鎮上做個賬房,也算有了生計……”


    蘇惟生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路上,陳婆子的話一字一句迴蕩在腦海裏,讓他胸口的酸澀愈發強烈。


    “你祖父跟蘇童生都不同意,說供不起,你眼看著大了,就該早早學著幹活。你爹娘苦苦哀求,最後你大伯娘提了個主意——把大丫送到鎮上的楊員外家做童養媳,楊家願意給五十兩銀子的聘禮……你大姐自己同意了。你祖父發了話,你爹娘就是再不願意,又能怎麽辦?”


    按理說農戶家的孫女能嫁進員外家當少奶奶,是求也求不來的福氣,哪怕是個童養媳,一輩子也算有了著落。


    楊家是鎮上大戶,據說家財萬貫,富得流油,縣城有整整兩條街都是他家的鋪子。借著銀錢開路,年年孝敬,就是在縣太爺跟前,也很有幾分體麵。


    楊少爺是家中獨子,可自生下來就是個傻子,尋遍名醫都沒能治好,如今都八歲了,還時常尿褲子。


    這也還罷了。可最重要的是,聽在鎮上做工的村民說,楊家側門每個月都要抬出五六具女童屍體,都是十歲左右的年紀。曾有人偷偷去看過,全身上下都沒一塊好肉了,全是鞭痕和蠟油灼燒的痕跡。


    楊家下人都說是病死的丫鬟,可這幾年楊家年年都要給兒子尋童養媳,一個個小姑娘進了門就再沒了消息。久而久之,也傳出一些風聲出來。


    原來送進楊家的女童並不是要照顧楊家少爺,從小培養感情,而是……都伺候了楊員外。


    此人廣納妾室就為了再生個兒子,誰知折騰好幾年卻連個女兒都沒生出來,久而久之,便連後宅也少去了。


    可不知何時轉了愛好,不愛二八少女,就喜歡十歲上下的女童,還特地要求隻要良家子。借著給兒子尋童養媳的機會,不知殘害了多少女兒家。對外卻道隻是病死的,或者說楊家少爺不知事,脾氣急愛打人。


    楊家雖住在鎮上,卻聽說是宮裏哪位貴人的同族,跟府城一位同知也有些關聯。因此即便蘇家族長看不過眼找了縣令好幾次,都沒能有個結果,楊員外依然我行我素。


    進了楊家門就是楊家人,人家非說是病死的,苦主也認了,民不舉官不究,旁人能有什麽法子?


    能送女兒當童養媳的人家能有多疼愛女兒?說是苦主,其實事前拿了聘禮,事後又有封口費,更有油滑些的借機跟楊家有了往來,得了不少好處。


    大丫進了這樣的人家,還能有活路嗎?可她竟然自己願意?


    親人?父母把自己賣了,一手提拔的徒弟親手送他上西天,叫他如何敢再相信親人?


    蘇正德夫妻眼睜睜看著蘇老頭做主把女兒送進那樣的人家卻不知反抗,他心中十分鄙夷。


    但大丫同意的根源是弟弟,這丫頭得有多傻?即便這份關懷愛護給的是原身,可原身已經不在了,自己成了實實在在的受益者。


    蘇惟生忍住罵娘的衝動,狠狠踢飛路邊的一顆石子,


    “拿親姐的命換銀子,我這張老臉還要不要了?蘇正德跟周氏也是,愚孝,迂腐,不拿女兒當人看!”


    最過分的是蘇老頭和蘇家大房——再是農家也不至於餓肚子吧?竟能做出賣兒賣女的醜事,吃相如此難看!他就不信蘇家竟艱難到了這個地步!


    這事兒要真成了,以後他還怎麽做人?


    別說他本就識字,四書五經都是通讀過的,就是真的目不識丁,也不能為這把親姐姐推進火坑啊!堂堂男子漢,怎能靠家中女子謀求富貴!


    蘇惟生咬牙,“你們同意了,大爺我可沒同意!還有蘇家上房,老子非得撕開你們的遮羞布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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