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鄭平,你好似心情不錯,這是從哪迴來的?”


    鄭平剛一迴到家中,就被出自黑暗中的一語驚到。


    她猛然一怵,循聲看去,果然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正借著月光坐立於窗邊。


    “啊……你來了……怎麽不點燈?”


    她牽強一笑,熟練的走過去將桌案上的油燈點亮。


    男子的眼皮半搭著,就那般冷冷望著她的一舉一動,口中淡淡道:


    “我從黃昏等你到日落,便也沒那心思明燈了……倒是我方才所問,你還沒答。”


    鄭平也斂身坐下,故作鎮定、看似隨意的答著:


    “今日是秋社,市集下的晚,我就逛得久了些。”


    男子眼底微沉,冰冷的視線掃在她身上,仿佛能看透她的一切心思。


    “你該不會是……背著我讓衛思那丫頭帶什麽東西進宮了吧?”


    他問得這般直接,鄭平微滯,笑得也越發不自然,卻矢口否認:


    “嗬……怎麽可能?宮禁森嚴,衛思怎會這麽晚才迴宮?何況,我能讓她帶什麽進去啊?”


    男子也勾唇笑了笑,斂了頭道:


    “你可以早早見過了衛思,再多逛一兩個時辰來掩我耳目啊。而且……你房裏這毒是要用來做什麽的啊?”


    當見到男子廣袖之下露出的那個小小的陶瓶,鄭平終於大驚失色,鐵青著臉支吾道:


    “你……怎會發現……?”


    那個小瓶她分明是仔細藏好了的,怎麽還是被他找到了?


    隻見男子眼神驟凜,陰沉道:


    “鄭平……當年我奉呂相之命將你救下隱於鹹陽。初見你時,你青澀莽撞,好幾次都險些連我一起暴露。但我不怪你,畢竟那時你年紀還輕,易衝動沒分寸,我教導你便是了。可如今二十幾年已過,你怎得還是這般不長進,又做這等無腦之事!”


    至此,鄭平已然再也繃不住心中不忿,頂撞道:


    “之前長公子殿下不過就是因生母之事衝撞了那妖女,便被暴君下了禁令無召連宮門都不可再入。整整幾個月,長公子殿下受了他多少欺辱?多少打壓?那個暴君為那妖女竟連長子都不顧了,這口氣我實難咽下!”


    男子見她如此,氣憤斂眸,複又睜眼瞪去,訓道:


    “你以為就憑你的那點毒就可成事?若這麽容易便能殺得了那暴君,我又何苦要等那麽多年?”


    鄭平不顧男子麵上的不屑,語氣依舊堅定:


    “他吃個飯喝口水都要用銀針試毒,我自是殺不了他的。不過,那梁兒,我卻能殺。”


    男子不禁白眼相向:


    “聽聞她每日都與暴君同食同寢,你的毒,她應當也是觸不到的。”


    鄭平輕笑,眸中已有幽光閃過。


    “嗬嗬,妙就妙在她與我一樣都是貼身的婢子。她的手每日能碰到什麽?如何碰?我全都一清二楚。”


    “看來你已有十足的把握。”


    男子眼中寒意更甚,定定看向眼前這再熟識不過的婦人,沉聲問道:


    “那不知你可否想過,此事一畢,無論成功與否,你當如何脫身?”


    聞此,鄭平微怔。


    男子不再看她,垂下眼眸又道:


    “自今日起,為查方士一事,鹹陽城內隻許進不許出。一旦衛思出事,你定是也跑不了的……”


    “你……要殺我滅口?”


    瞬間,鄭平身心劇震,連聲音都抑製不住的顫抖起來。


    她跟著這男子二十幾年,是這世上唯一知道其身份和所有藏身之地之人。


    他名為俞增,是當年罪臣呂不韋一黨的餘孽,更是幾個月前致使長公子扶蘇與皇帝反目的幕後主使。


    今日,他又聯合了那些方士。


    而往後,他還會做更多損害皇帝之事。


    直至皇帝死,或他死……


    如此,若她被抓,他定是怕她將他供出的。


    “滅口?我在你眼裏就這般無情?”


    忽然,男子失笑,起身湊到鄭平身前,聲音幽沉:


    “當年,你我雖是草草合歡,卻怎麽也算春風幾度。這點魚水之情的薄麵,我還是能給得你一些的。”


    提及那些過往,鄭平大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原本驚恐的瞳中也開始顯出複雜的神色。


    當年得知呂不韋在蜀地慘死,留守於鹹陽的俞增便日夜思念舊主,飲酒買醉。


    當時二十多歲的她本就曾被俞增所救,時常受他照應,見他如此,也想到了自己那逝去的主子,便流著淚上前去勸,不料卻反被醉酒又血氣方剛的俞增壓下,強行占去了身子。


    從那次起,俞增每每喝醉,便總會過來找她。


    無歡,無愛,隻有毫無憐惜的發泄……


    終於熬到有一日俞增想通了,不再大醉了,開始籌劃起複仇的大計,她便又成了他的一顆棋子,被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此刻,俞增已將笑意盡斂,眯起眼來又道:


    “鄭平,若我現在殺你,你便沒有機會看到那梁兒的死,也沒有機會能再見到暴君,讓他為害死你的主子而後悔。你我相處了這麽多年,我自是知道你最想要的無非就是這兩點罷了。”


    聞言,鄭平垂下眼眸,淚水盈眶。


    沒錯,這便是她想要的,亦是令她渴求了半生的兩件事。


    俞增不想看她哭,扭過頭去沉聲道:


    “不過我雖有意成全於你,但你自己也要仔細想想清楚。你怎樣都是一死,如果死在我的手上,我雖保不了你毫無痛楚,但至少能盡力做到幹淨利落,就算疼,也隻是眨眼之間罷了。可你若落到暴君手上,你殺了他視若珍寶、甚至重過皇嗣的女子,你要遭受的刑罰則非大秦酷刑之中最重的那幾項莫屬……”


    鄭平眸中含淚,卻是淒苦一笑,麵上滿是堅毅之色。


    “隻要能看到那妖女的死,隻要能親眼見到那暴君痛苦的神情,要我如何我都願意!”


    俞增轉迴頭來。


    “好,不過我有言在先,你報你的仇,我報我的仇。你我二人從此各不相幹。關於我的一切,你都不可在暴君麵前透露半分,否則……”


    他再次湊近鄭平,威脅道:


    “即便我死了,我也有辦法令你那寶貝的長公子殿下痛不欲生。我向來不會食言,你該了解我的……”


    言畢,他舉步而出。


    “砰”的一聲,大門再次緊閉。


    昏黃的燈火下,鄭平麵色癡然,呆滯了許久也未動一下。


    而門的另一邊,俞增身形僅頓了片刻,便頭也不迴的大步離開。


    如此也好,他們這兩個同命相連的可憐人,背負著各自的仇恨糾葛了半生,從此,終於可以兩不相見了。


    入夜,一處荒僻的石屋之中,有數隻鳥兒分別飛向各個方向。


    昏暗的屋內,侯生推攘著盧生的阻攔,伸臂指向立在窗前剛剛放走了信鳥的俞增,大聲吼道:


    “放開我!這一天之內,你我的弟子本就已因傳言一事入獄大半,現在他又傳信讓弟子們再散布出這樣的謠言,你可知道這是會將他們害死的!”


    侯生用力將他按住,怒聲勸道:


    “糊塗的是你!弟子之中有太多同你我一樣知道皇帝秘密之人,就算沒有那些謠言,他們也一樣活不了!何況弟子可以再收,可對付皇帝的時機卻是失不再來的!”


    “沒錯。”


    俞增轉身,麵色幽幽,負手道:


    “我的舊主曾說,那梁兒就是暴君的軟肋,年頭越久,她的作用就會越大。一年之前,就是因為要護她,暴君才會果斷應下李斯焚天下之書的諫言。今晚梁兒就會中毒,無論她是否還能活,對暴君而言都是一次不小的打擊。若在此時再傳出辱沒梁兒為妖之言,便定能令他再施暴行,成為名副其實的''暴君''。到時,就如桀紂一般,他的天下也穩不了多久了。而天下亂了,你二人才能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說到這,他挑起唇角,陰邪一笑:


    “試問,你是想留弟子們的命,還是想除去暴君的命?……或者換言之,你是想要弟子們活著,還是你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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