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姬被接迴了竹泉宮,趙政也一同返迴鹹陽,住迴了昭陽殿。


    此後,他們母子便再未相見,隻因相見不如不見。


    入夏,打了兩年內戰的秦國又開始進攻周邊的魏國。


    秦將楊瑞和攻取了魏國垣城、蒲陽、衍氏,甚至逼近了魏都大梁。


    六月,有人密報,從秦王政元年就開始為秦國修建水渠的鄭國,其實是韓國派來的細作,目的就是要耗費秦的國力,以求延緩秦滅韓的時間。


    趙政得知之後拍案而起,立刻命人將鄭國綁來了昭陽殿。


    案前的趙政神色陰沉。


    “鄭國,有人告知,你是韓國的細作。”


    “正是。”


    鄭國毫未遲疑,坦言道:


    “臣當年入秦的目的,就是要大量消耗秦的人力和物力。如此,秦國便在短時間內無法輕易滅韓了。”


    “你!……”


    趙政見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怒氣更盛,一向善於隱忍的他竟拍案而起。


    “九年……好一個鄭國……你耗費了我大秦整整九年的時間!讓寡人還有什麽理由不殺你?”


    趙政鳳眼微眯,廣袖下的雙手緊緊成拳。


    鄭國見趙政暴怒,也仍舊麵無懼色,隻恭敬一揖,道:


    “大王息怒。最初臣的確是以細作之身入秦。然而如今,臣所建之渠還未完工,就已經為秦造就了巨大的利益。臣所做的事,僅能為韓國延續數年的壽命,卻可以為秦國建下萬世之功!”


    趙政一動不動的站在大殿的最高處,垂眸思忖鄭國方才的一字一句。


    梁兒知道,讓君王能容得下一個別國的細作,是件多麽艱難的事。


    這需要這個君王有容人的海量和超凡的見識,同時還要能頂得住天下人的閑言碎語。


    而遠見卓識的趙政,正是這樣一位難得的君主。


    “你說的有理。”


    他終於開口。


    鄭國所言很有道理,並且相較於他國,秦國的水工技術還很落後,在技術上也十分需要鄭國這樣的人才。


    “寡人準你繼續為秦國修建水渠,亦會一如既往重用於你,不再計較早前你為細作之罪。”


    鄭國聞言,十分鄭重的深施了一禮,許久方才起身。


    其實他雖料到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卻並未想過秦王竟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如此輕易的放了他。


    這位年輕的秦王,的確非同凡響。


    鄭國剛一步出殿門。


    趙政便又沉下了臉色。


    他迴到坐榻之上,淡聲吩咐:


    “下逐客令……”


    梁兒猛的抬頭看向趙政,逐客令……


    “自今日起,凡在我大秦為客卿者,一律不再錄用,請出鹹陽。”


    李斯剛走至昭陽殿門口,還未入殿覲見,便聽聞殿中趙政如此一言,心中凜然,即刻轉身離開,很快便消失在望夷宮。


    傍晚,李斯手執一卷竹簡,急匆匆的趕迴昭陽殿。


    “大王,長史李斯在殿外求見。”


    “李斯……”


    趙政薄唇一揚。


    “來的還不算慢。”


    梁兒疑惑的望向趙政,難道他早知李斯會來諫言?


    李斯被請入殿中,先施了一禮,複而雙手呈上了那卷竹簡。


    梁兒將竹簡攤開,平鋪於趙政麵前。


    其上所寫果然就是那文明古今的《諫逐客書》。


    李斯屏息躬身,鼓足勇氣道:


    “聽聞大王今日下令逐客,臣以為,此事不妥。”


    趙政抬眼,淡淡注視著他。


    “正如臣遞交的奏章上所言。從前,秦穆公求賢若渴,從西戎請來由餘、從楚國找來百裏奚、從宋國迎來蹇叔、任用從晉國來的丕豹和公孫支。他用了這五個人,才最終兼並了二十國,稱霸西方。秦孝公重用商鞅,實行新法,移風易俗,打敗楚、魏,擴地千裏,秦國方才強大起來。秦惠王采納張儀之計,方破了六國合縱,致使各國服從秦國。秦昭王得了範雎,才終得削弱貴戚、強固王權、蠶食諸侯、成秦帝業。這四代秦王都是由於任用客卿,才讓秦國越發強大。若他們當年也下令逐客,秦便會失去富利之實,也不會有現在的強大之名了。”


    李斯頓了片刻,舉眸望了一眼趙政,見他並無怒意,便繼續道:


    “現今,大王您坐擁堆積如山的玉石、身有卞和的寶物、垂飾巨大的明月珍珠、佩太阿名劍、乘纖離名馬、鹹陽宮的樹上有翠鳥羽毛的旗幟、還有用鱷魚皮製作的大鼓。這種種寶物,沒有一個出產於秦國,而大王您卻喜愛得很,為何?倘若必須出產於秦國的東西才可用,那麽鹹陽宮的垟壁之上便不會嵌有夜明珠,玩賞之物也不會有犀牛角和象牙製品,後宮不會有來自鄭和衛能歌善舞的女子,馬廄中亦不會有駿馬良駒,江南的銀銅錫不會用做器皿,巴蜀的丹青彩石不會用於繪畫。如若裝扮後宮女子和娛樂心神的物件,必須產於秦才可用,那麽嵌著宛珠的簪子、鑲著小珠的耳環、東阿出產的絲衣、漂亮的配飾,就都不會出現在大王麵前……而那些來自各國的窈窕佳人,也一並不會站在大王的身邊了。”


    話到此處,李斯眼神不禁落在了梁兒的身上。


    趙政雙眸亦隨著李斯瞥向梁兒的方向。


    李斯之意,梁兒亦非秦國之人,卻也得到了趙政的萬般寵愛。


    梁兒感到有些許尷尬,便默默垂了眼,聽李斯繼續往下說。


    “地道的秦樂是甕缶和箏,可如今秦卻棄了這些而選用《鄭》、《衛》、《桑間》、《韶》、《虞》、《武》、《象》這些異國舞曲。又是為何?還不就是為了愉悅耳目。”


    此時,他音調高了兩分。


    “但是現今,大王對待人才,卻不問此人是否可用,不論是非賢愚,隻要不是秦人就一律驅逐。恕臣直言,大王誌在天下,可這並非統一天下之法。”


    他輕輕一歎。


    “臣聽聞,地廣則糧多,國大則人盛,兵器強大則士卒勇猛。故此,泰山不舍棄細小的泥土,才能成為巍巍高山;河海不挑剔微弱的水流,才能得以幽深廣闊;得民心的國君不拒絕百姓的歸順,才能展現出其仁德明惠。所以,地不分東西南北,民不分區域所屬,這便是三皇五帝之所以無敵於天下的原因。大王令天下賢才不敢再來秦國,實際上就是支援了敵人、壯大了諸侯。”


    他眼露微光,滿麵誌誠。


    “大王,不出產於秦的寶物甚多;不生於秦,卻願為秦效力的人才亦是數不勝數。而驅趕客卿隻會壯大敵人,對內削弱自己、對外則結怨於諸侯。大王若想以此求得國家沒有細作威脅,這是不可能的。”


    李斯言畢,趙政遲遲未語,他再次垂眸掃了一眼案上竹簡,唇角微微一動。


    “這《諫逐客書》寫得甚好。”


    趙政起身,負手走向李斯,在他身邊站定。


    “鄭國為韓國細作,寡人欲殺之,卻意外得知他有膽有識,可謂大才,若他能為我大秦建立萬世功業,留他一命又能如何?寡人一句逐客,也激出了你李斯的一番豪言壯語,令寡人甚為欣慰,終是沒有看錯了你。”


    李斯怔住,張著嘴巴半天沒能閉上。


    大王這所謂逐客,竟是對他的又一次試探。


    “李斯。”


    趙政淡淡喚他。


    李斯忙躬身一禮。


    “臣在。”


    趙政眸光之中鋒芒盡顯。


    “滅韓一事,就有勞你籌劃了。”


    李斯一震,正色一拜。


    “臣,領命!”


    梁兒麵上有華彩閃現,李斯啊李斯,趙政如此重用於你,怕是你這無甚大用的長史之職也不用做得太久了。


    鹹陽北麵有一座山,名為龍首山。


    顧名思義,此山的形狀像極了一個傲然仰天的龍頭。


    山上有一座章台宮,它依龍首山丘陵地勢而建。


    宮城四麵各辟一門,東北兩麵都設有闕樓。


    大臣議事,進出東闕;百姓上奏,入詣北闕。


    宮內麒麟殿的平台之上,玄袍男子頭戴冠冕,麵容如琢,舉目眺望眼前的連綿遠山。


    “梁兒可知寡人為何要來此處?”


    女子身著白裙,膚白如雪,亦如男子般凝望著遠方山巒。


    “奴婢聽聞,這裏是當年昭王最喜愛的住所。”


    秦昭王是趙政的曾祖父,亦是他自小最為崇敬的一位秦王。


    “昭王一生輝煌,卻終是未能完成大秦霸業,實在遺憾。”


    梁兒卻是淡淡一笑。


    “大王無需介懷。若無拋磚之人,又怎會有美玉現世?”


    趙政轉頭,對上梁兒晶亮的星眸。


    就是這樣一雙智慧靈動的眼,讓他心動了十幾年,癡迷了十幾年……


    趙政輕輕托起她的下巴,俯身在她的唇上印下淡淡一吻。


    梁兒唇上特有的清甜縈繞於鼻間,趙政斂眸感受著此時的美好。


    梁兒沒想到說這正經事的時候趙政也會突然吻她,雙眼直愣愣的呆在了原地。


    她隻覺心突然跳的厲害,連唿吸也似乎也變的困難了許多。


    趙政將她擁斂入懷,如獲至寶般輕撫她如墨的長發。


    他暗自許諾,他日一統天下,他定要與懷中的她共享四海,萬世千秋,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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