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篝火燃起,荒廢的村莊重新有了人聲。


    雖然雷禮說要不醉不歸,但鹿野和傅霜知兩個大病初愈的人自然不能喝酒,於是兩人便看著其他人喝。


    雷禮和他的手下自然是喝的最多的,除了雷禮,其餘官差和民夫其實並無太多不舍,他們更多是解脫和輕鬆。


    這押解的苦差事,終於完成了最難的前半段。


    因此官差無不放開了胸懷暢飲。


    傅家人,以及從山賊手中解救的女子們,她們不似官差們慣愛飲酒,起初也隻淺酌些許,但雷禮喝多了,到處勸酒,酒酣耳熱之後,原本矜持的女眷們似乎也忘記了矜持,有性子活潑的,甚至直接與官差們拚起了酒。


    其餘還清醒著的,則多半在思索期待日後的新生活。


    傅霜知的話並非所有人都聽到了,但眼前這荒村的景象,以及一路走來所見的荒涼,都足以讓心思重些的人聯想到什麽。


    鹿野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飯的時候,劉玉和幾個姑娘走到她身邊。


    “鹿姑娘。”


    劉玉先喚了一聲,似乎是因為喝酒,臉頰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紅潤。


    她端著一碗酒,道:


    “往後,還請多多關照。”


    說罷,還不等鹿野說出自己不能喝酒,她便舉起酒碗,將那碗酒徑自自己喝了。


    喝完一亮碗底,調皮笑道:“放心,知道您不能喝酒,您不用喝,我們喝。”


    “對對鹿姑娘,您看著我們喝就好!”


    其餘幾個姑娘也笑嘻嘻地如此對鹿野道,然後挨個給鹿野敬酒。


    當然,酒還是她們自己喝。


    鹿野:……


    其實她還挺想喝來著。


    她也想跟大家一起喝酒發瘋啊!


    而且這個時代的酒可不是她那個時代烈死人的蒸餾白酒,這裏的酒是黃酒,頂多十幾度,有些甚至滋味還甜滋滋的,鹿野權當飲料喝了。


    當然,醫囑還是要遵從的,鹿野小小地遺憾一下後,便繼續喝自己的清粥白水。


    但似乎受劉玉等人啟發,接下來,給鹿野敬酒的人絡繹不絕。


    起先便是那些與劉玉一樣遭遇的姑娘們。


    雖然起初她們說先跟著鹿野她們上路,若是有適宜居住的地方,她們便離去,但一路走來,最後竟然一個也沒有離開。


    所有當初留下的人,最後也都留到了最後。


    跟著鹿野這個原本毫無關係的人,來到這個偏僻苦寒又極度危險的地方。


    自己將自己流放至此。


    鹿野起初還沒有察覺,待一個姑娘喝完酒,眼睛裏忍不住沁出淚水,顫抖著問她:“鹿姑娘,我們以後……能安心過日子……對嗎?”


    鹿野這才發覺——


    原來她們向她敬酒,不隻是高興、感激,更多是惶恐、期待,和不安。


    對人生,對未來。


    “喂,我也敬你一杯好了!”


    等劉玉那些姑娘中最後一位跟鹿野敬完酒,傅瑤火速衝到鹿野麵前,話都沒說清楚,便朝鹿野舉起碗,咕嘟一大口一口氣喝完。


    鹿野哭笑不得。


    於是以傅瑤為開始,傅家這邊的人也開始跟鹿野敬酒。


    還敬上癮了!


    幸虧不用鹿野自己喝,不然就算隻有十幾度,這麽喝下去她也得醉成一團爛泥啊!


    但正因為自己不用喝,所以鹿野始終保持清醒,看著在場所有人。


    於是她發現了,歡快的氛圍之下,眾人掩蓋不住的對未來的擔憂與恐懼。


    “這兒這麽冷,咱們能熬過這個冬天嗎?”


    “蠻人已經毀了這個村子一次,應該不會……再來了吧?”


    “如今有存糧還好,待存糧吃完,咱們要如何,坐吃山空嗎?”


    “開春了就能種莊稼了吧,可是咱們都沒親自耕種過啊……”


    ……


    無數細小微弱的擔憂傳入鹿野耳朵。


    她扒拉著粥碗,喝粥的動作不知不覺就停了下來。


    “在想什麽?”


    耳邊忽然響起聲音,然後身旁就有人坐下,鹿野扭頭,就看見全場除她之外唯一沒喝酒的傅霜知坐在了旁邊,也跟她一樣端著碗白粥扒拉著。


    倆人都穿地很是厚實,圓卜隆冬並排坐在斷磚拚湊做的“板凳”上,畫麵一時竟有些好笑。


    就好像晚飯時分,鄉下倆老大爺端了飯碗,在門口一邊扒拉飯一邊閑嘮嗑。


    鹿野被自己的想象給弄樂了,“噗嗤”一聲笑出來,然而目光看到其他人,笑意便又消失在嘴角。


    “在想……”


    “活著真不容易啊。”


    傅霜知喝粥的動作一停,看向鹿野。


    “我以為你不會說出這種話。”他說,然後繼續慢條斯理地喝粥。


    鹿野也扒拉起粥碗。


    “嗯,平時的確不會說,但不得不說,現在這局麵,連我也有點犯難了。”


    雖然大多數時候,鹿野都是個樂天派。但她絕不是看不清現實無腦樂觀的人。


    她的樂觀,正是因為心知現實已經如此,樂觀應對總比消極恐懼好,因此才采取了樂觀的態度。


    所以她才更能看清生活中的苦難。


    一百多人,還多半是老弱婦孺,在這氣候苦寒,關鍵總有蠻人肆虐的地方活下去,何其艱難啊。


    傅霜知微微一笑:


    “隻是犯難,沒有因此灰心、恐懼甚至退縮嗎?”


    鹿野瞄他一眼。


    隨即,唏哩唿嚕一頓扒拉,將碗裏的粥全喝幹淨後,一擦嘴巴,高高揚起頭:


    “那是當然!”


    “我鹿野的人生字典裏就沒有退縮這兩個字!”


    “你會因為山太高,就因此害怕恐懼不敢攀登了嗎?”


    “我不會。”


    “山在那裏,就是要讓人翻越的!”


    鹿野重重將粥碗摔在身旁的枯草堆裏。


    “無論在哪裏,無論什麽時候,我都會活地好好的!”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無論繁華都城還是苦寒邊境,無論外部安穩還是蠻人侵略……鹿野決定不了外部環境,她隻能盡力去適應環境、改變環境,讓自己在環境中越活越好。


    所以管他有什麽困難,幹就是了!


    鹿野說地擲地有聲,豪氣幹雲,隻剛扔下的是粥碗而不是酒碗,稍微墮了點聲勢。


    但傅霜知好像沒有注意這一點。


    他唇角揚起。


    “既然如此。”


    “有一個艱巨而又充滿挑戰的任務要交給你,幹不幹?”


    “幹!”仍舊沉浸在自己的熱血中的鹿野不假思索就說出這個字。說出來,才反應過來,疑惑看向傅霜知:


    “幹啥?”


    傅霜知唇角揚起漂亮的弧度。


    -


    菜過三巡,酒過五味。


    除了鹿野和傅霜知外,眾人多多少少都喝了些酒。


    酒精使人大腦興奮、活潑,使原本生疏的關係變得熟悉,熟悉的關係變得親近,當然,平日的齟齬也可能又因為酒精而放大,不過幸好,此時這個荒村中的眾人還沒有什麽齟齬。


    酒精隻讓眾人之間更親近了一些。


    眾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氣氛熱鬧非凡。


    很快有人提出一個問題。


    “往後咱們就定居於此了,這裏總該有個名字吧?不能一直荒村荒村地叫。”


    這是個好問題,也是個必須要解決的問題。


    而且伴隨著這個問題提出,還有一係列的問題要解決。


    作為隊伍中最受關注最受眾人依賴的兩個人,很快便有人將問題問到鹿野和傅霜知這兒。


    鹿野這邊是劉玉來問,傅霜知這邊是傅瑤來問。


    雖然同行許久,但很明顯,劉玉這波人始終隻認鹿野,而傅家人這邊自然而然地唯傅霜知馬首是瞻。


    目的一致時,這並沒有什麽影響。


    但朝夕相處日久,目標就不可能再完全一致。


    傅霜知看了鹿野一眼,唇角上揚,露出很好看的笑。


    鹿野:……


    鹿野深吸一口氣,站起身。


    她對劉玉道:“我剛好也有事要跟大家說,包括這個地方叫什麽的問題。”


    說罷,她直直走向人群正中心。


    “啊?”


    劉玉被鹿野的反應弄地一愣,不解她是什麽意思。


    傅霜知慢悠悠起身,落在鹿野身後約摸三四步的距離,跟上。


    “啪啪啪!”


    走到人群中心,鹿野用力拍了拍手掌,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


    “鹿姑娘!”


    “鹿姑娘!”


    ……


    一見是鹿野,眾人都很給麵子的笑著叫起來。


    因為見慣了鹿野鼓勵表揚他人時喜歡拍手掌的樣子,一些人還學著她,一邊叫她一邊用力拍手。


    “好了好啦,大家的熱情我接收到了。”鹿野笑眯眯地伸出雙手,做出下壓的姿勢。


    “那麽現在,請靜一靜,聽我講幾句話。”


    月亮銀色的光輝落下來,熊熊燃燒的篝火映照著,人群正中,鹿野身姿挺拔,背脊挺直,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不像平日那般活潑爽朗,卻也不似麵對困境時那般嚴肅。


    於是眾人的聲音漸漸就落了下來。


    一會兒功夫,所有人的聲音都消失,目光都望向鹿野。


    鹿野臉上的笑容變得更明顯。


    “首先是這個地方叫什麽的問題。”


    “這是個好問題,不出意外,日後很長一段時間,這裏將會是我們的——”


    鹿野頓了下,但最後還是說出了那個字。


    “家。”


    “所以,我們的家在哪裏?如何稱唿它?”


    “這個問題,我想先問問你們的想法。”


    “所有人都可以說哦,暢所欲言!”


    ……


    這話一出,果然立刻點燃了眾人的熱情。


    家啊。


    這裏以後就是他們這群不論什麽原因,總之都已背井離鄉之人的新家。


    雖然苦寒,雖然危險,但總算有了個落腳容身之處。


    現在,又要由他們自己來為他們的新家取個稱唿。


    取名不難,人人都能參與。


    於是一時間各種聲音層出不窮。


    “不如就叫傅家村吧!”


    “山下村,據說以前這個荒村就叫這個名字。”


    “村前這條河也不錯,河水秀麗,不如就叫秀水河村?”


    “禦蠻!克蠻!殺蠻!多威風的名字,保管蠻人不敢來!”


    ……


    除去一些明顯不適合的,比如那什麽禦蠻克蠻殺蠻等生怕蠻人聽了不滅村的名字,最後各種聲音漸漸統一,一個名字被越來越多地提及。


    傅家村。


    越來越多的傅家人重複著這個名字。


    這很正常。


    這是所有傅家人第一時間就能想到的,也極願意看到成真的名字。


    傅家倒了,成年男丁幾乎死傷殆盡,但傅家又沒有完全倒,傅家還有他們這些人,哪怕盡是老弱婦孺,哪怕未來朝不保夕,但起碼她們都還活著,活著就有希望。


    將這個“新家”取名為傅家村,就寄托了所有傅家人的希望。


    就好像傅家會在這個苦寒之地重新紮根,生長,繁榮。


    所以幾乎所有傅家人都開始重複這個名字。


    然而,她們忘了,並非所有人都是傅家人。


    這個“新家”,不隻屬於傅家人。


    劉玉抿著唇一言不發。


    其餘的姑娘們也緘默著。


    “傅家村……傅家村……可俺不姓傅啊……”長相著急的十一歲兒童金鵬撓撓頭,納悶地戳戳劉修良。


    林厚樸拍拍金鵬,很是想得開,“咱們決定跟隨的人姓傅。”


    劉修良深唿一口氣,點頭。


    他不在乎這個村子叫什麽,那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要確信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


    “看來大家都想好了。”鹿野拍拍手,又吸引起眾人注意。


    “其實我也想了一個。”


    她笑眯眯說著,隨即從篝火裏抽出一根頂端還燃燒著的木柴。


    “這個——”


    她說著,便揮舞著那根帶著火焰的柴火,在夜幕上書寫。


    火焰劃破黑暗,仿佛一隻發光的筆,在夜幕上勾勒出兩個字。


    在場大多數人都是識字的,不識字的,也很快從其他人口中聽到了那兩個字。


    “太、平?”


    “沒錯,太平。”


    鹿野將柴火重新放迴篝火,笑眯眯道。


    “天下太平,百姓方能安居樂業,但你們看——”


    鹿野攤手,指指眾人身前身後甚至身下的處處斷瓦殘垣。


    “這個世道並不太平。”


    “不僅不太平,反而極其兇險,尤其對咱們來說。”


    “可正因如此,太平日子才是我們的願想、才是我們要拚盡一切努力奮鬥去爭取的,不是嗎?”


    ……


    似乎沒料到鹿野突然說出這麽一番正經的話,以致鹿野的話聲落下,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但很快,一個聲音響起。


    “我喜歡這個名字!”


    劉玉高高舉起雙手朝鹿野笑。


    她這一聲響起,便好像打開了什麽開關。


    “我喜歡!”


    “我也喜歡!”


    ……


    那些從山賊手中解救出來的姑娘們一個接一個發聲,全都支持鹿野提出的這個名字。


    到最後,一道粗粗的男聲響起。


    “俺也喜歡!”


    金鵬剛一出聲,就被林厚樸踮起腳拍了下腦袋。


    “林哥你打我幹啥?我就喜歡這個!”


    林厚樸:……


    劉修良搖搖頭笑,目光卻看向鹿野身後三四步位置的少年。


    鹿姑娘這弄的哪一出?


    單純隻為取個名字?


    隻是如此的話,為何這麽鄭重其事?


    就好像在為什麽打前哨、做鋪墊似的……


    總之不知為什麽,劉修良有種不大妙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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