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蘇東坡一首《飲湖上初晴後後雨》把西湖描得千般綽約,萬種柔情。自古至今,不知醉盡多少文人黑客。或許醉了的讀書人,總愛吟詩作賦,提點山水,以致西湖的名氣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四方遊客紛紛慕名而來,有達官貴人、名賢逸士、歌舞藝伎,有煙鬼賭徒、扒手大盜、地痞流氓。總之良莠不齊,龍蛇混雜,彼此之間磕打碰撞,上演了不少間悲喜劇。悲也好,喜也罷,若能細細呷品,倒真覺得別有一番風味。

    沈均雖也隻是個隨風逐雨、漂泊天涯的江湖客,但對這名山勝水卻也一往情深。他去過太阿也登過峨眉、訪過古城也賞過新都。當然,也到過長江——那是一條比黃河還長的龍,直把他從唐古拉山送到京都建康。然後,他就往杭州來了。來了杭州當然就一定會去遊西湖。現刻,他就住在西湖北麵,臨著湖水的棲霞樓上。

    據地方人說,這棲霞樓始建於宋太平興國三年。樓剛建成、才開業,便碰上錢淑朝宋獻版圖,吳越亡了國。當時的人都認為它很不祥。沒想到天下一統,四方來客,無論是遊人、客商、使者,還是僧侶道士,都愛撿這家兼營食宿的大樓住下。天長日久,生意越做越大,到現在已有十二家分店散布於蘇杭各地。所以提起“棲霞樓”三字來,江逝人沒有不懂的。沈均住的這間曆史最為悠久。他來這兒確有五分意思要體會一下西湖古韻。可惜他現在正等朋友,不然真該散發放舟到煙波浩渺中去掬一輪水月。

    走南闖北,沈均當然有很多的朋友。朋友雖多,但能交心的畢竟還是鳳毛麟角——少之又少。幸好今晚所等的乃是知己——相交莫逆,兩肋插刀在所不辭的知己:韓容易。

    韓容易是個很“涵容”也很“平易”的人,所以很有人緣。有人緣的人,門路便相對的廣。所以幸得朋友的引薦,他今天去拜見雲蔚塔的塔主:習良。

    雲蔚塔是近三年才興起的勢力,它的前身是升龍閣內一支名叫“天鷹”的部隊。因為升龍閣在其發展壯大的過程中,一度不擇手段、唯才是舉,弄得天怒人怨。內部組織也矛盾重重,臣僚之間聯冊結黨、攀引門生,互相傾軋排擠,極不團結。最終習良趁其攻打飛鳳棲梧樓——兵疲力弱、元氣大傷之際,帶領本來負責鎮守的“天鷹”部隊以及部分不滿於門主做法的臣僚叛離,自立為王。

    升龍閣雖然打敗並消滅了對敵:飛鳳棲梧樓,可是元氣大損、消耗甚巨,一時之間無力追討叛逆。是於習良才能建立雲蔚塔,成就今天堪與神槍會、升龍閣三足鼎立的局麵。當然,因為是後起的勢力,其根基相比於神槍會和升龍閣這些老字號自沒那麽穩固。但唯其如此,內部發展空間大,許多的武林後進湧躍登門。近兩年聲名雀起,紅遍半個江湖的“飛刀宰相”雷承歡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雷承歡原名叫雷斌,本是江南霹靂堂的外係子弟,雖久經戰陣卻不能揚名立萬,後來棄了本門武功改練飛刀。因此一度被同門唾棄,江湖好漢亦多有微詞。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投了雲蔚塔。沒想到兩年努力,功夫精進、才情顯溢,成了雲蔚塔內的中堅人物不說,還贏得了“飛刀宰相”的名聲。是於才改了名字——“承歡”“承歡”,也就是繼承李尋歡,揚舉飛刀威名的意思。

    一個有才能的人,當然不甘像烏龜一樣屈身於泥淖之中,除非他道行高深,已看破紅塵、超凡入聖。韓容易自謂還沒有這樣的修養,他愛名也愛利。隻要取之有道、不昧良心,他就敢爭敢搶。他一向是“錢財義中求,功名實處取”。是於,得知朋友雷承歡願意將他引薦給雲蔚塔塔主習良時,他很高興——這是一個良機:能夠展露才華、功成名就的良機。良機易失,一定要好好把握,所以在去麵見習良之前,他決定先做一件事——殺譚朝日。

    譚朝日是升龍閣的三當家,外號“抽筋剝皮”,名列武林四大巨惡之首。在升龍閣內執掌刑獄之職,心狠手辣,不知造下了多少殺孽。通常落在他手上的人,就算能活命,也必不複人形。——韓容易見過半邊臉皮盡毀,無顏麵世的人;見過脊梁斷,尤自可以街頭乞食的人;見過肚子穿洞,喝口水便會汩汩流出,每天隻能靠輸液輸血才能活命的人--------誰能想到,這些生不如死的殘廢原來是那麽風光、強悍、被人所傾摹,他們唯一的不幸就是招惹了譚朝日。

    譚朝日好像天生就是折磨好漢的能手,在立刑用刑這方麵他絕對是個天才。像這種人,隻要多活一天,世界就多痛苦一天。所以韓容易早有殺譚之心。這次正愁沒什麽東西作為拜見習良的見麵禮,恰好沈均來了,兩人一合計,便選擇了譚朝日的人頭。

    升龍閣三當家的人頭當然不好摘,且不說其武功高絕,隻說其背後的勢力,便足於令江湖人談虎色變、聞風喪膽——眾所周知,升龍閣對待仇敵的作法,向來如蛆附骨,、不死不休。

    可是韓容易不怕,大丈夫於世,要有所作為,終難免要做一些“趨害避利”的事情。沈均當然也不怕,他雖不求聞達、不求富貴,可是他一樣容不下譚朝日,他天生就好像與這種人有著深仇大恨,他仇視一切的惡。所以兩個人就去錢塘江畔的怡紅院,在那樓裏沈均抵住樓下的鷹犬爪牙,韓就上樓去殺譚。

    譚朝日隻能怪自已縱欲太甚,那天他在九個女人身上折騰,還嫌不過癮,正喊鴇母去招第十個姑娘的時候,韓容易就進來了。而且沒等他穿衣服便亂刀劈砍。他隻能光著身子破樓衝天而起,顧不得街上熙熙攘攘的男女老少一抬頭便看見他醜陋的裸體。可惜,饒是他不遮羞、不顧醜、不理眾人驚唿、嘩笑飛逃,仍然逃不出韓容易的刺殺。當飛上第三棟高樓的飛簷瓴角時,他忽然發現自己滕下的兩條腿沒有跟來,“哇啊”慘嚎一聲撲倒在瓦上,然後便把持不住——滑下,掉往大街。正當錐心刺骨的痛、魂飛魄散的驚、追悔莫及的悔,風雨齊來般摧毀他意誌的時候,刀光一閃,他的腦袋半空裏被人提了去。落在街心的是一具無頭無腳、一絲不掛的裸屍。一時之間,看熱鬧的人都紛紛圍了上來-------

    結果去收屍的卻不是升龍閣的人。譚朝誌是升龍閣的掌門,也是譚朝日的親哥哥,可是他拒絕認領這具裸屍,因為譚家丟不起這個臉,升龍閣也丟不起這個臉。所以官府隻好出麵料理,他們在怡紅院的樓頂找到了一支斷腳,另外一支卻怎麽都找不見,也不知是不是被狗吃了。當然,他們更沒有找到那顆頭顱,最後隻用一張破席草草收斂便罷。

    且說沈均自怡紅院迴來後,就留在棲霞樓的“春花軒”中。隻是現在時近中秋,再過兩日便月正圓好,當然沒有什麽“春花春色”,沒有春不要緊,隻要有色——夏色茂盛、秋色高遠,冬色聖潔。沈均正站在軒窗邊欣賞秋之夜色。對麵有柳,月光照在垂落的枝條上,起瀾的輕風一過,好似伊人撩開額前的流蘇,露出明淨、清亮的眸子。在那湖麵上還有數隻畫舫扁舟,亮著燈、傳著笑語歡聲,有的還歌音嫋嫋,顯是其中正有玉女按弦撥箏。如此景致,若能佳人在側,伴度良宵,當真是妙不可言。隻是天涯浪跡的江湖客,誰人能將紅粉知音帶在身邊呢?在棲霞樓的對麵還有一個小島,長著繁密的鬆柏,那一地段相對幽深,夜了不見燈火,隻有島邊停泊的幾隻小艇,兀自嫋起幾縷炊煙,想是漁家興來生火煎煮幾尾小魚作夜宵吧。

    這太平和諧的景致總是容易引動飽經離亂者的幽思。沈均並不算老,三十三歲的年紀怎麽能算老呢!可是就這年紀,他所經曆的風浪、所蒙受的風塵、所遭遇的風霜,隻怕要比八個將軍、九個患者、十個老僧加起來還要多。所以今夜賞月,思飛神遊忽爾神遊,興起一股縱橫書墨的意興,不覺取下筆架上一支狼毫,鋪開宣紙,醮了濃墨,龍飛鳳舞的寫下八個大字:“漂泊四海,快哉隨風。”

    看看這八字寫得筋骨神俊,沈均不由得有些孤芳自賞、洋洋自得。人總要自求多福的好,不然如何排遣生活中那麽多那麽重的寂寞呢!然而正當他反複吟哦、反複觀摩有些陶醉的時候,對麵小島上忽然傳來刀劍相擊的鏗鏘聲,其中還夾雜著韓容易的叱喝聲。沈均聽得出那是韓容易的聲音沒錯,韓容易今天提了譚朝日的人頭去見習良,怎麽此時會在小島上的鬆柏林中打起架來呢?難道升龍閣已找上門來了!且不管怎麽樣,他必須趕過去。

    月照窗台,沈均就迎著這清輝躍出。才一躍出,他就瞥見一個青衫刀客先他一步躍向水麵(為什麽是刀客而不是劍士或者其它呢?不清楚,那隻是一種感覺,一種強烈的感覺,好像那人本來就是一把深藏於鞘的好刀,還沒有拔出,便已讓人感到寒浸浸,生起斷毛切膚的疼痛。)——青衫刀客從湖麵上一隻畫舫躍出,踩著輕瀾的湖水竟如履平地。如果不是見多了世麵,沈均還以為自已看走了眼,沒想到在這美麗的西湖還能看到絕跡江湖已近百年的上乖輕功“淩波微步”。他自己也不怠慢,在湖心腳尖點下,騰身飛縱,又踩在枯萎的的荷葉上,巧翻拿雲,幾個起落,直追而去。

    青衫刀客縱向深林,月光瀟灑,他便踩在樹稍上,直如奔月的神女。可是他才入林,便遇上了攻擊。一柄白亮的長刀突然斬出——在半空中。青衫刀客急疾斜身避過。隻這一斬便奪去了秋月的光芒,好像天地間白了一白,無不是雪亮的刀光。這使得他大為動容也大為動心,幾乎要解開自己以青布纏裹的寶刀。可是,有了第一斬,卻沒有第二斬,那出刀的人帶著不蓬悚目的血雨,去勢不減,直投下前麵的密林中去,那一把刀也光芒盡失,隻一瞬便已沒入林中不見。想是從地上縱起時便已然中了傷,直到半空施刀,傷勢發作,才猝然失去了攻擊能力。是什麽樣的人?竟能施出這樣神韻十足的刀法(盡管這一刀錯將來者當作敵人)。又是什麽樣的對手,竟能使刀法造詣如此高的好手受傷,甚至已可能斃命。

    青衫刀客從樹稍落到平地時,已留了神,小心警戒。隻是秋蟲鳴叫,四下裏靜悄悄,哪能裏還有什麽殺人兇手。

    那個帶著血雨急投而下的人已被沈均接住,沈均心痛,深深的作痛,因為懷抱裏餘溫未退的人今天中午還與他舉杯共飲、並肩作戰、誅殺巨惡。這個人本該是來報喜的,可是現在,卻躺在自己的懷裏,雙目望天,眸子裏凍結著不甘不平不服的怨恨。韓容易已死了,死時手中還緊握著雪亮的“鏟奸刀”好像恨不能再活它五百年,與強仇巨惡奮戰到底。可是他已死了,死不瞑目。沈均用手捂住他胸前兀自流血不止的創口,悲難自抑,良久方才憤聲道:“韓兄,你放心,惡人不會有好下場的。”這話說完,死人的眼瞼,便真的闔上了,隻遺兩滴清淚從眼角流下。好像在天之靈得到了慰藉,也好像一生背負,如今放下,終得解脫。

    青衫刀客看在眼裏,竟不由得有些感動。眼前這個抱著死者的人又是誰呢?他普普通通,甚至經不起推敲的一句話。在此時聽來,卻那麽有力。死人為瞑目,自己也下意識的相信了——其實自己絕非對那句話深信不疑,隻是看見了對方說這話時的堅毅神情,自已便也相信起來。

    “他的刀法很好。”青衫刀客黯然長歎道:“如果我早一些來,或許可以會一會。”言下之意大為惋惜,顯是因為不能與刀法有此造詣的人切磋,心中甚是憾然。

    沈均抬頭看了看青衫刀客,勉收悲情,淡然道:“他的人更好,更值一會。”

    青衫刀客不由苦笑:“可惜殺人的兇手。一個也沒逮到。”

    沈均卻沒有悵然之色:“邪不勝正,自古皆然。造惡因的人終必會自食惡果的。”

    青衫刀客聽了,若有所思,表情憤憤,冷聲答道:“不錯,因果不昧,報應不爽。血債終要血償的。”

    沈均仔細打量眼前這人——一身青布衫,個子很高,氣質很是文秀,若不是剛才得窺其展露身手,還真誤以為他隻是個文弱書生呢。這個人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手中提了把用青布巾纏裹的寶刀。刀與人好像成了一個整體,彼此不能或缺。

    “你的心中,好像埋藏了很多恨。”沈均睜著洞察世情的眼,感慨良多的道:“仇恨就像一把又刃劍,可以殺掉別人,但一樣會傷害了你。”

    青衫刀客心中一驚,他似沒想到自已不經意的一個表情一句話,便讓沈均看穿了內心。可是這種醒惕立刻就轉變成不屑,他冷道:“你說得輕鬆。如果現在死去的是你親朋,隻怕你早就恨瘋了,恨不能將整個杭州城翻過來。”

    “你錯了,他是我的兄弟,生死相赴的兄弟。”沈均低頭望著懷中的韓容易,無限感傷的說,“隻是仇恨卻是蒙蔽理智、麻痹良知、造惡作孽的毒藥。中毒久了,人便和魔沒什麽不同了。”

    青衫刀客聽得幡然一醒,直如醍醐灌頂。念及前塵影事,多有悔悟,一時之間竟汗濕衣衫,不由得態度轉恭敬道:“多謝。”

    “後會有期。”沈均心中哀切,不欲久留,抱起兄弟的屍體,就要趕返春花軒。現在自己首先該做的就是處理英烈知己的後事。青衫刀客卻在這時伸手阻攔:“慢。”

    沈均淡然道:“你要怎樣。”

    “具屍體你不能帶走。”青衫刀客嚴肅而武斷,“他還有用。”

    “你要攔我?”沈均的臉色忽然變寒——直到此時,他才真正表現出憤怒來。是的,對於那些已發生,無可挽迴的事情,他隻能淡然處之。可是對於那些正在發生,並且悖情逆理的事情,他絕不姑息。

    青衫刀客這才感到自己把話說重了,歉然道:“兄台不要誤會,隻是這位死了的朋友顯然還有些話沒有說完。”

    沈均一愣,不知對方所指為何。

    青衫刀客已往下說道:“他身上有兩處致命傷,一者在肩、經胸、至肋,是宛延尺來長的劍創。二者在背——斷脊,那兒插著一柄五棱飛刀。你認為這是誰下的毒手。”

    沈均冷靜道:“‘大劍神通’蘇清、‘飛刀宰相’雷承歡。”

    “好眼力。”青衫刀客由衷的欽佩——要知道,要從創口中看出兇手是誰來,這絕對需要豐富的閱曆、敏銳的洞察、細致的推究、明智的判斷。這四種素質,隻要掌握其中一種,就足於獨擋一麵,成為某一領域的精英。沈均不但具備了這四種素質,而且在知道兇手是近兩年鋒頭最健、名聲最紅的兩大高手後,還能鎮定自若、淡然處之,這絕非尋常精英所能辦到。他道:“蘇清是升龍閣的高手,雷承歡是雲蔚塔的二當家,兩人合力下手,你不覺得奇怪嗎?”

    是啊,升龍閣與雲蔚塔素來交惡,常常為些爭端刀兵相見。因為雲蔚塔是習良叛離升龍閣而立的,兩方該當勢如水火,怎麽會合力擊殺韓容易呢!沈均本來隻想到兇手,沒想過兇手背後勢力的關係,如今得青衫刀客提點,才感到其中利害,絕非簡單——韓容易殺譚朝日,升龍閣派人來報仇,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雲蔚塔摻合進來,不助誠心投奔的韓,反而助升龍閣。莫非--------沈均忽然感到不安,那是一種不祥的預兆。他道:“你是說,習良跟本就沒有--------”

    青衫刀客斷然道:“這也隻是猜測,其中內情,須得稟過王安平會主後才能深究細查。所以還望兄台以大義為先,同我一道,將這位不幸的朋友移送神槍會,以待定奪。”

    沈均這迴同意的點點頭,目注懷中的英烈好友,慨然道:“韓兄,你我交契,十年有餘。不想天涯輾轉,才聚一日,便生死各自,陰陽兩隔,怎不叫人摧心裂肺、痛斷肝腸。如今你既是為斬奸除惡、激濁揚清而死,那麽就讓這種精神薪盡火傳,發揚光大吧。你我,還有這位不知姓名的青衫兄台,便共赴神槍會,查它個究竟。”此話說得鏗鏘,仿佛韓容易精魂未散,義氣相激。青衫刀客聽了也不禁心潮澎湃,血氣衝冠。這種感覺也不知久違了多少年,現在忽然來了,陌生而又熟悉,萬分親切。

    兩人四目相對,閃著星一樣的亮光。這夜天空有月,清光如洗,遺憾的是並不能照徹黑暗。隻是在這月光透不進的密林深處,卻還有四顆星星閃耀。不,不是四顆,而是六顆,(盡管其中兩顆已然黯淡,或者說,是跑到天上去了)。

    沈均與青衫刀客對視一眼,隻一眼,便似交流了好多好多,彼此心間的隔閡、狐疑、冰霜都奇妙的渙然瓦解。世上不知有沒有“一見鍾情”這迴事,但“一見如故”“心有靈犀”那種感覺,他們現在是體會到了。

    “在下石神秀。未曾請教兄台高姓大名。”青衫刀客有禮道。

    沈均眨了眨眼——他的眼很大,光芒內斂而不逼人,像蚌殼中豐潤的珍珠。這眼裏還帶了些許的稚氣,頗是可人。他道:“我叫沈均,朋友見我少生脾氣、為人低調,便賜個雅號,叫做‘沈老太君(均)’。”

    石神秀為之失笑,他可還真沒料到,眼前這個人,竟然那麽幽默。同時為之感動——隻有朋友之間,才會這樣輕鬆愉悅、推心置腹、毫無顧忌。他道:“這雅號太離譜了,依年齡算,你最多隻能算個沈大小姐。哈。”

    “是的。”沈均同意,但他的表情卻愈顯得淒傷。

    石神秀忽然明白了,明白沈均的哀傷——因為哀傷,最易讓人憶起好友生前的音容、言行、性情。起那個雅號的想必就是這位身遭死難的‘韓兄’。意識到這一點,他便開始為自己剛才的調笑感到難過,有心想勸慰幾句。

    可是——就在此時,猝變陡生。

    猝變起自石神秀的背後。這變化倏然、驀然、突然、陡然的發生,當然——它也是預伏的,隻是發生得太快,當你反應過來的時候,隻怕已迴天乏力。“颼”的一聲,箭氣破空,石神秀聽得這聲音時,箭已觸膚,要避要擋要接都已來不及,眼看在劫以難逃。

    可是就在這間不容發之際,沈均忽然驚見石神秀的胸前多了一個洞,一個拳頭一般大的洞,這洞直通背後,為勁飛中的利箭創造了一個無阻無礙的空間——人的身體怎麽會忽然多出一個洞來呢?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無稽之談。然而現實有時就是這樣叫人難於置信。沈驚沒有看錯,石神秀的胸口確實是破開了一個洞——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無上絕技“天魔解體”嗎?據傳聞,“天魔解體”是飛鳳棲梧樓失傳了近百年的武功絕技,練到最高層次便可以將身體分而又合、合而又分,不留一點裂痕疤跡。沈均記得自己未出師的時候,曾在《奇學秘史》這本書中讀到有關“天魔解體”這門奇功的一些記述,當時覺得匪夷所思,難於相信。沒料到今天能夠親眼目睹,誠可謂是三生有幸、歎為觀止。

    不過到底是“三生有幸”還是“三生不幸”尚值得懷疑。因為那箭穿過“天魔解體”造就的人體之洞後,就直向沈均衝射過來。沈均在石神秀對麵站著,相距不過七八步。這樣快的箭,這樣奇大的變化,他能避得過來嗎?何況此時他雙手還抱著一個人。就在這十萬危急的時候,落在沈均眼中的卻不僅僅是迫在眉睫的箭。從那透明的洞口看過去,他還看見七枚細如牛毛的飛針,活似浩瀚宇宙中飛逝的流星,直撲石神秀後背。那時就算石神秀身上再多出幾個洞來也無濟於事了。所以沈均出手。

    他怎麽出手呢?他的雙手不是正抱著韓容易的身體嗎?

    沈均出手彈出了一柄飛刀。因為這本是“飛刀宰相”雷承歡打在韓容易背脊上的飛刀,所以他隻需伸出二指將之夾住,便可以打出去,跟本不必將懷中的人放下。飛刀輕、薄、小,形似柳葉,迅速飛竄至石神秀的腳下,然後刷著地麵反彈而上——且不說結果如何,隻這一瞬的情況極奇:疾箭飛來,再差兩寸便要射中沈均。可是沈均竟端然不動,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眨。他避不了,他隻好賭,賭這一箭會被石神秀抓住,所以他敢發出那樣的飛刀,飛刀反彈後勁射石神秀。可是石神秀已不在原先那個位置了,幸虧已不在、幸好石神秀向前衝上、幸虧自己賭勝了。石神秀果然衝上前來一把抓住飛箭(電光石火的危急中,石神秀身隨意轉,發動“天魔解體”神功自“殘”胸背、開洞避箭。可是長箭從他胸部穿過後,他才醒起對麵還有個抱著冷屍、不能接招的兄弟。兄弟?為什麽他臨危一念裏竟將這初次見麵的人當成兄弟呢!不及細想,一念及此,他幾乎本能反應的便出手抄住了飛箭的羽尾。那時箭矢的尖尖已刺入沈均的衣襟,隻差沒有破膚切肉斷骨穿胸而過而已。可是沈均的眼還是眨都沒眨一下。)所以沈均獲救,飛刀也沒刺中石神秀——飛刀以最快的速度趕在石神秀原先站立的位置截擊飛針。

    一把飛刀,能截得下七枚不同角度射來的飛針嗎?

    答案是:能。

    這飛刀如活了的蜻蜓,左突右噬、上衝下注,隻片刻便將七針盡都削斷。十四截斷針落在草地上,竟蠕蠕而動、蜷曲翻滾。原來針不是針,而是蟲,一種喂了劇毒的鐵線蟲。想到鐵線蟲從螳螂的尾部鑽出,一蜷一伸、一挺一弓的,別說被射中後,它會遊經七經作脈、令你百孔千瘡、欲死還生、痛癢難熬。隻眼下一看,便令人覺得惡心反胃、頭皮發炸、渾身上下起雞皮疙瘩。

    危機已解,而這情境:沈不能自救,卻被石所救;石不能自救,卻被沈所救。兩人在互救中救了自己。這很微妙吧!其實細想,這微妙正應了一個尋常的道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以前,有個故事是這樣講的——兩個在沙漠中結伴同行的人迷了路,幾天跋涉,布袋中的幹糧食盡,皮囊中的水隻剩不夠一天喝的了。這當然是一個令人感到絕望的境的情境。可就在這時遇上了一個饑渴難耐、倒在黃沙中不能起行的漢子。於是兩人便各有意見,一個說救,一個說自身難保,還救什麽救。二人意見不合,便將水各分一半,結果那個主張不救的人自己上路了。另一個則將自己的水救活了瀕死的漢子。未料,漢子認得路,帶著救命恩人走出沙漠。而那個懷藏私心、舍不得水的人迷失在沙漠中,千百年來再沒人看見他走出來過。相信很多人都聽過這個故事。相信聽過這個故事的人都不難明白故事所要闡明的道理。可是知道歸知道,現實中又有多少人能舍“水”救人呢!幸好眼前還有兩個。在這一刻裏,他們共曆了生死,並且在生死大關麵前選擇了信任與互救,他們已心無隔閡。

    危機已解。可是下一個危機什麽時候來,沒人知道。但至少不會是現在,因為偷襲他們的人已經逃遁。那個人來的時候無聲無息,但去的時候絕對驚蟬唬鳥。因為他不可以不快。遇上沈均和石神秀這種高手,慢一步,哪怕隻是半拍,都足於讓情勢逆轉、變生肘腋。

    “他逃得好快。”石神秀驚魂悑定,鬆了一口氣。

    “誰叫我們一個都沒死呢!”沈均淡然道。

    石神秀:“他逃,那我們為何不去追呢?”

    “因為他的輕功很好,我們一看情況,就知道難於追得上了。”

    “他與我們有冤?有仇?還是怕我們偷窺了他的隱私?竟下這樣的毒手!”石神秀疑惑的道。

    “也許,這個問題隻有你才能迴答。”

    “為什麽?”

    “因為他下手的直接對像是你。他是在你背後下的手。”

    石神秀想了想,點點頭道:“話說得不錯。近些日子來,我總覺自己的一舉一動被人監視著,心頭總是不安。今夜登船遊賞,本擬借湖麵的平闊來觀察敵蹤,沒想到卻在這林子裏遇到了這檔事。說實在的,剛開始時候,見你躍窗而出,我還懷疑那跟蹤的人便是你呢!”

    沈均迴應道:“幸好,你現在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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