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城的中央大道直通入鹹陽宮內。


    尋常馬車行至宮門處便不得入內,隻能下車步行入宮,但呂不韋的馬車卻可以在宮中來去自如。


    這鹹陽宮每一處皆是灰牆灰瓦,其上均刻有龍鳳紋和幾何紋;常有紅柱點綴其間,柱上又以黑色鑲金雕龍裝飾。


    很是莊重氣派。


    呂不韋將梁兒帶至一處名為永巷的地方。


    執掌永巷的永巷令一舉一動都陰柔得很,一看便知是個宦官。


    他見相邦大人親自造訪,激動得恨不得將自己攔腰對折,行個以頭點觸腳尖的高難度大禮。


    呂不韋對此早就習以為常,自然沒有多加理會,隻淡淡交代了幾句便離開了。


    呂不韋走後,那永巷令走至梁兒跟前,大概將她打量了一番後,態度較為和善,問道:


    “姑娘名叫梁兒?”


    “是,大人。”


    “嗯,不愧為相邦大人所薦之人,看著果然乖順。”


    梁兒聞言暗自翻了個白眼,乖順?她又不是貓狗。


    “呃……不過雖說已有相邦大人做保,可咱們還是要依例走一下過場的,你可明白?”


    梁兒眨了眨眼睛,表示完全不知他所雲。


    依什麽例?走什麽過場?這是要去做什麽?


    見她一副懵懂的模樣,永巷令搖頭笑道:


    “嗬嗬,果然還是個孩子。罷了,你隨我過來便是。”


    梁兒跟著他入了後庭一室,室內有宮婢十幾人,齊齊盯向她。


    第一次被這麽多女人同時盯著看,梁兒竟不自覺的倒退了一小步。


    “咳!”


    永巷令輕咳一聲。


    “此女乃是相邦大人親自送來的,你們意思意思就行了,可別嚇到人家小姑娘了。”


    話音一落,眾宮婢麵麵相覷,連連應諾。


    永巷令滿意的點點頭,退出門外將門反鎖。


    這陣勢,讓梁兒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待宰的羔羊。


    她惶惶然看向眾宮婢,卻半天不見她們有任何動作,她們甚至連話也不說一句。


    “額……請問……”


    梁兒見氣氛著實有些尷尬,小心翼翼的問:


    “我們這是在做什麽?是在……等什麽嗎?”


    一個年長些的宮婢小聲答道:


    “等時辰啊。”


    “時辰?”


    “姑娘雖是來走過場的,卻也需在這室內待夠了時辰方可出去。若是時辰未足,往後在宮中便免不了被人閑話。”


    梁兒蹙眉:


    “姐姐可否明確告知,若不是過場,而是例行工序,我在這室內需要做的是什麽?”


    那宮婢聞言抿嘴笑道:


    “傻丫頭,當然是要脫了你的衣服,仔細查看你的身子啊!我們沒你運氣好,有那等身份的大人做保,這裏的每個宮婢入宮時,可都是在這一關哭了好一陣子呢!”


    聽罷,梁兒不禁吞了下口水。


    心念好在是呂不韋帶她進來的,否則……


    被趙兵淩辱的一幕又再次在她腦中閃過,瞬間仿佛身體被萬隻螞蟻啃咬,不自覺露出痛苦的神情。


    “好啦好啦,看把你嚇的,我們不碰你便是,時辰一到,你自可出去。”


    梁兒迴過神來,勉強笑道:


    “啊……多謝……多謝……”


    梁兒踏出房門後,永巷令又將她引向前廳,在竹簡上記下了她的名字,並刻了一小塊腰牌給她。


    “自此刻起,你便是這鹹陽宮的宮婢了。入宮侍奉,一些物件是不可帶在身上的,你還需將包袱交於本官查驗一下才行。”


    梁兒打開包袱,永巷令果真收走了短劍。


    “這把短劍並非凡品,你大可放心,本官會替你妥善保管,待你出宮之日,自會完好無損的交還於你。”


    那短劍是燕丹所贈,眼見它被人收走,梁兒心裏很是不舒服。但宮中規矩如此,她也別無他法。


    幸而,那盒金華燕支她可以留下。


    梁兒換上了宮婢的衣服。聽聞鹹陽宮宮婢的衣裙向來都是灰色的,卻不知為何就在今日統一換為了白色。


    永巷令安排了一個人帶她熟悉宮殿和講解宮規,正是之前在室內答她問話的那個宮婢。


    此宮婢名叫汀蘭,梁兒便喚她一聲蘭姐姐。


    鹹陽宮的規矩很多,且刑罰很重。


    比如宮人私下不可非議後宮,一經發現便會被割掉舌頭;答話時未得允許不可抬頭,不然會被施剜眼之邢等等。


    如此繁雜的規矩,如此殘酷的刑罰,讓梁兒一度覺得能在鹹陽宮安然存活下來得是件多麽不容易的事。


    “其實你也不必太過憂心,這些規矩刑罰聽著駭人,實則也不難遵守,隻要我們安守本分,自保也不是問題。何況咱們大秦國刑罰雖重,俸祿和賞錢卻也是列國中最高的,在宮中侍奉短短幾年,便可攢下豐厚家當,安享一生指日可待。”


    汀蘭倒是個樂觀開朗的性子。經她這般安撫,梁兒心中確實安生了許多。


    隨後梁兒又跟著汀蘭簡單熟悉了一下宮中的路。


    在現代時,就曾聽說大秦的鹹陽宮足有四個故宮那麽大。


    如今總算見識到了。


    她隨著汀蘭在宮內逛到日落西山,也隻大概認了幾個主宮殿的路而已,其餘大多並未走到,隻得等日後慢慢熟悉。


    “永巷令大人說,你的差事還未最後定下,但八成是會侍奉大王左右的,如此便先將你的寢室安排在望夷宮內了。”


    汀蘭一臉豔羨之色,這個梁兒不知是什麽來頭,竟由相邦大人親自帶進永巷,並且剛一入宮就能去侍奉大王。想她入宮已有五年,眼見再滿一年就要出宮返鄉了,卻連秦王的背影都沒瞧見幾迴。


    梁兒站在汀蘭身側,抬頭仰望眼前的宮殿。


    這,便是望夷宮,秦王的住所。


    這座宮殿居於整個鹹陽宮的北方正中央。


    它並非是傳統的宮殿樣式,而是一組巨大的東西對稱的高台宮殿。


    目測其底層高台竟可達六七米。


    兩座宮室由橫跨中央大道的飛閣連成一體,壯觀大氣,極富藝術魅力。


    梁兒看得呆了片刻,甚是感歎秦人的建築能力。


    望夷宮的飛閣內居中的大殿為正殿,此是秦王平日待的最多的地方。


    正殿東側是秦王的寢殿。


    而梁兒則進了西側的宮室,那裏是專供侍奉在望夷宮中的宮人們的居住的地方。


    這裏的條件很不錯。


    雖是十人一房,床榻被褥卻極是舒適,寢室西側還配有一個極大的浴房,可供隨時洗浴。


    第二日一早,梁兒梳洗完畢便應召去覲見趙政。


    她由宮人出入的西側宮室走去正殿,而正殿的正門卻在北麵。她需要在正殿四周的的迴廊上繞四分之一個圈才能進得去。


    正殿的牆壁很厚,窗也都緊閉著,仿佛將裏外隔出了兩個不同的世界。然而梁兒知道,趙政早已在那裏麵等著她。


    想到趙政,她腦海中浮現出的全都是他剛滿十歲時的樣子。


    那個曾經有著稚嫩的臉,卻早熟得有些不像話,倔強又聰慧的小子,一別三年,從被棄趙國的窮困質子,變為傲居天下的秦國之王,他是否還會保有當年的幾分模樣?


    一步……一步……


    無論梁兒走得多慢,最終還是繞到了正殿的大門口。


    “昭陽殿”三個大字赫然入眼。


    門口守衛的禁軍如四尊雕像一般一動不動。


    有內侍入內通報。


    隨後厚重的殿門緩緩敞開。


    此刻時間仿佛也緩下了步子。


    門的縫隙由小而大,一抹玄色的背影定定的立於大殿中央。


    他長高了很多。


    那背影竟已經近似一個成年人了。


    梁兒忽然起了想要調頭離開的念頭。


    她心裏害怕,若是趙政變化太大,她該如何是好。


    然而內侍站在門口,不停使著眼色,示意她快些進去。


    梁兒便隻得深吸了一口氣,抬腳走向那個她已然完全不熟悉的身影。


    梁兒覺得,此刻她落在昭陽殿朱紅色地麵的腳步比來時還要更沉重幾分。


    仿佛每走一步,都是在提醒她,那個她心裏的幼年趙政已經不複存在了。


    “奴婢梁兒,叩見大王。”


    梁兒依照宮規,半個身子都伏在地上行叩拜大禮。


    不料眼前之人聞聲竟突然轉過身來,聲音分外激動,著實嚇了梁兒一跳。


    “梁兒!”


    梁兒還沒反應過來,便又被突然拉起,卷入了一個不算寬闊,卻有些溫度的懷抱。


    “梁兒!我的梁兒!我總算把你找迴來了!”


    這語氣欣喜若狂,聲音大得竟幾近破音,驚得梁兒呆在了原地。


    趙政見懷中女子半天未動,便將她放開,一臉好奇的看向她呆若木雞的表情。


    “梁兒?……梁兒?……”


    趙政關切的喚了兩聲她的名字,卻見她仍舊未動,隻有一雙眼睜得大大的,盯著自己的臉看。


    趙政?這是趙政?


    怎麽可能?


    他的性子何曾這般浮誇過?


    當年他迴到陌生的秦宮,孤身見識那殘酷的宮廷爭鬥、至親相搏,按理說,性格應該會磨練得更為沉穩才是,為何反倒變得好似一個心浮氣躁的尋常紈絝了?


    梁兒完全不敢相信眼前之人便是當年與她相伴多年的那個孩子,但那副麵容卻又實實在在的就是由她記憶中的樣貌演變而來的,除了輪廓硬朗了些,五官長開了些,其餘並無太大變化。


    “大膽!竟敢直視大王!”


    一旁內侍突然大吼一聲。


    梁兒方才迴神,忙雙膝跪地,連連磕頭。


    “大王!奴婢知錯!奴婢並非有意……”


    “誒,無妨無妨!快快起身。”


    趙政急急將梁兒扶起,對內侍說道:


    “梁兒出入鹹陽宮,諸多規矩還未適應,無需對她太過苛求。”


    那內侍聞言應了聲“諾”,複而低頭,退到了一旁。


    “梁兒,你果然還如當年一般無二,還是寡人的梁兒……你這些年過的可好?”


    趙政拉著梁兒的手,雙眼放出亮燦燦的光。刺得梁兒又是一陣恍惚。


    “呃……迴大王,奴婢過的還好……”


    趙政鬆了一口氣,展顏一笑:


    “那就好……嗬嗬……那就好……”


    誰知那笑竟有幾分癡相,哪還有半分當年的穩重睿智?


    梁兒一邊疑慮更甚,一邊忙斂了眸光,不再抬頭去看趙政的神色,她可不想因為這點小事被挖了眼睛。


    相比三年前,如今的趙政更像個孩子,興衝衝的拽著梁兒跑到昭陽殿南麵一個寬闊的露台上。


    “梁兒你看,在這裏可以鳥瞰整個鹹陽城!還可以遠眺渭河與南山!這眼見的一切,都是我大秦的,是寡人的!寡人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貧困無能的小孩子了!”


    梁兒實在難以適應這樣的趙政,隻得勉強陪笑:


    “奴婢……恭喜大王……”


    趙政似是開心得緊,又拉了梁兒去了花園蓮池。


    “聽聞當年惠王寵愛宣太後,而宣太後又獨愛蓮花,惠王便從宣太後的家鄉楚國移植了大量火蓮花,專門為她建造了這座蓮池,取名鳳凰池,而它一旁的那座石亭則名為梧木亭……”


    趙政興致勃勃的為梁兒講解著。


    這蓮池的景致著實是極美的,可此時的梁兒卻無心觀賞。


    她不停的猜想著,趙政這三年究竟經曆了什麽?為何全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二人正在梧木亭賞荷,呂不韋突然求見。


    “大王今日好興致啊!”


    呂不韋微笑著道。


    趙政歡喜之色溢於言表:


    “還不是多虧仲父大人親自將梁兒接迴,才了了寡人的這樁心事。”


    梁兒一頓。


    史書有記載,趙政的確稱呂不韋為仲父。仲父相當於義父,一國之王對大臣叫聲義父已經給足了呂不韋麵子,沒想到在“仲父”後麵竟然還跟了“大人”二字。


    如此一來,身為秦王,趙政豈不是顏麵無存了?


    “哈哈哈……小事而已,大王言重了。如今梁兒已安然迴到大王身邊,大王可對她有了安排?”


    “唉,隻可惜梁兒身份卑微,無法冊封美人,若要長久與她相伴,隻能委屈她做個貼身的侍婢。”


    趙政一臉遺憾看向梁兒。


    梁兒卻是倒吸一口涼氣。


    冊封美人?開什麽玩笑?你才幾歲啊?何況咱倆現在也不算太熟吧?


    呂不韋安慰趙政道:


    “大王太過看重情義。實則梁兒婢子之身,能得大王一夜雨露已是一生之萬幸,又何談冊封?至於後宮美人,得了大王封號的現已有十五人,若是大王覺得不夠,在列國王室中再甄選幾位便是。”


    梁兒一直按照宮規低著頭,故而呂不韋和趙政並看不到她此時憤憤的神色。


    一個年僅十三歲的小屁孩,就已經娶了十五個女人,竟然還嫌不夠?


    有這麽教育孩子的嗎?


    “仲父大人說的是。”


    趙政馬屁拍得倒是痛快。


    梁兒對這樣的趙政嫌棄得很。


    依她看,無論呂不韋說什麽,趙政都會說是,儼然一副對著親爹的模樣……


    等等……不對……


    按照曆史,趙政絕不可能與呂不韋這般親厚,那麽……眼前的趙政是在演戲?


    梁兒垂頭凝思。


    倘若趙政是在假意親近呂不韋,那麽他那浮躁的性子會不會也是裝出來的?


    可是呂不韋不在跟前的時候,他有必要連性格也一並偽裝了嗎?


    除非……


    迴望夷宮的路上,梁兒有意無意的掃了一眼隨行的內侍和眾宮人們。


    除非,趙政身邊遍布呂不韋的眼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秦寵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amoky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amoky並收藏大秦寵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