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冬末的最後一場雪。


    鳳凰池麵結的冰原本已經因為天氣轉暖而融了大半,而今卻又附上了一片白雪皚皚,看著真是別有一番景致。


    今日風不大,大片的雪花便隨意飄落,簌簌的,平添了一副閑散的氣氛。


    忽聞梧木亭中有琴音繚繞。


    婉轉清麗,餘音嫋嫋,不絕於耳。


    “'繞梁'名琴果真不同凡響。”


    梁兒一心撫琴,竟不知有人近前,忽的抬頭,卻是呆在了那處。


    眼前之人舞勺之年;麵上光潔白皙,眉目清秀,相貌俊雅;頭戴琉璃冠,腰束白玉帶,其間一支色澤飽滿的赤紅玉簫尤為顯眼,素白的錦袍雖無半點紋飾,卻依舊難掩那與生俱來的華貴雍容。


    “公子……”


    梁兒雙眸含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也忘了禮數,沒有起身施禮。


    “我迴來了。”


    他含笑望著梁兒,笑容純淨如斯,就好像亭外漫天飄飛的雪花,可以洗去塵世間的所有煩擾。


    他迴來了……長高了……也更好看了……


    淚,不由自主的落下。


    “怎得還哭了?”


    成蛟走至她身邊緩緩蹲下,抬手為她拭去臉上的淚水。


    “返迴鹹陽的路上,我是邊玩邊走的。若早知你這般想念我,本公子定會快馬加鞭,再早個兩日迴來。”


    “嗬嗬……”


    梁兒破涕為笑,他人是長大了,可性子倒是一點也沒變。


    成蛟眉毛一挑。


    “又笑了?你們女人怎麽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啊?我那夫人也是如此,真是讓人琢磨不透。”


    “公子娶妻了?”


    梁兒揉了揉眼睛,好奇道。


    “嗯,去年在趙國的時候,趙王將他的親侄女嫁給了我。”


    成蛟一歎,好似說的不是件喜事,而是一件極惱人的煩心事。


    “趙王的侄女不漂亮?”


    “唉,也不是不漂亮,就是……”


    成蛟剛要迴答,卻見梁兒仰麵看向自己的眼神亮炯炯的,渾身上下散發著濃濃的“八卦”之光,噎得他瞬間沒了答話的興致。


    “咳,你還好意思追著本公子問東問西?我看你這邊可比我那邊熱鬧得多了!”


    梁兒一滯。


    “奴婢這裏怎麽熱鬧了?”


    成蛟一笑,滿臉俏皮,膩了一眼“繞梁”琴。


    “本公子一迴來就聽說了,想不到王兄送你的哪張破琴,竟然就是隱世三百多年的'繞梁'名琴。”


    說到這事,梁兒一臉疑惑。


    “是啊,奴婢實在想不通,大王為何會將這麽貴重的琴贈予我這個侍婢……啊!”


    梁兒話音還未落,便被成蛟當頭一個爆栗。


    “原本還以為你有多聰明,竟連這個都想不明白。”


    梁兒雙手捂額,一臉委屈。


    “那公子倒是說說看,也好讓奴婢明白明白!”


    成蛟站起身,取出腰間玉簫,唇角勾起:


    “你用那'繞梁'琴與本公子合奏一曲,本公子便告訴你。”


    梁兒撇了撇嘴,正了正身。


    玉手輕佻,琴音又起……


    曾幾何時,就在這鳳凰池邊,梧木亭中,每日都會響起的琴簫之音,如今終於再次響起。


    然而時隔三年,琴音已由低悶轉為清揚,簫聲也較從前增了幾分穩重。


    始終未變的,是二者之間難言的默契。


    或者說,就連那默契,也更盛當年。


    曲畢,成蛟深吸了一口氣。


    “好久沒有奏得這般暢快了!”


    梁兒心情也很是舒爽,卻也沒忘之前問過的事。


    “現在,公子可以告訴奴婢了吧?”


    成蛟收了赤玉簫,嫌棄的斜睨了她一眼,轉身便要離開。


    梁兒急了,站起身來喊道:


    “欸!公子不可耍賴!”


    成蛟駐足,側頭笑著:


    “笨死了,也不想想你的名字是什麽,真是枉費了王兄的一番苦心。”


    名字……梁兒……“繞梁”……


    霎時間,梁兒麵上飄起一朵紅雲,而成蛟卻已步履輕盈的越走越遠。


    因成蛟返秦,不久,趙出也離秦歸國。但趙國已經巨變,早已沒他這個前太子的一席之地。


    春天,蒙獒攻魏終於大勝,成功把氏畼和有詭並入秦國的領土。


    此時,趙國的新將李牧因在邊城大破匈奴立了奇功,加上趙國又剛剛失去了廉頗,趙王便將李牧召迴邯鄲,加入趙國與其他國家的攻城戰。


    李牧迴來的第一戰便是攻打燕國,僅三個月,他就拿下了燕國的武遂和方城,用實際行動證明,他之前大勝匈奴是實力使然,而非運氣。


    五月初五是楚國的天中節,也是後來所稱的端午節。


    這個節日秦國雖然也有,卻遠不如楚國那般重視。


    每年的這一天,趙政都會在楚國公主出身的羋夫人那裏留宿,陪她過節。


    這天,梁兒照例在傍晚時將趙政送到了羋夫人的菖蒲宮,然後獨自返迴望夷宮休息。


    迴去的路上有一片桃林。


    此時既不是開花的時節,又非結果的季候,隻有滿眼的翠綠和著傍晚泥土的芳香,清淡,安逸。


    走著走著,忽見前方有一男子,身材高挑,錦衣玉帶,溫潤如玉,竟是燕丹。


    梁兒駐足。


    質子無召不得入宮,不知為何燕丹會出現在鹹陽宮內,出現在她的麵前。


    燕丹見她停下了步子,便邁步向前,走至梁兒身邊。


    梁兒施禮。


    “殿下怎麽會在此?”


    燕丹笑得有些不自然。


    “一直想要再見你一麵,卻始終尋不到機會。今日燕史運了五車厚禮到鹹陽宮,我便也跟著一起進來了……”


    因之前秦燕結盟,最近燕國在燕趙戰場上失利,便來向秦獻禮,想要秦國施以援手。


    這事梁兒是知道的,卻不知燕丹也隨燕史一同入了宮。


    “可,燕史不是午時就來了嗎?現在已是黃昏,為何殿下還在宮中?”


    燕丹淺淺低頭,唇角微挑。


    “啊,來之前我粗略打聽了一下,隻有此刻,才能等到你獨自一人。午時過後,我便一直滯留在此,等待與你單獨相見。”


    梁兒隱約預感到了什麽,有些不知該如何自處,卻仍堅持著。


    “殿下如此大費周章要見梁兒,是否是有話要說?”


    燕丹從袖袋中掏出一物遞給梁兒,看著她的眼神極盡溫柔。


    “金花……燕支?”


    那精貴的金絲楠木盒子,梁兒一眼便可認出。


    “鹹陽宮宮規甚嚴。我思來想去,好似也就這個可以讓你帶在身邊。”


    梁兒非但未接,反倒退了一小步。


    “梁兒不會再收殿下的東西了。”


    “嗬,僅是一盒燕支罷了,連這也不願收下嗎?”


    見燕丹淡淡唿出一口氣,衣服落魄的神色,梁兒的心驟然一緊,嘴上卻死撐著。


    “梁兒覺得,那日酒宴上梁兒所操曲意殿下應是聽懂了的,為何今日還要多此一舉?往後殿下還是不要再來了。”


    說到此處,燕丹的眼神變得堅定,直直的看向梁兒。


    “那天確實是懂了,可我燕丹從不信命。你呢?你又究竟在怕什麽?”


    梁兒別過頭去。


    “殿下還是快走吧,被人看見了不好。”


    “你不想偷偷摸摸,我跟秦王要了你便是。”


    聽他這樣說,梁兒慘然一笑,他還真當女人是衣服,說要就要呢。


    “殿下想得簡單了,怕是秦王不會同意。”


    “為何?”


    “殿下方才說已經粗略打聽過梁兒的行蹤,便應該知道梁兒是住在望夷宮秦王寢殿的。梁兒……早已是大王的人……秦王與殿下不同,自己的女人,絕不會讓與他人。”


    梁兒這話一語雙關,燕丹又怎會聽不出。


    “你……和他……”


    “再過一會宮門就要關了,殿下還是早些迴去休息吧,梁兒也要走了。”


    梁兒抬腿要走,燕丹卻將她攔住。


    “可否……最後讓我抱你一下……”


    “殿下這就不必了吧。”


    話音還未落,梁兒已被燕丹拉入懷中,緊緊抱住。


    梁兒一驚,這樣的一瞬,竟讓她眼淚險些落下,她努力掙紮道:


    “殿下應該清楚這裏是大秦鹹陽宮,處處都有耳目。若被人看見,殿下與梁兒當如何?”


    燕丹聞言不舍的放開手臂,梁兒未抬頭看他,隻淡淡說了句:


    “忘了梁兒吧。”


    便跑開了。


    陪羋夫人的趙政突然想迴昭陽殿查閱些書簡,卻在路上遠遠看見剛剛這一幕。


    見梁兒跑開,趙政趕走身邊內侍宮婢,也繞路追了過去。


    梁兒正隱在一處假山石壁後暗自抹淚。


    對於燕丹,她心意已決,是定然不會有所改變的。但每每那身影出現於她的眼前,她卻總是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


    見梁兒如此,趙政輕輕走至她的身後,卻未出言打擾。


    梁兒感到身後有人,忙擦掉眼淚迴頭,卻對上趙政漆黑如墨的眼。


    她如受驚的白兔般瞪大雙眼。


    剛才和燕丹見麵,他看到了?他生氣了?他會將她如何?


    短短一瞬,她思緒如亂流般,止不住的胡亂猜測著趙政此刻的心思。


    趙政看著眼前被嚇壞了的梁兒,他原本的憤怒瞬間化作擔憂和恐懼。


    方才梁兒與燕丹之事他看得清楚。她拒絕了燕丹他很高興,卻也明白或許在她心裏,一輩子都難抹去那個名字了。


    趙政溫柔的將慌亂的梁兒擁入懷中。


    她注定是他的,他不會放手,永遠不會。沒人能將她帶走,燕丹也不能……


    趙政一直也未有之字言語,就那樣靜靜的輕柔的抱著她,直到感到懷中的她不再害怕,方放開了手,仿若無事般。


    “迴宮吧。”


    接受了燕國的求助,呂不韋便想趁此機會派張唐去燕國出任燕相,直接控製燕國,與秦合力攻趙。


    可張唐卻覺得自己曾帶兵攻打過趙國,若是去燕必定會路過趙,他怕遭到報複,死活都不肯去。


    呂不韋氣張唐太沒出息,卻一時想不出解決的辦法。


    此時,冒出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小男孩,他的爺爺甘茂曾是秦武王的左丞相,故而他小小年紀就能自由出入秦國各大臣的府邸。


    在呂不韋一愁不展之際,這小孩跟呂不韋說他能解決此事,呂不韋自是不信,但也沒別的法子,就隨口打發了甘羅,讓他隨意試試。


    甘羅跑去張唐家勸了張唐很久也沒用,他便跟呂不韋要了5輛車,自己去了趙國。


    趙王聽說這次來的秦史隻是個十二歲的孩子,覺得十分有趣,便親自到城郊去迎接,想能盡早看個究竟。


    甘羅問趙王:


    “趙王可知燕太子入秦做了質子?”


    趙王點頭:


    “寡人聽說了。”


    甘羅又問:


    “那趙王聽說張唐要去燕國做丞相嗎?”


    趙王又點了點頭:


    “寡人也聽說了。”


    甘羅一臉稚氣,卻是氣定神閑。


    “燕太子入秦為質,表明燕國沒有欺騙秦國;張唐去燕國做丞相,這也是秦國對燕國的誠信。趙國地處燕秦中間,如今燕秦結盟,互不相欺,倘若聯合攻趙,趙國豈不危矣?”


    趙王聞言麵露驚恐。


    甘羅又繼續道:


    “其實燕與秦聯合,無非就是想要攻打趙國的廣河流域。趙王不如把廣河流域分出五城給秦國,如此誠意,秦國便可將燕太子請出秦國,隻要燕秦之盟一毀,以趙國的強大,去攻打弱小的燕國,豈不輕鬆?”


    趙王覺得甘羅說的有理,立即割了廣河地區的五座城池給秦國。


    最終,秦國將燕丹送迴了燕國。


    燕丹離開,恐怕燕國會因被一個十二歲的小孩給耍了而氣到嘔血,可在秦國,無論是趙政還是梁兒,都著實是鬆了一口氣的。


    不久之後,趙國便開始攻打燕國,共打下燕國上穀地區的三十座城。為表示感謝,趙王還十分大方的把其中的十一座城送給了秦國。


    甘羅年僅十二歲便立此大功,秦國舉國皆道他是神童在世,再無人敢小瞧於他。


    趙政召見甘羅時,梁兒見他樣貌可愛討喜,神思敏捷又口齒伶俐,果真聰慧非常,“神童”一詞他絕對受之無愧。


    趙政對他也極是欣賞。


    因秦國要滿十八歲才能正式為官,所以僅拜甘羅為上卿,並將他爺爺甘茂當年為相時所得的所有產業都賜給了他。


    甘羅也成為了春秋戰國近七百年來年紀最小的上卿。


    然而就在趙政對甘羅的未來萬分期待之際,卻傳來了甘羅暴死家中的消息,又引得一陣舉國震驚。


    有傳言說,是燕國記恨甘羅,便派了細作刺客潛入府中將之害死。


    趙政下令嚴查此事,卻始終未能查出真兇。


    隻可惜了甘羅小小年紀,當世神童,就這樣不明不白的結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否則以他的才智,定是也能在戰國末年大一統的戰爭中留下更為輝煌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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