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後


    四更天,晨色未至的臨安城門外,排滿一群群等著進城做買賣的商販。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來自近郊村鎮,也有來自遠方異地,馬車載的、驢子馱的、扁擔挑的,各式各樣吃的用的,皆等著城門一開,便到交易熱絡的早市上,批發買賣個好價錢。


    初陽露臉,城門開啟,趕早市的諸行販子,如洪流般湧進城內。


    坊巷間,鋪席攤販,各有地盤,各自叫賣,開始一天忙碌的生計。


    其中,在人潮最絡繹不絕的街市上,夾雜在販油的、賣花粉的與牙梳鋪之間,有個極不起眼的涼水小攤,完全不見有人站出來,如同其他老板夥計那般,對著往來的人群賣力扯著嗓子拉攏生意,著實異常安靜得緊,彷佛根本沒人在似的。


    「衛……衛……嗯……應該是這樣沒錯啊……怎麽怪怪的……」


    一串嘀嘀咕咕、自言自語,從小攤子後方隱隱傳出。


    「唉……真難啊……哈啾!」


    一抹嬌小纖瘦的身子蹲縮在攤子後頭,低頭埋首,全神貫注著一項神聖的工作。


    「抱歉啊,暖丫頭,今兒個占不到好位,借妳這兒擠擠,害妳身體不適。」一旁賣花粉的老爹拉長脖子,提高聲量,朝著涼水攤子這頭喊道。


    一隻小手從攤位後冒出來,搖了搖,清亮的甜嗓跟著冒出。


    「沒關係的,老爹,別擔心我……哈、哈啾!」


    「真的不要緊嗎?」老爹擔心極了,自個兒賣的東西害小丫頭鼻子不舒服,心頭總過意不去。


    小手俏皮地比出小兔子的手勢,作勢點點頭,又消失在攤子後。


    「衛……一撇兩撇一豎……一橫……唉……怎麽這麽難啊……哈……啾!」


    摀著鼻,暗暗又打了個噴嚏,蹲縮著的小姑娘歪著脖子,在以木板臨時架起的小桌台前繼續專注忙碌著,口裏念念有詞。


    「一豎……一橫……再一豎……」


    「暖丫頭。」


    「一橫……」


    「暖丫頭。」聲音略揚。


    「一豎……勾……」


    「暖丫頭!」


    突然近在咫尺的超大聲量,嚇了裘暖一大跳,指尖一滑,手中的毛筆瞬間飛了出去,墨液沾上紅撲撲的小臉蛋,而即將完成的大作,也毀於這最後的意外一筆。


    「在練字啊?」


    外表看來溫文儒雅的書鋪老板靠了過來,有點好奇她到底在寫些什麽,竟如此專注,連他喊了好幾聲也聽而不聞。


    「嗬,是啊,打發打發時間嘛。」不好意思地幹笑兩聲,連忙將寫壞字的紙一把揉掉,快速塞進袖袋中。


    柳老板微笑,從袖中拿出一卷白紙,遞給裘暖。


    「來,跟妳換杯涼水喝,夠嗎?」


    「夠夠夠,太夠了──」裘暖眼睛一亮,接下幹淨的紙張,笑逐顏開道:「換十杯都沒問題,要不要順便來份蜜雕煎餅?」


    「不了,天熱,我喝杯涼水就好。」柳老板看著裘暖熟練且俐落地斟了杯家傳特製的梅汁涼水,順口問道:「對了,妳爹他老人家最近可好?」


    「嗯,托您的福,他很好呢。」裘暖衝著柳老板燦爛一笑,雙手奉上涼水。


    「今年還打算參加科舉嗎?」


    「當然。」


    柳老板飲著涼水,道:「說真的,妳爹年紀大了,身子骨也不是挺好,也許妳該勸勸妳爹,今年就別再去考了。」


    「那可不成!」提到爹,裘暖有滿滿的驕傲。「我爹爹說了,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考上科舉為朝廷做事,如此偉大的抱負和理想,我定是要全力支持,怎麽能阻止呢?」


    「萬一今年又沒考上呢?」


    「那就來年再考呀,終有一天,一定會考上的。」她對爹爹有信心。


    「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既天真又樂觀……」柳老板低語,飲著涼水。


    「啊?你說什麽?」裘暖正彎身撿毛筆,一時間沒聽清楚。


    「也罷,人生在世,有勇氣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才是最快樂的事吧!」柳老板聳聳肩,搖著折扇,笑著離去。


    「嗯,沒錯,爹也是這麽說的。」點頭,深有同感。


    看著柳老板消失在人群裏的背影,裘暖一股信心被莫名鼓舞,她重新攤開一張白紙,蹲著繼續蘸墨練字。


    「衛……嗯……還真難寫……」她埋首,又開始喃喃自語,還連打了兩個噴嚏。


    須臾,彷佛感受到一股熱切目光的騷擾,裘暖抬頭一瞧,果真對上一雙骨碌碌的大眼,帶著渴求。


    「這位姊姊──」好用力吞了一下口水。「妳這餅兒看起來……真好吃……」


    站在小攤前,是個約莫十一、二歲的男孩,一身舊衣補丁,但五官端正,眉目清秀。


    「姊姊我親手做的,當然好吃嘍。」裘暖親切一笑,放下毛筆站起身來招唿。「今天我做的是蜜雕煎餅,涼水是梅汁。」


    「原來這就是蜜雕煎餅啊,嗬──」糟,一咧嘴笑開,口水便攔不住,嘴饞的秘密也藏不住了。


    見男孩對著煎餅使了勁兒傻笑的饞樣,煞是可愛,裘暖忍不住微笑。


    「小兄弟想要幾份煎餅呢?」


    聞言,小男孩以手抹去嘴角的口水,低下頭,羞窘地囁嚅道:「我……我身上沒有錢……」


    看來又是個餓壞了的小乞兒!裘暖憐心大起,毫不猶豫兜了份煎餅到男孩麵前。


    「喏,拿去。」


    「給……給我嗎?」男孩受寵若驚。「可……可我沒錢……」


    「沒關係,你拿去吃。」


    「暖丫頭啊,妳又來了!」一旁,賣花粉的老爹見裘暖又做起「善事」來,忍不住開口道:「別再做這種事,當心等會兒又招來一大群餓狼似的乞兒,到時有再多的餅都不夠給。妳這傻丫頭,老是做這種賠本生意,隻是平白苦了妳自己和妳爹而已──」


    近來,邊疆戰事連連,不少百姓流離失所,大量遊民湧進臨安城,大家日子都難過得緊,一般小老百姓皆各自保命討生活,根本無力顧及他人死活,偏偏他認識的這對裘家寶貝父女,樂天知命的程度超乎尋常。


    「沒關係的,老爹,我今天多準備了一些,如果沒賣完留著也難處理。」裘暖對著老爹說道,轉頭又笑對男孩。「請你吃的,不用錢。」


    「真的……可以嗎?」老天待他真好,遇上好心人了。


    「當然,快拿去,姊姊我拿得手酸了。」裘暖將餅兜上前。


    「謝謝姊姊,請等我一下──」男孩燦爛一笑,突然轉身一溜煙跑開,裘暖拿著煎餅,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怎麽?不想吃餅了嗎?


    一眨眼工夫,男孩又蹦蹦跳跳出現,這迴他多帶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臉戴半邊麵具,胡須滿腮,衣服更加破爛。


    「爺爺,就是這位好心腸的姊姊,說要賞我們煎餅吃呢。」男孩拉著老人的手,獻寶似地說道。


    「真是這樣嗎?嗬嗬,吃煎餅不錯啊──」老人也衝著裘暖笑。「可以也給我這老頭子一份兒嚐嚐嗎?」


    「可……」


    「不可!」一旁,賣花粉的老爹橫過來,阻止裘暖無可救藥的愛心泛濫。「瞧,遇上貪心的賊子吧,才好心給他一塊餅,馬上平白無故冒出個爺爺來,我看妳再多給一塊,怕是要連爹爹娘娘都跟著跳出來了吧?」


    「不會的,我爹娘已經死了。」男孩好認真迴答,眼底閃過一絲落寞。


    老爹不以為然,冷哼:「誰知道你還會有什麽騙吃騙喝的祖宗八代?」


    男孩垂下頭,表情似乎有些受傷。


    「哈啾!」


    裘暖打了個噴嚏,抹抹鼻子,連忙出聲安撫。


    「老爹,沒關係的,我知道您關心我,怕我吃虧,但是隻要看到有人開心吃著我做的煎餅,我也會很開心的,所以我也不算吃虧啊。」說著,熱絡地將餅放進男孩手中。


    「妳這性子跟妳爹簡直一個樣,哼,算了算了,算我這老頭子多管閑事,不在這兒惹妳『不舒服』了。」老爹悻悻然走人。


    男孩抿著嘴,默默將煎餅放迴攤上。


    「等等,說好了請你的。」裘暖將煎餅又塞迴給他。「就當姊姊跟你交個朋友,你願意跟姊姊我交朋友嗎?」


    用力點頭,男孩朝她燦爛一笑,整張臉發亮似的,耀眼極了。「嗯,姊姊妳是好人,小衛我自然願意跟姊姊交朋友,對不對?爺爺。」


    「嗬,是呀──」老人戴著半邊麵具的臉轉向裘暖。「小姑娘也願意跟老頭子我交個朋友嗎?」


    老爺爺可真誠實,毫不掩飾對煎餅的垂涎三尺。裘暖笑靨漾開,覺得有趣。


    「當然。」以餅會友,倒挺新鮮的。


    看著老人和男孩,一老一小,心滿意足吃著煎餅,裘暖幹脆來個愛心大相送,再送兩人免錢涼水飲用,男孩也貼心地以衣袖為裘暖拭去臉上墨漬。


    「姊姊,妳是要準備告官嗎?」男孩餘光好奇瞄向攤後。


    「沒有啊,何以如此問?」


    男孩指了指攤在小台上的紙。「妳為什麽要寫那麽多『衙』門的『衙』字呢?」


    「衙?」裘暖拿起紙察看,窘道:「這是『衙』字嗎?我明明寫的是『衛』字呀。」


    「這是『衙』字沒錯,『衛』應該是要這樣寫才對。」


    男孩拿起裘暖擱在台上的毛筆,快速熟練寫出正確的「衛」字。裘暖訝異男孩不但認得字,竟也寫得一手好字。


    「原來你識字啊?」裘暖眼底盡是欽佩之情。「好厲害唷,這個字實在很難寫,我練好久總練不好。」


    男孩得意一笑。「嘿嘿,我的名兒剛好就叫小衛,這個字寫得好也是應該的,對不對?爺爺。」


    「是啊。」老人驕傲點頭。


    裘暖盯著那漂亮又標準的「衛」字,神情異常專注。


    小衛偏頭看著裘暖,目光靈動,似乎瞧出些端倪,忍不住笑問:「姊姊對此字瞧得如此認真,莫非姊姊心上人的名字,也剛好有個『衛』字嗎?」


    「才、才、才不是呢!哪是什麽心上人……」裘暖急急否認,卻滿臉通紅,口吃結巴。「我隻是、隻是……」


    「隻是啥?」小衛咬著餅,索性蹲在裘暖麵前好奇等答案。


    「我隻是……單純想練好此字而已……」有點心虛的迴答。


    「真是這樣?」


    「是呀……」


    「我、不、相、信!」小衛湊上前,好故意地衝著裘暖笑,倚老賣老的口吻說道:「姊姊妳明明心上有人,而且肯定跟這『衛』字有關吧,快快告訴我嘛,姊姊妳是喜歡哪家的哥哥?小衛可以幫妳打聽哦,在城裏我認識的人可多了,連專門說親的媒婆我幾乎全都認識,還可以幫妳去──」


    「才不是你想的那樣呢!」裘暖失聲喊出,忙搖手澄清。「就算我欣賞戚二爺,但絕無半點男女私情,我真心當他是為民做事的真英雄,隻想表達對他的尊敬和欽佩之意,他絕不是我的心上人,真的不是──」


    「戚二爺?!」小衛微訝,眼珠子一溜,忍不住帶笑道:「姊姊妳指的可是戚家二少爺,戚衛然?」


    「啊?」裘暖反愣住。糟,她剛才說了什麽?


    戚衛然!這三個字怎麽莫名就被人一語命中?!她真是個笨嘴,笨到自己激動說溜嘴,現下怕是要讓人誤會不清了。


    「是……是戚衛然沒錯,但……但我對他隻是……」


    「嗬嗬,原來姊姊的心上人是戚二爺呀──」小衛瞇著眼,笑得賊兮兮。


    「隻是欣賞而已!」裘暖再三強調。「就跟其他人敬重他一樣,我也十分欽佩他為我們百姓所付出的一切,他是我們全城人民心目中共同的大英雄,除此之外,我對他別無他念,真的!你可別再瞎說了──」


    說著,裘暖轉身收起毛筆,並細心收折好寫著「衙」和「衛」字的練字紙。


    小衛聳聳肩,見裘暖急急撇清的模樣,不禁好生可惜,大歎:「唉,原來如此,本來我還想說剛好知道很多『戚二爺』的事情要告訴妳呢,既然我誤會了姊姊妳的心意,那就算了……」他拉起老人的手,準備告辭走人。


    「等一下!」


    裘暖抓住小衛,雙眸閃閃發亮,終究還是受不了「戚衛然」的誘惑。既是心中敬仰的大英雄,自然還是頗有影響力的。


    「你真的知道很多他的事?!」她圓睜著眼。


    小衛得意地咧嘴一笑。「是呀!我碰巧跟戚二爺身邊的跟班小豆子熟得很,那我爺爺就更不用說了,跟小豆子都快熟到冒火了,是不是?爺爺。」


    老人依然是小衛有問,他必答。「那小子屁股上有幾顆痣,我都熟到可以數得出來呢。」


    裘暖點頭,她確曾聽聞過戚衛然身旁有個叫小豆子的跟班沒錯。


    「所以嘍,我不但可以知道戚二爺的事,我還可以打聽到他平常的行蹤哦。」


    「真的?!」


    「當然。」小衛更得意了,滿意地接收裘暖對自己的欽佩。「看樣子,姊姊對戚二爺的行蹤很有興趣哦。」


    「才、才不是,我隻是……隻是……」其實是很有興趣沒錯啦!畢竟對她這種尋常老百姓而言,像戚衛然這般的大人物,平常根本難有機會可以瞧上一眼。「好啦,我是……有點好奇沒錯……」她還是承認道。


    「那好!三天後,等妳做完生意收市,咱們約在城門口見。」小衛賊兮兮笑著。


    「好!」迴答得倒爽快,頓了下,她才想到要問:「約了要做什麽?」


    「妳來了就知道,就當是姊姊妳今天請我吃煎餅的謝禮。」小衛眨眨眼,故作神秘。「一定要來哦,不來妳肯定後悔!」


    「為什麽?」


    「記得那天也帶妳親手做的蜜雕煎餅來哦──」揮揮手,小衛拉著老人蹦蹦跳跳離去,留下一臉不解的裘暖。


    「暖丫頭,妳這樣不行,遲早有一天會被人給騙去賣了。」賣花粉的老爹幽幽靠近,在裘暖身後補了句。


    「別擔心,我會……哈啾!」傷腦筋,鼻子又癢起來了。


    「好好,明白,算我老頭子多事,我還是離遠點,妳別再打噴嚏了。」賣花粉的老爹垂下臉,再度識相離開。他是真心關心這丫頭,卻老是害她不舒服。


    「不是啦,老爹,我沒……哈、哈……」老爹,抱歉了,真的不是有意傷你的心,實在是鼻子癢得受不了。


    沒辦法,花粉這玩意兒,對她真是折磨啊。


    哈、哈啾!


    ***bbs.***bbs.***bbs.***


    戚──衛──然。


    裘暖俯在案前,提著毛筆,在新裁好的字軸上,鄭重寫下這對她極具吸引力的三個字。


    歪著頭,認真欣賞自己的筆墨字跡,得意地咧嘴一笑,接著又在旁邊寫下另外三個字。


    真──英──雄。


    很好,完美的六個字!字形美、字義佳,最重要的是──無錯字!


    小心攤著字軸晾幹墨液,裘暖望著自己完成的大作,滿意極了。


    在城裏,戚衛然的威名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戚氏家族世代在朝為官,雖然一場城中大火,燒死戚家上下五百餘口人,但當年幸存下來的戚家三兄弟,近年也陸續在朝出任要職,表現出色,深受皇帝器重──尤其是戚家二爺戚衛然,更多次出生入死、救民救難,成為百姓口中的救火大英雄。


    救火重要嗎?


    那是當然!它攸關眾人身家安全,自然是一等一的重要事。


    以往在各都城內,每每一處著了火,便是一發不可收拾地惡火燎原,釀成重災,上自皇親貴族,下至尋常百姓,皆難幸免。因此平時除了邊境重城偶有的外寇入侵戰事之外,最令曆任皇帝頭疼的,莫過於就是各都城的消防救火之事了。


    尤其十二年前那場驚天動地的城中大火,不但奪走眾多百姓的身家性命,更嚴重波及宮城,燒毀宮藏典籍數萬冊,許多先人智慧麵臨失傳危機,至今朝廷仍投入大量財力人力,在各地招攬出眾的文人學士,企圖重新撰寫修補燒毀的古籍。


    長年來慘痛的教訓,讓眾人深知防火滅火的重要與迫切,而戚家兄弟的崛起,正是和這項特殊重要的任務有關──


    當年,戚衛然未及弱冠,即被選入成為「三衙」親軍部隊的一員。


    「三衙」的戰鬥力向來為朝中諸軍的翹楚,挑選兵士的標準亦十分嚴格,除身高體格的優勢外,還必須通過重重考驗和篩選,留驍勇,汰弱懦,平時協助支援火防,戰時保疆衛民。


    僅四年時間,戚衛然即憑借著優異的救火護城功績,迅速成為當朝新貴。


    不但由皇上欽點為禦前親軍統領,職掌戰力最強的三衙親軍部隊,接任至今,更大膽改變組織分工,重新編派和訓練更專門的救火精銳部隊,布建更綿密迅速的火線通報網絡係統,旗下軍士救火行動之高、威力之猛,已然曆代之最。


    他在老百姓心中是第一護城大將,愛戴者眾──裘暖亦列其中。


    「戚衛然」這三個字,對她而言,幾乎成為生活中最大的精神寄托。


    在城裏,許多未婚姑娘們私下聚在一起,其實也愛談論戚衛然,裘暖自然跟著在街坊間,聽過不少他的事情。


    聽說今兒個戚衛然他……


    聽說皇上派戚衛然去……


    聽說戚衛然……


    不管再忙再累,隻要耳邊有人提到戚衛然,定能令她為之振奮,精神抖擻;這一切無關男女情愛,隻是純粹出於一份真誠的景仰──


    戚衛然 真英雄


    不是她要自誇,這六個字還寫得真不錯,嗬!


    裘暖掩嘴偷笑,忽然靈感一來,重新提筆蘸墨,頑皮地在字旁空白處,補畫上一張笑臉,就跟她現在的表情一個模樣。


    有圖有字,就更活潑生動了!


    裘暖望著完成的大作,越看越滿意。


    爹爹老說她有英雄崇拜的傻勁,她無法否認,那是因為對象是戚衛然。


    倘若他不是如此卓絕不凡,如此為民盡心盡力,又怎能輕易攫住她的眼、征占她的心呢?


    在她心中,他就如天那般高!


    她佩服他、尊崇他,欣賞他的付出與努力;盡管她隻是一介升鬥小民,戚衛然根本不認識她,也永遠不可能知道她的存在,但都無妨,她隻要能靜靜仰望他、默默支持他,為他每一次的任務成功而開心,就算隻是偶爾隔街遠遠瞄他一眼,然後以她微小的心意,表達對他的支持和鼓勵,便已足夠──


    「別再看、別再想了,爹真怕妳嫁不出去呀……」


    喑啞的嗓音在裘暖身後響起,一迴頭,即見到裘老爹拄著拐杖,微駝著背走來。


    「爹爹,您來得正好,瞧瞧女兒這字寫得好不好?」裘暖拿起字軸,得意獻寶。


    裘任老爹頓了一下,向前趨近,瞇著眼仔細端詳。


    「妳這『衛』字……」


    「終於寫對了!很棒,對不對?」裘暖開心接話道:「女兒可是練了很久呢!說真的,若不是因為戚二爺,女兒還真是一輩子打死都不想學寫此字呢,難寫得要命。」


    「嗯……是呀,ㄚ暖付出很多努力在練這個字呢……」裘任摸摸女兒的頭,語氣盡是無比疼惜。


    他和愛妻結縭三十載,始終膝下無子,好不容易上天垂憐,讓他晚年得女,豈料十二年前一場大火,卻令他痛失愛妻,隻留下他這個老書呆和女兒相依為命。


    想他裘任這一輩子,幾乎都在考科舉中度過。


    年年赴考,次次落榜!


    寒窗苦讀數十年,轉眼已是垂暮之年,卻還隻是個靠女兒攢錢的窮讀書人。


    曾經好幾次他考慮過放棄,偏偏裘暖和她母親一樣樂觀上進,無論日子過得如何刻苦,都要力挺他繼續參加科舉。


    唉,是他拖苦了寶貝女兒!


    「ㄚ暖,爹知道妳心底崇拜戚二爺,但妳答應過爹的,其他男子妳也會花心思多看兩眼的,對吧?」


    確定墨跡已幹,裘暖將字軸小心卷好。


    「爹爹,你別想太多了,女兒才不會因為戚二爺而不嫁人呢。」她好無辜地說道:「女兒不嫁人的真正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女兒嫁不出去嘛!」


    「這爹爹想過了,爹打算明兒個就去東村找王媒婆幫妳──」


    「爹爹,科舉考試馬上就要到了!」裘暖打斷裘任的提議。「難得這次您終於取得京試資格,定是要全力以赴,千萬別為了女兒的婚事分心──啊,對了!我灶上還熬著湯藥呢,差點忘記了!」


    說著,裘暖急忙忙收妥筆墨,快步移往廚房。


    裘任緩步跟進,見裘暖正取下灶上煎藥,拿碗裝盛,忍不住歎氣道:「以後別再熬這些湯湯水水給我喝了,妳把餘錢拿去買些胭脂吧,姑娘家總是要妝點得漂漂亮亮的才是……」況且,這藥聞起來似乎挺苦的。


    裘暖捧著藥,細心唿氣吹涼。隻要能讓爹爹安心讀書,就算要她一輩子日曬雨淋擺攤幹粗活兒,她都甘之如飴。


    「爹,這帖藥是藥鋪大夫推薦的,說是明目效果奇佳,喝個幾帖試試,到時候您去應試時,就不會再看不清楚字了。」


    見女兒孝心嗬護,裘任禁不住心頭一酸,眼眶濕潤。


    「ㄚ暖……」


    「來,趕緊喝了吧,再涼就苦了。」她捧上湯碗。


    倏地,裘任老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裘暖嚇一大跳,連退三步,手中湯藥差點全灑了出來。


    「爹?!」裘暖錯愕至極,驚道:「您……您哭什麽呀?」


    她知道爹爹不是太喜歡喝這些湯藥,但沒必要這樣「激動」抗議吧。


    「爹年紀大了,不知道還能活多久,爹真的很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見妳有個好歸宿……」裘任嗚咽。他年事已高,已不像年輕時那般在意自己的仕途了,現下他隻怕誤了女兒終生。「如果可以連帶抱到外孫,那就更好不過了……」


    「女兒又不是要出家,沒必要哭成這樣吧?」裘暖以衣袖抹去裘任老爹的眼淚,天真又貼心地笑著安慰。「好好,我的好爹爹別哭了,這樣好了,等您考上之後,女兒立刻就嫁人,可好?」


    「萬一爹這輩子都考不上呢?」裘任老爹沒信心道。


    「不會的,在女兒心中,爹是全天下最會讀書的人了!您肯定會考上的!您不是說過有誌者事竟成嗎?像您這麽努力、這麽認真、這麽全力以赴,總有一天,皇上一定會像發現戚衛然那般,也發現您這個人才的。」裘暖生性樂觀,凡事積極向前,對已認定的人,自然也是掏心掏肺,傾全力鼓勵支持。


    裘任垂下眼,顯得很沒精神,也沒自信。因為科舉考試日漸逼近,他內心憂懼重蹈落榜覆轍,自然灰心喪誌。


    做女兒的也看出了老爹爹的心思。


    「爹,您不是想要女兒嫁人嗎?」


    恢複做爹的鬥誌,是傻女兒的責任!


    隻要爹爹能開心、有信心,什麽瞎話她都可以掰出來。


    「您想想,隻要您考上科舉,在朝當了大官,女兒自然不必在烈日下再賣煎餅涼水,而且也會有錢買胭脂水粉了,到時候每天華服美釵穿戴上身,變成傾國傾城的絕世大美女,就會有一大票富貴人家的公子登門求親,排隊來搶著娶女兒呢,您說對吧?」她笑眼彎彎,拿自己的幸福當餌,勾勒一幅美麗的遠景,企圖重振老爹爹的自信心。


    「嗯,有道理!」


    裘任果然受刺激,隻見他信心大振,滿布皺紋的臉上,再度閃動耀眼光輝。


    「為了我的ㄚ暖一生幸福著想,我裘任一定會拚盡全力,考上今年的科舉,這樣妳明年就可以準備嫁人了!」美好的人生規劃,莫過於此。


    裘暖笑開,捧上湯藥。


    「來,喝。」


    裘任充滿鬥誌的五官瞬間糾結。


    「苦啊……」活了一大把年紀,最無法克服的就是喝這些苦汁。


    盈盈瞳眸帶著無法拒絕的乞求。「喝嘛,為了女兒的幸福……」


    「好,再苦也幹了!」裘任老爹愛女心切,很有魄力地搶過湯碗,一口喝盡。


    裘暖微笑點頭,接過湯碗的同時隨口提醒道:「對了,爹爹你可別忘了答應過女兒的,考上科舉之後一定要做的一件事哦。」


    「什麽事?」


    「就是如果您有機會在朝中碰上戚二爺,記得要替女兒索一份他的親筆題名哦。」


    咦?裘任老爹愣住。


    「妳……還沒死心啊?妳可是未來要嫁人的黃花大閨女哪……」


    「嫁人歸嫁人,喜愛戚二爺歸喜愛戚二爺,這是兩碼子事。」她舀水洗碗,說得理所當然。


    不妙,按這樣下去,她未來的夫婿非跟戚衛然這號人物「爭風吃醋」不可了!裘任思忖道,才剛喝完藥又覺得苦了起來。


    或許……他應該更努力考上科舉,在朝廷掙得一官半職,然後直接替女兒上戚家求親還來得實在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英雄本無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喬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喬安並收藏英雄本無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