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vip1


    騎馬射箭, 確實不適合雙腿殘廢的傅慎時。


    但傅慎時說要去,殷紅豆也隻能默默地跟上。


    一眾郎君和丫鬟小廝都出了次間, 先去主廳裏同鄭夫人問安,同鄭小娘子和程似錦相互見了禮, 才鬧著一道出去玩耍。


    殷紅豆跟在傅慎時的身後, 悄悄地打量著鄭小娘子, 她個子高挑,穿著一件水紅色的窄袖挑線裙,五官端正,眉目深邃,帶著些許英氣,許是武將之女的緣故, 看著倒是比從前的張小娘子大氣灑脫許多。


    隻不過鄭小娘子麵無表情地低著頭, 看不出情緒。


    總的來說, 殷紅豆對鄭小娘子第一印象很好,傅慎時喜怒無常, 睚眥必報,將來娶婦就要豁達大度的才好。


    這位鄭小娘子,說不定就是傅慎時的良配。


    殷紅豆因渺茫的希望而感到開心,嘴邊抿了個淺笑。


    傅慎時瞥了殷紅豆一眼,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正好看到了正同程似錦說話的傅三。


    他一邊示意時硯推著輪椅跟著人流出去, 一邊以低沉陰冷的聲音問殷紅豆:「你便那麽愛隨口恭維人?」


    「啊?」殷紅豆愣然, 傅慎時怕不是要計較她從前對他說的話那些話吧, 她絞著袖口委屈道:「奴婢冤枉啊,今日三爺生辰,六爺不愛說祝壽的話,廖媽媽隻好囑咐奴婢來說,又不是奴婢自己想說的。六爺舉世無雙,曠世無匹,奴婢從來一心裏隻想誇六爺!」


    傅慎時冷聲問她:「《詩經》和《逍遙遊》跟誰學的?」


    殷紅豆一麵跟著往外走,一麵道:「從前聽主子們讀書學了一些,也就恰好會這兩句,旁的再不會了。」她的手擋在嘴邊,俯身低聲道:「六爺切莫聲張,否則叫五爺知道了,要說奴婢是草包,奴婢可不想留在莊子上胡亂配人,奴婢還要伺候六爺呢!」


    傅慎時嘴角微微揚起,輕哼一聲便沒再問了。


    殷紅豆撫著胸口鬆了口氣,真是技多不壓身,多背兩句詩總是沒錯的,感謝義務教育!


    別院外牆的左邊便是馬廄,莊子上養著二十多匹馬,長興侯的幾匹寶馬也養在此處,價值千金。


    今兒來的爺們都是騎馬來的,但鄭家和程家到底不如長興侯府富足,程似錦將自己的馬交給小廝,現從馬廄裏挑了一匹棗紅色的馬。


    侯府的幾位爺坐騎本就價值不菲,他們依舊用自己的馬。


    到了騎馬場,傅三問傅慎時:「六郎,你真要參加比賽?」


    傅慎時也不看他,淡淡地「嗯」了一聲,目光遠遠地投向靶子的方向,冷淡疏離。


    自己的親弟弟,傅三並不計較,他拍著傅慎時的肩膀問:「可要我替你挑一匹馬?」


    「不必,這一局我不比。」


    爺們賽馬,一般比騎、射,若兩局有兩人各得魁首,則加塞投壺,中多得者勝。


    傅慎時放棄騎馬,那邊是要在射箭上下功夫了,傅三捏著傅六的肩膀,擔憂道:「你上次射箭還是六年前了。」


    時硯嘴角扯著,才不是六年前。


    馬廄那邊,其他的人都挑好了馬,朝這兒走來。


    丫鬟如意從院子裏款款而來,捧著一個打開的木盒子,笑對眾人道:「夫人聽說幾位爺在比賽,特意設了個彩頭,誰贏了便得這塊硯。」


    秦氏今日拿出來的是一塊端溪石所製的端硯,為硯台中的上品,此硯石色深紫,手感溫潤,敲擊起來聲音清遠,而且硯上還有青綠色的圓形斑點,是最為珍貴的一種。


    英雄愛兵器寶馬,讀書人有誰會不喜歡上好的筆墨紙硯?


    競賽加上物品珍貴的彩頭,有的人已經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傅五頭一個翻身上馬,睨了傅慎時一眼,便意氣風發地打馬前去。


    傅三牽著馬,走到程似錦跟前,同他耳語了幾句,交代他這一局定要贏。


    程似錦迴他,一定盡力而為。


    爺們都上了馬兒,今日來了的太太們和小娘子也都坐在涼棚裏觀摩。


    如意不動聲色地走到傅慎時身邊,福一福身子,小聲道:「六爺,您……當真也要參與其中?」


    傅慎時瞧都沒瞧她,反問道:「有何不可?」


    如意猶豫著道:「夫人有交代,今日鄭小娘子在,六爺若贏不了硯台,便不必參與。」


    對嗬,這不是在未婚妻麵前自取其辱麽。


    殷紅豆再次語塞,秦氏這是怕傅慎時丟人,還是怕傅慎時給她丟人呢?


    真不是所有人配為人母,或許秦氏身在其位有她自己的苦衷,但殷紅豆並不能理解她的種種行為。


    殷紅豆看向傅慎時,他正死死地握住扶手,薄薄的唇抿成一條冷直的線,麵色愈發陰鬱,不知望向何處的眼眸也似蒙上了一層冰霜。


    她走過去擋住如意的視線,不卑不亢道:「姐姐請迴吧,我們爺既說了要參加,旁人就不要勸了。」


    如意抬起下巴深深地看了殷紅豆一眼,微微一笑,點著頭離開了。


    殷紅豆跟了傅慎時這麽久,別的她不清楚,傅六運籌帷幄的能力她還是見識過幾次。


    她很確信,傅慎時現在不需要秦氏「善意的提醒」,他需要的是信任。


    傅慎時眼瞼微抬,幽幽看向站在他左前方的殷紅豆,小丫頭年紀不大,身量也不多高,身材纖細,迎風而立,裊娜娉婷,還有那麽一兩分遺世獨立的意味在其中。


    他挪開視線,手上力道輕了些許,淡然地看向騎射場。


    莊子上的管事正替主子們裁判,加上程似錦,一共六位爺騎在馬背上,雙足踏於馬鐙,兩手勒住韁繩,朝氣蓬勃,蓄勢待發。


    熱血有力量的東西,總是格外地吸引人,涼棚裏乘涼的太太和小娘子們也都目不轉睛。


    待管事大喝一聲,馬匹齊齊奔騰,起初六人都在一條線上,不過幾瞬,竟已拉開距離,傅三、傅五和程似錦遙遙領先,三人相互之間追的很緊,個個都拚了命似的往前狂奔。


    殷紅豆猜道,跑在最前麵的三個人裏,傅五無非是想以牙還牙,在傅慎時的未婚妻麵前讓他也難堪一把,而傅三,大抵是想替親弟弟挽尊。至於程似錦,大概是好勝心非常強。


    騎馬場不小,全程跑下來約莫半刻鍾的時間,殷紅豆瞧著形勢穩定,便朝涼棚那邊掃了一眼,二房的太太們同自家小姑子坐在一起,大房的兩位太太沒有小姑子,一起站在鄭小娘子身側,明顯是在照顧她。


    殷紅豆頓覺欣慰,這個時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鄭小娘子嫁到長興侯府若能被公婆妯娌厚待,也算是不幸中的一種幸運吧。


    殷紅豆繼續看向騎馬場,六人都已迴程。傅三被甩開,隻剩傅五和程似錦齊頭並進,幾乎不分前後!


    殷紅豆心頭一緊,還沒看出來傅五腦子不行,四肢還挺發達,騎馬術有些厲害。


    二人都發了猛力,程似錦稍稍超前一兩步,傅五便立刻追上。


    終於到了最後關頭,傅五整個身子前傾,幾乎貼在馬背上——到底是快了程似錦一步,最先衝過了終點線,拿到了第一局的第一名!


    一場賽完,幾個爺都大汗淋漓,休息了一會子,又催著立刻要去射箭。


    時硯推著傅慎時過去,殷紅豆快步跟上。


    七人射箭,一個人十支,按長幼排序,從傅慎明開始。


    因爺們箭射的都很好,開始幾個確實相差不大,傅慎明中五,傅二中六,餘下的人裏,程似錦中了七支,傅五和傅六還沒射。


    輪到傅五,他拿了箭,站在靶前並未立刻開弓,而是深唿一口氣,熱身醞釀。


    殷紅豆也參與過比賽,實則越到後期,心理壓力越大,尤其前麵的人都表現的很不錯的情況下。


    不過壓力最大的應該還是傅慎時,他若贏了,也就是與傅五平局,若輸了,很有可能顏麵掃地。


    殷紅豆站在傅慎時身邊,兩手攥拳,小臉緊繃,嚴肅地盯著傅五。


    傅慎時姿態慵懶地把玩著手指上的戒指,低聲問她:「那麽緊張做什麽?」


    殷紅豆低頭看他一眼,撇嘴道:「哦!奴婢這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咯!」


    傅慎時斜她一眼,道:「你再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我就把你留莊子上。」


    這話從他的嘴裏說出來,不像玩笑話,殷紅豆非常識時務地瞪眼鼓起嘴不言。


    傅五慎之又慎地射出了七支箭,皆中,已與前麵射的最好的程似錦相同,待他拿起第八支箭,挑釁地朝傅慎時這邊瞧了一眼。


    傅慎時卻在低頭看著手裏的戒指,絲毫沒把他放在眼裏。


    傅五生了惱意,第八支箭射偏了,並未命中靶心。


    心態失衡,便難得再穩住,傅五後麵又失了一箭,總共中了八支箭,他放下弓的時候,傅三走過去拍他的肩膀,道:「老五,你這超常發揮啊。」


    傅五今日勝負欲尤其強,確實是超出平常的水平,而且今日大房的兩位爺都故意放了水。


    傅慎時並不懼,時硯推他到靶前,他氣定神閑地拿起弓,搭上箭,歪著頭斂眸,下巴一抬,一箭就射出去了,正中靶心。


    殷紅豆低聲讚嘆:「六爺厲害!」


    明亮炙熱的陽光下,傅慎時冷白的皮膚精緻無暇,側顏線條流暢清俊,他長臂展開,雙肩勻實,整個人完美得似平滑細膩的宣紙裏走出來的人物,他唇角微翹,接連八支箭,每一支都中,輕鬆隨意,遊刃有餘,氣度不凡。


    射箭和讀書一樣,也需要天賦,傅慎時顯然是有天賦的人。


    殷紅豆有些惋惜,若傅慎時是個正常人,該是個昂藏七尺文武雙全的男子吧,按廖媽媽所言,他的性格也不會這般偏執殘暴,這樣的天資和家世,該是多耀眼的辰星。


    傅家的幾位爺和涼棚底下的太太、小娘子們紛紛注視傅慎時,雖同在屋簷下,但他住的偏遠,平日深居簡出,與同輩人著實往來不多。這幾年傅六沒少做一些令人咋舌的事,長興侯府的人都以為天之驕子已然成了誌氣頹喪的廢物,今日倒是有些刮目相看。


    最後兩支箭,傅慎時學傅五那般停頓下來,他冷眼睨著傅五,隨即轉頭,輕輕鬆鬆又射中一箭。


    勝負已分。


    但傅慎時還有最後一支箭,他漫不經心地拉弓,忽將箭頭朝地上射去,刻意丟了這一箭。


    結果恰好是比傅五高區區一箭。


    羞辱的意義太過明顯。


    傅五好歹還要顧及兄友弟恭的名聲,不過是暗地裏針對傅慎時,可這位倒好,直接光明正大地甩他耳光。


    這般受辱,傅五攥著鐵拳,麵色鐵青,腮幫子鼓得大大的,眼神有些兇煞。


    傅慎時揚唇冷笑,隨即把弓遞給時硯,吩咐莊子上的管事道:「置壺。」


    管事放好了雙耳長頸壺,壺口窄小,並不好中,遂一人五隻箭,中多者勝。


    仍是從傅慎明開始,幾人輪流而上,程似錦中五支。傅五擦著額上冷汗,險中五支,他竊喜握拳。傅慎時隻要失利一次,便輸了,便是全中,也不過平局而已。


    傅五對那端硯勢在必得,他走到如意身邊大笑道:「這硯台一會子送去我小廝手裏,爺還要騎馬玩,不好拿。」


    如意淡笑。


    傅慎時悠然自適地捏著五支黑色羽箭,他的手指修長淨白,骨節分明,握著黑亮的箭杆愈發清秀雅致,且他骨子裏便是高貴的侯府嫡子,大氣從容,舉手投足之間斯文華貴,看著很是賞心悅目。


    他如今這般模樣,都令人惹不住頻頻側目。


    傅慎時拇指輕撫箭杆,吩咐時硯道:「轉個圈。」


    時硯沒明白傅慎時的用意,但他不加猶豫地將傅慎時轉向背對雙耳壺的一方。


    傅三驚唿:「老六,你要盲投?」


    傅五死死地盯著傅慎時,無意識地搖了搖頭,似是不信。


    傅慎時瞧了殷紅豆一眼,道:「蒙上我的眼睛。」


    他解下腰間的汗巾子,遞給她。


    殷紅豆接了淡綠色一臂長的汗巾子,走到傅慎時身後,齊整地疊了兩疊,手臂伸到他身前,將汗巾子圍自他眼睛處圍起,繞到後腦勺,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她在頭頂輕聲道:「好了。」


    傅慎時腦袋微動,問道:「我可是正對著壺?」


    殷紅豆轉看了一眼,道:「正對。」


    「讓開。」傅慎時提醒她。


    殷紅豆退開幾步,傅慎時聽著腳步聲消失,便抽出一支箭,掂了掂,他動作不疾不徐,一抬手便扣人心弦。


    傅慎時背坐反投。


    第一箭,中,身側伴隨著驚唿聲。


    第二箭,中,唿聲不止一道。


    ……


    第五箭,中,掌聲雷動,傅三仰天大笑,傅慎明溫溫一笑,傅五臉色漲如豬肝,拂袖而去,傅四虛追兩步,高聲道:「老五,有道是兄友弟恭,上次牡丹宴傅六故意把第一名讓給你,但你這次拚足了勁兒要贏,可不夠不厚道啊!」


    如意臉上掛著大笑,走到傅慎時跟前,道:「六爺,恭喜。」


    傅慎時伸手摸了摸後腦勺上的汗巾子,便放下手,他轉頭朝向殷紅豆所在的方向,沉聲道:「還愣著做什麽?你給我打了個死結你不知道嗎?」


    「……」


    這殷紅豆還真不知道,她剛剛明明是打了個活結呀,肯定是傅慎時自己沒拉扯清楚,弄成了死結。


    她一邊解結,一邊小聲嘟噥:「剛才明明不是這樣的。」


    傅慎時可不是聾子,何況是有人在她頭頂胡言亂語,他嗓音微啞地問:「你說什麽?」


    「沒什麽!奴婢是說六爺比瞎子還厲害!閉著眼也能投中!」


    傅慎時嘴角一抽,這丫頭嘴裏出來的話,總有些不對勁。


    眼前帕子解開,他重見光明,隨意地瞥了一眼如意手裏捧著的端硯,吩咐殷紅豆收起來,便沒再多看一眼。


    如意得體一笑,便迴院子去稟秦氏比賽的結果。


    涼棚下的太太和小娘子們也陸陸續續迴屋,傅慎時待得膩煩,他吩咐時硯去找車夫趕車,欲先行一步。


    殷紅豆在旁規勸:「六爺,這樣就走了不好吧?」


    畢竟有客人在,傅慎時這樣走了很失禮。


    傅慎時冷著臉道:「如何不好?母親叫我來見人我也見了。我便是先走一步,鄭家也不會多說一句。」


    長興侯和秦氏所為,傅慎時心裏都門清,鄭家肯嫁女,除了有求於侯府,還能有什麽緣故?


    殷紅豆便也不再勸說,由得傅慎時去。


    這廂主僕二人正要往馬車那邊走去,鄭小娘子領著丫鬟來了。


    青天白日,莊子上處處是人,二人說兩句話倒不算是逾越。


    鄭小娘子福一福身子,道:「傅六郎君安好。」


    傅慎時微微頷首示意。


    鄭小娘子給了自家丫鬟一個眼色,丫鬟便後退了好幾步,避開主子說話。


    殷紅豆一貫自覺,她也悄悄地退開,傅慎時瞧她一眼,道:「我準你走了麽?」


    好吧……她是被迫偷聽。


    殷紅豆又默默挪了迴去,她深深垂頭,假裝自己暫時性失明失聰。


    傅慎時望著鄭小娘子道:「姑娘有話直說。」


    鄭小娘子麵頰浮紅,卻無嬌羞之色,她揪著衣袖,糾結道:「小女子有個不情之請。」


    這話怪耳熟的,傅慎時恍然想起,殷紅豆也說過這話,他兩手搭於扶手,散漫地靠在輪椅上,淡聲道:「說罷。」


    鄭小娘子視線閃躲,低頭祈求道:「傅六郎君豐標不凡、才學出眾、百步穿楊……」


    「然後呢?」傅慎時麵色陰沉地問。


    殷紅豆頓覺不妙,這小娘子的態度,怎麽像是要給傅慎時發好人卡啊。


    「小女子配不上傅六郎君,請郎君高抬貴手,另擇良緣。」鄭小娘子掙紮一番,索性抬頭,紅著眼眶道:「雖說父母之命不可違,但……但……」


    殷紅豆頭皮發緊,大夫人還真沒說謊,鄭大人和鄭夫人恐怕是喜歡傅慎時的,可是鄭小娘子不喜歡啊!


    傅慎時冷著臉,語氣陰森地打斷她:「說完了?」


    鄭小娘子愣然,羞赧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該接什麽話。


    正好時硯打點好了車夫過來,傅慎時一抬手,示意時硯推他離開。


    殷紅豆沒有立刻跟上,她朝鄭小娘子點一點頭頭,道:「姑娘放心,我們六爺不會強人所難。不過每個人都該為自己說的話、做的事負責任。」


    不難猜到,鄭小娘子已經心有所屬,殷紅豆很同情她,但一個丫鬟的同情心是沒有任何作用的。


    殷紅豆快步跟上了傅慎時,他坐在輪椅上直視前方,冷幽幽地問她:「你同她說什麽了?」


    殷紅豆說起謊話眼皮子都不抬:「沒什麽,奴婢惡狠狠地告訴鄭小娘子,錯過六爺,她後悔莫及!她肯定這輩子都沒機會再找您這麽好的夫郎了!」


    傅慎時輕哼一聲,懶得追問,上了馬車準備出莊子,連聲招唿都沒打。


    迴到長興侯府,傅慎時優哉遊哉地用膳歇息,仿佛什麽事兒都沒發生。


    廖媽媽聽說傅慎時的馬車先一步迴來,她立刻進了內院,迴重霄院問殷紅豆,今日之行可否順利。


    殷紅豆如實地把莊子裏發生的事情都說了,包括鄭小娘子說的話,反正肯定瞞不住的,廖媽媽知道也沒關係,末了她道:「不過我瞧六爺並未發怒,估摸著他也沒瞧上鄭小娘子吧,如此倒好,省得相看兩相厭。」


    廖媽媽若有所思,輕嘆道:「夫人那邊可不好交代。」


    可不是麽,傅慎時說一門親事不容易,就這樣黃了,秦氏不發脾氣才怪。


    果不其然,太陽下山那會兒,秦氏迴來了,從角門進來之後,她還能抑製住脾氣,一到重霄院走路步子都帶風,闖進了書房,橫眉冷對,質問親兒子:「傅慎時!你眼裏可還有我和你爹!」


    傅慎時手裏拿著書,散漫悠閑,他扔下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方盯著秦氏冷聲道:「母親言重了,兒子眼裏怎敢沒有您和父親?」


    「誰準你中途離開?連個招唿也不打,這般失禮,叫我如何跟鄭夫人交代!你本是這般模樣,還怠慢人家,將來誰肯嫁你!慎時,我知道你心中委屈,覺得我與你爹待你不公,但是你可曾想過,這幾年來,你自己又做了些什麽事,沒有任何的人的心意是可以容你無休止地踐踏!」


    一口氣說完這段話,秦氏已經累得大喘氣,她死死地絞著帕子,眼眶發紅,眼尾可見淡淡的細紋,她剛好四十歲,雖然保養得宜,眼裏濃厚的疲憊感卻藏不住。


    傅慎時麵色如常,手上卻用力地捏著薄胎杯子,手背上青筋爬起,指尖也微微發顫,他麵色沉鬱陰冷,語氣格外平靜,道:「母親是說兒子踐踏您的心意麽?我踐踏您的什麽心意?您將我當做換肥缺籌碼的心意?又或是您將我當做拉攏鄭家手段的心意?那便真是兒子的不是了,您肯這般費盡心思地愛護一個廢物,兒子該痛哭流涕、感恩戴德,怎麽能……怎麽能肆意踐踏您的真心呢!」


    秦氏她五味雜陳地看著傅慎時,嘴唇發顫,半晌無言。她揮袖而去,連杯茶水也沒在重霄院喝。


    時硯並不在書房,傅慎時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裏,他手上的茶杯已經碎了,鮮紅的血順著掌心留下,他呆如泥胎木偶,似不覺疼痛,過了好半天,才伸手敲了敲窗戶,眼睛卻並未往窗戶那邊看。


    殷紅豆果然提著熱水進來,不大好意思地用小碎步前進——怎麽每次偷聽都被抓包?這運氣真是沒誰了。


    還不待殷紅豆解釋什麽,傅慎時吩咐道:「把藥箱找來。」


    殷紅豆連忙走過去放下茶壺,一眼就看見傅慎時手上的杯子碎了,割得他掌心留了不少血。


    「嘖」了一聲,殷紅豆連忙去內室找藥箱,讓翠微找酒送來。她腳步生風,提著箱子就跑了進來,腳邊的裙擺層層疊疊流動如波浪。


    藥箱裏常備了一些治外傷的東西,工具齊全,但傅慎時坐的地方窗戶封得死死的,殷紅豆怕光線不好看不清,她道:「要不奴婢推您出來?隔扇這兒光線好,省得把瓷片渣留在肉裏可就慘了。」


    傅慎時輕「嗯」一聲許了,殷紅豆推著他出來,停在門口。


    她先是蹲著,但行動不方便,便跪在地上,用竹篾子挑出一塊小瓷片,棉花蘸取翠微拿來的酒裏,不自覺地溫聲道:「六爺,有點疼,忍著哦!」


    說罷,殷紅豆抬頭看了一眼傅慎時,見他似乎做好了準備,才小心地順著他掌心的傷口擦去血跡。


    消了毒,殷紅豆又看了他一眼,傅慎時的容貌如老天爺親手精雕細琢而成,微微蹙著的長眉,冷峻秀美中帶著淺淺陰鬱,看一看眼,便想一直看下去。


    殷紅豆時刻提醒自己這不是人人平等的地方,傅慎時也不似他長的那般良善,她瞬間收迴視線,繼續替他上藥,包裹紗布。


    做完這一切,殷紅豆站起來問道:「六爺可還疼?」


    傅慎時沒做聲。


    殷紅豆道:「奴婢有一個法子可解疼痛,不過不知道六爺肯不肯用。」


    「什麽法子?」傅慎時抬眼問她。


    殷紅豆眯著眼,不懷好意地笑笑,道:「六爺要是疼,可真別忍著,有幾句話可減輕痛苦和壓力。」


    「……什麽話?」傅慎時眼皮子直跳,有種不大好的預感。


    殷紅豆大笑,傅慎時是真真正正的世家貴公子,隻怕是根本沒說過罵人的話,她退到門外,狹促道:「奴婢也是跟人學的,六爺聽好了——滾犢子!」


    「……」


    殷紅豆生怕傅慎時秋後算帳,罵完就腳底抹油跑了,她的笑聲卻還迴蕩在廊下。


    傅慎時眉頭盯著殷紅豆飛奔的方向,狠狠擰眉,這丫頭膽子愈發大了,竟敢轉著彎罵他!


    他手上稍稍用力握拳,掌心的傷口鑽心的疼,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喃喃道:「滾犢子?滾犢子?滾犢子……?滾犢子!」


    傅慎時眉頭逐漸舒展,好像真能減弱疼痛感?


    他緊閉薄唇,到底沒有再罵出聲,可腦子裏竟全是那三個字!!!


    ——


    傅慎時與鄭小娘子的親事到底還是無疾而終,他後續並未過多關注這件事,倒是廖媽媽很上心,借著內宅一些瑣事的由頭,在秦氏處打聽了幾句。


    鄭小娘子心儀之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表哥程似錦,不過這位爺是個心大的,似乎並未察覺到小娘子異樣的情愫,最兩家人是否做了親,廖媽媽便不得而知。


    廖媽媽說給殷紅豆聽的時候,也就隻說到了此處,她還囑咐道:「你可別在六爺跟前說嘴,便是沒成了好事,他知道也該不高興的。」


    「奴婢明白。對了,廖媽媽,調丫鬟來的事,大夫人可說了什麽沒有?」殷紅豆靠在廊下,手裏抓著一把瓜子,悠哉地嗑著。


    廖媽媽搖頭道:「還未,夫人還在替六爺相看,五爺的婚事也快了,估摸著一時調不來人手。」她又問:「怎麽了?可是活計太多?」


    殷紅豆連連擺手道:「不不不,隻是許久未曾出府,惦記著迴家一趟。」


    她並不記得「家」在哪裏,但是記得怎麽找人給「家裏人」送信。


    廖媽媽笑道:「這個容易,明兒和後個兒我在院裏待兩天,讓六爺放你兩日的假,下午我迴去就把家裏交代下去。」


    「六爺肯麽?」


    廖媽媽笑意更深,道:「我這就去替你說項。」


    「謝謝廖媽媽啦!」殷紅豆臉上掛著笑,兩手搭在廖媽媽的肩上,推著她往書房去。


    廖媽媽笑著進書房,笑著出書房,道:「六爺準了。」


    殷紅豆大喜,笑顏如花,挽著廖媽媽直道謝。


    下午,殷紅豆簡單收拾了些東西,準備明兒帶出去,可巧二門上的人就來重霄院傳口信,說她家裏人來看她了!


    殷紅豆毫無準備,又驚又喜,稟了廖媽媽,告了一下午的假,便準備出去。


    廖媽媽準了之後,立刻同傅慎時打了個招唿。


    傅慎時正坐在隔扇前看書,他捧著書漫不經心地問:「她爹娘都來了?家中有哪些人?」


    「這老奴不清楚,隻聽說她家中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哥哥是個讀書人,估摸著沒空來,弟弟應該會來吧。」


    殷家除了殷紅豆都是小子,她為什麽進侯府,原因不難猜。


    傅慎時忖量片刻,道:「明兒她若要迴去,賞她個體麵,從我庫房裏挑幾匹綢布給她,讓她坐府裏的馬車迴去。」


    廖媽媽麵帶笑容道:「這丫頭平日裏打扮一向素淨,再撿兩支合適的簪釵叫她戴一戴,迴了府還迴來就是。」


    傅慎時輕聲應著,並無異議,廖媽媽立刻便去庫房裏挑揀。


    侯府靠西角門的倒座房裏,殷家人母子二人侷促地坐在秦氏陪嫁媽媽,秦媽媽的房中,秦媽媽的媳婦接待著他們。


    待殷紅豆去了,給了秦媽媽的媳婦兩個錢,對方便挑起簾子,笑著出去。


    殷紅豆頭一次見「家人」,衣著樸素的婦人和小孩子的臉,漸與她記憶中的樣子重疊起來,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不過她還是沒喊出那一聲「娘」,隻笑了笑,道:「您怎麽來了?」


    母女大半年不見,包氏笑容燦爛,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道:「成泰,還不叫你姐姐。」


    七八歲大的小子自顧玩手裏的草編蚱蜢,頭也不抬地喊道:「二姐。」


    殷成泰並不熱情,甚至有些沒禮貌,殷紅豆也不至於跟個孩子計較,她拿了幾文錢,喊了院裏的孩子幫忙跑腿,買些零嘴來,交代完,她便轉身進屋,繼續跟包氏說話。


    包氏話很多,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說村裏春種夏忙總不得閑,才有空過來看她,又說擔心來多了侯府主子不喜歡,她想來又不敢來。


    殷紅豆並不真是十四歲的丫頭,她一直打量著說話的包氏,婦人皮膚粗糙泛黃,可五官端正,年輕的時候必是有些姿色,包氏的眼睛若有若無地透著精光,一看就是心思活泛的人。


    一想到自己現在還是奴隸身,殷紅豆不免有些防備心,畢竟賤籍非常為人所不恥,即便是窮苦人家,但凡要臉麵的,根本不會捨得讓女兒賣身為奴,可見殷家人並不太看重女兒。


    殷家人重男輕女毋庸置疑,就看輕視她到什麽程度了。


    殷紅豆也不拐彎抹角,她直接就問:「家裏可是有什麽事?」


    包氏抱著殷成泰,笑色淡了,一臉為難道:「你哥哥今年都十八了,還沒娶上媳婦,你連著好幾個月都沒往家裏送錢……」


    原是為著錢來的,殷紅豆心裏有了底,也難怪原身的存款並不多,衣服飾品也非常少,恐怕賺的一點辛苦錢都用來補娘家了。


    按大業法律來說,女子賣身為奴,與生身父母完全沒了關係,這種情況下原身還肯補貼娘家,這已經不是報答,而是在施恩。


    就是不知道殷家人有幾分感恩之心。


    殷紅豆決定試探一番,她一臉為難道:「可是……我也沒錢。」


    包氏皺眉問:「你怎麽會沒錢?你在這兒吃住都有人管,怎麽會沒錢?」


    殷紅豆委屈道:「前兒病了一場,攢的一點錢都花光了,還欠了不少,您手上若是有閑錢,不如……」


    包氏登時黑了臉,聲音尖銳道:「我哪裏有錢!家裏什麽情況你難道不清楚?你哥哥每一季讀書便要不少銀子。成泰也大了,請了先生啟蒙,立刻也要送去私塾裏讀書,家裏正是缺錢的時候,你怎麽能問我們要錢。當初娘費盡心思把你送進侯府享福,你現在開始享福就想糊弄我們?」


    市井婦人大嗓門,瞪著眼很是潑辣,兇神惡煞有幾分嚇人。


    殷紅豆顧及這是管事媽媽的家中,盡量好脾氣道:「我不過是隨口一說,你們沒有錢,難道我還能搶麽?」


    包氏臉色緩和了些許,坐凳子上的屁股挪了挪,道:「我聽說,府裏有貴人想抬你做妾,是不是?」


    心裏「咯噔」一聲,殷紅豆問她:「誰說的?」


    包氏不耐煩地揮手,道:「你甭管誰說的,左右你簽的也是死契,這輩子也別想出府了,做個丫鬟有什麽前途,不如做了侯府的奶奶,你兄弟還能托你的福,考個秀才舉人,謀個官職當一當,你這輩子就替殷家積福了。」


    一聽到這兒,殷紅豆心都涼了半截,看來想通過殷家贖身是不可能的了,而且原身恐怕也在殷家吃了不少苦頭,她冷著臉道:「我便是死契,也不可能給人做妾。做奴婢我隻是賤籍,做妾我就是個玩物,生了孩子也不會有好下場。虎毒不食子,你做的出來賣女求榮這種事,我可不敢不要臉皮!」


    包氏瞪著眼,正要指責殷紅豆,簾子外跑進來一個小子,把山楂片遞到殷紅豆手裏,他舔著嘴角,想吃又不敢自己拿。


    殷紅豆把山楂片一分為二,想給一半跑腿的孩子,另一半給殷成泰。


    哪曉得殷成泰一把抓過去,扯著嗓子道:「不準給!都是我的!」


    真是什麽的母親教出什麽樣的孩子,殷紅豆奪迴山楂片,全部塞到跑腿的孩子手裏,隨後冷著臉對包氏道:「你以後別來了,我再不會見你們。我既然賣給了侯府,就是侯府的人,想必你賣我的時候,就該清楚這一點。若你敢鬧,我便直接跟侯府的護院說我不認得你,倒時候趕走你是小事,打壞了你,可沒人給你伸冤,你也沒銀子治!」


    「你!」包氏氣得滿臉通紅,指著殷紅豆道:「你這孩子,怎麽這麽跟娘說話!」


    殷紅豆拋下一個冷眼道:「我病死過一次了,痊癒之後想通了,有的人不配為人母。大業律法都說我跟你沒關係了,你若不服便去告官。話就到此為止,我走了。」


    說走就走,殷紅豆沒有一點點留念,隻留了一個冷漠的背影給包氏。


    包氏無可奈何,殷成泰眼淚汪汪的,坐地上嚎啕大哭,叫著喊著要山楂片,還學著包氏罵殷紅豆「賤丫頭」,最後挨了包氏一巴掌,他哭的更厲害了。


    殷紅豆快步迴了重霄院,同廖媽媽說明日不迴去了,以後再也不迴去了。


    廖媽媽問清原委,沉默了一會子便道:「六爺還說叫馬車送你迴去的,那我跟他說不必了。」


    「哎哎哎,別!」殷紅豆扯住廖媽媽道:「雖然不能迴家去,但我想跟著採買的丫鬟出去逛一圈兒。」


    廖媽媽失笑道:「你這丫頭心大!」


    可不是心大麽,廖媽媽把這事兒說給了傅慎時聽,他扯了扯嘴角道:「這丫頭是什麽做的?心硬性子野,脾氣還倔。」


    廖媽媽笑說:「世事不由人,能把心放寬是好事。」


    傅慎時明白廖媽媽話中有話,他轉而道:「準她一天假吧。」


    廖媽媽又問:「綢布還賞她麽?」


    傅慎時嘴角直抽,道:「可是她叫你代問的?」


    「……是。」


    「那便賞吧。」


    得了一天假期,殷紅豆歡天喜地,出去溜達一圈辦妥了不少事,迴府之後,任務又來了。


    秦氏又給傅慎時找到了一門好親事,這迴不止是女方父母同意,人家姑娘自己也肯嫁。


    經了前兩次的事兒,殷紅豆心生警惕,這位方小娘子又是為了什麽肯嫁給傅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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