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的身體越來越差,左眼已經完全失明。

    雍正幾次追查德妃失明的原因,最後把罪名扣在三阿哥旗下的一個粗使宮女身上,宮女被賜死,三阿哥受到牽連,被貶為貝勒。三阿哥自己承認,管教無方,甘心認罪,態度極好。雍正大度地表示,要他將功折罪。

    緊接著,八阿哥上奏章,陳明自己監造更衣帳房時有誤,主動認責,也許他以為,這樣做能換來雍正的暫時原諒。奏折入宮,如泥牛入海,一去無消息。

    元年九月中旬,希妃宣我進宮。

    不過幾個月,她的身子像被懷孕掏空了一樣,隻剩一副骨頭架子。

    看見她時,我說道:“你也太失於調養了。”

    她苦笑著說:“沒有,吃得很好,也沒有人給我氣受。”

    我看她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我說:“你小心些,不是鬧著玩的。”

    話音剛落,太監通報:“年妃娘娘到!”

    年妃?我又是一陣思考,才想起是雍親王府的年氏。

    思考間,年妃已經走了進來,說道:“十四福晉,看見我怎麽不請安?”

    這時我才感覺到,希柔的手一直在推我。

    我起身請安。

    年妃主要的針尖不在我頭上,而在希柔身上。

    “希妃妹妹,你這身子骨還好吧?現在天涼,一定小心,別弄出個好歹了,”她笑著說,“十四福晉,我聽說十三弟的福晉又有了吧?也不知是男是女,將來等出生了,我給孩子封個大紅包。希妃妹妹,你說是不是?”

    我說道:“娘娘不妨等到雲嫂子生了再說不遲。”

    希柔的臉色變暗,低聲說:“是。”

    年妃笑道:“瞧我這話說的,希妃妹妹身上也有喜我居然給忘了!當然了,妹妹的那一份我也少不了。”

    說完,她得意地笑著離開了,希柔沉默。

    “這樣的話,你一天得聽幾次?”我氣鼓鼓地瞪著門口問。

    “沒有,這是她第一天來,”希柔低聲說。

    我說道:“其他人呢?”

    果然,希柔的眼睛暗淡下去。

    “你就這麽忍著?”我問,“四爺也不管?”

    “他沒法管,”希柔說道,“年妃的哥哥年羹堯——”

    “唉,你這人,”我歎口氣,“你起碼要讓她知道啊,不聲不響的,她以為你怕她呢。”

    希柔點頭:“我確實害怕,心裏總是不安。”

    “你幹脆住到我那裏吧,”我說,“再這樣下去,隻怕你還沒生,就氣死了。”

    門簾挑開,人聲傳來:“誰會被氣死?”

    “希柔,”我迴答,“四爺,現在她身上有喜,你能否看顧著點。”

    雍正轉向希柔道:“年妃又來鬧事了?”

    我訝異,希柔垂頭不語。

    “這麽說,她來過很多次了?”我反問,看著希柔說,“你不是說,這是頭一次嗎?”

    希柔有些著急:“沒、沒有,姐姐你誤會了。”

    我說道:“四爺,讓希柔靜養吧,好歹她的產期就快到了,求你照顧一下。”

    “臨產期已到,就不能隨意搬動了,”雍正說道,“希柔,朕說得對嗎?”

    希柔道:“是。”

    我麵對這一對周瑜和黃蓋,再無話說,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九月末的一天,我正在花廳裏計算胤禎何時迴來,帶不帶軍隊,隻聽得外麵一陣騷亂。剛剛起身,我看見一個麵熟的太監接連撞翻了遠處路過的小廝、不遠處澆花的丫鬟、近處端著茶水的玖梅,一路橫衝直撞過來。

    在狠狠地接觸了梨花木桌之後,他總算停下了:“十四福晉……希妃娘娘傳你入宮!”

    我看他一副驚慌的樣子,問道:“出什麽事了?”

    太監竟然是那個小佑?雨花閣那個?

    “希妃娘娘難產、見了大紅,”他氣喘籲籲地說。

    我扔下了茶杯:“多長時間了?”

    “半、半個時辰,”他說,“您快去呀!”

    “等等!你馬上通知十三爺,”我說道,拎著他匆匆走了出去,“今天我非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不可。”

    懷昔院內的屋子裏,希柔正在一口一口地往上拔氣,連聲音都沒有了;床上的床單被染上大灘血跡,我沒有看見孩子。

    門外雍正在踱著步,一群太醫和產婆急得團團亂轉。

    “為什麽會難產?”我抓住一個太醫問。

    太醫擦汗:“心思過耗、血氣鬱結……”

    我無力地瞪雍正一眼,說道:“你們就這樣眼看著嗎?”

    太醫說:“喝下一劑湯藥也許能緩解,可是娘娘現在牙關緊咬,什麽都灌不下去啊。”

    “你不會把她的嘴撬開嗎?”我焦急地說。

    “微臣們不敢……”這群人如是說,還不時看雍正一眼。

    “趕快去!”我不管雍正什麽想法,便命令他們。

    他們看雍正沒有反對的意思,就匆忙去準備了。

    我氣得對雍正說:“你就任由她受欺負,你一定要把愛你的人都弄死嗎?!”

    然後,我匆匆跑迴屋子。

    希柔疼得似乎輕了一些,她認出了我,虛弱地叫了聲:“姐姐!”

    這一聲,差點沒把我惹哭。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手上粘濕的汗水幾乎讓我握不住:“你感覺怎麽樣?”

    她瞪著眼睛,痛苦地扭動了幾下:“受得住……”

    汗水打濕了她的頭發。

    我看她這副樣子,自己揪心,便說道:“其實,我也難產過呢,不過我隻是睡了一覺便生了。”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臉:“是嗎?我——我也很想那樣做……”

    她的臉色越來越透明,我害怕極了,冷汗外冒,當下便不顧一切地說:“實話跟你說了吧,希柔,胤祥,他喜歡你!”

    翻騰的希柔一下子愣住,也忘了掙紮。

    趁著現在,我趕緊一股腦地說下去:“胤祥他喜歡你很久了,還記得以前十四爺笑話你害怕血時胤祥為你說話嗎,那天你出嫁,胤祥在外麵吹著冷風喝酒,第二天就病倒——產婆你們進來看看,這是怎麽了!”

    慌亂的產婆們連忙衝進來,查看了一番後,喜笑顏開:“不用擔心,腦袋已經出來了,拿熱水!”

    我疲倦地走出了門,抬眼就看見胤祥坐在外麵廊子上。

    他看見我,便奔了過來:“她怎麽樣?”

    我笑了笑:“還好,被我刺激了一下,生出來了。”

    胤祥鬆了一口氣:“謝——謝謝你。”

    我知道他要說什麽,笑道:“也謝天謝地了。”

    這時,一個產婆從屋裏出來。雍正問道:“男孩女孩?”

    產婆跪下道:“是位格格。”

    雍正臉上期盼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下去吧。”

    產婆似乎還想說些什麽,雍正一揮手,便把產婆轟走。

    我和胤祥對視一眼。

    “四爺,你應該去看看希柔……”我猶豫地說。

    雍正臉色一寒,說道:“十四福晉,你不要放肆。朕還有很多公務要做!”

    我眼睜睜看著他越走越遠,心裏錯愕。

    胤祥說道:“希雅,我先走了。”

    他向裏麵看了一下,咬住嘴唇:“如果有事,及時告訴我。”

    我走進內室,希柔麵朝裏躺著,被子半蒙著臉。

    開始我以為她是累得睡著了,後來,看見錦被在她身上微微抖動時,我便叫她。

    她沒有理睬,陸續傳出了抽噎的聲音。

    原來她自己一個人躲在被子裏哭呢。

    我輕輕掀開被子,她捂住了臉。

    我安慰她道:“你別哭了,你們平安,不就好了。”

    “十三爺……我這副樣子……”她哭道,“皇上他又……”

    她已經泣不成聲。

    我明白的,對胤祥,她是慚愧;對雍正,她是傷心。

    “等等吧,我去求皇上,讓他成全你們,”我說道。

    希柔愣了一會,低聲說:“姐,你這是第一次叫他皇上呢。”

    我一呆,隨即說道:“順嘴了吧,”

    她溫和地說:“寒症還發作嗎?”

    我鬱悶:“還好了,隻要不見某人基本就不會。”

    她還要說話,我搶先截住話頭,說道:“我這就去找他,你別擔心,你們也夠苦的了。”

    我一路來到養心殿門口,兩個太監攔住了我:“十四福晉,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打擾。”

    我說道:“我也不行嗎?”

    門裏又出來一個太監。

    我看了看他,然後毫無顧忌地笑翻:“小佑,你這又是撞在哪棵樹上了?”

    小佑捂著發青的嘴角,顫抖地說:“福晉,皇上傳你。”說完話,他就匆匆走了。

    養心殿裏一片寂靜,雍正背對著門口站著,手握在背後,凜然生寒。

    “四阿哥,”我說。

    他沒有動彈。

    “四爺?”我又試探著說,心裏默念:有事相求,吃人嘴短,拿人手軟,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下海枯石爛……

    “什麽事?”他沒有迴身,問道。

    “四爺,希柔和胤祥……那個,彼此喜歡,四爺你能否看在胤祥的麵子上,放了希柔,他們必定感激不盡,”我說。

    “她知道自己生了女兒嗎?”雍正轉過身來,目寒如冰。

    “她知道,而且哭了,”我迴答,“她很難受呢。”

    “過些天再說,”雍正說道,“如果是個阿哥——”

    “如果是阿哥,四爺絕對不會放她走的,我說的可對?”我接口道。

    “沒錯,”他說道,“等這件事平息幾天。”

    然後,他把一個折子扔在地下,冷冷地說:“自己看,是十四弟的消息。”

    我揀了起來,看過後大喜,不禁說道:“胤禎要帶三萬人馬迴來了!太好了!”

    徹骨的寒意,再次湧上心頭。

    我連忙住了口,翻來覆去看個沒完。

    直到某人冷冰冰地說:“要看出去看,朕還有事做。”

    我把折子揣好,問道:“四爺,那件事你應麽?”

    他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四爺真的應了?”希柔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差些打翻藥碗,欣喜地想要確認。

    “當然,先喝藥,”我不滿又無奈地端著碗遞給她,“看樣子恢複了啊,自己喝。”

    藥汁一口沒動,她想了一會,臉上浮起陰霾:“十三爺怎麽說?”

    “他還不知道呢,”我說,“四爺等這陣子風過去再做商量。”

    陰霾逐漸消散,希柔的眼睛裏終於露出歡樂的光芒。

    沒過幾天,雍正把胤祥和我叫進懷昔院。

    看胤祥的神色,他似乎已經知道並且同意了。

    我相當高興,這對人相隔十多年,終於成了一家。

    雍正剛把意思說出來,胤祥看著希柔說道:“四哥,我同意。”

    希柔紅著臉沒有說話,我看得著急,便說道:“我替她說,她更同意。”

    某人的臉都紫了,胤祥微微一笑。

    正在此時,一個不相稱的人物闖了進來——年羹堯的妹妹,年妃。

    她進來後,先是陰陽怪氣地把我、希柔和胤祥瞧了個遍,然後驕矜地說:“臣妾給皇上、王爺、娘娘請安了。”

    雍正說道:“年妃,找朕什麽事?”

    年妃笑道:“今兒臣妾聽說一件稀罕事,不知道皇上有沒有興趣也聽聽。”

    雍正臉色不悅,說:“朕現在有事,你先退下,以後再說。”

    年妃矯柔造作地看了看我們:“這事正是和希妃有關呢,進府多年的人了,據說現在,竟然和一個王爺有聲有影的——十三爺,您別多心,我不是說您哪。”

    胤祥臉色鐵青,希柔臉色死白,雙手發顫。

    雍正訓斥她道:“你在胡說什麽!給朕退下!”

    年妃嬌柔地說:“皇上,您也得聽臣妾說完呀,那個人麽,越發不知廉恥了,生了孩子,居然還要向外麵跑——啊!”

    一座五指山,幹脆利落地印在年妃臉上。

    我冷冷地看著她,伸出的右手還沒有收迴來。

    年妃氣極,更加得理不饒人,開口罵道:“本來就是,還怕得人說!生了孩子的人了,也不知道禮義廉恥四個字怎麽寫!當年在理佛閣裏,那些聲音我們可都聽得一清二楚,你叫什麽胤祥——”

    “夠了!”雍正臉色煞白,發出一聲怒吼,“年妃,給朕滾出去!來人,拖她走!”

    他把隨身寶劍拔了出來,指向年妃。

    年妃估計是很少看見四阿哥這麽恐怖、要殺人的神情,嚇得趕緊逃了出去。

    雍正暴怒,拔劍要追。

    胤祥叫了一聲,伸手堪堪扶住了倒下的希柔。

    地上,一口黑血,形狀猙獰可怖。

    雍正提著劍幾盡奔到屋門口。

    “四爺!”我失聲叫道,“先請太醫吧!”

    希柔安靜地躺著,如果不是她胸口輕微起伏,我根本不知道她還活著。

    診斷了她的太醫們一個個地恭身退出來,衝著我們直搖頭,有的低聲歎氣。

    我抓住最後一個:“你說清楚,到底怎麽樣?”

    老太醫搖頭道:“急怒攻心,外加身體虛弱,沒有當場去了就不錯了。”

    胤祥低沉地問:“她還有多久?”

    太醫說道:“多則半個月,少了,就這幾天了。”

    胤祥仿佛被雷擊中,目光呆滯,神情渙散。

    愣了一會,他徑自走了進去,太醫欲阻攔,雍正說道:“讓他去。”

    沒多久,胤祥出來了,苦笑著說:“希雅,她叫你進去呢。”

    他眼角還有些濕意。

    我走進了那間愁雲籠罩的屋子。

    希柔困難地抬起了頭:“姐姐。”

    我說道:“你休息一會吧。”

    她勉強說著:“姐姐,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有人知道了。”

    我強笑:“說什麽呢,太醫都說了,你隻是一時生氣,明天就好。”

    她恬靜地笑:“我還不清楚自己嗎?聽我說,當年我太糊塗,才會跟著四爺走了——對不起,如果這傷害了你。”

    我說道:“沒有。”

    她笑著說:“嗯,可我不能再活了,我沒法麵對胤祥,沒法麵對所有人。”

    “你別這麽說,胤祥不會在意的,”我哽咽著,“胤祥封了親王,以後有的是好日子呢!”

    “姐姐,你不會撒謊,”她笑道,“胤祥的樣子,我也能猜出八九分了。他說,都是那些年,你不顧十四爺反對,每天送他人參,他才能支撐著。多謝你了,不管你是誰。”

    我忍淚道:“希柔……”

    “替我照顧孩子吧,名字你來起,我——”她落了淚。

    “我會的,她將來一定會幸福,”我說著,眼睛發酸了。

    “姐姐,別和八阿哥他們太接近了,”她說道,疲倦地合上眼睛,“皇上心狠,不會留情的。”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希柔?”

    她靜靜地睡著了。

    我靜悄悄走了出去。

    太醫們都已經走了,隻剩下呆滯的胤祥和冷漠的雍正。

    “她——”胤祥隻說出一個字,便再也說不下去。

    “還活著,睡了,”我對他說,他微微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留在懷昔院,平靜地看他們偎在一起,看希柔短暫清醒中的笑容,看胤祥多次給希柔擦去嘴角的血跡——這樣平淡而幸福的日子,好象持續了一千年。

    一天夜裏,我睡得很不安穩,左右烙餅時,突然聽見宮中鳴起了哀鍾。

    哀鍾?我猛然跳起,披了件衣服就跑到離我不遠的懷昔院主屋。

    隻有幾個人在那裏,胤祥抱著希柔,希柔永遠掛上一縷不滅的微笑。

    鍾聲一下一下砸在心裏。

    雍正元年十月初八,希妃薨,無諡號。

    胤祥盡全力處理到手的政務,日夜不停地工作,近乎瘋狂。

    雍正更加陰沉。

    十一月二十一日,良妃忌日過了不到月餘,八阿哥就因為其母良妃之事喪事奢靡再次被雍正狠狠叱責。

    孩子起了名字,叫怡柔,希望他們來生不會分離。

    我抱著怡柔,在院子裏麵曬著傍晚的陽光,計算胤禎迴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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