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頭,靜靜地看著金色的光點四散墜落。

    每個人的表情似乎都是相同的,又有些微小的差別,我說不上來。

    隻是瞬息,煙火散盡。耳邊響起八阿哥的聲音:“時候不早了,我們告辭。”

    倏地睜眼,我覺得手腳有些麻木,不得不活動一下,順便深吸幾口氣。

    又是這個夢,遠隔幾個月的夢:不詳的預感,好強。

    禁不住詛咒一下腦子,都快成女巫了!

    微微挪動了一下,感覺好了一點,我摸索著手帕,想擦擦頭上的細汗。

    這時,幾根涼涼的手指也探了過來,觸到了額頭。

    我還沒有反應,那些手指就抽了迴去,害得我以為見了鬼呢。

    接著,一塊浸涼的手帕覆蓋在上麵,滲透著絲絲水氣。

    我抓過手帕,一邊擦汗一邊埋怨:“太熱了!”

    “很快就會好的,”十四鬆了手說道。

    “我又做惡夢了,”我坦白地說。

    “希兒真是過不慣太平日子,”他輕輕笑道。

    廢太子、杖責十四、囚禁十三,康熙四十八年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四十九年的前半段又這麽安生,巨大的反差。

    想著想著,十四突然說:“希望這個孩子是個女兒。”

    我還沒說話,一旁沒睡著的弘明小聲說:“不好玩。妹妹不好。”

    我笑說:“我也是這個意思,肯定是男孩。”

    十四打趣地說:“小弘明,和你額娘一起反駁我啊。”

    弘明立刻反擊道:“就要!”

    我哈哈大笑:“兒子真乖,不僅長得漂亮,心眼更好。”

    弘明沒有做聲,但是我猜他應該在得意地笑。

    十四高聲說:“我記得當年是誰說弘明長得像我,還說他難看?”

    我假笑:“嗬嗬,有這迴事嗎,十四你記錯了,一定是記錯了,那個——”

    弘明說:“我不信,阿瑪說謊。”

    十四一個勁歎氣:“愛新覺羅•弘明!”

    弘明還是重複那句:“阿瑪說謊,阿瑪壞。”

    我捂著嘴,憋得要命。

    黑暗中傳來一聲清脆的栗暴。

    在最炎熱的一個日子裏,弘暟出生了。

    後來聽一直在門外候著的小蘭、小菱說,這位小阿哥沒怎麽哭,差點把產婆嚇死,以為他已經緩不過來了呢。

    德妃見十四又添了一個兒子,自然異常高興,連帶著老康都賞了好東西下來。

    八福晉竟然親自來賀喜,難得難得,免不了我費心招待她一番。

    五福晉來了,九福晉當然也來了,十福晉當然也來了,十五福晉新來。

    這些都很平常。

    可是當一向沒有什麽來往的七福晉都前來道喜的時候,我覺得不大對勁了。

    在談天的過程中,我始終注意著她的動向,她卻沒有說什麽題外話,都是些關於休養身子、照料阿哥的話。

    十四的地位升得這麽快麽??我簡直迷茫。

    漣雲經過德妃來看過我,抱著弘暟摟得很緊,抱著抱著就落下淚來。

    沒等我說話,她放下了孩子,自己擦了眼淚。

    “我不會再哭的,”她帶著眼淚笑著。

    “十三哥可好?”我猜出了她的半分原因,問道。

    漣雲臉色不改,默默地看著我,半晌才說:“有什麽好不好的。你就別管他了。”

    可想而知。

    “前些天四嫂說要來看你呢,”漣雲說道,“她來了沒有?”

    我微笑:“四嫂忙得很。”漣雲點頭,眼睛裏有一種曖昧不明的微光。

    她沉默了一會,好像要開口。

    我慢悠悠地說:“雲姐姐,你和十三阿哥要保重身體呀。”

    她噎了迴去,僵硬地說:“希雅,你為什麽總是能猜到我想說什麽。”

    拜托,就你一個玻璃人,其他的都是潭死水,我不能猜你的心思也不要在清朝宮廷裏混了好吧。

    “你們都是這樣,”她鬱鬱低頭,“上一次八阿哥來的時候,我想著胤祥的病,結果他說讓我放寬心;九阿哥能看出來富察氏生子我不高興。”

    那當然,你的所有心情全都放在臉上了,我們也不是瞎子呀。估計如果你的阿瑪不是尚書大人,你已經栽啦(虛擬)。

    漣雲略顯不快地坐了一會就走了。

    身體稍微好些後,十四和我去德妃宮請安。

    不過今天可能有些不巧了,因為德妃宮裏還有一個打扮得很美麗的女人,德妃溫和地向我們介紹,這是康熙的另一個老婆,悅貴人。德妃還很有興致地提起洋人來的時候,我們曾經有一麵之緣。

    這個悅貴人也不知道是什麽來曆,記得以前洋人來展覽西洋物器時,她就跟在康熙身邊;起碼也有幾年了,能這麽久在他旁邊,沒有兒女又沒有失寵,值得考慮。

    我看了看和藹的德妃,心裏有點不是味道。

    如果十四的側福晉坐得離我如此之近,還言笑宴宴地和我談天說地,我無法想像自己的感受:是鬱悶一周呢,還是當場把她轟出去。

    所以,現在看見德妃一臉笑容地說話,還滿眼關切地詢問悅貴人的身體情況,我佩服。

    這時候的女人是不是都有些畸形?

    正在想著,冷不丁悅貴人開口說道:“我聽說今天德妃姐姐的四阿哥也來了?”

    德妃微笑道:“悅妹妹真準,他正在外麵和十四阿哥說話呢。”

    我怡然自得地看著她們,自己甘於沉默:插嘴?找揍吧。

    悅貴人轉向我笑道:“我們說著,卻忘了十四福晉呢。德妃姐姐,不僅您長得端莊,您的兒媳也是漂亮啊。”

    德妃淡然笑道:“悅妹妹過獎了,哪如妹妹風姿天成呢。”

    悅貴人笑了:“姐姐謙虛,聽說十四福晉博學多才,和十四阿哥正好一對。”

    我笑道:“希雅才疏學淺,不禁得貴人誇讚,臉可是要紅了。”

    她又說:“十四阿哥和四阿哥現在越來越受皇上器重,真是好事。”

    德妃微笑:“不過是盡他們所能罷了。”

    悅貴人歎了口氣:“想要效力的人,可不止他們兩個哪。”

    德妃恍若未聞,說道:“大清國現在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悅妹妹有什麽好人選?”

    “前兩天皇上在我那裏說,要這些阿哥們和太子爺多多交流,”悅貴人有些得意,“也方便將來替太子效力。”

    德妃淡然說:“太子爺該自己作出些功勞,才能讓其他阿哥們敬服。”

    悅貴人笑道:“是是是,可是太子爺一個人忙不過來的。”

    德妃再沒有說話,悅貴人不甘心地說:“德妃姐姐想想可是?”

    德妃笑笑:“悅妹妹身在後宮,心係大清,無怪皇上那麽喜歡你呢。”

    悅貴人臉色微變,笑道:“妹妹隻是隨便說說。”

    德妃道:“是了,我也沒有怪罪呀。”

    話到此處,太監在外麵通報道:“太子爺駕到。”

    不久,太子款步走來,對兩個老女人請安:“給德妃娘娘、悅貴人請安。”

    德妃忙命身邊人扶他起來並賜座。

    我上前請了安,太子一反常態地隨和說道:“十四弟妹請起。”

    我直起身,太子說道:“你妹妹在左格家很好,她也想托人給你帶個信呢。”

    我笑道:“多謝太子爺。”

    太子有些發呆,悅貴人連忙咳嗽了一聲,他才迴神:“悅娘娘,皇阿瑪有請。”

    悅貴人高傲地站了起來,輕輕挽了挽頭發,和德妃說了聲告辭,就邁出了步子。

    也許是天賜良機,她一下子沒有站穩,搖晃了下。

    眼尖的太子趕緊扶了她一把,她側頭笑一笑,莊嚴地離開了。

    我的腦子裏蹦出四個字,暫時不說吧。

    德妃愣了會子神,才對我說:“小雅,知道她什麽意思嗎?”我點頭。

    她溫柔地說道:“悅妹妹還真是受寵呢。”

    我望了望外麵,說道:“娘娘,太子爺好像話裏有話。”

    德妃笑道:“十四阿哥現在正應該經受磨礪,不該過早地被太子保護起來。”

    我微笑:“娘娘看得透徹,希雅慚愧了。”

    德妃看了我一會,說道:“小雅,你這孩子,裝著什麽都不懂……也好,皇宮裏聰明人太多,你盡力看著十四吧。”

    我笑道:“娘娘過獎,希雅隻能偶爾看見一星半點的,狹隘得很。”

    她搖頭歎氣:“又開始裝糊塗了。”

    我想了想,說道:“娘娘,您還是別和悅貴人走得那麽近。”

    德妃微微點頭:“眼空心大,確實不可深交。”

    “今天怎麽沒把弘明帶來?”她笑問道。

    “他天天鬧人,怕給娘娘添煩惱,”我迴答。

    從宮中迴來,我細細思索當時躍然腦海的四個字:穢亂後宮。

    隻是猜測,還沒有證據。

    不過這個太子也太……弱智了吧??

    他給德妃請安的時候,德妃再怎麽客氣也是讓別人扶他起來的,他倒好,悅貴人摔倒,他親自去扶,一點都不避諱啊;希柔在左格家什麽情況,我會查不出來嗎,在這裏裝好人,還對一個擺明了是對立陣營的對手示好,更加表明他和左格仍然是同黨——白癡不是吹的。

    太子如此之弱,無怪他的兄弟各個摩拳擦掌了。

    最近一直沒有看見羅察,我聽十四說太子又召見了他一次。

    羅察冷淡的狀態沒改變,太子似乎毫不在意,仍然想盡辦法和他接近;同時,太子也暗中派人追查文立的下落。

    好在那次的事情竟然密不透風,他即便是太子也沒有頭緒。

    幾天以後,太子對十四阿哥下了請帖,邀請他到太子府一敘;十四簡單地把請帖看了一遍,客氣地對來人說,他身體不適,有太醫的診斷,恐怕要拂了太子的美意了。

    太子府的那個下人卻非常固執,一再說,不管什麽事情都一定要去,甚至跪了三刻鍾。

    十四沒有理他,在三刻鍾後叫人來生生把他拖走了。

    我一直在一旁看著,心想太子又要有動作了?

    第二天,九阿哥和十五阿哥登門來訪,表情急迫。

    顧不得寒暄,九阿哥說太子曾經請過他、十阿哥和十五阿哥,除了十阿哥禁不住那個內監苦苦懇求,去點卯之外,九和十五都婉言謝絕了;至於八阿哥,他沒有被邀請。

    九阿哥說,九門提督換人了,是太子的人;禦林軍裏也混入不少身份不明的家夥。

    他又說,身份不明隻是相對那些消息閉塞的人而言,八阿哥已經調查了幾個,都與太子有明裏暗裏的聯係。明麵上的關係比較多,他說,暗地裏有關係的卻都安排在乾清宮那裏。

    我們對視:太子好像沒有那麽白癡的?

    最近德妃也不常叫我進宮了,隻是派紫嫣來送一些補品;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德妃單純地是關心弘明兄弟;紫嫣卻每次都帶來消息,簡直成了特派員。

    這天下午,紫嫣又帶著一些補品來了,臉色肅然。

    她似乎有些迴避我的眼光,隻逗著弘明幹笑。

    弘明靜靜地看著她,弄得最後她連眼睛也不知道往哪裏看才好。

    我看了她半天,說:“你沒事吧?”

    紫嫣眼睛有些發紅:“希雅,以前你我在德妃娘娘那裏,我和你雖然不是像你和玉蝶那樣好的交情,但是我們畢竟是一起選入宮的,我昨天看見你妹妹希柔了——”

    想必是希柔的情況不大好,我看著她低下了頭。

    “她是不是不太好?”我平靜地問。

    紫嫣點頭:“她——麵黃肌瘦的,不知道是怎麽迴事。”

    “是左格家的大兒媳帶著她去的吧,”我想了想說道。

    她沒說話。

    “德妃娘娘不願意讓我去,對不對?”我接著問。

    她點點頭:“她們肯定還會再去的。”

    “那正好,”我微笑,“我有些話要吩咐希柔呢。”

    我來到德妃的宮裏,德妃臉色不虞,把玩著一支珠釵,陷在沉思中。

    我以為她沒注意我進來——順便說一句,不直從何時起,德妃有命,我進來不用通報。

    我考慮著要不要把她驚醒,思索片刻後決定先等著吧。

    我快要睡著的時候,德妃淡然地說:“紫嫣露了口風。”

    我揉揉眼睛:“娘娘,您不覺得,把我們姐妹隔絕是很殘忍的事情嗎?”

    德妃苦笑道:“也許讓你們見麵才更加殘忍。”

    “她是被悅貴人帶來的,”德妃安詳地把珠釵放在一邊,“悅貴人和左格家是親戚。”

    “娘娘,悅貴人還是常常來嗎?”我微笑著問。

    “來得更勤了,”她冷然一笑,“通常都在這個時候。”

    過了一會,門外的太監通報:“悅貴人到!右侍郎女眷到!”

    德妃微笑著,我站了起來。

    悅貴人一臉春風得意,興衝衝地走了進來;身後是左格家的大兒媳和希柔。

    希柔臉色憔悴,眼睛無光,怪不得紫嫣看見她時都驚著了。

    記得我曾經在希柔不嫁的時候說過,她比癌症病人好不到哪裏去;今日一見,我要說:她好像已經是活死人了。

    還有一口氣的死人?!

    悅貴人帶著其他兩人對德妃福身道:“小妹給德妃姐姐請安了,德妃姐姐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我上前對著悅貴人福身:“希雅給悅娘娘請安。”

    悅貴人兩眼一掃,笑道:“十四福晉快請起來,我可受不起呀。”

    她轉身對後麵的人說:“還不快給十四福晉請安嗎?”

    希柔隨著她的大嫂緩步上前,福身。

    她請安後平靜地抬頭看著我,微笑道:“姐姐,好久不見。”

    我同樣微笑:“最近可好?”

    她淡淡地說:“再好沒有了。”

    悅貴人插話說道:“十四福晉今日氣色越發好了。”

    德妃笑道:“悅妹妹,別把她寵壞了。”

    我微微一笑:“悅娘娘過獎,希雅慚愧。”慚愧個s,你這個老女人煩不煩,沒完沒了地晃,還米有教養地插嘴。

    悅貴人咳嗽了一聲,有些尷尬地看著德妃說道:“德妃姐姐,其實是皇上讓我來順便請您過去呢,正好十四福晉姐妹許久未見,正好讓她們隨便聊聊?”

    她問得忐忑,德妃卻平靜地說:“悅妹妹真善解人意,既然如此,我現在就隨你去。”

    悅貴人大喜道:“皇上前一陣子還說想念姐姐呢。”同時她對希柔的大嫂不停地使眼色。

    我微抬視線,與她延伸相遇,她立刻不自然地揉了揉眼睛。

    說是讓我們隨便聊天,希柔的大嫂,左格的大兒媳,卻不時地在一旁伸長了耳朵。

    “希柔,這些日子身體怎麽樣?有沒有再咳嗽?”我淡然地詢問。

    “隻犯了三兩次而已,”她也淡漠地迴答,“沒什麽大礙。姐姐身體好嗎?”

    “好得很,”我微笑,想著還是挑重要的說,“額娘去了這幾年,妹妹可曾去拜祭過?”

    希柔的大嫂搶著說:“當然去過,隻是不湊巧,沒有碰上罷了。”

    我淡淡地看她一眼,對希柔說:“香山的紅葉非常美,可惜我總是沒碰上你,不然就可以給你幾片了。”

    希柔眼睛裏閃過光芒:“多謝姐姐了。”

    她應該是想起了我對她說的話。

    又閑扯了一會,她的大嫂說道:“福晉,我們應該多走動走動嘛,這樣希柔也不會這麽自己傷心的,再說,太子和十四阿哥也需要改善關係啊,否則將來太子即位,十四爺就難以施展所長了。”

    她得意地說著,好像康熙立馬就要咽氣。

    我微笑著等她說完,才說:“十四爺和太子的關係不是你能決定的,現在皇上龍體康健,說太子即位也為時過早了吧。”

    她傲慢地說:“將來的龍位一定是太子的,十四福晉最好勸十四爺趁早擇木。”

    我笑笑:“太子是木麽?”

    她語塞,不甘地迴擊道:“你沒有聽說過參天的樹木嗎!”

    希柔冷肅的臉上掠過一絲嘲笑。

    我假作恍然,連聲說:“是是。希雅孤陋寡聞,慚愧慚愧。”

    正在此時,悅貴人迴來了,笑道:“談得來嗎?我可有事。”

    希柔的大嫂立刻媚笑:“我們剛說完話,悅娘娘來得正好,希柔,還不走!”

    希柔被她半拖起來,悅貴人嬌聲笑著離開了。

    我一個人留在德妃殿內,會心微笑:沒有聽說過雷專劈參天樹木麽?天雷。

    德妃走了進來。

    她冷淡地向悅貴人坐過的椅子看了看,對我說:“感覺很不好?”

    我微笑:“沒有,娘娘。”

    她溫和地笑了:“在皇宮裏,就應該這樣,你生氣的時候卻要笑得越開心。”

    我說道:“正是這樣。”在皇宮裏生活時間長的人,正常的性格可能會慢慢消失,比如德妃。

    開心的時候我也會笑,會笑得更甜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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