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三十七年。


    趙政依然將大部分朝政交由左相李斯打理,甚至連諸多詔書都開始由刀筆文法出眾的符璽令趙高代筆。


    梁兒雖然覺得這與幾十年來都十分勤政又專於親力親為的他多有出入,但一想到這已是他始皇紀年的最後一年,她便也不願再思慮過多,隻想單純的陪他安樂的度過他最後的日子。


    春暖花開之時,趙政與梁兒在驪山之頂的天然溫泉度過了又一個纏綿浪漫的上巳佳節。


    他們笑對彼此,緊緊相擁,互訴愛慕,可心中卻全都明了,他們此生在一起的時日已經不多了……


    驪山宮中,籠罩著沐梨園的水霧似乎較從前更加縹緲如煙、似夢似幻,大朵大朵的梨花也仿佛開得更盛於往年。


    整整二十天,園中每日都是朝懽暮樂、妙舞清歌,羨煞了一大群不得入內的宮中之人。


    迴到鹹陽宮時,鳳凰池的並蒂紅蓮已然紅似明火、嬌豔欲滴。


    他二人便又時常膩在梧木亭中賞蓮品酒,撫琴弄簫。


    ——直至秋日來臨,蓮花不再。


    昭陽殿的平台之上,趙政身形立得筆直,定定遙望天邊那金紅的旭日緩緩升起,普照渭河,普照鹹陽。


    自從去年“熒惑守心”現於天穹、他決定借占卜之言出巡護梁兒出宮起,他已用心與梁兒在鹹陽境內度過了一輪完整的秋冬春夏,看遍了這其中的每一處驚奇美景,留下了他們在大秦帝都最後的美好迴憶。


    再過幾日,他就要帶著梁兒離開了。


    出巡的路線已定。


    此次巡遊他安排得很是漫長,他亦打算將自己餘下的時光全部消耗於此。


    這一走將是一去不返,而這鹹陽的每一寸景致,他也都再無機會見到了……


    “政,晨議的時辰到了。”


    梁兒見他對著日出之象發呆許久,完全沒有準備要走的意思,以為他是忘了時辰,便忍不住出言提醒。


    而趙政仍是未動,隻淡淡道:


    “今日就稍晚一些吧。”


    梁兒微怔,平日他最是重視晨議,幾十年來就算遇到再大的事,他都極少遲到。


    “你有心事?”


    見她擔心,趙政麵露優柔,展臂將她攬在身側。


    “沒什麽,就是突然覺得,鹹陽很美。”


    聞言,梁兒鼻間一酸,伸長手臂緊緊擁住了趙政的腰身。


    是啊,鹹陽好美。


    光陰如梭……


    轉眼間,她已在這度過了長長的幾十年,這裏的每一處都載滿了她與趙政的迴憶。


    或甜蜜,或憂傷,或並肩迎戰,或相依相偎……


    這,是她的家,是他二人攜手締造出的家,她怎舍得離開?……


    可秦始皇帝注定會在第五次巡遊的途中離世。


    到那時,趙政不在了,她又活著作何?


    這鹹陽美景,她已然無緣再能看上幾眼……


    然而人生最是欺負人。


    你越是害怕來臨的,它到來的速度就會越快。


    仿佛隻在瞬息,出巡就已萬事俱備。


    胡亥突然跑來覲見,自請隨同上路。


    而與以往不同,此次趙政毫不猶豫便應下了他的請求。


    胡亥大喜,隻道是父皇今日心情甚悅,使得他如此輕鬆就得到了能與母親同行出遊的機會。


    他亦不禁暗念,果然沒了艾兒,沒了扶蘇,他便能諸事皆順,成為皇嗣之中最得寵的一人。


    此番出巡預計繞南北之路,是行程最遠,曆時最久的一次,但陣仗卻是極簡。


    除了負責車馬和執掌璽印的中車府令兼符璽令趙高之外,臣子之中僅左相李斯、廷尉蒙毅、加上公子胡亥三人隨行。


    右相馮去疾則負責帶領眾臣留守都城。


    十月癸醜,巡遊的隊伍正式自鹹陽出發,玄旗招展,蜿蜒前行,浩浩蕩蕩向東南方向駛去。


    一處縣城中,皇帝的車馬已經漸漸遠去,可圍觀的人群仍是久久不肯散去,議論之聲四起。


    “誒呀!大丈夫就應當如此啊!”


    一個四十幾歲,穿著寒酸的深灰色細麻布衣,蓄須偏瘦的男子,眼神炯炯的望向前方車隊中那駕專屬於皇帝的奢華車輦,喟然感慨著。


    卻很快被另外幾個激動的聲音給淹沒了去。更是無人留意他其實一直立在角落細細聆聽著眾人的每一句話。


    “你們注意到了嗎?方才那女子的歌聲可真是好聽。她所唱的可是去年曾流傳一時的《仙真人詩》?”


    “沒錯,正是那首當初皇帝自夢中所得的詩歌!”


    “真不愧是皇帝陛下身邊的人所唱,就是比我們尋常百姓唱得好出千倍。”


    正當幾個布衣平民滿心感歎之際,一旁有錦衣之人揶揄嗤道:


    “賤民就是見識淺薄。隻聽得出歌好,殊不知,那琴撫得才叫一絕。”


    布衣慚鳧企鶴之時,又有另一個錦衣之人道了一句公道之言:


    “你勿要刻薄了,窮苦人家哪學得起琴?更是難以知曉琴在品質上的高低之分啊。”


    聞言,先前那人頷首,慨然道:


    “琴之高低……是啊,那位樂師非但琴藝精湛,就連所用之琴也是音色超然、絕非凡品。以前就曾聽聞皇帝在鹹陽宮中藏有古琴''繞梁'',不知方才那人所撫的是否就是那床相傳已毀的周朝名琴?……”


    說至此處,二人已是滿目豔羨,齊齊望著前方漸行漸遠的車隊癡癡怔神,喃喃道:


    “無論是那絕世之琴、撫琴之師、還是那吟歌之女,都真真讓人想要有機會能近前一觀啊……!”


    華麗寬敞的車輦中,趙政修長的手指秉持著一隻精致的小碗,淺淺啜了一口蜜漿,淡笑道:


    “梁兒的琴歌宛如天籟,怕是外麵那些百姓一生也難以見到技藝更勝於你之人。我倒有些好奇,若是得知在車輦的幕簾之後,如此精粹的琴與歌皆出於你一人,不知他們又會作何反應?”


    梁兒微微牽起唇角,素手將“繞梁”的餘音撫平。


    “那些我全不在意,隻要他們能長長久久的記著這首《仙真人詩》便好。”


    她起身至趙政身邊盈盈落座,十分嫻熟的提起銅壺,為他將漿碗再度斟滿。


    去年那些居心叵測的歹人編造的“仙鬼”之言對趙政在民間的影響很不好,而趙政用以應對的《仙真人詩》又隻是由人來口口相傳於各地的。


    像這種被編做民間小調的詩歌往往因為順口極易流傳,但卻也極易被人遺忘。


    隻要一有新的詩歌傳出,之前的那首便就不再流行了。


    而她此番每路過一城,就會反複彈奏吟唱此詩,就是要以她非凡的琴藝和歌藝令百姓們重溫於此,使他們在驚歎之餘加深記憶其中的內容。


    她要盡自己所能讓天下人記得:


    始皇趙政才是真正的天命所歸,無論是在他活著之時,還是亡故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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