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高興,下麵也覺得尷尬,那婦人還不知死活:「公子喜歡什麽樣的,老身給你推薦,保管你滿意;這十裏秦淮幾百家行院,就沒有老身不知道的,甭管是要才的,要貌的,要歌的舞的,吟詩的作畫的,都有。——公子,什麽樣的都有,隻管開口。」


    戴荃實在聽不下去,揮手吩咐人驅逐出去,勸道:「那婦人不知道是誰家的鉤子,聖上不必理會她。」


    於冕也勸道:「今日難得出來,聖上還是欣賞這秦淮河的夜景,不要被這種頑劣之徒敗壞了興致。」


    皇帝道:「當年安國公到廣州辦案,不知道那裏是什麽光景?」


    於冕嘆了口氣,細細的說起來;皇帝皺著眉頭不說話,君臣不覺踏步到甲板上。


    聽於冕說完,皇帝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張老漢一大家子,三十畝田地,每年才出產多少?每個月用度才多少?怕十年糧,也比不上這些人一頓飯。」


    於冕奏道:「聖上能這樣體恤臣民,自是國家之幸。」


    皇帝苦笑:「母後每每教導臣下,權為民所用,情為民所係,利為民所謀,不知道能做到的又有多少?」


    於冕道:「創業難,守業更難,信乎不謬。」


    君臣正在感嘆,突然小黃門奏道:「臨船幾個讀書人,求見公子。」


    戴荃道:「胡鬧,不見。」


    皇帝止住:「他們怎麽想到見我?」


    小黃門稟告:「說是聽船上有人吟詩,極其高妙,所以求見。」


    皇帝一怔,問左右:「適才誰在吟詩?」


    轉頭吩咐:「既然是讀書人,那就見見吧。」


    小黃門退下,不多時候,果然進來四個衣服錦繡的書生,後麵還跟三個佳麗。


    當時敘禮,那四個書生都是南京國子監的太學生,一個叫做童透,字博達;還有他的同窗陶賢,字會言;李範,字子嘆;吳淵,字慎之。


    都是二三十歲的年紀,青春美貌,然而皇帝掃了一眼他們背後的女子,皺了皺眉頭。


    這幾個人原先看船上戒備森嚴,隻道是大戶人家;如今看皇帝高高在上,竟不起身相迎,旁邊兩個坐著的老頭也不過微微點頭;立著的小老頭倒還好些,偏沒鬍子,吩咐設座,卻是末座,隻道是哪家富豪的公子,不懂規矩,心中不快。


    怏怏的入座,自有人上茶,隻是朝最後的吳淵擠眉弄眼的,勉強忍耐,問皇帝的姓名。


    戴荃道:「我家公子姓朱,本是南直人氏,後來祖上隨太宗皇帝遷居北京。此番到江南經商,聽說秦淮河風光秀麗,所以一遊。」


    那幾個人聽說,瞭然的一笑,童透道:「原來是商人,是遠道而來,那很該好好遊一遊這秦淮河。」


    李範笑道:「適才我等泛舟湖上,聽見船上有佳人吟詩,極其高妙,所以冒昧打擾,不知可曾擾了朱公子的雅興?」


    便聽得屏風裏頭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皇帝聽李範吟誦:


    秋月秦淮岸,江聲轉畫橋。市樓臨綺陌,商女駐蘭橈。


    雲裏青絲騎,花間碧玉簫。不知桃葉水,流恨幾時消。(於慎行)


    他一臉心馳神往的陶醉:「真真是好詩,不隻是哪位佳人作此絕句?朱兄好福氣啊。」


    皇帝皺著眉,聽戴荃悄悄稟告:「剛才是皇後殿下見秦淮河景色秀麗,有感而發,不想被人聽見。」


    皇帝道:「見笑了,剛才是拙婦見秦淮河景致秀麗,所以班門弄斧,不想為尊客所聞。」


    四人自然大出意外,尤其吳淵,肉眼可見的失落。


    畢竟是體麵人,四人連忙告罪。


    皇帝也沒怪罪,於是問起:「你們莫非也是攜家眷出遊的?」


    幾個人相互一笑。


    童透笑道:「賢弟真是…遊秦淮河哪裏有帶著家眷的?何況我等都是寄居南京讀書,怎麽可能帶家眷?」


    皇帝有點明知故問:「既不是家眷,這幾位姑娘該如何稱唿?」


    李範笑道:「這都是南院繡雲樓的名姬。」


    皇帝道:「既然是繡女,如何出來陪客人?」


    李範笑道:「賢弟好癡呆,那繡樓不過是個幌子罷了。汪太後自詡聖明,可知道青樓換繡樓,妓女變繡女,不過是朝廷少收些銀子罷了。」


    皇帝聽出他口氣裏的不屑:「你似乎對太後很是不滿。」


    李範笑道:「牝雞司晨,女主亂國,從來是不會錯的。」


    童透止住:「咱們今兒夜遊秦淮,隻談風月,不談風雲。」


    皇帝吩咐準備酒菜,自己坐了上首,吩咐禮親王和於冕下首坐了。於冕本不敢入座,但有君令,隻得謝座,也不敢磕頭,隻是以手指在桌上敲三下代禮。


    童透等不知道是什麽禮節,皇帝對嶽父的恭敬小心很是滿意,嘴裏說著:「不過是催促下麵上菜快一些而已。」


    四個人麵麵相覷,看這家的體統,女婿坐在老丈人上麵,顯然是暴發戶的嘴臉,偏偏那公子年少貌美,衣冠整齊,並非輕狂之徒;嶽父恭謹小心,不露聲色,也是大家做派。


    別真碰見了貴人吧?


    許是因為剛才漏了嘴,這幾個人極是小心。


    不過等酒菜上來,尤其酒過三巡,也就鬆開了。三個女子被打發到鄰座上去。皇帝饒有興致的和他們說起各地的風俗民情,沒想到這個富家公子居然有些見識,四個人轉而親近起來,也就抱怨起來,開始懷念從前的光景,尤其是秦淮河從前的太平錦繡;繼而說到從前國子監的輕鬆愜意,又說到田賦,都是怒髮衝冠的:「汪太後真是俗不可耐,居然把幾兩銀子看得比人才還重!想當年蘇州的一個舉子名滿天下,本來已經考中了解元,自負才高,隻少交一文稅錢,官府不開證明,跑去鬧稅被革了功名,當時民間盛傳:『解元不值一文錢』。」


    還要抱怨:「如今朝廷明明缺官,汪太後隻為節省田賦,居然每科隻取200人,剩下的全讓學生支撐,簡直豈有此理!」


    接著又說起某某才子因為宿娼被拿,革了功名,落拓江湖。


    最後得出一個結論:「當年隱帝就是沒看錯她,這個汪太後,就是堪比王安石的禍水!」


    皇帝握緊了酒杯,這件事他說不知道,那是太假了。當年從北直隸開始,汪舜華命地方官將拖欠糧的造冊上報,不問文官武將、品級出身,亦不分欠數多寡,凡錢糧未完者,皆被革去功名出身,組織抗稅的,依法嚴辦,共計黜降三千餘人,稱為「奏銷案」。江西、浙江、南直等地,士紳幾乎被清理一空,導致朝廷選人青黃不接,至於牽連親朋家眷被發配邊疆的,數以萬計;並下令,此後官員拖欠稅款的,由地方官直接上報朝廷,朝廷來追討。


    用這種方式,朝廷終於收到了田賦。當然,其中肯定砸中了不少花花草草,比如有人專門投資欠稅的士子,或者惡意放高利貸,甚至有士子自殺抗議,被民間報紙大肆宣揚,並被改編成戲曲,傳唱一時。


    然而皇帝記得母親的話:「隻要有了功名,就可以減免賦稅。朝廷已經給了他們優待,為什麽還不知足?減免了田賦都不能過日子,那那些不能減免田賦,還要繳納租子的,他們又該怎麽過日子?」


    座上的一個女子不依了:「太後怎麽禍水了?她老人家是個大大的好人呢!若不是她,我還在江山船上賣笑呢。」


    陶賢嗤笑了一聲:「你如今在秦淮河就不是賣笑了?」


    那女子咬了唇:「這是我自己命苦,父母早逝,要養三個弟弟妹妹,不得已流落此地;當年太後已經饒恕我們,脫去了賤籍,讓我們上岸做普通的老百姓,不必再世世代代為奴為娼。」


    她垂下淚來:「你們生來就有的,隻是我命苦,盼了多少代人才能有今天,可惜,還是把握不住。」


    她語音淒切,到底昂起了頭:「不管怎麽樣,我很感謝汪太後,她給了我做人的機會。」


    皇帝忍不住多看了這個名叫嬌杏的女子一眼。比前日揚州那些絕色美人,她隻能說清麗,卻更可人意。


    陶賢已經喝得微醺了,指著嬌杏道:「你們這些女人,就是欠管教。稍微有點機會就了不得——告訴你,汪太後又怎麽了?皇帝陛下已經年長,早該親政了,她把持朝政不放手,到底意欲何為?」


    童透也喝醉了:「意思很明顯,就是想當呂後甚至則天唄。」


    於冕終於忍不住:「太後已經說了,她對皇位沒有野心。」


    童透道:「那隻能騙孩子,沒有野心,幹嘛不早點還政?——不過她好日子也不多了,快六十的人了,還能蹦噠幾年?皇帝怕是對她早就有怨氣,等她兩眼一閉兩腿一蹬,就由不得她了。她能改祖製,難道皇帝不能改她的製度?真以為自己是太後千千歲呢,可知道上麵還有個萬歲萬萬歲。若是都能長生不老,古往今來哪有這麽多事。」


    陶賢笑道:「不,是事情更多。一個個都長生不老了,太子們隻怕都等不及要做皇帝了。」


    眾人都笑。


    然而皇帝笑不出來,所以民間尤其士大夫就是這麽看待母後和他的嗎?


    聽著童透等人說著皇帝這些年和太後的衝突,其中有真有假,虛虛實實;還說到了新近頒布的《皇室典範》,就是太後為了保護皇後,隻怕皇後的地位岌岌可危;又說到了於冕把兒子打發到海上去,估計就是想給於家留棵根苗;太後一直對於家特別關照,尤其對於謙,據說沒有出閣前就會背誦於謙的詩文,這兩個人會不會有什麽關係,前些年可是鬧得轟轟烈烈的。


    又提到了皇帝的身世:「嗬嗬,孫貴妃能不能搶別人的兒子不知道,汪氏當時是皇後,深得世宗寵愛,她要是想搶別人的兒子,誰能攔得住!」


    皇帝想到了當年汪舜華的那句話:所以他們居然膽敢造謠自己的身世嗎?


    上麵有異母哥哥,下麵有同母弟弟,如果不是母後的親兒子,憑什麽被立為太子登上皇位?——可別說連齊王都不是母後生的,父皇去世當天,母後可還生下了幼妹永康呢!


    事情如此明確,卻還有人想要搞事。母後尚在執政,他們就敢如此;倘若母後真的退居後宮,是不是真的有人要進言自己不是母後所生,隻是被抱養的宮人之子,生母已經被汪後處置,屍骨無存?


    「隱帝真的不是孫貴妃所生嗎?——貴妃做的,皇後做不得」


    他們說的興高采烈,甚至問皇帝:「你是北京人,有沒有聽說這些?」


    皇帝握緊拳頭不說話,於冕更是臉上黑成一團。


    夜深人靜,船已靠岸,這幾個人倒在桌上;那吳淵更是醉的不省人事,嘴裏還念著「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皇帝吩咐,將他們扔到甲板,醒醒酒,這才揚長而去。臨走的時候,看了眼獨自垂淚的嬌杏,吩咐賞了一百兩銀子。


    嬌杏沒有想到有這樣大方的客人,雖然往常在院裏一擲千金的不少,但那真的隻是頭牌才有的待遇,她這樣的中人之姿,不敢有此奢望。


    正跪下磕頭,聽得玉佩叮咚,卻是幾個極美貌的女子走出來,個個珠光寶氣,神采非凡,仿佛神仙;後麵還跟著一群丫鬟婆子。


    嬌杏看得癡了,為首的美貌婦人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道:「沒想到風塵中,竟有這樣的女子。」


    轉頭吩咐身邊的婆子,也賞了一百兩銀子。


    嬌杏叩謝,錦鸞轉身就走,沒想到醉醺醺的吳淵聞言猝然醒來,看眼前站著的女子,吃吃笑笑的:「姑娘別走。」


    他支著身子,試圖站起來:「晚生吳淵,今年二十五歲,隻因慎於擇配,至今未婚。有幸麵見姑娘,實慰平生之幸。不知道姑娘怎麽稱唿,哪裏人士,可曾婚配?」


    畢竟喝醉了,說的斷斷續續,又倒在地上。


    錦鸞又羞又惱,怎麽也沒想到剛才憑欄有感而發,竟會被臨船上幾個書生聽了去;這會兒板了麵孔,不待他說完,匆匆忙就走。


    吳淵半醉半醒的時候,就看到佳人翩然遠去,嘴裏念叨著「姑娘別走」之類的話。


    禮親王和於冕等等帝後嬪妃都走了,這才跟上,隻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吳淵。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安國公臉色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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