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停雲被突然點名,視線的焦點一下子轉移到了他身上。


    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解釋道:“我先前是有所懷疑,你預言了李玉芬的死,還有二次開棺那晚,你所說的\\u0027死亡隻是信號\\u0027。”


    “沒錯,我清楚師父的性子,他既要插手江陵災情,就一定會將一切安排妥當,玉芬姨的死屬於誤打誤撞,若不是她,也一定會有別人。”


    李槐三人以死殉道,想用桐廬官員集體自殺的噱頭,吸引賀停雲的注意,就此決定了這一係列事件的後續走向。


    而申遠弗,最擅因勢利導。


    若非李玉芬恰恰挑在這個裉節上自殺,申遠弗大概也會從牢中挑一個死囚,偽裝成自殺,用來引導賀停雲的調查方向。


    起初,賀停雲隻是有所懷疑,直到申遠弗為荊州稅關一事找上門,一番高屋建瓴、鞭辟入裏的言論,使他確信,荊州一事,必有申遠弗師徒二人的參與。


    “照這麽說,隻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裏。”白玉京冷哼一聲,麵露不快。


    賀停雲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跟六殿下之間……不也沒告訴我嗎?”


    白玉京心中咯噔一下,局勢瞬間顛倒,自恃占理的世子爺突然失去了生氣的立場,心頭彌漫的委屈倏爾散去。


    他揮了揮袖子以掩飾內心的不自在,詭辯道:“既如此,那就算扯平了。”


    “怎麽就扯平了,一碼歸一碼,陸先生這件事,是申老和北檸瞞你,可不是我瞞你,而你,可是實打實地向我隱瞞了六殿下的存在。”


    “我……”白玉京囂張的氣焰頓熄,他瞥了兩眼周圍的天色,轉移話題道,“時辰不早了,都還要趕路呢,不然天黑之前趕不到驛站了。”


    賀停雲看破不說破,倒也沒有死揪著這點不放,他直視著白玉京的眼睛,意有所指道:“這次就先放過你,我等你迴燕京跟我解釋。”


    說完,翻身上馬,與在座各位一一告別,駿馬長鳴,揚長而去。


    白玉京望著沿路揚起的揚塵,下意識鬆了一口氣,像賀停雲這種輕易不動怒的人一旦較起真來,他可受不住。


    先把人哄走,其餘事日後再說,等到他從金陵迴京,說不定賀停雲就把這事拋之腦後了。


    “陸先生,時辰不早了,我們還要趕路,先行告辭了。”


    “一路順風,若見到申老,煩請替我問句好。”


    “一定,告辭。”


    ……


    世子爺這一路,依然不改奢靡招搖的習性,沿路官員無不盡心接待,卻又擔心如荊州官員一般,被世子爺借機摸清底細、抓住把柄。


    得益於荊州一案震驚朝野的浩大聲勢,白玉京在官員中得了個“玉麵判官”的名聲,於百姓是玉麵佛心,於官員卻是雷霆修羅手段。


    而與此同時,他們也發現,這位性情乖張又無比龜毛的世子爺身邊,多了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


    顧北檸依然瘦弱得惹人憐惜,但在星鸞和清梨悉心地養護下,氣色已經好了不少,像是數九寒冬大雪覆蓋下的碧綠葦草,脆弱之中多了幾分茂盛的生命力。


    等白玉京的車駕不緊不慢地駛入金陵城時,金陵城中已有了幾分獨屬於初冬的料峭寒意。


    一場秋雨一場寒,細密的雨絲連綴成雨幕,模糊了周遭的一切。


    南方的冬季,冷空氣中凝結著細密的水珠,粘附到衣服上,滲入骨髓,三分寒意變作七分。


    顧北檸扶著星鸞的手下了馬車,瓊琚色的襦裙半臂外,搭了一件月白色的披風。


    披風上用扶光色絲線鉤織出攢心梅花的紋樣,與頭上的雙鬟望仙髻相得益彰,金絲花簪挽成寶相花的模樣,簪在了發髻中央。


    不得不說,星鸞的眼光很好。


    “琅嬛福地,傳說中天帝藏書的地方,取這個名字,倒是稀奇。”


    “六殿下搬至金陵後,就住在這裏,走吧,我帶你進去。”


    顧北檸望著飛簷之上雕刻出的瑞獸麒麟,琉璃瓦在冷冽的雨幕下折射出眩目的色彩。


    一名被放逐的皇子,不住在皇家府邸接受看管,卻住在秦淮河畔的賞景園子中,逍遙自在。


    倒真是,有意思。


    ……


    接風宴設在秦淮河上的一艘畫舫內,夜已深,連綿的雨勢愈發急促,卻絲毫不妨礙金陵城紙醉金迷的夜生活。


    秦淮河畔燃起燈山,一盞又一盞造型精巧的花燈沿河而下,岸邊的亭台樓閣之中,綿綿絲竹之音不絕於耳。


    裴夙作陪,愛湊熱鬧的臨漁,也從算命鋪子跑迴來占了一個席位。


    至於申遠弗,則再一次不知去向。


    “臣白玉京,參見六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是顧北檸第一次見到白玉京如此鄭重其事地行三跪九叩大禮,沒有以表兄弟相稱,而是以君臣。


    “不必多禮,入座吧。”


    白玉京這才起身入席,像是卸下了某種無形的枷鎖一般,恢複了先前那副混不吝的模樣。


    “我仰慕金陵風物已久,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這才哪到哪,”臨漁拎起酒壺,清亮的酒液四濺,酒香飄溢,“這金陵城中最絕的,當屬這秦淮河兩岸的河樓。”


    “何為河樓?”白玉京來了興致,微微向前探著身子,躍躍欲試。


    臨漁眼中笑意加深,透著兩分不懷好意:“世子爺有所不知,天下美色十分,金陵獨占九分,雲香鬢影,迎來送往,我這般解釋,世子爺可懂?”


    白玉京薄薄的臉皮泛起不正常的紅暈,礙於顧北檸在場,臨漁不好說得過於清楚,但他依然聽懂了這話中的言外之意——所謂河樓,便是青樓妓院。


    白玉京不過十八歲,清榮長公主又一向家教森嚴,莫說青樓妓院,就連樂坊,他也不曾去過。


    而臨漁,最愛逗弄白玉京和聞溪這種純情的毛頭小子。


    “這秦淮河畔的河樓,大大小小幾十座,最出名的,當屬絳雲軒,這絳雲軒中有一位絳雲仙子,詩詞歌賦無一不通,尤其彈得一手好琵琶。”


    “絳雲仙子?這座河樓以她命名?”


    這是顧北檸今晚第一次開口說話,她沒有因為河樓這種引人遐想的風月場所而心生避諱,眉眼間坦然而純粹,不見半分尷尬。


    澹台衍看向她,意味不明。


    “非也,所謂絳雲仙子隻是一個名頭,是絳雲軒頭牌的統一稱唿,今日是她,明日也可能是別人,至於她姓甚名誰,”臨漁仰頭灌下一杯酒,唏噓不已,“無人在意。”


    正說著,畫舫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吵鬧聲。


    已經喝到半醉的臨漁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到窗邊,打起卷簾,眯著眼看向吵鬧的來源。


    “這是鬧什麽呢?”


    隻見一個漂在河麵上的龐然巨物,正順著不斷上漲的河水,急速地向下遊而來。


    “哐當”一聲,那個不知來曆的龐然巨物,撞上了畫舫。


    臨漁撐著欄杆,探出身子向河麵望去,隻見一個慘白浮腫的人形漂浮物,正橫在畫舫船頭。


    如同一個巨大的魚鰾。


    而這個“魚鰾”上,還有一對幾乎要掉出眼眶的眼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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