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起,梁兒每日都要去燕丹的書房練字。


    一段時日過後,在燕丹的督促和耐心教導下,她已經基本可以將七國文字悉數寫出,並且字跡也工整耐看了許多。


    不知不覺間,兩人之間的關係緩和了不少。


    如今梁兒也可以很自然的與燕丹相處了。


    這日正在乖乖練字的梁兒無意間抬眼,發現燕丹竟然在看《商君書》,不免心中有些悵然。


    遙想戰國之初,秦國隻圖有武力,農糧貧瘠,綜合國力很是弱小,還處在西方偏僻之地,被諸侯排擠,更被當做夷狄一樣為諸侯所不齒,因此經常被大國欺淩,幾近滅國。


    直至衛人公孫鞅在秦變法,將都城遷至鹹陽,頒布《墾草令》,廢井田,立郡縣,還推行了依法治國等政策。


    秦國由此而成黑馬之勢,一躍成為戰國最強大的國家,也因此公孫鞅被賜商地為封地,為商君,才有了後世鼎鼎大名的商鞅。


    再看如今的燕國,地處北方極寒之地,國力衰微,卻無法如當年的秦國那樣覓得良才,恐怕燕丹的心裏是無限遺憾的。


    “怎麽?本太子看《商君書》,可有何不妥?”


    燕丹終是感覺到了梁兒異常的目光。


    梁兒連忙解釋。


    “梁兒......隻是有些好奇殿下對商君的看法。”


    燕丹淡笑,放下手中書簡,毫不避諱的道:


    “商鞅見解獨到,且有膽識有謀略,乃是曠世奇才......若是我燕國也能得此人相助......”


    話到此處,燕丹卻不再繼續說了。


    梁兒見狀,心中對燕丹的想法更是了然,便直言:


    “殿下,梁兒認為,天下沒有兩顆雞蛋是一模一樣的。即便商君真能出現在燕國,可燕國卻是沒有秦孝公的......”


    商鞅的確厲害,可在他去秦國前,也曾想著在魏國一展抱負,卻被魏惠王當瘋子一樣看待。


    若非有秦孝公這樣求賢若渴的伯樂,力排眾議堅持任用商鞅變法,也便不會有如今的秦國了。


    “依你之見,燕王無能?”


    燕丹表情淡淡的,並看不出喜怒。


    梁兒倒吸一口涼氣,暗恨自己在燕丹麵前怎麽總是說錯話。


    “梁兒無心之言,請殿下恕罪!”


    見她有些慌亂的樣子,燕丹反而展顏笑了。


    “嗬嗬,莫怕,本太子不過與你開個玩笑罷了......其實你說的沒錯。幾百年來,列國由強轉弱,由弱轉強的情況比比皆是,卻唯獨我燕國一直處於弱勢,的確也不是沒有緣由的。”


    兩人沉默片刻,燕丹突然再次開口,語氣如閑話家常一般。


    “半年前東周君與韓王合縱攻秦之事你可還記得?”


    雖然燕丹語氣平淡,可這樣的話題梁兒卻不敢怠慢,端坐正色道:


    “迴殿下,梁兒記得。”


    “前日此戰剛剛結束,你可猜到結果?”


    燕丹麵上依舊溫和,嘴角卻沒了平日的笑意。


    梁兒聞言心中有一絲駭然。


    她每日都與燕丹同去禮賓樓,卻未曾聽說此戰已畢。而燕丹卻提前得到了消息,難道燕丹還有其他方法,亦或是邯鄲城裏有他的細作?他又是如何避開自己與細作聯係的呢?


    “想必是秦國勝了。”


    梁兒不假思索的答道。


    這一戰秦國出戰的是呂不韋。


    她記得呂不韋一輩子隻打過一場仗,並且是全勝而歸。


    “沒錯,秦國勝了......大勝。”


    燕丹長籲一口氣,神情竟一反常態,顯出些許落沒,繼續道:


    “秦王子楚以呂不韋為帥,蒙驁為將,起兵僅十萬,就輕易破了東周與韓的合縱,還一舉滅了東周國。同時又攻占了韓國的成皋與滎陽,硬是逼得韓國遞了降書,將成皋和鞏城割給了秦國。不止如此,秦還收迴了早前被周韓聯軍攻占的包括鞏城在內的七座城池,統一設為了三川郡。現如今,秦的國界都已經延伸到魏國國都大梁的邊界了。”


    苟延殘喘了五百多年的東周滅了,曾經統領諸侯國的大周朝終於被滅了個幹幹淨淨,呂不韋這次可謂立了奇功。


    想象著呂不韋正一步步走向權利的巔峰,梁兒不禁又暗暗擔心起趙政來。那個老狐狸注定是他成年之前最強悍的敵人。


    “梁兒?”


    燕丹見梁兒不語,低聲提醒。


    梁兒擔心的是呂不韋,而燕丹擔心的是整個大秦國,她的心思自是不能讓燕丹知道的。


    梁兒忙斂了心神,站在燕丹的角度直抒己見:


    “秦在連喪兩王的情況下,僅以區區十萬兵,便破了兩國合縱,還滅了東周,奪了三川。可梁兒始終覺得,誠然秦軍戰力雄厚,但卻也不至於會有如此戰績。”


    燕丹神情微有一凜,輕輕點頭示意梁兒繼續。


    梁兒語氣不急不緩:


    “殿下可否想過,此戰乃秦王子楚繼位後的第一戰,且還是在秦國接連失掉兩位國君,民心國政都未穩固的情況下進行的。若能成功退敵自然皆大歡喜,但此戰若敗,秦國必受重創。如列國再趁機群起而攻之,則秦國危矣。這樣的一戰,理應讓秦國眾臣避之唯恐不及。為何那商賈出身、從未有帶兵經驗的秦相呂不韋,此次會突然執掌帥印出征迎敵,來打這麽重要的一仗?”


    燕丹麵上現出從未有過的認真,淡淡開口道:


    “秦國新君初立,呂不韋亦初登相位,想來朝野之內必是幾方相爭。呂不韋領兵退敵,恐怕也是無奈之舉,想要堵住悠悠眾口罷了。”


    梁兒卻是搖了搖頭。


    “若僅是如此,呂不韋最多隻會勝,卻不會大勝。”


    如果是被迫領兵,呂不韋隻需禦敵便可,又何必領兵直搗東周都城洛邑,一舉滅掉東周國?須知若無萬全籌劃便深入一國都城腹地,那是需要承擔多大的風險?


    燕丹聞言挑眉。


    梁兒繼續道:


    “呂不韋做了幾十年的商人,商賈之氣已然入骨。商人皆性貪,且在事前就會將利弊算的清清楚楚。僅僅是坐穩相位,而沒有更大的利益誘惑,呂不韋何必拚了性命去上戰場?依照呂不韋往日狡詐和投機的行事作風,隻要他不想,就一定有千百個法子讓自己不必出征。”


    “言外之意,在你看來,此戰秦國大勝的關鍵在呂不韋,而非蒙驁?”


    燕丹略有不解。蒙驁乃秦國首屈一指的大將軍,雖年事已高,卻仍保持著不敗的戰績。


    在燕丹看來,此戰最大的功臣當是蒙驁才對。


    梁兒輕輕點頭。


    “這隻是梁兒個人的想法。梁兒覺得呂不韋之所以接了帥印,定是早早就有了十足的把握。且從一開始,他的目標就不是禦敵,而是滅東周,奪三川。也許當東周君和韓王起兵攻秦時,呂不韋正在拍手叫好。更甚者......說不定東周君和韓王就是受了呂不韋的暗中挑唆才會冒然起兵。”


    燕丹思忖片刻,道:


    “這個可能也不是沒有。秦雖連喪兩王,可各國卻都在觀望,畢竟秦國根基深厚,能人輩出,戰力雄厚,不是輕易可以撼動的。若一舉不成,便反會打擊了自己的軍心。也正因如此,我燕國一直都未出兵。可不料素來最為弱小的東周和韓國竟會突然合縱攻秦,其餘大國竟也無一國參與其中,確實反常。”


    梁兒正色看向燕丹,語氣波瀾未驚,卻實有一絲提醒之意。


    “呂不韋當年能把一無是處、被棄趙國的質子子楚一手扶植為當今秦王,可見他操控全局的能力之深。隻是世人皆因他的商賈身份,將他視為貪圖小利的狡詐之徒,不屑正視他的能力,把他如今得到的名利地位也看作是運氣使然罷了。”


    燕丹神情嚴肅,細細思考了許久,方唇角微微一動,緩緩歎道:


    “本太子素來覺得自己識人不受身份地位而擾,看來此次卻是我世俗了。正如梁兒所言,我看待呂不韋此人確有不公之處,倒是應該好好反省一下。經此戰,恐怕呂不韋今後會是秦國最大的臂助。”


    梁兒眸光驟然暗淡。


    何止是臂助,呂不韋將成為秦國最高的權利執掌者,而那小小的趙政要在他的壓製下隱忍成長近十年,所要承受的苦難恐怕是她梁兒永遠也想像不出的......


    那日之後,燕丹常會有意無意拿各類書簡給梁兒看,還時不時與她圍繞書中言論閑談幾句。


    梁兒明白燕丹此舉是何意圖。無非就是挖個長長的溝,把她一點點往自己那邊引。


    梁兒並沒有推脫,她覺得自己隻要堅持不參與燕丹個人的政治行為就好。至於隨意談談曆史、抒發一下感想、聊聊時事什麽的其實都是無甚大礙的。


    時至今日,燕丹已經多次挑明意圖,她若還是佯裝自己腦袋空空,那便真的是作死了。


    隻是她沒有發現,每每她對一個問題一語中的,燕丹對她的看法都會改變幾分,並且改變的方向是她乃至燕丹自己都沒有預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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