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與安烈侯顏緘頗有幾分相似的臉龐,與月姬如出一轍的眉眼,以及她懷中所帶著的生辰八字,無一不證明了她的身世。原來月姬重病身亡,臨死前請托鄰人將時年四歲的女兒送迴皇城,要她認祖歸宗,從此依附父族生活。


    安烈侯沒有女兒,安烈侯府也不在乎多養一個女兒,所以他很爽快地認下這個孩子,為她取名顏真。一名生母低賤的庶女,並不能撼動或影響廖氏和她孩子的地位,所以她也很慈悲地接受了顏真,並待如己出。可惜這孩子沒福,長到十歲上,有一迴去皇城西門外的護國寺為父母祈福,許是吹了陰冷的山風,迴府之後便得了急病,沒有幾日,便就夭折了。


    但顏箏知道,這不過是對外的說辭。


    事實上,她的姑姑顏真,是在去護國寺的半道上遭了歹人擄劫,安烈侯府追查了半年,隻查出顏真被輾轉倒賣,至於最後的下落,卻再也查不出來了。當時正逢廖夫人難產,兇險萬分生下了第二個兒子,祖父丟了女兒的陰鬱之情很快就被再得貴子的歡喜衝淡,便漸漸不再派人去尋了。


    但她想,也許祖父並不是找不到,隻是不願再去找罷了。


    已經宣布得了急病死去的女兒,假若重新迴到侯府,該怎樣解釋?被歹人擄走販賣,不知道經了多少人的手,世家貴女的聲名有汙,非但不能嫁入匹配的門第,還要帶累顏氏家族其他女孩的婚嫁。不論是為了安烈侯府的臉麵,還是顏氏家族的和睦,他隻當從來沒有過這個女兒,才是最好的方式。


    何況,他與這個半路來的女兒感情並不深。


    顏箏閉上眼沉沉地歎了口氣,滿身的惆悵落到寂靜的車廂裏,不知怎得,竟平添了幾分蕭索和頹敗。


    她想,不論從前的舊事到底是怎樣的,也不論她究竟是被怎樣的因果牽引到這裏,她終究隻能認命。她現在,不再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顏郡主,也不再是端華雍容母儀天下的顏皇後了,她是顏真,安烈侯已經「死去」的女兒,家族的棄子。沒有家族的庇佑,沒有身份的倚仗,從此以後,她隻能靠自己了!


    良久,顏箏緩緩睜開清亮的眼眸,柔聲對著滿臉抱歉和擔憂望著自己的碧落說道,「我從前的確是安烈侯府顏家的小姐,但現在,你也知道我再也迴不去了,這個身份對我而言,不再是榮耀,而是負累。所以,先前我說過的夢話,你便隻當從來沒有聽過,和我一樣,全部都忘了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重又將手攥緊了碧落的手掌,漆黑墨亮的雙眼望向碧落的,像是要望進彼此的心裏,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知道,你願意將自己的過去告訴我,是因為信任,我也是。同在亂世漂浮,能找到一個彼此信任的朋友,是多麽不容易,我會好好珍惜。」


    相似的際遇,同在浮世飄零,嚐遍了世道的艱難和苦澀,又都被至親的家人放棄。這些話像是一道溫暖的符咒,輕輕落在了碧落心上,卻深深地打動了她。信任?朋友?珍惜?自從被親兄押上賭台,她有多久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是暖的,身上流淌的血液是熱的,胸口跳動的心髒是活的?


    她的雙手控製不住地輕顫,但她的眼神裏卻寫著無比的堅定,她沉沉點了點頭,「能找到一個彼此信任的朋友,是多麽不容易,我也會好好珍惜!」


    碧落的話音剛落,寬大的車簾便被一股蠻力兇猛地扯起,將車廂裏兩個戶互訴衷腸的少女嚇得不輕。


    一個半邊臉上刺著青色圖案的青年,滿身寒霜地矗立在車前,他身形高大,將光線遮了大半,而那對深邃如獵鷹的雙眼卻冰冷冷地瞥向車內。


    半晌,他沉聲說道,「駱總管說,按照現在的腳程,明日午後才能到韓王府,今夜就先在荔城歇下,荔城令會來親自來迎,請大家先梳整打扮一下,莫要失了體麵,墮了韓王府的威風。」


    那青年將話說完就轉身走了,但顏箏卻感覺到他眼角餘光的注視,因為從那青年出現時起,她也一直都在注視著他,確切地說,她一直都在注意著他他幾乎覆蓋了整個左臉的刺青。


    夏朝律法,犯重罪者處以墨刑,以那黥麵的青年左臉雕青之幅,犯的該是滔天之罪。可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左右的模樣,那圖案上的墨色晦暗而淡沉,該是有些年月了。這該是年幼時所受的黥刑,稚子無辜,想來是為家族所累。但永帝登基之後,她似乎不曾在史料中看到有抄家滅族的記載,也不曾聽說過有哪個家族被罰以黥麵之刑。


    半晌,顏箏抬起頭來,眸中一片驚惑之色,莫非……


    十三年前,橫掃西域九國,拯救萬千百姓於水火的鎮國大將軍穆重,在恆帝駕崩那夜,被永帝以謀逆犯上之名滿門獲罪,穆氏男兒盡被抄斬,女眷皆賜白綾,甚至連仆役都不能免去刑罰,丫鬟婆子皆沒入官中,發賣至四地,男仆家丁甚至連仆役的孩子都被黥麵發配至南羅開荒墾地。


    按照這青年的年齡推測,他倒極有可能是穆家仆役的孩子。


    可南羅離北地,隔著十萬八千裏,穆家的人怎麽能在韓王府的車隊中,他頂著這樣一張臉,韓王竟也肯用他?


    掌管內務的婆子送來了新製的羅衣和頭麵,流光溢彩,將狹暗的車廂照得明亮。


    碧落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好的衣裳和首飾,眼底流瀉著驚歎。年輕的女子都抵擋不住珠翠華裳的誘惑,更何況,這是駱總管的命令,所以她便也不忸怩,滿懷歡喜地將衣裳換上,轉頭卻見顏箏好整以暇地托腮望著她,臉上便是一紅。


    她嗔道,「你隻瞧我做什麽?駱總管知道你身子好得差不離,晚上的夜宴也有你一份,快別躲懶了,起來將衣裳換上。」


    顏箏這才動了動身子,滿臉困惑地問道,「夜宴?」


    碧落笑了起來,「剛才黃婆婆來送衣,她跟我說的,荔城令不隻親自來迎,夜裏還要在官邸設宴款待咱們,荔城令夫人和屬官的夫人們都會作陪,駱總管不敢怠慢,所以才送了這些赴宴的衣裳首飾過來。」


    她忽得斂了笑容,肅然說道,「箏箏,既然也送了你的衣裳,這便是讓你也要出席的意思。駱總管這人心狠手辣,在還沒有入韓王府之前,咱們最好不要得罪他。我聽黃婆婆說,去年這時,他替韓王去蜀地甄選美人,有一位容色特別出眾的美姬,仗著自己貌美,便不大聽駱總管的話,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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