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烏雲遮蔽, 不見月光。青鸞掌著燈在前,唐挽在後, 漆黑的路麵上隻見一個煞白的光圈, 隨著腳步搖搖晃晃。一路都未曾遇見巡城的官兵。府前街上這短短的一程,走起來竟比白日裏要漫長許多。


    聽風觀前的兩個燈籠毫無生氣。唐挽跟在青鸞身後, 一路穿過花葉障目的小徑,往後院走去。唐挽以為李義會在地窖等她,未成想小路一轉, 轉到了一處廂房前。


    唐挽在這道觀裏出入了三年, 卻從未來過這個院子。


    像極了玄機的為人。當你以為自己知她甚深,她卻總能在你眼皮子底下留一個角落,藏匿一些你不知道的秘密。


    青鸞送唐挽到了門前, 便躬身退下了。自從進了這院子, 她臉上再也沒了焦急的神色。唐挽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麽, 坦然一笑, 推門而入。


    房間裏燃著燭火。李義背對著大門, 立在一幅畫前, 手中捧著一個白瓷茶盞。燭光將他的影子投射在牆麵上,龐大而森然。玄機並不在房間裏——誠然, 她也不會出現在這裏。李義要殺的人,從來都不是她。


    白圭深夜帶兵圍了府衙,說明他已決意對李義動手。欽差大臣代天巡視, 有先斬後奏之權。在這生死關頭, 李義隻有兩個選擇:要麽坐以待斃, 要麽棄卒保車。


    李義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他隻需要找到一個替罪羊,頂下所有的罪名,然後造一個「畏罪自殺」,一具死屍交差。他頂多算是個治下不嚴之罪,罰兩年俸祿,仍穩坐知府之位。便是欽差大人也奈何不得他。


    這個替罪羊該找誰?最合適的,莫過於唐挽。


    李義轉過身來。唐挽站在門前,身後是濃得化不開的黑夜。她穿著一身月白的直綴深衣,廣袖寬袍,習習有風,左臂上搭著一件玄色大氅,頗有幾分羈旅漂泊之感。李義有些恍惚,好像十年前初到蘇州的自己,也是這個模樣。


    他總能從唐挽的身上找到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一樣是少年登科,一樣的師出名門,一樣的被迫外放,一樣的鬱不得誌。他們甚至走上了同一條路,放棄聖賢書裏那些遙不可及的夢,來擁抱現世的黃金屋。


    滿身汙濁麽?或許是吧。可哪個在泥塘裏打滾的,不會把自己弄髒呢。


    既然進了這泥潭,就別想著上岸。髒了就是髒了,再也洗不幹淨了。


    於是李義道:「任命我為江蘇布政使的詔書,天明就到,」他頓了頓,道,「而你,本該是下一任的蘇州知府。」


    唐挽笑了,深覺他這「本該」二字用得極妙。


    「看來我與大人之間,隻有一人能如願了。」唐挽將大氅隨意搭在屏風上,走到桌前坐下來。


    李義在她對麵坐定,手裏的白瓷茶盞輕輕放在桌麵上。他一向愛茶,對喝茶的器具也格外愛惜,手指摩挲著茶盞,連帶著整個人都柔和起來:「唐挽,我待你如何?」


    「大人待我,信任有加。」唐挽道。


    「信任有加……」李義自嘲地重複著這一句,問,「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信任的?」


    唐挽沉聲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可笑,竟還厚顏談君子。


    「你已經貪了!」李義雙手撐著桌子,似一頭撲食的猛虎,「你以為自己還幹淨麽?你和我,根本就是一樣的!」


    唐挽定定看著他:「君子在心。每一筆錢我都有數目,幹幹淨淨,清清楚楚,我唐挽未曾動過一分一毫。我與你……從來不同。」


    李義咬牙,狠狠道:「原來你從一開始就在算計我。」


    「若非大人步步相逼迫,我何必如此?」唐挽高聲道,「我原隻想躲一方清淨而已。」


    李義哈哈大笑,道:「若非小閣老看重你,你以為你能活過那半年麽?」


    「閆鳳儀……」早該想到是他。這三年,原來自己都在他的股掌之中。


    李義望著唐挽,眸中有痛亦有恨。他也曾真心看重唐挽,將她當做自己的左膀右臂,甚至將她當做自己的接班人。當初有多看重,現在就有多失望。


    「還有什麽未完成的心願麽?」


    唐挽挑眉,這就來了?


    今夜生殺予奪,全在對方手中。


    「幼年讀書的時候,老師曾教我們五更檢點。就是在天將明未明的時候靜坐,窺探自己內心的想法。老師說君子清明,小人戚戚。那個時候我不明白,靜坐時還經常打瞌睡,」唐挽笑的從容,道,「來蘇州這三年,我每逢五更檢點,總能坐到天明。是非對錯,瞞得過天下人,卻騙不了自己。大人有機會不妨也試試,問一問自己的心。」


    李義笑了。他問唐挽有什麽心願,唐挽卻讓他問心。死到臨頭,竟還是這書生的狂傲勁兒。那也就再沒有什麽說下去的必要了。


    李義拍了拍手,房門應聲打開。玄機素顏散發,雙手端著托盤走進來。


    托盤放在唐挽麵前,上有一隻酒杯,滿盛著清淩淩的酒液。唐挽望著玄機,玄機背對著李義站著,雙目閃著凜然的光。


    「你是個聰明人,知道該怎麽做。」李義道。


    唐挽望著那酒杯,慘然笑了笑,道:「我還從未想過自戕。」


    「我已給你留了最大的體麵,」李義的目光投向玄機,帶著威嚴和壓迫。玄機便將酒杯拿起,顫抖著手遞給唐挽。


    唐挽蹙眉望著她。她沒有說話,隻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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