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人說,這一切都是太後在背後指使,意圖裁撤內閣,以垂簾聽政,獨掌大權。」


    一連三句,每一句都是刀劍誅心的言語,偏偏每一句都不是空穴來風。這些夜深人靜時獨自懷揣著的、自以為永遠也不會有人知曉的心思,竟已傳播於市井之中,這如何不令太後驚慌。


    太後麵色蒼白,厲聲道:「荒謬至極!是誰敢如此汙衊皇室!馬上把他們都抓起來!」


    唐挽淡淡道:「堵住了人的嘴,還能蒙住人的心麽?如果全天下人都這麽想,太後也要將天下人都抓起來麽?」


    「那便殺!殺到他們心服口服為止!」太後道。


    唐挽眸光凜然,沉聲說道:「當年至和皇帝濫用極刑,以致民心盡失,士人離棄,朝廷十年沒有進士可用。太後這是要毀了陛下的江山。」


    怎麽可能。她的一切籌謀,都是為了皇帝的江山。從來帝王心術,無非是挑動朝鬥,權力製衡。手段雖然陰詭了些,可早已流傳千年,屢試不爽。如何今日竟行不通了?


    太後想不通,便覺一陣頭暈目眩,腳步踉蹌,向後傾倒。幸得唐挽將她扶住。太後緊緊攀著唐挽的手臂,如同溺水之人握著最後的稻草,顫抖著聲音說道:「唐挽,你答應過本宮的……」


    「臣對太後的承諾,十幾年來從未敢忘。」唐挽抿唇,道,「然『民為水,君為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朝廷這條船,若沒了大臣們的支撐,都用不著民情傾覆,自己就翻了。」


    太後蹙眉:「你是何意?」


    「民間輿情沸騰,歸根到底不過是『飛鳥盡,良弓藏』這六個字。這樣一個涼薄的皇室,誰會為它效忠?」唐挽復又壓低了聲音,說道,「西北的邊市全靠顧爭鳴經營,陳延光的手中尚有十萬大軍。此間流言若傳入他們耳中,他們又會作何反應?」


    隻這一句,驚出太後一身冷汗。


    百姓們或許健忘,可大臣們關乎身家性命,絕不會善罷甘休。直到此時,太後才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樣愚蠢的錯誤。她隻顧盯著內閣,卻忽視了全局。


    太後出身低微,年輕時以使女身份入王府。因為生了兒子,才從侍妾抬作側妃。至和一朝,她旁觀了閆徐黨爭,自以為朝臣之爭與後宮女子爭寵沒什麽不同。她長於機巧權謀,卻沒有運籌朝政的眼界和格局。


    說到底,軍權與政權都不在她手中,她又如何爭鬥?


    太後隻覺得眼前一片灰敗。又聽唐挽道:「世人不知這其中的緣故,隻會將所有的怨氣都加諸於皇帝的身上。待民怨沸騰之日,便是江水覆舟之時。」


    「與皇帝無關,一切都是本宮一手所為。」太後聲音顫抖,「可是唐挽,本宮自始至終未曾想要加害於你,你可相信?」


    唐挽垂眸,道:「臣的態度於大局無礙,隻請太後交出吳懷。」


    「吳懷不會再出現了。」太後沉聲道。


    唐挽一怔,隨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繼而便覺得脊背一陣惡寒。皇權之下,一條人命,竟能如此予取予奪。


    「如果這一切都是吳懷一人所為,他畏罪自殺,也能說得通。」唐挽壓抑著顫抖的聲線。她在同自己爭鬥,同最終的目標與心中的道義爭鬥。一個司禮監太監的性命,在幾代人的變法進程中,或許無足輕重。可他不該被漠視,這一切終究是不正義的。


    不正義的,是隨心所欲的皇權。


    「請太後下令裁撤司禮監,以示皇室肅清閹亂的決心。」


    建成七年十月這一場民心之亂,終結於皇帝的一封親筆詔書。詔書中,年輕的帝王痛陳閹黨之禍,決意裁撤司禮監,內外大事皆由內閣公議裁決。緊接著便傳出掌印太監吳懷縱火自焚的消息。把持朝政大權近百年的司禮監,就隨著這一把火灰飛煙滅了。


    這幾件事之間的關係不必說得太清楚,民間有的是會編故事的人。市井中流傳最廣的版本認為,吳懷就是策劃這一切的幕後黑手。他假借皇帝的名義騙取吳鵬的信任,上書誣告顧爭鳴;繼而又以皇帝來脅迫謝閣老,挑起兩黨之爭。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阻撓新法,維護司禮監的權勢。


    這人真是該死,也真是可恨。街頭巷尾多得是咬牙切齒的百姓。


    可又有人猜測,吳懷不過是個替死鬼。真正的執棋人位高權重,便是律法也碰不得。


    真相究竟如何,已然無從得知了。司禮監倒台的消息已足夠使人們振奮。詔書頒布後十日起,開始有內監分批次外放。這些外放的太監們該如何安置,又是個問題。


    戶部與吏部開了幾日的碰頭會,也沒商量出個對策來,最後倒是工部給了個解決辦法。直隸和山東正在興建棉紗工坊,本地勞力短缺,太監們又都做慣了精細活,不如就在園區裏建立館舍就近安置,也算是學有所用。


    內閣閣老都覺得可行,當即票擬,於次日在廷議中決策。廷議現場,官員們還特別邀請了三個太監的代表來旁聽,就日後的安置工作徵詢他們的意見。太監們哪敢有意見?一應的安排,都諾諾應了。這件事卻被翰林院編修寫入了國史中,成了後世人形容大庸「法度嚴明,人心向暖」的佐證。


    吳懷之死的真相,唐挽也留在了國史之中。這個太監雖然並非無辜,卻也值得擁有屬於他的正義。


    建成七年十二月,太後遷往避暑山莊。臨行前她單獨召見了盧淩霄,賞賜了許多壓箱底的絲綢布匹。她說自己有生之年,再也不會迴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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