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高了起來,夾道邊的積雪開始消融。徐公捏著袍角快步往前走,走了一會兒,覺得累了,於是慢下腳步喘口氣,抬頭看看,冗長的夾道才走了一半。這條路他走了二十多年了,熟門熟路。他還記著第一次走的時候,隻覺得宮牆巍峨,皇城煊赫,心道這是一條能通天的路。可是越走到後頭,就覺得這宮牆越來越高,路越來越窄,好像怎麽都走不到頭。


    是老了。從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走成了一個知天命的老翁。


    西閣還是以前的樣子。徐公立在白石台階上,捏著袍角,卻怎麽也邁不出步子。


    還是不見了吧,見了又能說什麽呢。他把袍子都捏出了褶子,轉了身,卻聽身後有人喚道:「徐閣老,下官見過閣老!」


    來人是翰林院的學士,姓什麽徐公記不清楚了,隻是打過幾次照麵而已。他幾步迎下來,說道:「閣老來得正是時候。」抬手指了指屋裏,壓低了聲音道,「這下午考完試,卷子就要送過來了。可盧公他……。」


    徐公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每一寸表情都是拿捏好了的,讓人猜不出心思:「聖上欽定了盧焯為本科的主考官,你們隻管聽他的就是。」


    「可盧公連樣卷都不讓定……我們可怎麽看卷子呢。」


    徐公抬眼望了望洞開的大門,隻看見一片深幽。他嘆了口氣,往裏麵走去。


    「什麽狗屁言論!」一進門便聞見一股久違的小蘭花菸草的味道,繼而便是高聲唾罵,「每一篇文章都是心血之作,仰仗的是天成的那一點靈性,豈能用什麽八股規製、什麽典論多寡來評判高下!你們這是作踐文章,這是作踐舉子!斯文掃地!選出來的都是如你們這群庸才!萬馬齊喑!哀哉!」


    幾個官員匆匆退出來,一個個都是麵色發青,見了徐公拱手行禮。徐公點了點頭,掀開繡錦門簾走了進去。


    雲山霧罩,煙霧裏坐著一個人影兒,手裏舉著的煙鍋還冒著零星的火光。


    嗬,關了十年,也沒把這口煙給戒了。


    徐公剛想說話,一張嘴卻被煙味兒嗆著了,捂著嘴咳了幾聲。那人的目光卻投過來,隔著影影綽綽的煙霧,喚了一聲:「公望。」


    窗子打開,煙霧散盡。冷風趁機吹進來,拂在臉上刺骨的冷。徐公看著眼前的人,青色衣衫,白玉般的一張臉,蓄著淡淡青須,竟和十年前一模一樣。自己卻已經老了。


    「……你可還好嗎?」想過無數種開頭,卻最終流於俗套了。


    「好,當然好。讀書、著論,我一樣都沒耽誤。皇上圈著我,又何嚐不是被我圈著?我知道我總能勸得動他。十年,不算長。」他笑,眉宇中盡是驕傲快意。


    這個人,當真是一點都沒變。用十年光陰,完成一場勸諫。徐公忽然覺得嘴裏發苦,端起杯子來喝了口茶,卻是一杯苦菊,便覺得更苦了。


    「未曾想到,你會答應出來。」


    「做臣子的,總不能一直抓著君上的過錯不放。皇上準我官復原職,仍是翰林院大學士,」盧焯臉上難掩喜色,道,「你們都還好嗎?我聽說閆炳章做了內閣首輔,白圭也入了督查院。我還沒來得及見他們。」


    「是,各自都安好。」徐公道。


    「那唐奉轅和趙謖呢?他們是否也被啟用?新法如何了?」


    原來他並不知情……


    徐公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好在經年的官場沉浮早已讓他練就了一身本事,喜怒不形於色,心事勿讓人知。


    「我來見你也是不符合規矩的,你還是先好好主持完這次科舉,為朝廷多選賢才。」他如坐針氈,隻覺得自己來錯了,於是起了身,道,「你且先做好這個差事。等此番科舉結束了,我們再聚不遲。」


    「我想見他們,他們卻都不來見我。唯獨你來了,這還沒說幾句話,又要走。」盧焯蹙眉道。


    徐公嘆了口氣,道:「這會試停了三屆,這一次重開,便如同黃河泄口,泄出的不僅是士子的意氣,更是天下人的怨氣。八股文章雖然死板了些,卻中規中矩,任誰也挑不出錯來。你可記著我的話,這一次的差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我們都老了,求個善終吧!


    他說完轉身便要走。盧焯看著他略顯佝僂的背影,一口鬱氣梗在喉頭。


    怎麽會這樣?怎麽同他想的不一樣?


    「公望!」都快要走出門了,仍是被他叫住,「等這個差事完了,我們再一起去稷下學宮講學,好不好?」


    徐公背對著他,閉上眼睛,遮擋住眸中鋪天蓋地的愧色。是不是要告訴他呢?這怎麽能瞞得住。遲早是要知道的。


    「沒有稷下學宮了。拆了。你在聖上麵前也休要再提。」他說完,逃也似的離開了,未曾看到身後人眼中的光亮瞬間寂滅。


    走出了大門,徐公又在台階前站了一會,聽裏麵的動靜。他以為盧焯會打碎杯盤,會憤怒,會大叫,可什麽聲音都沒有,比他來之前還要安靜。


    他應該能想開的。十年圈禁,多少也磨掉了他身上的銳氣。失而復得的自由,官居一品的高位,難道不比那一場脆弱的夢境更值得人留戀嗎?他必須從那些虛妄中醒過來,畢竟當年的人,都已經醒了。


    徐公又站了一會兒,轉過身便走了。


    夕陽西下,在盧焯的案頭扯出三尺暖光。西閣裏的人都走完了,隻剩了他一人,獨自麵對眼前的空曠。過去十年的時光裏他從未感覺到寂寞。可今日,寂寞卻像一條毒蛇,死咬住他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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