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子府裏沒有任何動靜,我天天調養,十四則不是練劍就是在鑽研地圖,順便每天來看看我恢複得怎麽樣。小蘭多次暗示我,我隻是懶得答理,後來把她派到了外麵,留下傻乎乎的小菱和其他幾個年紀小的丫鬟。

    和他說笑,我已經沒有心情了,八福晉照常的宴會,我也沒有去。

    十五福晉來過幾次,不願深談,問了些身體康健之類的話就迴去了。

    最後一次她來時,饒有深意地勸告我,不要因為一些小事就傷了彼此的和氣。

    後來,我漸漸懷疑,是不是她做的手腳,畢竟,她也姓馬佳氏。

    然而事情做得嚴密,連八阿哥的眼線都竟然沒有發現任何證據,背叛了八阿哥的那個人,也在事後自盡,連家眷都立刻消失得一幹二淨,不能說做得不漂亮——這是後話。

    直到她提醒,我才意識到,現在已經是康熙五十三年的秋天了。

    秋風瑟瑟,秋葉漂泊,卻很少有感覺。

    我不承認——不願意承認返迴的打擊對我真的有這麽大。

    也想和他好好說話,可是每次看到,還沒有開口,眼前就浮現出蝴蝶簪美妙的裂痕,和其中渺茫的希冀。所以,每次都會很尷尬。

    不過有一點,我們不約而同,在弘明兄弟麵前,還是一副和諧的樣子;人後,才能表現出冷淡來。

    下人的嘴很嚴實,任憑誰也不敢透露半個字;弘暟心思廣泛,自然沒有過多注意;令我擔心的是弘明——一副小大人的樣,眼睛裏總是閃爍著不明光芒,又什麽也不說。

    這天,我依著窗戶,伸手去接秋天冰涼的雨滴,小菱推門進來:“福晉。”

    忽然想起了從前天真的小蓮來,也許哪一天該去看看她和小梅。

    “有事嗎,”我沒有迴頭,淡淡地問。

    “我看見十四爺在往這邊來呢,”她幹脆地答道。

    我微微愕然:每天下午的時刻鍾改變了嗎?

    想了一會,沒有理出頭緒來。

    小菱又說:“福晉,您是不是梳洗一下?”

    咳嗽了一兩聲,我隨意地說:“隨便。”小菱立刻著手給我打扮起來。

    十四期然走了進來,小菱福身後就退下了,臨走還向我眨眼睛,我暗暗瞪了她一眼,嘴角一撇——你也學會教訓我了?

    對著十四,我淡然笑笑:“爺,有什麽事?”

    他默默坐下,笑道:“希兒,八嫂又下了請帖了。”

    我“哦”了聲,又問:“還有呢?”

    他看了我半晌,靠近我,急切地問道:“希兒,你永遠都不原諒我了麽?”

    我微微一笑:“說什麽呢。我沒有怪你。”

    他黯然地看著我:“你還是在怪我。”

    壓住心裏的不耐煩,我做出最安詳的笑容來:“胤禎,不要琢磨這些了,最近沒怎麽看見你,不要天天想西藏了,你簡直要得妄想症了。”

    他勉強一笑,拉住我的手:“天天想的,不止是西藏而已。”

    我默然,片刻後,迴握住他的手,笑道:“我知道。”

    他臉上有抑製不住的喜悅,輕輕抱住了我;我有些發僵,但沒有掙紮。

    這時,門被另一隻手推個大開,入眼的是愣頭愣腦的弘暟,和一臉詫異的弘明。

    呆了兩秒,弘暟突然大聲對弘明說:“哥,看見了吧,別整天杞人憂天了。”

    弘明還是呆呆的。弘暟紅了臉,拖走了弘明。

    胤禎輕輕地笑了:“這兩個孩子!”

    和好並不容易。

    第二天,我親手把被囚禁了幾年的舒舒覺羅氏從封閉的小樓裏放了出來。

    但是我承諾,她會被嚴加看管;伊爾根覺羅氏還清楚地記得當初那一幕,因此在離去前,對女兒福蕊千叮萬囑,一定要小心這個姨娘。

    福蕊似懂非懂地點頭。

    果然,那天晚上胤禎迴來時氣色很不好。

    “你為什麽要把她放了?”靜默片刻,他問道。

    “明德升為員外郎,你比我清楚,”我笑笑,“她不能有閃失的。”

    他一隻手重重地垂在桌子上:“她怎樣對待若希,又怎樣對待福蕊的,你不知道麽?”

    “知道,”我簡短地迴答,觀察著他的反應,“除非你能找到另一個員外郎家結親,否則沒有別的辦法。”

    他沒說話。

    他的眼睛裏已經有動搖的神色了。

    不會再反對。

    雖然胤禎臉色陰沉,舒舒覺羅氏還是在一次家宴中出場了,在場的人都很尷尬,我不以為意,平靜地說著話,像往常一樣。

    側福晉伊爾根覺羅氏緊緊地拉著福蕊,貼身坐著,生怕舒舒覺羅氏來個意外事件。

    然後,胤禎吩咐人好好伺候舒舒覺羅氏,又在她身邊安排了幾個心腹。

    好在一些事情,胤禎早已置辦好,員外郎明德也沒有太多心;何況,胤禎的地位已經不比從前了。

    三天之後,伊爾根覺羅氏不顧一切地跑了來,央求胤禎把舒舒覺羅氏重新關迴去。

    理由:她看福蕊的目光——非常怪異,而且,近在眼前的隨駕巡視,讓她覺得沒有人可以做主了。

    他二話沒說,責令伊爾根覺羅氏迴院好好反省。

    臨走前,管家和下人打理行裝,胤禎在房內走了幾步,對我說:“希兒,我不在時,你可看好了她,別讓她——再次——有機可趁。”

    我淡淡一笑。

    他說道:“我知道這樣對你不公平,希兒,我沒法忍受那次若希的事情了。”

    他的表情十分痛苦。

    我努力保持笑容,說:“不會的。”會不會,兩說了。

    想了一會,我問了一句:“八爺今年去不去呀?”

    他笑道:“希兒,八哥母孝在身,怎麽可能。”

    “那他帶什麽東——”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就溫和地笑著抱住我:“希兒這麽關心他,我不太舒服了。”雖然是玩笑,我竟在他眼中看到了幾分真意。

    伊爾根覺羅氏帶著她的福蕊在我這裏喝茶。

    這情景的確讓我想起了前些年,吳氏一副謙弱恭謹的樣子,在同樣的地方唯喏應聲。

    伊爾根覺羅氏絮絮叨叨地說:“姐姐心腸太軟,哪裏能輕易放了她呢;她如果隻在妹妹身上留心,也沒什麽;隻怕她在姐姐的兩個嫡出阿哥身上使心眼,可就不好了。”

    我懶洋洋地笑:“妹妹也是不放心吧?爺在臨走前特意放了幾個人在她身邊呢,不比掛心了。”

    經我如此一說,伊爾根覺羅氏立刻警覺起來。

    倒是福蕊,還是小孩子,稚嫩地出聲問:“額娘,姨娘,她為什麽要害我?”

    伊爾根覺羅氏神色緊張,嗬斥道:“小丫頭懂什麽,不要插嘴!”

    我卻笑道:“雖說不該插嘴,告訴她也無妨,隻是讓她今後注意些了。”

    福蕊嬌氣地看了伊爾根覺羅氏一眼,賴到我身邊,撒嬌地說:“姨娘壞,我要聽額娘說。”

    我心裏猛地一震。

    伊爾根覺羅氏沒有發覺,仍然在嗔著福蕊多事。

    我笑笑,讓福蕊在身邊坐好,開口說道:“福蕊,你本該有一個姐姐的,這個姐姐呢,是一個妾所出,後來被人暗害……”

    說完一席話,福蕊已經微微抖了起來,她一跺腳:“好毒的心!”

    伊爾根覺羅氏不耐煩地說:“知道了便好,時候也不早了,走吧。”

    獨自坐在燭前,我細細看著他的來信。

    一開始先說了些所見所聞,都是非常平常之事,又提起三阿哥胤祉在熱河鞍馬勞頓,皇上特意賜他名馬可乘,其他隨行阿哥大為嫉妒等等;中間要我多多注意舒舒覺羅氏和福蕊的安全,最後寫了盡心留意弘明兩人起居飲食,信完。

    忿忿地看了一會,我舉手把信紙點燃。正在此時,另一封信從燒著的信紙裏露了下來,材質特殊,竟然一點火星都沒有沾上。

    打開一看,我心裏又來了氣,第一句話:“希兒,你若是生氣,就一定會這麽做。”

    接著,沒看片刻,牙已經酸倒,心中甜蜜。

    好容易看完,我笑著提起筆來,立刻寫迴信。

    “胤禎如麵:

    頭封信一切都好,第二封氣死我也。

    說話像怨婦一般,又添酸詩酸文,本人鋼牙皆倒………………再敢胡說八道,小心你迴來我預備大刑,弘明二子都在我方,你不用妄想拉攏…………另外,八月桂花早已凋謝,氣味難聞,千萬不要接近,恐生劇變。

    希雅狠上”

    叫家人帶了信前去,我想起許久未見的十三阿哥和小梅。

    一天,小蘭和小丫鬟送了午膳,小蘭不經意地笑說,最近小梅生了個女兒,伴讀馮子南視如寶貝,我便打定了主意,再去看望他們。

    不知道十三阿哥現在該是個什麽情況?

    簡直不敢想像了。

    小蘭乖巧地說:“福晉,是不是再帶一些好參去?”

    我點頭,苦笑幾聲。

    來到十三阿哥府,我再吃一驚。

    外麵的情況很好,甚至有兩個衛兵在大門前裝模作樣地守衛著,見我們下轎來還盤查一番;小蘭說明了我們的身份後,衛兵立刻噤聲,恭恭敬敬讓出了路,一個人前去通報。

    不一會,那人迴來了,迴稟我們可以進去。

    裏麵遠沒有外麵那麽好看。

    十三阿哥胤祥,放下了那本剛才一直在讀的史記,抬起頭來。我們互相打量著。

    十三阿哥臉上刻上了幾條若有若無的紋理,目光也沒有以前剛剛被囚禁時那麽絕望、淩亂,兩眼沉靜。

    “希雅,好久不見,”他微笑著說。

    我微微一笑:“的確。十三爺,一切都好嗎?”

    他淡淡說道:“還不錯。”

    一個女人走了進來,默默地沏好茶,然後站到一邊:“福晉——請用茶。”

    我抬眼一看,竟是小梅。

    “這些年過得好嗎?”我隨口問道。

    小梅漠然一笑,說道:“可以,馮子南對我不薄,我還有了女兒,叫依念。”

    “一年?”我故作不解,笑道:“名字可真怪。”

    小梅說道:“府裏沒有好茶,隻好委屈福晉將就些了。”

    我笑笑點頭,喝了一口,又說:“漣雲怎麽不在?”

    十三微笑著說:“去宮裏拜見德妃娘娘了。”

    我又喝了一口茶,小蘭已經安置了那些補品。我品著口中的粗糙茶葉味道,心想:什麽叫兩手抓呢,即要為胤禎詳細計算將來,又要為將來羈旅很大的倒黴事件作打算——鬱悶。

    十三要小梅收走茶具。

    他平靜地問:“令妹——有消息嗎?”

    我看了看天色,然後望向他:“十三爺,你知道些什麽?”

    他毫無表情:“她在綏遠過得好嗎?”

    我冷淡地說:“不清楚,我以為你有什麽小道消息呢。”

    他苦苦地一笑:“像我這樣的人,能有什麽消息。”

    我一點頭:“也是。”

    隔了一會,我起身告辭。

    望著仍然有些憔悴的十三,我猶豫著說:“以後怕是不能常來見你了,我——我很忙的,再說,將來會怎麽樣,誰都說不清楚。”

    十三有些詫異地看著我,似乎在竭力領會內中含義。

    除非你是做那件事情的人,否則你領會不了的。

    他說道:“希雅,我相信你。”

    我淡淡一笑。

    是嗎?

    “我一下子湊不出許多銀子來,隻有這些了,”我拿出放在荷包裏的一疊銀票,遞給了他,“你以後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我也不能明著來了。”

    十三肯定地點頭,又說道:“其實你早該這麽做的,有些風不是太好。”

    我冷笑:“抱歉,本人還沒有害怕過別人的嘴巴呢。”

    十三笑道:“他們誤會了。”

    我又笑:“誤會我們?真是瘋了——十三,你真的不知道希柔在哪裏麽?”

    十三搖頭。

    我心裏暗說:“看樣子懷疑錯誤。”

    臉上露出美麗的微笑,我走出十三阿哥府。

    康熙五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天陰,無雨。

    胤禎迴來了,神色陰沉。

    他眼睛中有失落,還有一縷難以察覺的微光。

    “八哥完了,”他說道。

    “什麽事?”雖然我知道有一個斃鷹事件,但我不知道詳情。

    “八哥的小太監帶來的,”他低沉地說,“皇阿瑪當場紋絲沒動,麵色可怕極了——然後他把其他阿哥都傳了過來,對李公公說了句什麽,李德全當時臉色也黑了。”

    “說了什麽?”我問道。

    “自此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

    “對我們來說,可是個不小的打擊,”我淡淡說道。

    他微一抬頭:“希兒,你真是難以想像。”

    “難以想像?”我微微笑著抱住他,“怎麽會呢?這不是絕好的——”

    “噓——”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機會!”

    我感到無限的黑暗。

    如果無法改變曆史,那麽十年之後,我們就要沒入黑暗十年,然後碌碌無為二十年。

    我推開他,正色說道:“胤禎。”

    他微微一愣,微笑道:“什麽?”

    “你真的要嗎?你知道可能的代價是什麽嗎?”我苦澀地問道。

    他輕輕撫平我的眉頭:“危險多大,我當然知道——可是機會就在眼前。”

    “不拚搏過,怎麽能下結論,對吧?”我轉苦為笑道。

    他眼睛一亮,堅定地點了點頭。

    內心絕望地悲歎了一聲,我在表麵上還要現出笑容。

    聽說八阿哥一直沒有迴來,八福晉已經去了湯泉。

    除了九阿哥也陪在湯泉之外,十阿哥、十五阿哥都把會議中心轉移到十四貝子府來了——不同的是,這一次,十阿哥、十五阿哥和打定了注意的十四,都沒有為八阿哥說話。

    如果上一次隻是受奸人挑唆、誤會,這次就是直接對皇帝的詛咒。

    沒有人蠢到那種地步。

    他們具體說了什麽,我不清楚;隻是胤禎在送走他們以後,臉色才慢慢變化得不虞。

    根本不用猜,我笑道:“他們是不是說還要等些時候?”

    胤禎冷冷地說:“他們以為八哥這次還能再爬起來——我看不大可能了。”

    “那沒有辦法,隻好等了,”我期待著康熙進一步動作。

    果然,剛過了五十三年,正月二十九日,康熙諭胤禩“行止卑汙,凡應行走處俱懶惰不赴”,停本人及屬官俸銀俸米、執事人等銀米。

    八阿哥徹底完蛋。

    縹緲的曙光在陰沉的雲層裏忽隱忽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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