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行,無不講究一個拳不離手,曲不離口。


    劊子手也不例外,自何四子六歲起練刀,師爺將一把小刀交予自己,那刀就藏在自己袖間,再不離身。


    屋裏的木桌上放著一隻滿水的水盆,盆邊是一塊鬆木。


    何四取出火折子,點燃一根線香,線香插在鬆木上,又將鬆木浮在水麵上,那一點火星在黑暗中搖搖晃晃。


    何四盯著火星,目不轉睛,這是在砍了幾千個冬瓜葫蘆之後,父親覺得他有些本事了,才教他的新技藝,要求他必須於線香的發光位落刀,動作分毫不差,隨手一揮能砍下火星方算到家。


    在這之前的三年裏,何四每日就是劈砍葫蘆、冬瓜、瓠瓜之類。


    最先練手時,是砍葫蘆,父親要求他從葫蘆兩頭中間的細處斬斷。


    漸漸得心應手後,葫蘆就是從父親陪練時手中隨意拋出的,不消三月,也是再無難度,再之後葫蘆換成了瓠瓜、冬瓜,父親會在上麵用木炭畫上橫豎不等的條線條,要求何四落刀之時必須不偏不倚正好沿線砍下。


    現在的何四已經可以在夏日隨手抓取蚊蠅,下一步就要練習揮刀斬落飛蛾翅膀。


    何三水醉酒時曾說,何四的力道準頭已經不在他之下了。


    那是顧及麵子的假話,何四早已青出於藍而不自知。


    何四輕輕一推桌子,水盆晃蕩,線香大幅度的搖晃起來,一點火星如在亂飛。


    他尚不能做到“目無餘子”,隻能取巧,在漆黑環境中鎖定一點,除這點火星外不能視物,所以也就不會被外物幹擾。


    父親說等什麽時候他可以在光天白日下用雙眼穩住火星,任由一切外物搖晃,也不覺得礙眼,就算是有些“眼力見兒”了。


    不知過了多久,火星在何四眼中漸漸不再晃動。


    火星自然還是在水上擺動的,要見之不動,那除卻火星外的一切就皆是動搖起來。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淺淺的暈眩感,何四能感到除這點火星以外的一切都變得天旋地轉起來,所幸是在黑暗之中,視之不見。


    何四看準時機,右臂垂落,窄袖間一柄足有小臂長短的無鞘短刀滑出,被他攥在掌中。


    手起刀落,火星落入水中,發出滋的一聲輕響,線香熄滅。


    何四不覺雙眼酸疼,卻已實在流下淚來。


    吹燃火折子一看,線香是滅了,不過浮在水麵的火星還是有一分長度,並不算是十分完美地將火星削落。


    何四點燃線香,繼續揮刀練習,等到他能在白日用小刀輕易斬落火星的時候,就要換作大刀,等到使喚大刀變得舉重若輕時,才算是真正的學有所成。


    何四預感這一天並不遙遠了。


    他不知道,何三水除了幾招淩遲之中的不傳手法,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教他的了,早在一年前,何三水旁觀他練刀,便能生出自愧弗如之意。


    所以自打那時候起,何三水便不再指導何四,而是由他自行練手。


    何四一人練習手藝,不知不覺已經過去兩個時辰,線香燒完了十二根,一盆本來清澈的井水已經滿是香灰,整個屋子裏都充斥著一股類似寺廟焚香的味道。


    等到屋外母親叫喊吃食的時候,何四直接拉開窗簾,太陽的金縷迸射進來。


    何四抬頭,刺目的陽光就像是狠狠揮拳砸在他眼底,淤結成幾塊光斑。


    何四走出房門,八仙桌上隻有母親和兩位姐姐坐著,父親這個點還沒有迴來,估計是直接去刑場了。


    簡單地吃完午食之後,何葉攬去了洗碗的活。


    何花跟著母親學女紅。


    大離朝女子出嫁前須得學會女紅,這是四德之一。


    何四見狀,神情有些閃躲,就想著要不要躲迴屋去繼續練功。


    卻被母親齊柔叫住。


    齊柔有些無奈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麽還不開竅?真的半點不想婆姨?”


    要不是齊柔一直操持家務、浣洗衣服,知道何四在十一歲時就開金匱了,這會兒說不定也會像何三水一樣擔心孩子的人道。


    何四頓感頭疼,以前母親雖然也經常提起此事,但從未當著兩人的麵直說過。


    何花聞言手中針線一停,也不抬頭,就是偷偷瞄了一眼何四。


    齊柔又說道:“你爹說了,你要是想成婚,就給你在別處置辦宅子,你和何花可以搬出去住。”


    何花聽到母親如此說,有些心動,畢竟何三水在這個家裏威勢太盛,動輒打罵家中女子,小時候還會對母親動手,母親生了有了小四之後,何三水的脾氣才收斂許多,現在會遭打罵的,也就隻有自己和妹妹何葉了。


    何三水對於何花,就像一座大山一般,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就連麵對麵坐著吃飯的時候,她都不敢動筷子夾遠處的菜。


    隻要何三水不笑的時候,她都覺得害怕。


    何四卻搖搖頭,說道:“現在城裏的房子多貴啊,這錢還是留著給你們以後養老吧。”


    顯然是打了個哈哈,不想迴答。


    “養兒防老,我和你爹老了有三個孩子,你要是做那自了漢,你老了又有誰養你去?”


    何四無奈道:歎氣道:“娘,我才十四啊……”


    齊柔急了,說道:“可何花都十七了,等你等成老姑娘了,她要是不喜歡你,我也就不自討沒趣撮合你們了,可她對你的心意你不清楚嗎?”


    何四玩笑道:“十七歲怎麽就是老姑娘了,我姐長得這麽好看,哪裏老了?就是我娘現在也不老啊,您可是這條弄堂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呢。”


    何四心想,這條墩敘巷裏撈陰門的紮堆,少有女人,自己如此說,也不算謊話。


    齊柔哪裏聽過向來沉默寡言的兒子油嘴滑舌,嗔怪道:“德性!”


    何花看著自己這個“弟弟”,神情有些悲戚,心想,“何四他不會……真的不行吧?”


    隔壁同是劊子手的李鐵牛,三十好幾了,鰥居,從沒去過瓦子消遣,她去河邊浣衣的時候,就老聽街坊說他那裏不行,不能人道的。


    雖然母親早早安撫自己,何四絕對是個正常男人,他十一歲時就開金匱了,但是,既然何四可以,為什麽他一點都不想和自己成婚,難道是自己不夠漂亮?還是他在外麵有喜歡的女子了?


    何四也從來不去瓦子……


    何花思來想去,越想越心驚,也就何四不行這個可能,比較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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