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menage 897 12th revolution 6th day


    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艾爾甸地下區d8


    「怪蟲坩堝岡茲蓋爾」


    才剛聽見boooo還woooo的恐怖嚎叫,四周又突然靜下,不久後門打開了。


    約格·夫羅由·梅道夫·賽肯葛連麥瑟希扛著大斧走了出來,不知為何隻有衣物染滿鮮血,還沒戴眼鏡。首飾也不在他脖子上,是用左手拎著,而且有兩個,一個扭曲變形。一個是約格自己的,一個是從對方參賽者奪來的吧。


    「哎呀呀呀。」


    約格想以右手食指托高眼鏡,但什麽也沒碰著。


    「——啊,差點忘了。真是虧大了,我很喜歡這副眼鏡呢,而且一旦少了眼鏡,我的魅力就會大大降低。哈哈哈,或許該說我除了眼鏡以外沒什麽特征吧。不過,即使我現在近乎自虐地悲傷,我還是贏了喔。」


    亞濟安點點頭,仿佛想說些什麽,卻先被約格提手製止。隻是約格似乎也想說話,半張著嘴沒有動作。


    真是怪異的沉默,彌漫著局外人無法介入的氛圍。


    這時,zoo中有位故意無視氣氛,準備踏入禁忌之地的勇者——不,是介於魚和人之間的魯莽生物有動作了。


    專門製造麻煩的半魚人環視眾人後,就一副「這種時候是不是就該老子出場啦」的魚臉。皮巴涅魯抓住蓄勢待發的半魚人後領用力一拉,勒得他翻白眼嗚惡一聲,約格也被這呻吟打斷了些什麽似的提起唇角。


    「反正我們是夥伴嘛。」


    「是啊。」


    亞濟安放鬆圓睜的眼,說:「你說得沒錯。」


    事實上,瑪利亞羅斯一點也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或許也沒必要知道。雖然不是很確定,不過看情況,亞濟安和約格都能理解對方的心意,這樣就夠了吧。當然,疑問還是存在,特別是關於首飾。為何首飾不在約格的脖子上,莫非不是固定的?能夠解下?瑪利亞羅斯不是不想問,但現在不是時候,以後再說。


    「辛苦啦。」


    蓓蒂對約格微微笑,轉眼一瞥亞克賽爾。


    亞克賽爾像是完全聽不懂冷笑話般聳聳肩,呃哼地假咳一聲後,就好像忘了一切不愉快似的深深鞠躬。


    「總而言之,恭喜各位繼續拿下第五場決鬥的勝利,現在隻剩兩場決鬥了。不過呢,這『與7s的七場決鬥』是有可能局勢在最後一口氣翻盤的dangeroooouuus aaaaannd thrilling gaaaame,請各位絕對不要疏忽大意喔,唿唿唿。」


    「同樣是叮嚀,為什麽從你嘴裏說出來就這麽讓人不爽啊?」


    「姆唿唿唿~」


    「……你現在是怎樣,為什麽要笑得這麽惡心啊?」


    「咻唿唿唿姆嘻嘻。」


    不管怎麽看都是不安好心的嘴臉。


    算了,亞克賽爾表現得再怎麽奇怪,現在都該專注於眼前的決鬥。不用他說也知道,我們已經贏得五場決鬥,且一員未折。盡管是下著必死決心而來,一路上勝得不算輕鬆,也隻剩兩場了。這種情況下,誰敢抬頭挺胸斷言自己沒想過「說不定真的能就這樣贏下去」呢。


    至少瑪利亞羅斯辦不到。


    第一場決鬥雖留下了陰鬱的餘韻,但由莉卡在第二場決鬥華麗取勝,自己和皮巴涅魯參加的第三場勝負也在驚險中勝出,之後經過了「一些事」,才總算放下心裏的重擔,順利通過第四、第五場決鬥來到這裏。


    說不定真的能就這樣贏下去。


    我沒有明確地這麽想過,多半隻讓它閃過我的心裏。


    但現在我或許能說,這想法實在錯得離譜。


    不是胡亂猜想。


    直到第三場決鬥,都有明示參加者不得參加下場及下下場的「二連休規則」,而第四場決鬥隻休一場,第五場決鬥不必休息,路維·布魯也說過會讓所有人都至少參加一場決鬥之類的話,而最後的第七場決鬥,則一開始就明言會是亞濟安和路維·布魯的正麵對決。


    以上線索隻能導出一個結論。


    第六場決鬥,將強製我們全員或亞濟安以外的所有人參加。


    也就是說,我們的決鬥還沒結束。這麽說好像是廢話,應該說我個人的決鬥還沒結束,而是正要開始。


    下一場才是關鍵。


    「那麽,就讓我帶領各位到下個會場吧。」


    一跟著亞克賽爾進入第五場決鬥的會場,那淒慘的光景和腥臭就讓我胃裏翻騰。約格雖視若無睹,但那必定是他的傑作。比起為什麽需要弄成這樣,我更想知道他是怎麽做的,可是我決定以後再問。我既不希望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詳細說明,而且我總覺得他會明知我不喜歡就故意說得钜細靡遺。


    踏出會場彼端的門之際,亞克賽爾迴頭瞄了一眼並說的「真是廢物,什麽都白費了」讓我印象深刻。想必是有什麽餿主意失敗了吧,算你活該。不過也隻是稍稍閃過,瑪利亞羅斯現在心裏全是下一場決鬥。


    對於光是想到必須再戰一場就極為不安的自己,瑪利亞羅斯深感羞愧。說起來,就算事實完全不是剛推測的那樣,自己不必上陣,仍有誰需要上場賭命。況且無論如何,亞濟安都非得在第七場決鬥和路維·布魯單挑不可。


    即使還不至於忘了緊張,但危機意識還是不足。沒有被人拿刀架著脖子,做了錯誤決定就會喪命那樣的心情。


    這是不行的。


    得更加專注才行。


    的確,決鬥已近尾聲,可是本質未曾改變;午餐時間的成員仍是人質,我們再怎麽不願意也隻能乖乖參與這些差勁透頂的決鬥,沒有其他選擇。即使感覺到有所前進,也無法分辨方向是否正確。不管每場決鬥是贏是輸,依然唯唯諾諾地老實跟在亞克賽魯背後。簡言之,這條路不是我們所開出來,是早已為我們鋪好的,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別的終點。沒有別的終點。說不定,我們完全是照著人家的劇本走。


    一出第五場決鬥會場,就是一道向下的螺旋階梯。正確而言,這隻是將地麵鑿成階狀的螺旋隧道。牆上全是生物性質的惡心浮雕,不過相當細致,而且好像在哪兒見過。對了,這是因流行於魔導王時代而聞名的庫拉伊斯特式建築,在艾爾甸甚為稀少,卡利歐薩克卻很盛行這類複古建築,有許多名為八頭蛇和人工髒器的華爾茲,或歌唱的龜裂智齒等奇異建築。迴想起來,喪神街歐雷斯托洛深處的建築也是庫拉伊斯特式。盡管沒學過建築的瑪利亞羅斯無法斷定這裏是何種風格,但它們確實十分相似。


    如此一來,這會代表什麽呢?


    例如路維·布魯原是卡利歐薩克人士之類的,這樣就說得通了。當然,也可能以其他角度做猜想。隻是猜想而已,沒有其他意思。


    路維·布魯懂庫拉伊斯特式建築,即表示他對魔導王時代的建築有一定認識。說不定,他是從那個時候就一直活到現在——這也猜得太跳躍了。


    我突然迴頭看多瑪德君,我自己也不懂為何會這麽做。他似乎沒有察覺我的視線,沒對上眼睛真是太好了。我忍不住這麽想。


    多瑪德君到底幾歲了呢?


    自己當然也曾隨口問過。「嗯,我幾歲啦?我平常不是很在意這種事,所以記不得了。」「呃,在意一下好不好。應該說,一般人都會在意吧?」「是這樣的嗎?」「就是這樣啊。」「嗯,那我以後就更在意一點好了。」隻是通常都是這麽結尾,讓我漸漸地覺得自己不該再問。無論是誰,都會有幾件不能說、不想說的秘密。我自己是不介意被問起,隻要他想說,我隨時樂意和他聊。話雖如此,感覺上他的年紀還是比外表大很多,讓我偶爾會想,說不定他已經活了一段長得嚇人的歲月。不過,那又怎麽樣呢?就算是,也不會造成什麽改變。知道多瑪德君是zoo的園長就夠丫,其他的不需要知道,也不必刻意調查。隻是我仍會純粹出於好奇地想,多瑪德君到底活了多久,他過去的人生又是怎麽過的呢……?


    階梯依然不斷延伸。


    長得讓我懷疑盡頭並不存在。


    跟在亞克賽爾背後的亞濟安轉頭看了我一眼,讓我不禁躲開。我根本不需要那樣做啊。


    好像第四場決鬥之後,我們就沒再說過話了。


    想問的都問完了,而應該知道的雖然還稱不上完全,但也知道得差不多了。然而疑惑沒有消盡,知道了該知道的事也不會免除我的責任,反而更有罪惡感。所以我更應該集中在決鬥上,發揮更大的作用才行。然而縱然我有這個心,事實上還是辦不到。


    可是話說迴來,現在也不是說辦不到的時候。


    沒錯,為什麽、怎麽辦之類的事,留到以後慢慢想就行了,畢竟現在腦子裏幾乎都是下一場決鬥的事。就是這樣,忘了那家夥的事吧。呃,哪有那麽簡單啊,怎麽可能說忘就忘。你想想——就是因為那家夥,我們才會被卷進這種事情啊。這種心態是不是不太好呀?影響到決心就糟了,應該要更積極,像是「放馬過來,看我怎麽收拾你」才對。嗯,不管怎麽看,都是那樣想比較好。應該要那麽想,就那麽想吧.


    因為螺旋階梯終於結束了。


    接下來,是一條大肆突顯庫拉伊斯特式建築特征的寬大雕廊。


    「品味真糟。」


    多瑪德君擤擤鼻子,隔著口罩低語。原來那在我們扮相滑稽,連名字都突破常識的zoo園長眼裏那麽差啊?不過,他的觀點不一定等於大眾評價。融入生物特征的庫拉伊斯特式建築確實古怪,但絕不醜陋。在表現美感和莊嚴之上,那股詭譎起了一種巧妙的化學作用。說實話,卡利歐薩克滿街可見的低劣仿製品實在是差勁透頂,但這條雕廊完全不同。


    那些在空中緩緩漂浮,大小不一的光球是什麽呢?無論是什麽,整條雕廊都被它們柔和且忽名忽暗的微弱光線照得搖擺不定的事實,都不會改變。


    地麵走起來平坦,看起來卻不是。那些人類手腳般的浮雕和蔓草似的刻紋混淆了我的遠近感,近的看起來遠,遠的看起來近,交錯之下形成凹凸不平的錯覺。


    牆壁也是如此。即使心裏知道它們應該是和地麵垂直,卻覺得有無數的手朝這裏不斷伸來,或隨時會倒塌的樣子。而且若是凝視它們,還有種隨時會被吸進去的感覺。


    頂端到底有多高呢?看似高得難以估計,也仿佛低得挺個腰就能構著,同時又好像一跳起來就會被吸進去似的,即使我知道不會有那種事。


    坦白說,我深感折服。這地下區,而且在這怪蟲坩堝岡茲蓋爾不應存在這種建築,是近日所造,這樣的事實令我訝異。我們,是的,我們連神都曾經挑戰,而且獲勝了。這雖是為自己打氣的好題材,但當時和羅榭交手並殺了他的是多瑪德君,而他這次隻是觀眾。我不是沒想過「萬一」,不過我不希望那真的發生,光是想像就恐怖。盡管戰鬥時或許必須舍棄樂觀想法,時時做好最壞的打算,我也不打算迎接無可挽迴的局麵。盡自己最大努力阻止那種事情發生就對了,那是我絕不退讓的底線,說什麽也不讓。


    情緒稍微鎮靜一點了。


    眼睛是不易辨別這雕廊的長度,但步測是不會說謊的。數起來,自己已走了約一二〇美迪爾,而路還長得很。不久後,我看見了。


    這條漫長的雕廊也是有盡頭的。


    一陣寒意竄過脊梁,雞皮疙瘩爬滿全身。


    即使是我,也在心中暗歎不已。這是第二次和他見麵,我對他的認識並不多,但就算離了那麽遠,我還是非常、極度地想當場走人。


    那名男子,正坐在有如千千萬萬各式各樣的生物層疊曲折交纏而成的岩石台座上。


    好白。除了他陰森的眼和雙手指甲外全是一片白。


    一般而言,白色連結的是清純、純潔之類的詞語,用來象征正義的例子也不少,但那男子的白卻極為傲慢。宛如無邊無際、黏液般的白色黑暗,而他,就是要以這白色黑暗將世上萬物都染白的暴虐侵略者。


    那家夥的背明顯地緊繃著,他身旁的蓓蒂伸手輕輕撫動他的腰。她也發現了呢,不過那是當然的;沒了眼鏡的約格仍想托正眼鏡,有人輕歎一聲,大概是想消除緊張;多瑪德君打了個噴嚏,然後是擤鼻涕的聲音,麵紙應該是莎菲妮亞送上的吧;而不屑地嘿了一聲的保證是飛燕,由莉卡似乎戰意高揚,荊王至少看起來是氣定神閑。若不是裝出來的,那他的平常心說不定和皮巴涅魯一樣穩。


    那我呢……?


    沒問題。


    這點恐懼不算什麽。


    再怎麽說,如果要我為自己爭取一睹那跩得二五八萬地坐在那種地方的混帳家夥哭喪著臉的機會,我想我拿得出十足幹勁。


    亞克賽爾停下腳步脫去禮帽,恭敬地低頭下跪。


    「稟報主人,安納克洛馬魯貝爾拉斯賽爾馮斯迴來見您了。」


    「真是淒慘。」


    在雕廊的反射下,男子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


    「慘敗呀慘敗,居然連一場也贏不了,看來我想得太簡單了。不過超乎想像也不一定是件壞事,這或許是個值得高興的誤判呢。」


    他在笑嗎?好像是。男子的確在笑,雕廊整體也仿佛配合他低沉的笑聲細細震顫著。可是這有哪裏好笑啊?現在是五勝零敗,也就是我們完勝耶。那是在虛張聲勢還是故作鎮定?


    突然有種石頭緊密摩擦的聲音。


    我訝異地迴頭,看見的是多瑪德君那對迸發強光的黃玉色眼睛。


    那該不會是他牙齒軋磨的聲音吧?


    「我們可不是你的弄臣啊,涅克斯·亞克。」


    「你不惜要我新增規則執意跟來,結果卻是以那副蠢樣說那些沒意義的話,未免太讓我失望了吧,立於大量死亡之人。喔不——」


    我不想在這種狀況下聽見那些。


    假如沒有這場鬼決鬥,我一定會從他本人口中知道那些事。


    想必他會某天突然就在聚餐之類的輕鬆場合上,「啊,對了」般真的偶然想起,以心血來潮的口氣——又或許那是為了掩飾他的靦腆,因某些苦衷而不得不選擇這種形式,才在某個晚到真的很晚的時間點,順著某種契機,在覺得無所謂之後親口表白。


    這麽一來,我又多一個憎惡那男子的理由了。


    要是害我們親愛的園長的名字被他的髒嘴汙染了還得了?


    「戴爾勒·麥克斯潘恩閣下(sir diealot maxpain)。」


    sir diealot maxpain。


    diealot。


    die a lot。


    立於大量死亡之人(die a lot)。


    立於大量死亡之人。


    巨大的痛楚。


    這、多麽地——


    這名字就像重得隻能拖行的枷鎖、深深打人心中的錐刺、無法磨滅的烙印,是多麽地悲哀、沉痛啊。


    多瑪德君重重歎息,挑起一邊眉毛閉上了眼。即使口罩讓能從他臉上窺見的表情變化不多,我也不認為那底下有多大怒氣,反倒更像是失望。他一定正在想著「你以為那樣就能傷到我嗎,蠢得可以」之類的不會錯。真是對極了。沒錯,那又怎麽樣,不管他叫什麽名字、有什麽過去,多瑪德君就是多瑪德君,是我們的園長。之後,多瑪德君眯起的眼再度望向男子。


    「可悲的東西。」


    「現在的你有資格說我嗎?」


    「所以你才可悲啊,你一定不懂吧?」


    「看來你已經退化成一個索然無味的人了呢,真是白期待了。」


    「如果那樣能讓我再也不用見到你那副尊容,我倒是樂於接受。」


    「哼。」


    男子不屑地輕笑,之後沉默了一段時間。說不定是心裏遭到多瑪德君的打擊,需要一點時間平複。那麽還真是大快人心,不過狀況不會改變。


    「無論如何,你都是局外人。我說過了,不準你打擾我享樂,隻是諒你也不敢吧?想就請便,至於結果,你自己曉得。所以你還是乖乖當個觀眾吧,像尊雕像,或是人偶一樣。」


    人偶,那惡意嘲諷的語氣,明顯是用來挑撥、中傷那家夥的。即使庫拉尼不認為那家夥是人偶,傷口也一定尚未愈合:心靈創傷是沒有那麽容易複原的,甚至有些時間無法磨滅的傷,會時時刻刻不斷抽痛,其間一次又一次地加深,成為一條填不平的鴻溝。而製造那傷口,並以偏執的手指無數次揠挖的都是那名男子。


    「在哪裏。」


    聲音極低,比壓低更低,簡直像要擠潰自己的聲音,讓我一時認不出是那家夥。


    「我的夥伴在哪裏?」


    「別急啊,亞濟安。還有兩場決鬥呢。」


    「少廢話,夠了,我已經受夠了。這些無聊低級的遊戲你到底還想玩多久?你要的不就是我嗎?」


    「對,我要的就是你,亞濟安。」


    「那你——」


    「啊啊,亞濟安。」


    那舞台劇式的歎息法真是令人不爽。


    「亞濟安亞濟安亞濟安。」


    他每喊一次那家夥的名字,我的胃就翻騰一次。


    「千萬別讓我失望,別辜負我啊。請你務必要超乎我對你的期待,我還想更加了解你呢。在我眼前暴露你的一切,好好取悅我、滿足我吧。不過先別急,時機還沒到,還不夠成熟。下一場決鬥才是屬於你的,亞濟安,你我必須在第七場決鬥單獨對決。那是我的願望,而殺了我,從我這裏獲得自由也是你的宿願吧,不是嗎?你已經親身體會到,就算你能遠離我,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吧?逃是沒有用的。我就是想讓你知道這點才讓你逃走的,我想你也該察覺了吧?所以呢,亞濟安,千萬別心急喔,亞濟安。在那之前,還有第六場決鬥呢。」


    「說什麽廢話……!」


    蓓蒂在那家夥衝出去之前抓住了他的手。我對他現在這股衝動感同身受到了極點,可是人質還在他們手裏。即使照他的話做就是否能救出人質還是未知數,但我們連人質的位置都不知道,不能輕舉妄動,這時隻能讚同蓓蒂的判斷。若和蓓蒂交換立場,自己也會那麽做吧。


    有根細針在胸口刺了一下。


    而我連猜想針是從何而來的餘暇都沒有。


    亞克賽爾冷不防轉向我們,倏地向後一跳。喔不,那已經不是「倏」了,而是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好驚人的跳躍力。盡管知道他很敏捷,一直保持著戒心,沒想到他竟能做到這種地步。十美迪爾,說不定還要更多。隻是一跳,而且還是向後就能跳出這種距離,不是普通人辦得到的。呃,他的確不是普通人啦。所以,現在有種「終於露餡了」的感覺。


    亞克賽爾將禮帽輕輕一扔,皮包置於地上,一眨眼就褪下了燕尾服。比起生物,三條腿的裸體亞克賽爾更接近工藝品,或前衛藝術家的雕塑。接著他惡心地扭了扭身子,以同樣低沉得浪費的聲音大喊。


    「——變——!身—————————— !」


    在嘔吐似的「嘔惡惡惡惡惡」聲中,有東西慢慢擠出他縱裂的怪嘴,簡直像是分娩。這畫麵的衝擊性實在太過驚人,兒童不宜,絕不能給他們看見,就是這麽可怕。這不是當然的嗎,從嘴巴分娩耶?況且他的嘴根本不夠大,越撐越開,一點一點破裂,裂口還鮮血直流。現在應該不適合抱著「那家夥的血也是紅的啊」這類老套感想吧。不管那個,這是怎樣?到底怎麽了……?


    那是黑色的物體,黑得令人厭惡。表麵光滑,形狀不明,甚至連外觀是否固定都無法判斷。到處都在膨脹收縮,就像有個人在黑色袋子裏瘋狂掙紮似的。難道那就是亞克賽爾的實體?他隻是躲在亞克賽爾那白色平滑的皮囊裏麵?心裏不禁浮出這樣的猜測,而事情也有了變化。亞克賽爾跪在地上,不僅如此,該怎麽說呢,他變小了?亞克賽爾好像越縮越小——不對,事實就是那樣。鑽出亞克賽爾口部的黑色物體已有接近標準體型成年男性的大小,同時亞克賽爾泄了氣般縮成一堆,隻有幼童那麽高。這時我終於察覺,黑白兩側的體積呈反比變化,加起來大約等於原來的亞克賽爾。起初當然是白10黑0,黑色物體出現後體積漸增,白色的亞克賽爾逐漸縮小,比率成為5比5,最後逆轉為0比10。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啊……!」


    白亞克賽爾已經隻剩一張嘴了。


    黑色物體不是從那部分跳出來,而是裏外翻轉。


    那部分急速收縮,成了那東西的嘴。


    黑色物體左搖右扭、溜溜溜地扭曲、啾啾啾地凹陷、噗噗噗地膨脹了一段時間後,最後成為一個頭手腳觸地跪倒的人形生物。


    「唿唔唔唔唔……」


    他起身吐了口氣,扭扭脖子手臂,然後抱胸走向前來。同樣隻有一個眼睛,嘴巴還是縱裂,去除多出來的第三條腿不看,身體和人類男性沒有兩樣,就像個穿黑色全身緊身衣,身高一八〇的變態。雖然他本來就是個變態,但也明顯地不隻是個變態。


    「——誠如各、位、所、見——」


    頸子嵌著首飾。


    聲音仍舊低沉得欠揍。


    「很明顯吧?我方第六場決鬥的參賽者,就是我安納克洛馬魯貝爾拉斯賽爾馮斯的黑暗麵,若覺得太長,可盡管省略為暗黑塞爾。若能奪走我暗黑塞爾的首飾,各位就贏了這場決鬥。可是——!在這場決鬥中,『鑰』首飾持有者不得出場,請找個地方安~靜觀戰,耐心等到第七場決鬥。另外,如果有哪位膽~小鬼真~的不想參賽,請趁現在大方說出來,真的不必客氣喔?」


    瑪利亞羅斯動身呈防禦姿態並搖搖頭,那不是向亞克賽爾或暗黑賽爾表示意願,隻是為了確定自己的感覺。


    「隻是就算有哪位不願意,我也會強迫他參加喔?」


    暗黑賽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起來,真是可惡至極的笑法。


    那家夥轉身環視所有人。


    看見我們沒有一個退縮,他一定有某種深刻的感觸。


    我和他對上了眼。


    我仿佛從那家夥他眼裏看見了疑懼。他就是那種人。比起自身,讓自己的夥伴——或重要的人們陷入危機,更令他痛苦、害怕幹百倍。


    這次,我沒有躲開。


    我正麵收受他不安的視線,並思考該如何迴應,最後稍微鬆開嘴唇。


    這讓我感覺不出自己是何表情。


    我想向那家夥表達什麽呢?


    那家夥——


    亞濟安緊緊抿起嘴唇,再度掃視我方七名參賽者。


    「一定要活下來喔。」


    「傻瓜。」


    蓓蒂輕笑著頂頂亞濟安的手臂。


    「我怎麽可能會死呢?」


    「我可不是那麽容易就沒命的貨色呢。」


    約格滑稽地哈哈笑了起來。話說,「不是那麽容易就沒命的貨色」這種話一般不會用來形容自己吧?


    「這個嘛——」


    小猴子身體似乎還沒完全恢複,醒來之後安靜了一段時間,但現在眼裏光芒燦爛。真有點羨慕他那近乎少根筋的樂觀——這種事我嘴巴裂了也說不出來,再說我連想都沒想過。


    「光他一個就想打我們全部?這角色給他演會不會太浪費啦?我自己是有點那種感覺啦。」


    「戳錯了吧,那不斥大材小用的意思嗎?」


    「不對喔,由莉卡,應該是剛好相反才對,大概吧。」


    「斥嗎?所以戳我一直都搞錯意思了?」


    「其實那不是很重要啦……」


    「那我們就贏定了吧,喀哈哈哈。」


    真不曉得小猴子的結論是怎麽跳到輸贏上麵去的。皮巴涅魯拍拍沒力吐槽的我的肩,以微笑愈療我幹涸的心靈、消除不必要的使命感、充足恢複我所需要的幹勁。我開始認為我們贏得了這場決鬥,因為我們有由莉卡,還有皮巴涅魯,有夥伴的幫助。先不論其他人——我下意識看向荊王,心裏怦然一跳,因為荊王正不知怎地微微地淺笑,且毫不掩飾地直視著我。


    這讓我猛烈地害羞起來,先別過頭去。


    接著深唿吸一口,拍拍雙頰。


    好。


    不隻是贏得了。


    要贏。


    一定要贏。


    「亞濟安。」


    聽我一喚,那家夥立刻被雷劈中般眼睛瞪得老開。


    「讓開。既然現在沒你的事,你就在一邊替我們加油怎麽樣?」


    我沒打算等他迴答。


    直接轉頭,對多瑪德君、莎菲妮亞和卡塔力做一個我自認並不難看的自然微笑。


    「不用擔心。」


    多瑪德君短短一句話,仿佛也灌注了莎菲妮亞和卡塔力的心意。


    不用擔心。


    相信多瑪德君也將他許多的話都濃縮在那幾個字裏了吧。


    所以,我不用擔心。


    我、我們都不用擔心。


    亞濟安以看似不太穩的步伐向我走來。


    那家夥就像把銳利的透明金屬刀,極為脆弱但意外地強韌,實際上仍然易碎且很不安定;外表華美,卻會在斬切的同時損毀——令人無法安心注視,想捂住眼睛又不忍讓他離開視線。怎麽會有這麽難搞、麻煩的人啊。


    大家之所以待在你身邊,是因為他們喜歡你。


    那一天,亞濟安將夥伴對他說的話告訴了我。


    現在,我好像有點懂了。


    就像我無法想像其他人成為zoo園長一樣,亞濟安對午餐時間而言也是唯一的首領吧。


    「我又不會死。」


    錯身的瞬間,亞濟安停下了腳步。


    瑪利亞羅斯仍麵向前方,不知道亞濟安是否迴頭看他,但是那不重要,能聽見聲音就好。


    「我絕對會贏。」


    我也好想讓你們重逢啊。


    讓你再見到那群深愛著你的珍貴夥伴。


    我和其他人不同,做不到什麽特別的事,也可能像個隻有嘴上功夫和自負心高人一等的幼稚小鬼,但我仍想幫你見到他們。我害你失去了重要的夥伴,可是這不是為了贖罪,我也不認為我的罪有法可贖。我隻想讓你再見他們一麵。


    嘶——一段吸氣聲響起。


    亞濟安轉迴前方。


    「蓓蒂、約格。」


    他們詫異地轉頭,仿佛全然沒料想到會在這一刻聽見自己的名字。


    「我不會舍棄我手中任何事物,絕對不會。無論發生什麽事,懂嗎?我絲毫沒有那種念頭,因為我知道我舍不下任何事物。這是我花了很大代價才明白的。」


    亞濟安再斷然說聲「拜托了」就筆直走遠。不再迴頭,不再停留。


    他手中究竟擁有什麽。除了午餐時間,他還有什麽呢?


    說真的,這個問題我想都沒想過,現在不適合想那些。


    其餘七名參賽者彼此吸引般集合,凝視著未有動作的暗黑賽爾,以蓓蒂及瑪利亞羅斯為中心,組成飛燕及皮巴涅魯在前,右、左、中分別是荊王、約格、由莉卡的陣式。


    「我會負責全隊指揮。蓓蒂小姐,就請你集中在魔術上吧。」


    「好哇,反正我不會聽從太糟糕的指令。」


    「我會乖乖聽話喔,嗬嗬嗬。」


    「我帶來『粉紅射手』的武器了。」


    「好像很有用呢。」


    「如果臭昌了,我會立刻幫你們應急止痛。隻要幾秒就好,有需要就戳喔。」


    「我啊,現在真的完全沒問題喔,可別為我多操心啊。」


    「現在的我必須像普通那樣經過特殊精神集中才能施法,空間轉位也要二十秒才能準備好。」


    「知道了。我可能會看狀況使用炸藥,到時候我會事先打信號。爆炸會產生強光和巨響,不要嚇到了喔。」


    若亞克賽爾是在等我們討論好戰術,那他還真的是把人瞧扁了。


    他高高舉起右手。


    「——那麽,是不是差不多了呢……?」


    完全不知道對方會如何出招,既然如此,不如就不要做任何預設,專注在即刻掌握狀況和給予適切指令上。這麽一來,身體可能會緊張得過度僵硬,需要盡可能地試著放鬆。這點程度還不算什麽,繼續集中,能多高算多高。別小看我了,今天就讓你瞧瞧雜草的骨氣!


    「第六場決鬥,開————————————————————————始……!」


    暗黑賽爾揮下右手向後一跳的瞬間,他們零零散散地出現了。來自牆壁。那些難以言喻,隻能大致說是充滿生物性惡心雕刻的牆上,似乎隱藏著無數即使細看也難以辨認的孔穴,而他們就是躲在那裏頭。他們體型和暗黑賽爾相近或小一點,外形五花八門。每一個和地麵上的動物都不一樣,即使有部分類似,其他部位也完全不同,且異於地下區任何異界生物。怎麽說呢,他們和暗黑賽爾一樣,很不自然。例如頭大得跟身體一樣,就算五官的配置和正常人完全相同,還是很奇怪。他們都帶有這般不均衡的部分,全是些不諧調的生物。


    不過數量多成這樣,或許不是每個都那麽糟也不一定,總之讓我想起了那天跟亞克賽爾一起出現在動物園辦公室的東西。


    有的猛然竄出牆壁,落地後朝這裏跑來,有的展開皮膜狀的翅膀飛翔,有的從牆上輕快地跳上地麵,有的沿著牆或地麵蠕爬而來。


    我們被包圍了,從一開始就被包圍了。他們從四麵八方襲來,想淹沒、壓潰我們。我當然很緊張,怎麽辦,該怎麽做?然而即使我失了冷靜,也沒有忘了目的。為贏得這場決鬥,我們必須奪走亞克賽爾的首飾。這狀況下能做的選擇可粗分為兩種,不是強行突破就是原地迎擊。可惡,不行,沒時間了,不能再多想。


    「——迎擊……!」


    瑪利亞羅斯高聲大喊,並抓住偽劫火柄。蓓蒂似乎已進入特殊精神集中狀態,飛燕兩拳互擊,皮巴涅魯抽出雌雄短劍;約格「哎呀呀」地笨拙舉起大斧,仍是一副不當一迴事的樣子:雖然看不見正後方的由莉卡,但她是擁有最強傳說的人,應該不必擔心;荊王從袋子裏抄出他剛說的武器,起初隻以為那口大袋子大概裝了些厲害的玩意兒,想不到竟會那麽誇張,要弄到那個想必花了他不少功夫。在泉裏一戰後聽說有幾挺流入黑市,那該不會就是其中之一吧?


    那武器名號之響,連不諳此道的瑪利亞羅斯都曾聽聞。若沒記錯,在下屬於任何機術師工會的「脫會機術士」中,「粉紅射手」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荊王手中——應該說懷中的武器是「粉紅射手」的最高傑作,據說他本人還因此失蹤,是個附帶傳說的寶物。


    它有個名字叫「迴轉式連弩」,來自其發射機構。


    不過認識「狂火」這個稱唿的人大概比較多吧。


    荊王扔下袋子,迴轉機柄開始射擊,接連不斷的箭矢爽快地一個個命中目標。這也難怪,因為到處都是敵人,無論往哪裏開火都能擊中。狂火不僅能連射,威力也十分驚人,不諧調生物們一中箭就飛個老遠紛紛墜地。即使倒地的敵人背後繼續湧現更多敵人,令人依稀感到有點徒勞無功,但那確實起了嚇阻作用,許多敵人不再貿然接近。這時,蓓蒂添上了追擊。


    「爆條mexes雷來禮。」


    蓓蒂不愧是莎菲妮亞的師姐,施放起同樣的魔術,功力硬是比她多上幾年。爆雷索是以雷電同時轟擊多數目標的高階元素魔術,還以為莎菲妮亞能一口氣撂倒五、六個以上的目標已經很厲害了,蓓蒂更在她之上。不隻是之上,還遠遠淩駕,層次完全不同,一點也不像是同一魔術。那已不再是爆雷「索」。


    簡直是雷電之網。


    光芒眩目的雷光頓時包圍瑪利亞羅斯等人,將不畏雷網和狂火而來的不諧調生物一網打盡。  基本上,同樣的魔術範圍越廣,威力就會越弱吧。接觸爆雷索之網的不諧調生物即刻觸電似的劇烈顫動然後倒地,但時間看來不會太長,不久後就能重新站起。想必蓓蒂當然是明知這點,才刻意以這種方式攻擊,而這一定是某種訊息。若瑪利亞羅斯無法理解,恐怕會辜負蓓蒂的期待而招來她的蔑視。換言之,這是一次測驗:「這麽簡單的事,你可別看不出來喔?否則你就隻是個礙手礙腳的廢物,有沒有你都無所謂。喔不,是最好沒有你。」因此我必須證明自己派得上用場,是一份確實的助力。負責指揮是我自己說出口的,我一定會善盡自己的職務。


    「——全隊進攻……!」


    瑪利亞羅斯大喊一聲衝向敵陣,眾人雖幾乎同時起步,皮巴涅魯已在轉瞬間超越飛燕。兩人相競似的疾奔,皮巴涅魯略勝一籌,但飛燕的速度也十足驚人。與瑪利亞羅斯並行的荊王舍下用盡箭矢的狂火,肩上扛著那口黑色大提袋;約格跟著上前,當然蓓蒂也是,而由莉卡一定就在瑪利亞羅斯背後。


    「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目標不是別的,就是以低沉得莫名其妙的聲音低能狂笑的暗黑賽爾。這是當然的,隻要解決他奪下首飾,就能贏得這場決鬥。蓓蒂已為此以爆雷索爭取了時間,盡管稱不上充裕,與暗黑賽爾的距離在二十至二十五美迪爾之間,以皮巴涅魯的腳程隻需兩秒左右,真的隻是一瞬間。


    事實上,暗黑賽爾已逐漸進入皮巴涅魯出手範圍。不,已經身陷其中。


    皮巴涅魯向暗黑賽爾刺出雄劍庫雷亞達。


    「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沒中,被躲開了。這樣形容似乎有點可惜,暗黑賽爾像個至少還知道逃的白癡般不停跳開。


    不出所料。


    我就知道他會躲,所以已有準備。


    時機分秒不差。


    瑪利亞羅斯拉弓似的極力扭腰,並於極限時一口氣彈向前方,投出取自腰帶封盒並挾於指縫的小瓶,左右手各有兩支。瓶上裝有重錘可輕易拋擲,瑪利亞羅斯對自己的準度也頗有自信。雖覺得有點晚,瑪利亞羅斯仍放聲大叫。


    「——要爆了……!」dodododohhhhhhhhn……!「咿呀!」「呃,喔哇!」「——……!」


    小瓶應是在暗黑賽爾洛點附近地麵砸碎,原想超越皮巴涅魯進行追擊的飛燕及時撲地臥倒,皮巴涅魯也壓低姿勢迅速退後,荊王、蓓蒂和約格也停下腳步,由莉卡喊了聲「飛燕!」。


    「燙死我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比起跳出爆煙,被垂直炸上空中更像是暗黑賽爾現在的樣子。


    暗黑賽爾三條腿在空中猛拍,兩手也在身上打個不停,就像在滅火一樣。怪的是,他身上根本沒有著火。暗黑賽爾就這麽跌落地麵,喊著「好燙燙燙燙燙」滿地打滾,飛燕和皮巴涅魯隨即攻上。可是,我不認為這樣就能贏得決鬥,隻能說是直覺。瑪利亞羅斯將視線從可能決定勝負的場麵移開,環顧四周,並驚訝地大喊「趴下!」,拉倒身旁的蓓蒂,一群長了翅膀的不諧調生物緊接著飛過頭頂。真是好險,不,還沒完,危險還沒過去。瑪利亞羅斯看著背後跳起身,喊了喊趴下躲避的由莉卡,同時拔出偽劫火。


    「各自應戰……!」


    這種指示有什麽意義呢?瑪利亞羅斯知道自己沒有能力打破這個局麵,並深感懊惱、難忍。真希望我也有力量,不需要長時間保持,隻要擁有能在關鍵時刻解決問題的決策力之類的就好了。然而,這隻是緣木求魚。多瑪德君是說過,就算是這樣的我,也有自己的優點和長處。但就算為發揮所能、把握狀況而喊著「冷靜、靜下心來、思考、快思考啊!」,我還是無法應付這種場麵。不諧調生物前仆後繼,宛如浪濤。浪濤?那根本是洪水。洪水?不管了,有個長得像無臉鼬鼠,策動五條手腳難分的東西正麵衝來,讓我一時失措,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動作的,總之是拚命閃過了——才這麽想,就有東西撞上我的肩膀將我頂開。好不容易撐住沒有跌倒,一拉迴姿勢,就看到長著蒼蠅臉,有點畸形的裸體幼童奔向了我。我腦中一片空白,幾乎是下意識地反應,揮動偽劫火竄過蒼蠅臉身旁,大概砍中了某個部位,有那種觸感。別問我砍中哪裏,眼前又有另一個敵人逼近了。好近,太近了吧。嗚啊啊啊啊……!我記得我尖叫了,至於之後我想做什麽,又做了什麽,則完全想不起來。好像是咚——地前進,滋沙、咕滋滋、啪嘶、悚——的感覺。真的是那樣。


    好難過,好痛,腰、背都是。唿吸困難,勉強用力吸一口,卻被劇烈的腥臭弄得反胃。唿——唿——唿——聽得見唿吸聲。是誰?我嗎?不對,我被壓倒了,簡直要被壓扁。好臭,這是什麽味道?好像有毛貼著我,又粗又硬,是獸毛。對了,原來是這樣啊。把我當成肉墊的這家夥——這不諧調生物衝撞我,我沒躲開,根本沒機會,隻能死命向前刺出偽劫火試著擋下他。大概是那樣吧。偽劫火深深刺入了不諧調生物,位置呢?肚子嗎?我連這家夥是圓是扁都不知道,無從猜起。那不重要,問題是我拔不出偽劫火。這是當然的,因為我被他壓在底下,也因此喘不過氣。好臭,身體又動彈不得,而且這家夥,好像還活著耶?還在動呢,那不是很危險嗎?我這樣,真的行嗎……?大概是——不行吧。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我一張嘴,就吃了一大口感覺至少一點也不幹淨的獸毛,一吸氣,可怕惡臭便直接刺激我的嗅覺。什麽都看不見、不知出了什麽事的感覺雖然恐怖,但更讓我氣憤。為什麽、為什麽我偏偏要受這種罪啊?這家夥到底是想要做什麽?又臭又重,開什麽玩笑。滾開,給我滾一邊去。我使盡全力推擠不諧調生物,現在可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啊……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呃,奇怪……?」


    唿吸突然恢複順暢,不隻是唿吸,重量也沒了。有人抓起不諧調生物並翻了過去,緊接著抓著我的手和腰將我拉起,順便服務周到地撿起我放開的偽劫火還給我。在我猶豫該不該道謝時,荊王的視線已不在我身上。該怎麽說呢,他在這種時候其實還挺實用的嘛。既然他幫了我,我就不提他是個變態了。倒在腳邊的不諧調生物好像已在斷氣邊緣,否則斷氣的搞不好就是我了。如果情況允許,我倒想好好觀察這差點沒壓死我的可惡生物並看著他死去,可惜現在不行。瑪利亞羅斯摸摸似乎撞過岩地的後腦,尋找夥伴的身影,幸好大家都平安無事。看起來,這麽狼狽的隻有我一個。吵死了,我就是這麽狼狽,對不起喔。即使這丟臉到不禁在腦中對自己發脾氣,不過這也不是第一次,早就習慣了。隻是我一點也不想習慣。現在,蓓蒂持著劍仰望著「他」,看似價值不菲的劍染上了血。還以為那隻是劍形的法器,結果真的是武器啊?蓓蒂雖是魔術士,竟也知道怎麽用劍,而且還確實斬殺了敵人嗎?我和舉著棍的由莉卡對上眼,彼此使個眼色表示無礙;約格扛著大斧,同樣仰望著「他」;皮巴涅魯跟飛燕和「他」離得較近,幾乎是望著正上方。


    「……那是什麽啊……」


    「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向下擴散的尖笑聲無疑是出自暗黑賽爾,那隻在二十美迪爾高處俯視瑪利亞羅斯等人的眼睛也是他的吧。下麵有張縱裂的嘴,那令人火大的笑聲一定就是從那裏發出來的。


    可是,暗黑賽爾的其他部分全都遭到掩蓋,被什麽掩蓋了呢?就是不諧調生物。正確來說,是一大群不諧調生物。是他們全部,他們的集合體。


    不諧調生物沒有繼續攻擊瑪利亞羅斯等人,而是集合在暗黑賽爾身邊緊緊相擁,手(?)握著手(?),勾臂(?)纏腿(?)地形成了那種東西。可惜的是,當時我還是肉墊,無緣目睹那段過程,可是我也不怎麽想看就是了。他們應該是在眾人還不知發生什麽事時就完成了他們的共同作業吧,一定是的。


    那是個巨人。


    這個嘛,雖然怎麽想都不算巨人,但輪廓是。


    凝神觀察,其表層蓋滿了薄膜般的不諧調生物,就像之前貼在動物園辦公室窗戶上的那種,宛如皮膚。由於他們為數眾多、色彩各異,讓巨人全身顏色紛雜得刺眼,簡直像迷幻風畫作。


    暗黑賽爾在巨人頭部位置的正中央露出他獨一的眼、嘴與其周邊。


    他不再蠢笑,以鄭重得誇張的語氣自報名號。


    「窮·極·合·身……  !」


    這麽說來,他又要改名啦?


    改了會有什麽差嗎?


    「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黑賽賽賽賽賽賽裏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


    「——好……」


    小猴子大力吞了口水。


    「好帥喔~……」


    不會吧。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哪裏帥啊?我怎麽看都不覺得啊?而且他是我們的敵人耶,怎麽可以長他人威風呢。你看,他叫暗黑賽裏翁是吧?他慢慢舉起右腳,想來個下馬威似的踩爛一些東西耶?目標還明顯是小猴子和皮巴涅魯。我可以高興嗎?應該不行吧?再說,他也想踩我啊。盡管小猴子讓我錯愕到說不出話來,我還是應該說點什麽,光是看有什麽用呢?對了,危險啊,小心啊。小猴子就算了——


    「皮巴涅魯……!」


    其實根本不必我提醒吧,皮巴涅魯已在我出聲前抱著矮小的飛燕跳到一邊。說起來,或許也沒有急著閃躲的必要。


    「威鶯虞gaxis滅崇deux嵐怒。」


    出現了,是那時候的魔法。一片白光,什麽也看不見;還帶有轟然巨響,耳朵都故障了,且全身陣陣發麻;兩腳發抖,簡直就快癱了,就像被雷劈過一樣。當然,如果真的中了雷殛一定不隻這樣。剛才被蓓蒂有如真正落雷般的魔術轟中的,就是暗黑賽裏翁吧,或者該說是暗黑賽爾。她一定會直接瞄準暗黑賽爾。


    視力開始迴複後,還花了一段時間才看得清楚。


    暗黑賽裏翁舉著右腳靜止不動。


    頭上黑煙陣陣,甚至有些火星。煙阻礙了視線,隻看得見巨人頭部中央突然多了個洞,焦黑的殘骸在周圍零星飄落,或散亂一地。


    「什麽事都一樣,不是越大就越好啊。」


    蓓蒂舔舔她豐潤的唇說。


    「希望首飾沒被我打爛。」


    ……咕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


    瑪利亞羅斯左右張望起來。這是什麽聲音?誰呀……?


    老實說,我真的不想承認,但事實就是如此,蓓蒂也揪眉咬唇,似乎難以置信,很不甘心。


    「不必擔心嗚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


    某物從暗黑賽裏翁頭部凹陷處探了出來。不是別的,一看就知道了。


    「沒事,毫發無傷嗚唿唿唿唿唿唿唿。我跟首飾都沒事喔?」


    在黑煙中挑釁般敬禮的,正是暗黑賽爾。


    「就讓親切的我向各位解釋吧,我是經由數種生物及秘寶『冬之王』、『叢雲寶珠』為核心所製成的完~美強絕猛霸終極生命體嗚唿唿唿唿唿唿唿。少小看我啊渾帳?」


    「……『冬之王』……『叢雲寶珠』……?」


    蓓蒂的聲音在顫動著。


    「你們怎麽會有……」


    「喔喔喔喔喔喔您知道嗎?姆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不愧是能用大型魔術的魔術士,學識也相對地淵博呢~這麽一來,就不需要我再多費唇舌深入說明了吧?」


    凹陷逐一被填起,不諧調生物從暗黑賽裏翁內部擠出,一轉眼就將暗黑賽爾裹覆得不見人影。縱然蓓蒂的強力魔術必定削減了暗黑賽裏翁部分體積,但由於他體型實在過於巨大,看起來毫無改變。他說「冬之王」和「叢雲寶珠」都是秘寶,會是魔導王時代的寶物嗎?雖想請可能知道它們效用的蓓蒂做點說明,但現在明顯不是那種時候。


    「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暗黑賽裏翁舉起交握的手並狠狠捶下,動作快得不像個巨人,目標仍是皮巴涅魯和飛燕。他們一左一右避開攻擊,而暗黑賽裏翁的手臂似乎耐不住衝擊,一砸地就散得潰不成形。但暗黑賽裏翁沒有就此停下,灑著爛糊糊的不調和生物繼續攻擊。


    「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次是踢。暗黑賽裏翁過分豪爽的右掃腿非常地低,不是沿地,根本是蹭著地麵,他的腿也因此磨損。暗黑賽裏翁就這麽削磨右腿,並刷刷刷地無情揮灑著構成削落部位的不諧調生物——


    猛然踢向朝左逃開的飛燕。


    怎麽會這樣。


    無論是趴是跳,都躲不過這一擊。


    「——飛燕……!」


    由莉卡不禁大喊。


    被踢中了。在我暗自驚唿前,飛燕已被掃飛。


    簡直像顆皮球。


    飛燕在空中飛了約十美迪爾後重重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


    令我看得喘不過氣。


    驚愕、後悔、絕望等情緒一齊湧上心頭,幾乎將我滅頂,但下個瞬間,我吐了一口幾乎讓我跪倒的氣。


    飛燕跳了起來,擦了擦臉上的新擦傷。


    「……我去你的!很痛耶你知不知道!」


    這小猴子還真耐打,被踢了那麽遠還打算繼續攻擊暗黑賽裏翁。渾身是勁是好事沒錯,可是那會不會太魯莽啦?見狀,由莉卡也氣唿唿地說著「吼!那孩子真是的……!」衝了出去,沒用的我依然不知如何是好。現在是不是先阻止飛燕和由莉卡比較好?那該怎麽做?有計劃嗎?沒有,什麽也沒有。傷腦筋,真的很傷腦筋。


    「皮巴涅魯!掩護由莉卡……!」


    我暫且下了個指示,但一點自信也沒有。不妙,再這樣下去隻會僵持現況,不會有任何進展。暗黑賽裏翁突然跳起來了。哇。他「姆哈哈哈哈」地跳起,多半是想一舉踩扁由莉卡、飛燕和皮巴涅魯,而我隻能咬著手指旁觀,祈禱他們迴避攻擊不要被踩中。怎麽辦,唿吸好亂,冷汗直流,我明明什麽也沒做啊。在我束手無策時,著地的暗黑賽裏翁踏爛的自己的腳,他們三個都沒事,看來是成功躲開了。三人緊接著衝向暗黑賽裏翁醜陋崩散的腳並一陣拳毆、棍打、斬切,但效果不大,暗黑賽裏翁「姆哈哈哈哈」地笑著向他們伸出雙手。起初還是完整的手,現在連指掌都不剩。即使不知道他想用什麽來抓,三人還是退開了,大概是因為不知該如何應付吧。到底該怎麽做呢?我們的目的又是?這個我知道,就是從亞克賽爾——不對,是暗黑賽裏翁,應該說是從暗黑賽爾身上搶走首飾,而問題就是方法。怎麽辦。我知道一定有方法,也知道有些事非考量不可,它們必定存在,隻是我想不出來。


    不知道啦。


    到底要從何做起啊?


    「怎麽辦?」


    我嚇了一跳。荊王就在我身旁,不知道已經多久了。他問得我心裏一火,怎麽辦?我哪知道啊,不要問我,我還想問人咧,告訴我啊。如果我知道,我早就行動了。我好不容易將這些話忍下,但不敢直視在這種時候還一臉冷靜的荊王,別開眼睛。


    「很不巧,我也想不到辦法。」


    荊王無奈地輕笑。


    「幹脆就帶著你逃走怎麽樣?」


    「不要說那種蠢話啦。」


    瑪利亞羅斯拋下這句話就開始尋找蓓蒂的影子。蓓蒂拉遠與暗黑賽裏翁的距離,約格人在她附近,感覺上是暫時保持距離思考策略。我一瞥荊王。怎麽可能逃跑呢,我的選擇裏絕不會有這一項。我想荊王是明知故問吧,竟然會被這拔牙變態擔心,爛死了。我真是差勁透頂。差勁歸差勁,能做的就是得做。沒錯,行動啊,快行動啊。可是要怎麽做?小猴子就算了,我雖擔心由莉卡和皮巴涅魯,隻是我去了也幫不上忙,反而礙事,那麽——瑪利亞羅斯盯著那三人,跑到蓓蒂和約格附近,蓓蒂看也不看他一眼,將他想知道的事扼要地快速說完。


    「『冬之王』是能讓魔術無效化的秘寶,所以現在任何魔術都對暗黑塞爾起不了作用。至少在效力耗盡為止都會這樣。」


    「既然如此——」


    約格突然雙手抓起大斧柄原地旋轉,咦?應該說,啥?他想做什麽……?不隻是瑪利亞羅斯,蓓蒂也稍感錯愕。約格越轉越快,突然放開了大斧。


    「——嘿!」


    他的喊聲是有點滑稽,不過高速旋轉的大斧仍以驚人速度咕嚕咕嚕咻~地飛了出去。約格一隻手蓋在眉上觀望大斧的去向,瑪利亞羅斯也目瞪口呆地看著它飛。


    「啊。」


    「好耶。」


    「沒用的。」


    蓓蒂說得沒錯。


    真不敢相信,約格投出的大斧準確地飛向暗黑賽裏翁頭部正中央,也就是暗黑賽爾的位置。但暗黑賽裏翁可不是杵著挨打,而是忙著閃躲或反擊腳下三人而不停移動,竟然這樣也丟得中。比起欽佩,我更感到驚訝,接著轉為失望。


    「據說部分魔導王對自己施放了一種名為『絕對魔術物理障壁(amp field)』的秘術,而『叢雲寶珠』好像就是能產生那種秘術的秘寶——不,應該說是至寶。」


    看情況,大斧必定會命中暗黑賽爾。


    但卻撞上一麵隱形牆似的彈了迴來。


    「看來不隻是『好像』,根本就是呢。」


    「你還真冷靜……」


    我突然火氣直升,差點就怪罪她的冷靜,但這隻是遷怒。冷靜有何不可,不僅應該,連我也得冷靜下來。


    「我對魔術不是很懂。」


    你看看,就連果然跟來了的荊王也那麽冷靜,還對蓓蒂提出重點疑問,這口氣教我是要怎麽咽啊?


    「所謂的魔術無效化,不會幹涉那個絕對魔術物理障壁什麽的嗎?」


    「假如我的知識和推測正確,會幹涉才是正常的,應該無法並存。」


    「大概是用某種手法切換的呢。」


    約格的口氣還是悠悠哉哉。


    「那麽,如果同時施加蓓蒂的魔術和物理攻擊會怎麽樣呢?」


    「應該沒那麽容易。」


    蓓蒂苦笑迴答。的確,事情沒說得那麽簡單。倘若魔術無效化無法和絕對魔術物理障壁同時發動,暗黑賽爾不會不知道。假如我是暗黑賽爾,而蓓蒂趁約格擲出大斧時施放魔術,隻要迴避其一或全力設法錯開時機即可。再說,我們的前提不一定正確。要是魔術無效化無法和絕對魔術物理障壁共存呢?若預設立場擬定計劃再付諸實行,卻在以為成功時發現原來能夠並存,那根本是浪費時間。而且,想造成高確率的物理打擊,無論如何都必須接近暗黑賽爾,而那個人、那個夥伴,必須冒著遭魔術波及的風險。如果我能執行這任務倒還好,隻是根本不行。雖然很丟臉,但自己確實沒那種能力,不過我也不想讓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為這麽不可靠的作戰冒不必要的風險。至少,得先擬出能讓我確信一旦順利執行即可收到成效的計劃。對了,我好像忘了件很重要的事,非常非常重要。是什麽呢?我真的忘了嗎?不對,不會的,我應該還記得,所以才有這種感覺,隻是不知道是什麽。我不知道?真的嗎?我不會不知道的,快想,想出來啊。我為何會想起那種事?有哪些線索?叢雲寶珠?不認識,第一次聽說。秘寶?至寶?不對,與那無關。秘術?魔導王?部分魔導王會對自己施放……?


    絕對魔術物理障壁。


    對了。


    就是這個。


    我不認識這個詞,但是我知道「那個」,我曾親眼目睹。


    「全隊集合……!」


    瑪利亞羅斯邊喊邊跑,沒有目的地,停在哪裏都好,總之得先讓大家知道我的計劃。隻要大家肯聽從我、肯信任我,相信花不了多少時間。我沒有迴頭,不隻是荊王,相信蓓蒂和約格都跟著我。既然他們相信我,我也要付出同等的信任。我知道蓓蒂討厭我,約格大概也輕視著我,可是在這場決鬥中,他們一定,不,是絕對會暫時拋下成見,全力幫助我。聽見瑪利亞羅斯的聲音後,由莉卡、飛燕和皮巴涅魯都準備撤退,朝瑪利亞羅斯前方奔去。而暗黑賽裏翁當然沒有眼睜睜放他們走,但攻擊全都落空,隻是將拳腳在地麵砸得更為破爛。話說迴來,他那麽巨大,又殘缺成那樣,怎麽還能那麽敏捷啊?盡管如此,三人不僅合作無間地不停接近後退,讓暗黑賽裏翁一根寒毛也碰不著,還逐漸掌握了他的攻擊節奏,為後方爭取思考時間,現在又能全身而退,他一定始料未及吧。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暗黑賽裏翁突然站定。


    「這樣下去似乎會沒完沒了呢呢呢呢,就讓我再認真一點吧啊啊啊啊。」


    他到底又想做什麽啊?我當然好奇,想看個仔細,不過他製造的這點空檔更為重要。盡管分析對方的變化並適切處理、渡過難關也很重要,但隻有這樣沒有意義,要奪得暗黑賽爾的首飾才能結束決鬥。當然,沒有任何人是可以犧牲的,所以要盡快了結。在這之後,那家夥還得隻身挑戰路維·布魯,我不想再加重他的負荷了,已經夠了。


    暗黑賽裏翁橫展雙臂仰望上方。


    「那——麽那麽那麽,暗黑賽裏翁·久等了的正式補充……!」


    暗黑賽裏翁號令一下,大批不諧調生物又從牆上的洞、洞、洞噗噗呀呀地跳了出來。可惡,怎麽還有啊。比起不感驚訝,瑪和亞羅斯更像是對自己劈哩趴啦說了一大堆「我才不怕,我怎麽會怕,那又怎麽樣,這種事很正常啊,嗯,常有的常有的我早猜到了」之類的話。看來每一隻不諧調生物都忙著往暗黑賽裏翁聚攏,短時間內不會有什麽變化。我方七名成員已經集合,而我也想過該怎麽向他們說明我的作戰計劃,現在真的沒有一五一十解釋的餘裕,所以很抱歉,我要用老方法了。


    「——事情就是這樣,等等就照我的話去做吧。完畢!」


    「好的。」


    「知道了。」


    「收到。」


    皮巴涅魯、由莉卡和荊王立刻點頭同意,蓓蒂顯得有些錯愕;約格「哇~」地發出不知所謂的驚歎,真不曉得他到底在想些什麽;飛燕則是瞪開雙眼,不解地歪著頭。


    「咦?那個……『事情就是這樣』到底是怎樣啊?」


    「那是省略,現在沒時間解釋。」


    瑪利亞羅斯舔濕幹燥的唇。暗黑賽裏翁在新的不諧調生物填補下,不僅是手腳恢複原狀,看起來還比起初大了一圈。不諧調生物不再從牆上孔穴湧出,大概就這樣了吧。瑪利亞羅斯抓著皮巴涅魯的手將他拉近,簡要地講述重點,他也幹脆地默默頷首。但這時,瑪利亞羅斯對自己的指示產生疑問。可以嗎?這樣真的好嗎?這是我自己想、自己說出來的計劃,不能現在反悔,而且也沒有別的方法可行。我想不到。還能教我怎麽辦呢?


    一隻手扶上我的肩。


    無時無刻都那麽溫柔的手。


    皮巴涅魯放鬆雙眼,略提唇角。


    我緊緊握住那隻手,貼在臉頰上。


    我不懂我為何會這麽做。


    但我就是想。


    隻因為我想。


    皮巴涅魯有些訝異地眨眨他沙色的眼睛,同樣地什麽也沒說。


    瑪利亞羅斯勉強擠出笑容,放開皮巴涅魯的手。


    不能再猶豫了。


    隻能勇往直前。


    「——全力擊潰『暗黑賽裏翁』……!先不要理會暗黑賽爾!蓓蒂小姐,請你盡可能準備最大型的魔術!」


    到了這個地步,如果還有哪隻烏龜拖拖拉拉的,我一定踹他屁股一腳——我知道我沒資格說這種話,但沒人會聽從下得畏畏縮縮的指令。就算沒有自信,也要裝出胸有成竹的樣子高舉令旗。幸好大家都很賞臉,齊步行動。飛燕當先飛奔而出,由莉卡緊跟在後;荊王手持從袋中翻出的摩德洛裏刀在他們左側疾奔,約格也在右側兔子似的一蹦一跳地前進。那並不慢,反而還挺快的,隻是看起來很拙又不自然。這就算了,那把大斧已經被他扔了出去,所以現在是空手。就算不知道他赤手空拳能做什麽,我還是得為他喊聲加油。我沒有上前,去了也是礙事,隻好站在準備魔術的蓓蒂身前,必要時挺身保護她。我迴頭瞄了一眼,她手上多了串鑲了不少珠石的金色鎖鏈,之前都是藏在她的魔術士服裏吧。那個——就是人工媒介法器嗎?所以——說起來,這人工媒介法器還真是亂豪華一把的,做一條要砸多少錢啊?那不關我的事,我轉迴前方,主動吸了口氣,否則我怕會無法唿吸。暗黑賽裏翁要來了,應該說已經攻來了,大步前進。他身軀雖然巨大,腳步聲卻沒多響。在磅、磅、磅的地鳴中,摻有嘶答、嘶答那般鬆軟、苦悶、濕滑的怪異聲響。飛燕正要衝向暗黑賽裏翁踏響如此怪聲的左腳。衝過去了。他的腳,右腳,在發光,白色的光。「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高速迴旋的白熾右腿砰嗡嗡嗡嗡地在暗黑賽裏翁左腳踝外側炸開了一個大圓坑。「——咿咧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由莉卡跟著將尖端化為鐮狀的極限九手棍搗入坑中猛力摳挖,咕渣咕渣地斬呀切地弄個稀爛。「唔喔……!」暗黑賽爾不住呻吟。覆載全身重量的左腿已被破壞一半,不,不隻一半,已經有五分之四了,重心開始傾斜。就在這時,荊王竄至暗黑賽裏翁左腳踝內側,摩德洛裏刀順勢一掃,使它隻剩下原來的六分之五粗。「——呐姆……!」暗黑賽裏翁再也站不住,逐漸往他的右側、瑪利亞羅斯的左側倒下,有如一株被砍倒的巨木。可惜暗黑賽裏翁不是植物。「退後……!」用不著瑪利亞羅斯提醒,飛燕、由莉卡和荊王皆已各自退開。暗黑賽裏翁一個扭腰,雙手拄地勉強撐住身軀,而約格這時似乎想做些什麽,衝向暗黑賽裏翁的左手腕。喂,你想做什麽啊,很危——話沒說完,目瞪口呆的瑪利亞羅斯又將眼皮扒得更開。「我現在,還可能做到那種事嗎?」約格跳上暗黑賽裏翁的左手背蹲下,攤開雙掌貼在手腕上,表演了某種特技。「既然沒試過,就要試試看才知道了……!」若要我描述此時發生的現象,隻能說是約格瞬時加熱了暗黑賽裏翁左手腕的一部分,大概是吧。不諧調生物也是生物,體內一定含有相當比例的水分,無論比人類低、相同或更高。構成暗黑賽裏翁的不諧調生物,經不起其體內的水化為水蒸氣時劇烈膨脹的體積,當場炸裂。「奴唔……!」「——嗚哇哇哇!」爆出暗黑賽裏翁左手腕外側的水蒸氣就地噴在約格身上,燙得他雞飛狗跳地猛拍臉和胸肩,失足摔下暗黑賽裏翁的手。他——應該不會沒事吧,但至少他的特技沒有白費。希望如此。左手腕受創的暗黑賽裏翁逐漸傾斜,飛燕、由莉卡和荊王見狀不再後退,準備再度突襲。「——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瑪利亞羅斯連忙大喊。再怎麽樣,現在都沒時間想什麽「應該想個更帥氣的喊法」之類的蠢事。「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暗黑賽爾高聲大笑,搖搖欲墜的暗黑賽裏翁也跟著那愚蠢笑聲直接——不,是加速倒下,肩抵著地兩腳朝天。這倒立姿勢隻保持了一瞬間,他雙腳忽然劈開雙腿,雙手撐起身體,並彎下手肘貼在地上。若將手肘視為腳踝,他的手就像是雙短腿,而左右攤開的腳則像手臂。還以為笑聲消失了,暗黑賽裏翁胯下卻冷不防澎:地脹成一團,暗黑賽爾的獨眼和縱裂嘴出現在正中央。「——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黑賽賽賽賽賽賽賽賽賽賽裏翁!大!變!形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大什麽大,到底是哪裏大啊?這種問題就先擱在一邊,暗黑賽裏翁的大變形真的很不有趣,無聊透頂。無論在視覺效果上,還是不希望發生這種事的心情上,那都很不有趣。對身為暗黑賽裏翁核心的暗黑賽爾而言,無論身體受了什麽傷,對他都是不痛不癢,甚至對暗黑賽裏翁也是如此。之前他喊了什麽補充之後,讓不諧調生物修複他的損傷,體型還因此增大;但事實上即使不那麽做,他也能稍微改變(?)體型(?)來修補自己。既然暗黑賽裏翁有這種能力,普通的傷害就不具意義,隻要見機再來個大變形就好。由莉卡等人似乎也看出來了,不再移動。盡管這時基於指揮的立場應該喊些「上啊!打趴他!」之類激勵的話,但說實在的,真的難以啟齒。我沒辦法平心靜氣地要他們隻為爭取時間,去冒死做些無謂的事。但現在確實必須鐵了心腸,要他們做那樣的事,而下這個決心其實沒耗上多少時間,隻有一、兩秒。不過才張開嘴還沒喊出聲,暗黑賽裏翁原來的畸形手臂、現在的左腳已「哼」地一聲將約格踹飛。


    約格砰——地飛了十多美迪爾遠,撞上地麵。


    發出駭人的硬物碎裂聲。


    瑪利亞羅斯離落點並不遠,就在旁邊。


    他沒完全忘了約格還在暗黑賽裏翁腳邊,又叫又跳地洗著有點自作自受的蒸氣浴,但確實恍神了幾秒鍾。一陣錯愕後,仰倒的約格左手食指抖了一下就再也沒有動作的畫麵,給了他極大的衝擊。


    紅色,是血,鮮紅的血,流成血泊。從頭上,啊啊,破掉了,顱骨破了。


    心裏又驚又慌,還有「那已經沒救了吧」的想法,可是又似乎不知該如何接受事實。好難受,如此一百美迪爾立方的鐵塊般沉重的心情真不是人嚐的滋味,我也不想再多嚐幾次。


    瑪利亞羅斯咬了幾次舌根。我知道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看著約格的三人好像也知道不該再看下去了。迴頭看看蓓蒂,她全然不為所動,應該是在特殊精神集中狀態當中吧,半開的眼仿佛沒映入任何景象。高度集中到這種程度的她,大概真的什麽也看不到、聽不見,也就是對外界變化毫無感知吧。


    瑪利亞羅斯吸吸鼻子咬緊牙根,將手扶上偽劫火想握住,卻又作罷。


    「——戒備……!」


    之所以——就算隻能擠出這兩個字,也是情勢所逼啊。我想甩開為自己找借口的衝動,非得甩開不可,我想大家也有類似的感受吧。由莉卡、飛燕和荊王都將視線轉迴敵方,暗黑賽裏翁又開始低級地「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大笑。原本是腳的手相當地長,不必彎腰屈膝也能碰觸地麵吧。暗黑賽裏翁猛然高舉那雙手再極力揮下,當然,那不是單純地揮,而是瞄準了由莉卡等人的位置。他們也不會坐以待斃,由莉卡和飛燕向右、荊王向左閃避,三人的原位立刻喀刷地碎裂。手臂緊接著舉起又砸下,由莉卡等人繼續閃躲。跳躍、翻滾,拚命地躲。「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喀刷喀渣喀刷喀渣喀刷。「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咚刷喀刷喀渣刷喀。「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現在沒別的辦法,隻能忍耐。即使明知如此,心裏仍煩躁難耐。自己什麽也做不到,隻能旁觀,不知道已克製了多少次衝上前去的衝動。比起「我也應該幫忙」或「要趕快去救由莉卡他們」等情緒,站著什麽也不做更是痛苦萬分。我到底在做什麽啊?為什麽隻是楞在這裏,心裏想著「危險!糟糕!呃、由莉——啊,跌倒、啊、哇」這類沒用的東西。我現在唯一能做的,隻有忍住當前的焦急和無力感。可惡、可惡、可惡……!暗黑賽裏翁、暗黑賽爾,我絕對,要殺了,那家夥,絕對要,宰了他,讓他萬劫不複。無論如此咒罵了多久,暗黑賽裏翁仍舊「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地尖笑,並砰砰砰砰地破壞地麵,追逐由莉卡等人。然而,他們為何隻是左右閃避,完全不後退呢?這還要問,因為我們在這裏啊。蓓蒂正在準備魔術,所以他們才局限自己的行動,一左一右地吸引暗黑賽裏翁的注意,同時設法閃躲他的手臂。不過暗黑賽裏翁也不是傻子,在由莉卡等人身上耗的時間,隻有十秒、十幾秒,頂多是二十、三十秒,就那麽短。


    「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想玩花樣嗎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們隻是群蒼蠅啊啊啊啊啊啊……!坦白說,我已經陪你們玩得有點有點膩了啊啊啊啊……!」


    暗黑賽裏翁將舉起不知幾十次的雙臂掄向自己腳邊,蜷彎的背部和肩膀噗噗噗噗噗地細顫,配色品味差到極點的皮膚也噗噗噗噗噗地布滿小突起。怎麽說呢,雖不知道那是怎樣,不過感覺很危險,還很惡心——才這麽想,暗黑賽裏翁皮膚上的小突起就滋滋嚕嚕嚕嚕嚕嚕地長成無數肉棘,且越伸越長,朝雕廊頂端不斷延伸,伸得好長好長。這急速成長在一定高度後終於停止。


    「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黑賽賽賽賽賽賽賽賽裏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


    現在的暗黑賽裏翁長了一大堆硬得不彎不折、過分筆直的發達背毛和肩毛。怎麽說呢,他的毛也太厚了吧。原本隻有身體平滑這點可取的他,竟然一下子就長了那麽深的毛。


    「——非常極度神聖超絕強烈齊發射擊x(brilliant super giga hard hit.fortissimo volley)……!」


    結果那些毛——不,那些明顯地不是毛的東西又開始伸長了。既然要長,就再高一點,繼續往上長吧。可惜不是,他們就像無法再往上長了似的轉往下方,不到一八〇度,但也有一二〇至一七〇度,朝地麵暴伸而來。速度好快,非常快,勢如雨下,範圍極大。每一根都有約五桑取粗,說不定其實更細,不過數量多得驚人。有空隙嗎?瑪利亞羅斯最先想到的就是這個,再來才是蓓蒂。他轉過身,試著保護她,突然眼前一晃,雷鳴般的聲響接連打進耳中。搖的是我的腳還是身體?或者是整個世界?完全分不清。我好像「啊」了一聲,但也無法確定。似乎有什麽「轟」地降下,接著是一陣衝擊。唿……唿……唿……有唿吸聲。是誰?是我。我,跪著,在地上。對了。仰頭一看,那些不是毛的無數細刺正迅速縮迴。我甩甩頭,想站起來,發現左臂動得不太順利。這時,左肩一帶像是被絕望且悲痛至極的痛楚慢慢、漸漸、一點點地侵蝕般占據。我忍著不看左肩,起身查看蓓蒂。蓓蒂依然站著,總算是站著,但不是安然無恙。腹側和左小腿被削去了一塊,深可見骨,出血也很嚴重。盡管如此,蓓蒂的神態全無改變,仍半開著眼佇立著。就在這一刻,他的眼猛然睜開,將人工媒介法器拋落地麵。


    「其罪非為贖而存,其罪隻為犯而犯,因無人反抗汝之罪愆而完全自由、暴虐、盲目的可悲罪人呐——」


    她的精神高度地集中,甚至感覺不到傷痛。瑪利亞羅斯右手按著左臂轉迴正麵,暗黑賽裏翁肩背上的毛還是那麽長,不過已經縮迴射向地麵前的長度。由莉卡呢?飛燕和荊王呢?由莉卡正拄著杖起身,飛燕試著扶她,而荊王獨自站在離了段距離的位置。他沒事嗎?不太清楚,那我自己呢?一動左手,就有一陣鼓動將體液打出體外的感覺。我將按著左臂的右手拿到眼前,掌中濕成一片,令我擔心起來,還有點恍惚。不妙啊,真的不妙啊。


    「就讓我再來一次好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而且暗黑賽爾還笑著說那樣的話。


    「噢,遭流放之徒啊,受驅逐之徒啊,王者之牲啊,霸主之慰啊,世上所有榮譽及光耀也無法滌清汝之罪愆,僅會更顯其惡!」


    但蓓蒂已開始詠唱咒語,現在我必須忍耐。無論如何都要撐下去,不能再發呆了,振作一點,喊痛又有什麽用。由莉卡、荊王和飛燕都如此不屈,那我、那我也要、也要做我該做的事。


    「——非常極度神聖超絕強烈齊發射擊x……!」


    這樣的我,能做什麽呢?那些細針,大量的細針直撲而來,這時我到底該做什麽呢?唿喚蓓蒂他們?沒用;保護蓓蒂?我懷疑。那我到底能做什麽?瑪利亞羅斯搖搖晃晃地走向人工媒介法器,那條金鏈在坑坑洞洞的破碎地麵上描繪出直徑一·五美迪爾的發光圓圈,但那些光,是黑色的,是不存在於這世界的黑光。金鏈放出的光,是與這世界連接的異世界所帶來的。光芒冷不防擴散,勾勒出更大的圓,其中浮現出許多複雜的圖紋和字串,形成一個完整的魔法輪。那裏就是異界居民出現的位置吧。瑪利亞羅斯在金鏈前方停下,右手抽出偽劫火,高舉過頭。啊啊,來了,要過來了。沒錯,我不會讓你得逞,絕不。開什麽玩笑,我豈能讓你如意。


    要是人工媒介法器在這時候破損,魔術就不會發動了。


    好像會被擊中,那些刺的方向看來不太樂觀——瑪利亞羅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想過這些,一


    股腦兒地絞盡力氣將偽劫火斬向那些細刺。盡管很快就被彈迴還離了手,至少有打偏幾根的感覺,但還沒完。隻好那樣了。瑪利亞羅斯奮不顧身地撲向其他細刺,造成不知是喀是叩,難以言喻的聲音,視界旋轉,唿吸困難,眼前一片黑暗。咦?為什麽會變暗?不對,不是變暗,是黑色。漆黑、暗合的光芒包圍著我——所以,這裏是……?在我終於明白自身位置之際,下方,原本隻有岩地的黑光之源中,出現了色彩斑斕,不是藍、紅、綠、黃,由某種陌生的顏色構成的圖紋和字串般的東西。它們飄在我的眼前,在極近處和遠處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紛雜旋繞。黑光逐漸膨脹,在其中舞動的魔術圖案和咒符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戲弄著我。我就在魔法輪中吾乃虐帝髑髏虐虐虐虐帝帝帝髑髑髏虐帝髑髏虐帝髑髏虐帝髑髏。盡管知道這點,但坦白說,咦?咦?咦?才是我現在的寫照。還來不及思考發生了什麽事之後會怎樣,瑪利亞羅斯已飄浮起來。不,不是那樣,他腳下的黑光之源高高突起,導致瑪利亞羅斯也矗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地向上高升。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我不禁「呀啊——!」地尖叫。還用問嗎,這當然會想尖叫啊,怎麽可能不叫嘛,絕對不可能,百分之一億不可能。在這種狀況下,不管是誰的反應都一樣吧。


    因為你看嘛,要是不抓好、不整個人攀著,就會掉下去嘛。摔下去會死人耶,好高,真的很高,超高的。話說迴來,這是什麽啊?我抓的是什麽東西?這個——濕濕滑滑的,還有點彈性,還有筋絡,我才有地方可抓。那這是什麽?或者說,這裏是哪裏……?


    嘰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


    這淒厲的咆哮不僅是刺耳,簡直連靈魂都為之搖撼,令我不知所以地想掉淚,甚至嚎啕大哭。但不抓緊就會摔死的意念製住了我的眼淚。說起來,搖的不隻是靈魂,根本是整個人都在搖啊!在動?該不會真的在動吧?若說我底下的東西是高層寺院般巨大的狂暴野馬,那我就像死命抓在上的虱子。我那當然知道這不是馬,那又是什麽?到底是什麽啦!好像是肉、肌肉,有種臭味,濕濕滑滑的,還會嘰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地怪叫。我好像知道我在哪裏,隻是不想承認罷了。我是意外(?)跑進了魔法輪中,蓓蒂的召喚魔術正好發動,叫出奴隸園中的恐怖生物,諸如蠅聚姬、萬眼王或哀悼之主的大角色,不管還在那上頭的我就咚——地爬了出來,而我就立刻抓緊,直到現在。雖然感覺是這樣,但我就是不想承認,因為這很危險呀,現在還有什麽比這件事更危險的啊?這樣的大家夥可不是蓓蒂召喚出來玩的,絕不可能,保證是用來和暗黑賽裏翁對戰。換言之,大家夥馬上就會衝向暗黑賽裏翁。呃,根本已經衝過去了、要撞下去了嘛,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嘰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咿咿咿咿咿咿咿……!」


    就像是先喀辛——再匡喀——然後咚嘎拉嘎拉喀鏘——的感覺。我完全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怎麽可能知道啊,開什麽玩笑,別鬧了,夠了吧。好啦,拜托啦,真的真的拜托啦,快來救我啊!這裏好搖又好可怕,嚇得連我應該動不了的左手都能活動自如了。拜托體諒我一下,我再也待不下去,抓也抓不了多久,要被甩下去了啦。我現在可以哭嗎?可以吧?能原諒我吧……?


    「——瑪利亞……!」


    好像有人喊我,但在我迴答「什麽?」時,一陣劇烈搖晃害我晈到了舌頭。我沒時間喊痛,隻能緊緊閉上嘴和眼睛,不斷「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地默念,不過現在能幫我的,隻有我自己。既然喊了那麽久救命都沒人出現,就代表大家都自顧不暇吧。事情本來就有分能做的跟不能做的,這也是無可奈何。我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覺得那樣有點無情,隻是用盡吃奶力氣緊抓大家夥,然後察覺一件事。大家夥表麵不隻是包著肌肉般濕滑有彈性的組織,也有些白色的硬質部位。形狀各異,隆起、棘突出肌肉組織間;指尖、腳邊和臀部底下都有,成了不錯的攀附點,讓我撐到現在,隻是這還能持續多久呢?盡管同樣的事我好像想過了好幾次,但我真的快撐不下去,沒辦法再抓得那麽緊了,而大家夥依舊嘎拉嘎拉嘎拉地搖。他到底在興奮什麽啊?雖然我一直哇哇大叫,說服力很差,也說不出話,可是我可以給你一個忠告嗎?這很可能是我最後的忠告了吧,停下來好不好?你、你知道的,過度激烈的運動對身體反而有害嘛……!


    想不到瑪利亞羅斯沒說出口,隻喊在心裏的忠告,或者該說祈禱,似乎被大家夥聽了進去。


    停下來了。


    安心的感覺居唿使我暈眩。


    因此放鬆力氣的我差點滑落,連忙又繃緊全身。


    「瑪利亞……!」


    聲音又來了。


    瑪利亞羅斯轉頭往下看。好高,離地麵超過十美迪爾,大概有十五或更高吧。幸好我喜歡高處,不會這樣就驚慌,而大家夥的——能說是腳邊嗎,似乎看不見像腳的物體,但我在那一帶發現了由莉卡、飛燕和荊王的身影。一明白他們在做什麽、想要我做什麽,淚腺就開始泄洪,眼前一片朦朧。呃,我是知道他們要我做什麽啦。飛燕和荊王兩人合力攤開一塊布,由莉卡在附近喊著。我真的知道喔?他們要我做什麽,我當然知道,不過這種事,應該不太行吧?這麽高耶?就算我體重算輕,也不會輕到像羽毛那樣飄下來呀?那種布應該接不住我吧?盡管由莉卡喊著「瑪利亞,趁現在!快跳啊,瑪利亞!」我也跳不下去呀,這種決心那有那麽好下?沒辦法啦,這麽高耶?我是喜歡高處沒錯,可不喜歡從高處摔死啊,可是,再繼續留在這裏,遲早會被大家夥甩下去——啊啊,好啦,我知道我非跳不可啦。爸爸、媽媽,孩兒不孝,要先走一步了——這種話我早就不知道在啥時說過了,那就放手一搏吧。嘿!


    下定決心放鬆手腳,和大家夥再度猛衝起來,不知道那個較先喔?管他的,知道又怎樣。


    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啦!


    由莉卡喊著「往右!再往右!前麵!左邊一點!」指揮荊王和飛燕,雖然荊王本來就那樣(哪樣?),可是連飛燕的表情也那麽嚴肅,感覺亂奇怪的。不過,墜落的速度比想像中慢,還以為不會有時間讓我胡思亂想,結果不然,反而讓人更不安。能一眨眼就結束不是輕鬆多了嗎?能早點知道結果不就能早點放棄嗎?若以理想來比喻,在痛心放棄前就發現「啊,已經結束啦?」不是最好的嗎?但事實就因為不是這樣,害我感到內髒全都向上浮起,血也從腦裏流光似的,有種「完了」的感覺。一這麽想,我就害怕得不得了。我不要,我不要這樣就死了,絕對不要。可是鬼門關正確實逼進,無論墜落得再怎麽慢,距離也不是幾百美迪爾,近在咫尺。


    糟了,我感到自己頭下腳上,趕緊蜷起身體。


    我聽見了由莉卡的聲音,但那聲音立即被背部遭巨大鐵板拍打般的衝擊打消。脖子搖晃腦袋暈眩,好像有什麽擋下了我,穩穩接住,可是後腦似乎遭到撞擊,還有「阿嗚」般的可愛叫聲——啊,我沒事了……?


    我右手揉


    揉眼睛,看見荊王和飛燕低頭看著我。我為什麽會沒事呢?我被人接住了,是由莉卡接住了我。所以由莉卡成了我的肉墊嗎?那麽小的由莉卡,墊著我?天啊。


    我抓緊荊王伸來的手費勁地站直,飛燕好像也抱起了由莉卡。依然頭昏腦脹的我還有點狀況外,想迴頭道謝,卻隻說一個「謝」就愣住了。啊啊,由莉卡的臉,那可愛到發光的臉,右眼到右頰腫了一大塊,嘴唇破了,還流著鼻血。難怪後腦勺會痛,因為那裏撞到了她的臉。怎麽會這樣?真想哭著磕頭道歉。但由莉卡先一步用袖子擦擦臉,即使鼻血沒止住又鼻青臉腫,卻很不可思議地——不,沒什麽好奇怪的,對由莉卡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她對我展現了向日葵般燦爛的笑容。


    「沒事啦,這點小傷不算什麽!」


    「嗯。」


    她都那麽說了,還會有同意之外的選擇嗎?瑪利亞羅斯下齒緊晈上唇,將衝上心頭的諸多情緒吞了迴去。左手幾乎動不了,肩膀受傷了,可能傷及骨骼。我竟然還能在那上麵抓那麽久。現在痛得冷汗直流,可是痛的不隻是我,大家都是。位置稍遠的蓓蒂不隻是腹側和小腿,連右胸也受了傷,唇角流出血痕,但她仍集中在召喚魔術上:荊王跛著一條腿,飛燕還是活蹦亂跳,外觀卻遍體鱗傷。還有這家夥,從頭到腳簡直是在血泊裏滾了一圈似的——咦?


    「虐帝髑髏啊?竟然能召喚出這種東西,是不是該說『哎呀,真不愧是下垂眼蓓蒂』呢?」


    「呃,那個,不是什麽『是不是』吧?現在是,為什麽?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不太對吧?是吧?不管怎麽想都很奇怪吧?對吧?」


    瑪利亞羅斯征求同意似的接連看了由莉卡、荊王和飛燕,他們雖沒說話,卻也錯愕地看的渾身是血的男子,那就是他們的迴答吧。男子,約格·夫羅由·梅道夫·賽肯葛連麥瑟希,以右手中指和無名指抵著眉心,搖了搖頭。


    「如果甘願被囚禁在名為常識的牢籠中,就無法通過籠外那片無限的荒野,見識世界的盡頭羅?」


    「沒關係啊,不須要見識那種東西吧,叫我去我也不會去。再說無限又怎麽會有盡頭,根本矛盾嘛。」


    「真是敗給你了呢,哈哈哈。」


    跟這悠哉地笑嗬嗬的神秘血人約格扯再多也不會有結果。這樣的約格所說的名字有可能是隨口說說,也可能是瞎猜,總之他將大家夥稱為「虐帝髑髏」。蓓蒂招喚出的奴隸園生物正在和暗黑賽裏翁正麵硬幹,瑪利亞羅斯跟著由莉卡等人一起移到蓓蒂身邊,緊張地吞吞口水,觀望那熾熱、狂亂、血淋淋的對決。無論怎麽想,現在也隻能這麽做。虐帝髑髏就像是一團體型不輸暗黑賽裏翁的巨大裸露肌肉和骨堆,趴在上麵時還沒發現,他全身到處都是腸子般的條狀髒器或噴著汙黑液體的血管狀物體;數十根特別粗壯、前端尖銳的肋骨狀彎骨突出那團肉,似乎就是他的手腳,虐帝髑髏驅使著它們前進、後退、變換方向,對暗黑賽裏翁或刺或斬。若要以直接描述眼前的光景,就是——虐帝髑髏嘰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地狠撞暗黑賽裏翁,順勢以其尖骨咕渣咕渣地猛刺,再咕啾咕啾地挖。暗黑賽裏翁「咕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地呻吟、掙紮,試著推開虐帝髑髏或拔下他的骨頭,還以為要脫身了,結果還是失敗——大概是這樣吧。簡言之,就是虐帝髑髏占了上風。虐帝髑髏不停地擠,暗黑賽裏翁「哼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地狂叫,拉扯虐帝髑髏的肌肉,但虐帝髑髏隻是痛苦地嘰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哀嚎,實際上紋風不動。呃,那也算「痛苦」嗎?即使叫得很恐怖,好歹他也是囚禁在懊惱、苦悶、絕望和不分敵我的破壞衝動中,可能永遠得不到解放的奴隸園生物。說起來是有點可悲啦,不過什麽痛啊苦啊悶的,那種感覺應該不僅阻擋不了虐帝髑髏,說不定他還主動尋求呢。應該說,根本就是。暗黑賽裏翁使勁從虐帝髑髏身上拔下一根尖骨再刺了迴去,虐帝髑髏嘰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地嘶吼並劇烈扭動,接著又仿佛說著「來啊,再拔一根」似的勾動尖骨,伸到暗黑賽裏翁麵前。「——奴唔唔唔唔唔……!你這特大號的臭小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所以是特大還是小啊,我還是忍不住這麽想了。總之暗黑賽裏翁抓住尖骨硬扯下來,又往虐帝髑髏噗沙撲沙地猛刺。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那無疑地是虐帝髑髏的笑聲,但很快地轉為嘰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的哭叫。他有被虐狂吧,真是重度的被虐狂。不過他可不是單純的重度m。


    霎時間,虐帝髑髏那很不球形的球形身體正中央縱裂開來,左右大張。外觀令人聯想到嘴,如果是,那還真是張大嘴。該說是一張龐然大嘴吧。


    「——不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暗黑賽裏翁以態度和聲音表示抗拒,而虐帝髑髏當然不予理會,若說暗黑賽爾也有一張縱裂的嘴,那倒還挺諷刺的。虐帝髑髏的嘴形部位重重咬住暗黑賽裏翁的軀體,雖無法一口咬斷,仍能卡滋卡滋地嚼。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要要要要要要要吃吃吃吃吃吃吃我我我我我我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現在,虐帝髑髏緊咬著暗黑賽裏翁,雙方不再移動。


    這是個好機會嗎?


    瑪利亞羅斯一瞥蓓蒂。她依然維持著集中狀態,但臉色差了不少。傷勢頗深,出血量也不低,由莉卡以不知該不該醫治的表情看了看我。我不知醫術式是否會幹擾集中,如果會,情勢將會瞬時逆轉。所以不行,我隻能搖頭。蓓蒂的體力還能撐多久呢?我不知道。盡管資訊少得令我難以抉擇,指令還是得下,我非下不可。左肩好痛,可是那又怎樣,快決定,快決定……


    我咬緊牙後吐一口氣,準備叫喊,但覺得有點奇怪。


    虐帝髑髏的確想吃了暗黑賽裏翁,對,是暗黑賽裏翁,那是哪裏怪呢?暗黑賽爾現在也叫著「咿咿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或「住住住住住住手手手手手手手手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之類的。對了,就是暗黑賽爾說的話。不要吃「我」。


    「——開開開開開開開玩笑的。」


    暗黑賽爾的哀嚎戛然而止。


    「暗暗暗暗暗黑賽裏翁!雄壯威武華麗嘔吐衝擊波(heroic wave of vomit.brabrabrave wonderful)……!」


    那是什麽?從哪裏來的?來自暗黑賽裏翁的頭部,是暗黑賽爾的位置?從那裏迸出的光——散著火花似的光點並噴出的藍白光柱無聲無息地噴發又瞬時消失。


    而且,消失的不隻是光。


    虐帝髑髏與光接觸的上半部也不翼而飛。


    虐帝髑髏雖仍剩下一半,然而咬著暗黑賽裏翁身軀的嘴也隻剩一半。他的下巴——該這麽稱唿嗎?如果原來是嘴,那就是下巴吧。總之那個部位無力地鬆開,虐帝髑髏整個身體也沉了下來。


    「竟敢挑戰我,真是算你有種喔喔喔喔喔可是——你的對手實在、實在、實在唉唉唉唉唉唉唉太強、太強、太強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時,原以為會就此癱在那兒的虐帝髑髏竟又開始動作,還是很大的動作。


    「哈……?」


    虐帝髑髏兩脇伸出令人想驚喜尖叫「還藏了那種東西啊!」的兩片兇惡銳利長骨,剪刀似的猛然左右一夾,渣喀一聲砍進暗黑賽裏翁的頸項,其他尖骨也同時動作刺入、貫穿、扯爛暗黑賽裏翁的身體。


    「——唔……啊……」


    蓓蒂?是蓓蒂的聲音。她的表情嚴重扭曲,額上汗水滾滾,眼下布滿濃得異常的黑影,鮮血隨急促的唿吸溢出口中。但蓓蒂仍保持集中,隻是,快不行了,實在太勉強了。


    虐帝髑髏底下湧出黑光。


    「——奴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暗黑賽裏翁的頭向後落下。


    嘰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亞。


    虐帝髑髏有如被無底沼澤吞噬般墜入黑光。


    瑪利亞羅斯即刻高喊。


    「皮巴涅魯……!」


    暗黑賽裏翁的頭墜落地麵,滾了幾圈。


    虐帝髑髏已在消失當中。


    皮巴涅魯從意想不到的位置衝向暗黑賽裏翁的頭。


    從瑪利亞羅斯的角度看來,他就在正麵,而路維·布魯在他背後。簡言之,皮巴涅魯已在不覺之間溜進暗黑賽裏翁背後並躲藏起來,等待瑪利亞羅斯的信號。


    約格抱住了斷線般不支倒地的蓓蒂。


    從暗黑賽裏翁的頭跳出來一屁股跌在地上的,就是暗黑賽爾吧。


    瑪利亞羅斯倒抽一口氣。


    皮巴涅魯化為沙黃暴風,操著雌雄一對的短劍撲向暗黑賽爾。


    「——啊嗚……!憑你也想殺我暗黑賽爾……!」


    暗黑賽爾大大張開他縱裂的嘴。


    我看得心髒都停了。在這一刻,真的停了。


    是光。那道、光。帶著大量火花的藍白光柱對皮巴涅魯迸發了。


    我出不了聲。


    啊啊——


    但他沒有消失。


    皮巴涅魯還在那裏,甚至沒有停下,並撲向暗黑賽爾。可是皮巴涅魯他——那道光比先前弱了很多。沒錯,比較起來,那真的微不足道,或許皮巴涅魯能夠安然無事,但事實完全不是那樣。


    他全身前側焦黑一片,黑得從這裏分不清眼鼻口,衣物一片不剩。縱然如此,皮巴涅魯仍未停下,猛襲暗黑賽爾。他刺出右手的雄劍庫雷亞達,但被彈迴。「蠢貨喔喔喔喔喔喔喔喔……!憑那種東西也想傷我暗黑賽爾嗎啊啊啊啊啊啊——」暗黑賽爾的蠢笑很快就凍結了。皮巴涅魯左手的雌劍莉蕾劄,將防護暗黑賽爾、彈開雄劍庫雷亞達的透明、隱形魔術障壁剌破、劃開、碎裂,散於無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皮巴涅魯撞倒暗黑賽爾跨坐在他身上。我從未聽過哪種吼叫,也從未見過皮巴涅魯一麵極力狂吼一麵揮舞雙劍的樣子。瑪利亞羅斯衝了過去,皮巴涅魯已在他眼前將暗黑賽爾解體,那畫麵頓時難以看清,讓他伸手擦臉。好了,夠了,已經、夠了。皮巴涅魯……!可惡、可惡,我到底……我到底……我到底……


    我或跳或翻地穿過暗黑賽裏翁的殘骸,也就是不諧調生物的屍體,心裏滿溢著後悔和對自己的咒罵。能打破暗黑賽爾的絕對魔術物理障壁的人,隻有皮巴涅魯一個。雌劍莉蕾劄,曾破壞麟靈夫人的絕對魔術物理障壁,並殺了真正的魔術士。因此,瑪利亞羅斯才仰賴蓓蒂摧毀暗黑賽裏翁,製造能讓皮巴涅魯直接攻擊暗黑賽爾的狀況,而皮巴涅魯將見機行事,收拾暗黑賽爾。這不是什麽妙計,卻是我唯一想得出的計劃。隻要蓓蒂能順利攻擊,皮巴涅魯就一定會完成任務,絕對會要了他的命。我雖如此相信,但也抱著不安。真的,我是打從心裏深信著皮巴涅魯,問題隻在於我們能不能製造機會。可是,那我又在不安什麽呢,難道是這個嗎?真的是這個嗎?皮巴涅魯,啊啊,皮巴涅魯……怎麽辦……


    皮巴涅魯仍跨坐在暗黑賽爾上。


    暗黑賽爾已四分五裂,無法辨識原狀。


    雌雄一對的短劍落在地麵。


    我想喊他,但出不了聲。怎麽會這樣?怎麽會?為什麽?


    不動了。


    皮巴涅魯動也不動。


    我靠近他,伸手碰觸他的肩,焦黑的皮膚便剝落、滑下,露出粉紅色的肉。我嚇得縮手時,他動了,他終於動了。皮巴涅魯轉向了我。


    他的臉——全是黑的,焦黑如炭,什麽也分不出來。


    不對。


    仔細看呐,不是都還在嗎。


    它們都還在。


    眼睛、嘴巴……


    「瑪……利亞,來……拿·去。」


    皮巴涅魯提起有如焦木的手。是首飾。他想將首飾交給瑪利亞羅斯,卻途中沒了力氣,首飾摔在地上。


    「——皮、巴……」


    「唔……我……」


    黑色之中露出一截白牙。


    「我·不……要……緊……」


    皮巴涅魯正緩緩倒下,但我為何沒能出手扶他呢?為何到了現在,還仍舊隻是茫然地低頭看著他呢?最後,他乞求原諒似的跪倒,但我還是連出手碰他都做不到,


    首飾就掉在他身邊,硬幣般的部位刻有眼睛圖案的紋飾。和我的一樣。我這麽想著,同時拾起首飾。就隻為了這種東西……可是,皮巴涅魯他還是賭命——賭命……?我到底在說什麽?我,說了什麽?


    前額發麻。啊啊,無法思考,也不想思考。


    我不明所以地將首飾緊緊按在頸根,毫不保留,用力地按,兩條首飾硬幣般的部分因此相觸。刹那間,它解開了。硬幣以外的部分化為飛散的黑色顆粒,融入空氣般越縮越小、消失無蹤,隻留下掌中兩個硬幣。這是怎樣,是什麽意思?看在我眼裏簡直是種愚弄、譏笑。我緊握硬幣,想狠槌地麵一拳,但這種行為毫無意義。我到底在做什麽?我到底該怎麽辦?我的心,到底該怎麽辦?


    告訴我啊。


    好嗎?


    求求你。


    溜進眼前的影子讓我抬起頭,看見一雙俯視我的黃玉色眼眸。多瑪德君拉下口罩,蹲在皮巴涅魯身旁,毫不猶豫地讓他躺平。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是莎菲妮亞。這令我紅了眼眶,但我沒有哭。多瑪德君將手指貼在皮巴涅魯焦黑的脖子上,大約是頸動脈的位置,耳朵湊近他嘴邊。我沒來由地蹭起手中兩個硬幣似的圓板,多瑪德君閉上眼,點了點頭。


    「還有唿吸,沒事的。」


    一聲「可是」差點衝出口。「可是」什麽?我要說什麽?還有什麽好「可是」的,我心裏根本是「我不行了」。我再也忍不住、撐不下去了。眼前模糊歪斜,連聲音也克製不了。莎菲妮亞的雙手從背後繞過我的脖子,緊緊摟住,並將臉頰貼上我的臉。我抓著莎菲妮亞的手,嘴裏反複「可是……可是……可是……」地碎念,無論說什麽都無法連貫。身體頻頻顫抖,仿佛要散成碎片。莎菲妮亞喊著我的名字。「瑪利亞……瑪利亞……」「可是,皮巴涅魯他——皮巴涅魯他,都不動了。你看,他被燒得那麽黑,都不動了。我……可是……」多瑪德君兩眉一跳,破口大罵:


    「你還在那裏說什麽蠢話!皮巴涅魯會因為這種傷就死嗎!隻要有唿吸就有救,皮巴涅魯不會這麽簡單就死的!絕對不會!——由莉卡……」


    「來了……!」


    「快幫他治療!絕不能讓他死!」


    「包在我嗔唱!約格先稱,幫我把蓓蒂小姐抬過來!飛燕也去幫他!全部都去!」


    「知道了。」「喔……!」「了解。」「馬上辦!」


    「我輪流治療他們兩個!我知道大家都有傷,先忍到我這邊告一段落好嗎!」


    忍耐。我能,忍耐。我辦得到。隻不過是忍耐,這點痛根本不算什麽,我忍得住。可是,皮巴涅魯呢?我在這裏忍耐,皮巴涅魯就會好一點嗎?我這樣說對嗎?我到底該做什麽?沒用的,隻會白費力氣。不行,我到底在想什麽。快昏倒了,我想逃避。別逃啊,逃避有什麽用。深唿吸,把唿吸穩住,咬緊牙關。我點了頭,一次又一次,莎菲妮亞仍緊摟著我。由莉卡閉著眼睛,手按在皮巴涅魯胸口上,被大夥兒送到一邊地上躺著的蓓蒂斷斷續續地說「我沒事,先別管我」,並試著坐起。構成暗黑賽裏翁的不諧調生物們的屍骸散得到處都是,僥幸活著的全如潮水般退到牆角。


    那家夥獨自走遠。


    筆直地走。


    並於走廊盡頭那名男子站起時止步。


    「隻要能殺了你——」


    那家夥語氣平靜。


    極度地冰冷、透徹。


    「要我付出一切,我也甘願。」


    「真高興聽你這麽說。」


    男子一步一步地徐徐走下岩台。


    「亞濟安,我真的很高興。想不到我竟能聽你親口說,你肯為了我付出所有一切呢。可是啊,亞濟安,你本來就該那麽做,那不過是當然至極的事,我可愛的孩子。」


    「就算是開玩笑,我也不想聽你那麽稱唿我。」


    「為什麽?」


    「那令我作惡。」


    「這我知道,亞濟安。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當然一清二楚。可是對我而言,我就是忍不住想那麽說呢,亞濟安。稱唿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何錯之有呢?」


    「什麽……?」


    那家夥的聲音乍然一晃。


    男子與亞濟安之間隻餘十美迪爾左右。


    「亞濟安。」


    他眯起那對黑中帶紅、閃耀不祥金光的眼,展開雙手。


    「你千真萬確是我的孩子。」


    「胡說八道。」


    「我不是胡說,是事實。隻是沒有母親罷了。」


    「你到底在胡說什麽。」


    「那都是真的,亞濟安,都是無可動搖的事實。凡舉生物,大致上都是以兩種方式繁殖,也就是有性生殖或無性生殖。簡言之,會透過生殖細胞的就是有性生殖,不會的就是無性生殖吧。人類當然是有性生殖,我也是。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個不折不扣的人類,若想以正常方式繁衍子孫,就必須進行有性生殖,讓我的精子和雌性的卵子結合,產生新的個體。這方法並不差,但是我找到了更好的方法。那是個更適合我、能達成我目的的方法喔,亞濟安。你猜是什麽?」


    「你——到底在說什麽?」


    「那就是rebnaxxntquesrexxinmmg,要翻為共通語有點困難呢。」


    「難道……」


    這呢喃來自約格。


    男子一瞥約格後,立刻將他不祥的雙眼再次轉向那家夥。


    「我向某個惡魔學習了這個方法。極少部分的惡魔,就是以這種方法繁殖的。這門技術真的很優秀,優秀在哪裏呢?那就是,由這方法誕生的個體,理論上能夠完全排除追求完美子代時所躲不掉的隨機因子。隻要對以親代個體,也就我本身為基礎產生的新個體動點手腳——做點操作、改變、改良,就能產生我所期望的個體。可是再怎麽說,這也隻是理論上,想實現這方法,必須克服重重困難,就連我也經曆了無數次失敗呢。」


    「你——」


    「亞濟安,其實你啊,還有很多、非常多、數也數不清的哥哥姐姐呢。可惜要稱他們哥哥姐姐,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


    「你應該也見過他們吧,亞濟安。」


    「說——」


    「在汙穢者之國裏——」


    「什麽——」


    「那些國民——」


    「你到底——」


    「無一例外——」


    「在——」


    「全都是被舍棄的道路上的『孤兒』。」


    「說——」


    「每一個都是,全部都是啊,亞濟安,全部都是。那全都是為了創造你啊,亞濟安,我可愛的孩子,他們全是我為使你降生在這世上而創造的東西。當然,你為了逃出那裏而殺的孤兒,還有先前敗戰而死的巴席爾德也是。」


    「——什麽……」


    「全都是我的孩子。」


    「你……!」


    「不過呢,在你出生以後,那些僧侶就開始擅自『生產』一些醜陋的生物,所以那座『設施』已經沒用了。然而,那些孩子也有生存的權利,你不認為嗎,亞濟安?你可不能當作事不關己啊,因為隻要哪裏出了差錯,你也會成為他們的一分子呢。我是很想說你是個完美的成品,但事實上隻能說是達到某種要求的成功範例,而那些孩子則是完全的失敗作。」


    「…………………………………………」


    「亞濟安。」


    「………………………………」


    「怎麽啦,亞濟安?傷了你的心嗎?怎麽一臉受了傷的樣子呢?」


    「……………………」


    「可是,你怎麽會受傷呢?因為你憎惡那些孩子?因為你輕蔑他們?因為你自認比他們優秀來安慰自己?因為你發現自己與他們隻是一體兩麵?還是亞濟安,你最恨的是我其實是你父親這麽一個無法掩藏、牢不可破的事實,對你來說打擊太大了嗎,亞濟安?」


    「…………」


    「啊啊,我可憐的亞濟安。」


    「你想說的就隻有這些嗎?」


    「不隻,還多著呢。」


    路維·布魯翹起兩端唇角說道。


    「第六場決鬥是你們贏了,而且是六連勝,太精采了,讓我的預估完全錯誤。我完全不認為『跳舞綿羊』會敗給你們,還以為你們少了魔術士以後,麵對亞克賽爾絕對沒有勝算。結果你們的魔術士完全超乎我的想像,也沒料到你們之中有人擁有『魔術士殺手』。哎呀,真是太厲害了,我原本是計劃讓你在這裏目睹同伴被屠殺殆盡呢。雖然到時候戴爾勒大概會忍不住衝出來,不過那也無所謂。」


    蹲在皮巴涅魯身旁的多瑪德君轉頭瞪視路維·布魯。


    兩人的視線瞬時纏繞、迸彈。


    「那是白費力氣,現在的戴爾勒是殺不了我的。」


    「別擔心。」


    亞濟安留下聲音就消失了。


    當他再次出現,已手持悲哭之劍衝向路維·布魯。


    「——我會殺了你……!」


    「亞濟安。」


    路維·布魯以右下臂擋下悲哭之劍,劍刃嵌入其中。他的白袖就不說了,悲哭之劍切膚斷肉,


    看來深已及骨,但他一滴血也沒流。那不是血,是透明的。傷口湧出透明黏液,不斷地滴。


    「竟然對父親出手,真是個壞孩子。」


    「我的夥伴在哪裏?」


    「不是我不說,是你太急了,亞濟安。我本來是打算在決鬥開始前告訴你的呢。」


    「到底在哪裏。」


    「就在上麵。」


    即使他這麽說,在這近距離下別開視線無疑是自殺行為,於是亞濟安以接近時的速度飛身後退,仰頭望去。


    或許是庫拉伊斯特式建築的獨特風格使然吧,我直到現在都沒發現上頭有東西。雕廊的頂端很高,非常、非常地高,注視過久會造成視覺錯亂,使得距離感和輪廓的掌握都極為混亂,因此難以估計地麵到頂端究竟有多高。粗略而言,既然暗黑賽裏翁和虐帝髑髏都能輕鬆自在地胡鬧,至少有三十美迪爾以上,可能有五十美迪爾,說不定更高。


    若不仔細觀察,隻會以為那是頂飾的一部分。


    深加凝視,就能逐漸看出它的輪廓。


    能看得出那裏有著什麽。


    但不是「它」。


    是「它」。


    長長的軀體上有著頭、四肢和一條長尾,就像隻壁虎貼在頂上。離這麽遠,看起來還那麽大,實際上一定更大得嚇人。那絕對不是壁虎。


    「亞濟安。」


    路維·布魯手指巨大壁虎,側首說道。


    「那叫做歐羅巴劄斯,是我創造的東西之中最大的一種,你的夥伴就在它的肚子裏頭。」


    亞濟安踩在地上的腳蓄足了力氣,準備再次攻擊,但路維·布魯在那之前舉起了手。


    「放心吧,我可愛的孩子。我不是拿他們給它當食物,隻是讓他們待在它肚子。歐羅巴劄斯的腹腔中有個中空的器官,那裏就是你親愛夥伴的所在位置。他們應該都在安穩地沉睡,隻是有個人好像醒來了,弄得很熱鬧呢。」


    「你對他們做了什麽好事?」


    「就寢的時候,任誰都想要一個幸福的夢吧?」


    「你……」


    「盡管就生物而言,那雖然很脆弱,但性能令人激賞,你不覺得那是傑作嗎,亞濟安?你也看見了吧?你的願望、欲望和希望,都有了實際的影像。亞濟安,你自己不也曾經沉醉在將你囚禁的的夢嗎?他們就是深受我喜愛的作品,納吉。看吧——」


    路維·布魯抬起左手。從袖中蠢動爬出、來到他白色掌心上的,就是那個生物。渾圓的身體長滿茸茸的黑毛,還有條尾巴,而且不隻一隻。兩隻、三隻、四隻、五隻從袖中接連竄出,經由路維·布魯的手爬到肩上,同時睜眼。


    就是那隻眼睛,有著鏽紅色的虹膜秈縱裂的黑色瞳孔。


    僅有一隻。


    「還有很多呢,很可愛對吧?性情溫和忠實,作為寵物——」


    同一時刻——至少,我看不出有時間上的落差。


    有的納吉左右分斷,有的裂成上下兩截,有的眼珠中央開了個洞。


    五隻納吉成了屍體,或者說是廢棄物,摔在地上。


    不知何時,亞濟安已站在路維·布魯麵前,將悲哭之劍的劍尖抵著他的咽喉。


    「你就隻會拿人尋開心嗎,路維·布魯?可悲至極。」


    「你真的不知道,其實你就是我嗎,亞濟安?還是你隻是不想承認?」


    「我不是不想承認,是絕不承認。」


    「你馬上就會不得不承認羅?」


    「我絕不承認……!」


    路維·布魯以左臂擋下悲哭之劍,緊接著伸直,抓住亞濟安的右手腕;亞濟安即刻頂出膝蓋,並於路維·布魯右手輕易擋下後仰身準備頭槌,但那條右手卻纏上他的腰,將他摟住。


    「陪我跳支舞吧,亞濟安。」


    「——唔……!」


    亞濟安想一頭撞在路維,布魯臉上,卻沒能如願,被躲過了。路維·布魯的唇跟著湊上亞濟安的頸邊,亞濟安扭身的同時欲以左手毆打他的頭,同樣失敗,反被他右手抓住,順勢壓倒。


    「真是難看。」


    路維·布魯兩手緊壓住亞濟安雙臂,更以雙腳踩在他髖關節邊製住他的腿。亞濟安動彈不得,即使能稍微掙紮,但那個樣子無法做出更有效的抵抗。


    就當路維·布魯是穿上衣服就顯得特別特別瘦好了,實際上他也不是渾身肌肉;盡管比亞濟安高,體格上也沒有壓倒性差距,但他仍看似輕鬆地壓製了亞濟安,難道他天生神力?亞濟安雖然看起來瘦,但其實相當有力,而路維·布魯還在他之上?隻因為這樣嗎?我不覺得是。問題應該不是出在那裏。


    無論如何,連亞濟安都被路維·布魯當小孩子耍,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亞濟安?你想殺我?你要怎麽做?你看看你,憑你辦的到嗎?可能嗎?應該不可能吧,我想你是辦不到的。以現在而言,可能性是零,是零、是零、是零呐,亞濟安。」


    「閉嘴……!」


    「這種事需要我特別告訴你嗎?非得我小心、細心地告訴你,否則你不會懂嗎,亞濟安?你真是個小孩子,虧我還很期待你也許長大了點呢。太可惜了,亞濟安。」


    「——期待什麽……!」


    亞濟安將全身貼在地上,是想一舉頂開路維·布魯吧,他成功了嗎?一定不是,是路維·布魯自己離開了,飛走了。一如字麵地飛走了。


    他放開亞濟安的四肢,飛了起來,似在那之前——還是同時,或之後?我不確定。


    背上。


    路維·布魯的背上,有東西衝破了他的白衣。有筋脈,半透明的白濁。那是,翅膀。不是鳥類那種,像是昆蟲。


    路維·布魯背上長出了四片與他身高相仿的大翅膀,並高速拍振。


    真的在飛。


    「我可愛的孩子啊(mai-dear)。」


    路維·布魯垂直飛升了約莫十美迪爾後停下,以他不祥的瞳眸俯視亞濟安。


    「我是你的父親,而你是屬於我的,就像我的一部分。亞濟安,我是真的愛你,所以若有什麽是非告訴你不可,我就會告訴你——你那是不行的,亞濟安,那是不行的。可憐的傻孩子。」


    亞濟安連起身的動作都沒有,目瞪口呆地仰望路維·布魯。


    路維·布魯勾起手指,仿佛要刮抓胸口。不對,事實上,他黑色的指甲確實刺進了他的白衣,毫不費力地扯開。


    「威鶯虞gaxis。」


    有聲音。這聲音,是路維·布魯的聲音嗎?並不是,他的嘴沒有動。這就算了,這是……?這段咒語,好像在哪兒聽過。在哪裏呢?就是這裏,在這怪蟲坩堝岡茲蓋爾中。有個呻吟聲,是蓓蒂。蓓蒂撥開約格想壓住她的手,坐起身來。


    「滅崇deux嵐怒。」


    是一道雷擊。電光和雷鳴幾乎同時撕裂了我的視覺和聽覺,轟成灰燼。白色深烙在我眼中,什麽也看不見。剛才,在這之前,我確實看見了。是落雷,電光從高於路維·布魯所飄浮的位置筆直落下,宛如光與聲的瀑布。


    良久,我才聽見劇烈的喘息聲。


    「怎」或「可」等等吞吐的支吾敲打著我的胸口。


    緊接著,我眼中的白靄也消失了。


    蓓蒂試著起身,又癱坐下來。


    「……雷獅子……為什麽……」


    「很可惜,我並沒有魔術方麵的才能。」


    路維·布魯在空中聳聳肩,提唇而笑。


    「我也不知道人們為何都說我是魔術士,我又不會魔術。」


    他到底想說什麽?不會魔術?可是那絕對是魔術,蓓蒂所說的「雷獅子」就是它的名稱嗎?對了,蓓蒂也曾用過,效果相同,咒語也完全一樣。路維·布魯施放了雷獅子?不對,念咒的不是他,他的嘴沒有動,也不是他的聲音。


    「你們聽過『出外靠朋友』這句話嗎?盡管是老掉牙的觀念,我卻將它視為真理呢。」


    「……那是,很古老的魔術。非常、古老……一度、失傳……可是被我……找到了——」


    「蓓蒂小姐!」


    由莉卡衝到頻頻咳血的蓓蒂身邊,和約格與飛燕合力逼她躺下。


    「沒錯,那是很古老的魔術,是我的好友所創造的。」


    路維·布魯垂下不祥的雙目,仿佛在看著自己的胸口。


    「既然機會難得,我就向各位介紹一下吧。」


    比起詭異,那更該說是畸異。自己撕開衣物的路維·布魯,袒露出咽喉到腹部的皮膚,其間有個不應存在的物體。


    是一張臉。


    人類的臉。


    那是以某種方式鑲在胸部正中央的白色人臉麵具嗎?臉上有眼、鼻、口,沒有眉毛,眼瞼緊閉;顏色和路維·布魯的皮膚一樣慘白,就像麵具的裝飾品。然而不是,看得出不是那樣,那不是麵具。那道唇,動了。臉上的嘴,念出了咒語。雷獅子這魔術,是那張臉施放的。臉?臉會使用魔術……?


    「這位是我的好友,喬西亞。」


    「邪魔歪道。」


    多瑪德君狠睨著路維,布魯咒罵。


    喬西亞,我聽過這名字。隻要對魔術或曆史有點基礎認識,一定知道這名字。「鴉大帝(great crow)」喬西亞,魔導王之一,能乘巨鳥「摩訶鴉」翱翔天際,曾帶領由他一手創造的人造生物大軍,統治現今「中部諸國」大半地域。那就是喬西亞?那張臉?盡管難以置信,但要說為何懷疑,也隻有出於生理性的厭惡和恐懼之類的薄弱原因,沒有實據。


    「你說話還是一樣難聽呢,戴爾勒。」


    路維·布魯低聲悶笑。


    「這個,就是在那場殘酷戰爭後,傷重的他為求生存以及更進一步的不死,所得來的結果。之後,他就以這種方式與我同在,隻是這樣算不算是活著,可能就有點爭議了。」


    「所以你才會……!」


    多瑪德君握住大劍,似乎隨時會衝上前去,不過那無所謂。即使我知道這不是小事,但我不想多管,完全不想,於是我別開了眼睛。看到那個,會讓我唿吸紊亂,心冷得幾乎凍結,卻又瘋狂鼓動;汗流不止,眼皮痙攣,臉頰、下巴、肩膀、指頭、全身都脫離我的控製,所以我不再去看,就算我明知看不看都沒有影響。沒用的,全都沒用,不管做什麽都沒用。一聲「啊」泄出我的喉嚨,右手猛扯頭發,在不斷的齒顫聲中再一次地「啊啊」呻吟。接著我緊閉上嘴,僅用鼻唿吸,但我完全不懂自己這些動作究竟有何意義。心裏仿佛有種聲音,告訴我還有該做的事,可是那是什麽,我全無頭緒。腳在顫抖,而且抖得很怪,腳底、腳踝、膝蓋各自以不同方向、不同速度搖晃。最後我終於了解,我不是必須做些什麽,而是想做什麽,或者說,我不得不做,忍也忍不住。雖不是不可能,但我就是忍不住,我辦不到。啊啊。


    那家夥倒下了,攀附在地麵般倒下了。身上黑衣滿布焦痕,一道道細得看不清的煙從許多貌似由內綻開的破洞升起。他的頭發被燒去大半,頭皮龜裂,臉是趴著的無法看清,不過耳朵紅得發黑。那不是流出皮膚的血所染,原因不明,但不是血。那家夥一動也不動,就那麽趴在那裏。總覺得,他一那麽倒著,就不再是他了。沒錯,那不是他,是別人,根本不是人。我不知道那是什麽,總之不是他。因為,那家夥是不可能動也不動的,不會動的那家夥絕不是那家夥。我抱著這樣的想法,幾乎深信,然而我的嘴,還是想喊他的名字。忍不住地喊。


    「亞濟安……!」


    那家夥最先動的,是左手,應該說是左臂。他動了?對,他動了。刹那間,整條左臂膨脹將近一倍,不隻是大,連形狀變得都難以稱作是手。是錯覺嗎,還是我多心了呢?無論如何,那條左臂一口氣撐起了身體,且已恢複原狀;右手拾起了落在一旁的悲哭之劍,肩膀背部發抖、鼓噪、蠕扭似的震顫。接著是聲音,低語的聲音。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路維·布魯麵帶輕笑,望著那家夥一麵呻吟似的不知對著什麽說著「停下來」,一麵立起一腳,然後緩緩站起的樣子。


    「我不是說過了嗎,亞濟安?我想更了解你,在我麵前暴露你的一切吧。就在這裏,在認識你的人、被你欺騙的人們麵前。」


    亞濟安一字未吐,雙肩隨唿吸上下浮動。他是說不出口,還是發不了聲呢?不對,剛才,剛才他還反複地說著「停下來、停下來」。可是那又怎麽樣,那一點也不重要。


    那家夥還活著,沒有死,這就夠了,一點問題也沒有。我也想這麽認為,但是辦不到,因為亞濟安的氣息是那麽地虛弱。不管怎麽想,那都是致死的重傷,連我都想求路維·布魯住手了。住手吧,已經夠了吧,再這樣下去他會死的,真的會死。要我做什麽都行,隻要你放過他就好,要磕頭還是什麽都好。啊啊,頭好暈。沒用的,無論我求得再懇切,他也不可能停手,這是當然的。可是,真的就隻能這樣?沒有其他辦法嗎?每個人都束手無策?因為有人質?在那個大生物肚子裏的人質?但那是真的嗎?能保證他不是說謊嗎?盡管如此,現在也沒有任何手段能證明真偽,什麽也沒有,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才……」


    亞濟安不停急促唿吸,再深吸口氣,試著慢慢吐出。


    「沒有欺騙……任何人。」


    「是嗎?」


    路維·布魯右手指向亞濟安,袖口頓時迸裂。他的手,伸長了。那是他的手,那算是手?至少,那不像人類的手。長有肢節,表麵覆滿發亮的純白纖毛,約有瑪利亞羅斯的腰那般粗,卻長得看不出來。那真的很長,從路維·布魯肩頭一直伸到亞濟安身上,以其前端的五跟鉤爪似的純白分支緊抓著他;一支扣著頸根、一支在右肩、一支深陷左脇,其餘兩支緊緊纏著他的腹側。路維·布魯背有蟲翅胸有魔導王的臉,現在這個是沒什麽好驚訝的,隻是驚不驚訝也不是重點,更不是問「那是什麽」的時候。


    「我可不那麽認為喔,亞濟安。」


    「啊——呃……!」


    有聲音竄進我耳裏,那是隔了那麽遠都能聽見的緊壓聲、斷折聲、破碎聲。亞濟安右手放開了悲哭之劍,他的右肩,啊啊,連鎖骨也……全沒放過。竟然刺得那麽那麽深,為什麽?亞濟安左手五指揠抓空氣似的跳動,但很快地停下。左腋下的鉤爪毫不留情地向斜上深入,不斷、不斷深入。不行了,再這樣下去就完了。左手隨時可能被扯斷,纏著腹側的兩條鉤爪狠狠剌進他的背。有陣哀嚎,不是亞濟安,是蓓蒂。還有人在尖叫,不知在叫些什麽,是誰呀?我嗎?可能是我。是我吧,大概是我。「他贏不了的。」多瑪德君咬牙切齒地說。「再這樣下去是贏不了的。」那是什麽意思?贏不了這種事,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看就知道了吧?對方壓倒性地強。決鬥?你說這是決鬥?不對,絕對不對,這不是決鬥也不是競賽,那個男的隻是想殘殺他,將他徹底戲弄後,像個不屑一顧的玩具般破壞,準備要了他的命。這怎麽可以,我不允許那種事,絕對不行。瑪利亞羅斯跑了過去,有人出手阻止,卻被他甩開。仿佛由心底絞出的痛苦呐喊響徹我的鼓膜,亞濟安的左臂啪噠一聲墜落地麵,路維,布魯輕蔑地哈哈大笑,笑聲在空氣中迴蕩。鉤爪終於鬆開,那不像手或任何東西的手也逐漸縮迴,亞濟安的身體,那殘破的脆弱身體崩塌似的倒下。我跑上前去,拾起他的左臂想幫他接上,我想我一定是完全慌了。振作啊,我一定要趕快振作起來啊。是血,他在流血,手斷了。為什麽,會出這種事?血流如注。我在亞濟安身邊蹲下並跨過他,注意不坐在重傷的腰上,雙手扶著他的脖子。鉤爪扯破了他的皮膚,挖出一條條窟窿,血管自然受損,血仍一陣陣地噴,但我按的不是那裏,而是另一側,隻是我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麽。亞濟安的眼微微開著,他的臉真是端整得驚人。然而那美麗臉龐受過了雷獅子、落雷的直擊,已滿麵是血。他的唇動了,聽不見聲音。我立刻彎低腰,將耳朵湊到他嘴邊。


    不、可、以、不、要、過、來、瑪、利、亞、不、可、以。


    我抬起身,將右手托在亞濟安頸後,但沒有扶起他。我覺得我不該隨便動他。為了能讓他清楚看見,我將臉對準他的淡藍色瞳仁,搖了搖頭。那不是「不行」,也不是「不可以」,不是負麵的意思。我想告訴他,他不是隻有一個人,他並不孤單,我就在這裏陪著他。


    是誰呀?


    有人在唿喚我,而且很多,大聲喊著我。


    我在你的眼裏看見了我的倒影,倒影的臉是那麽地扭曲,而你試著搖頭。


    瑪利亞、瑪利亞、瑪利亞……


    明明沒有聲音,我卻不知怎地聽見了你。


    我轉過頭,望向上空。


    其實,我已經猜到了那是這個意思了。我沒有在逞強,真的。


    它逼近了。


    長出白色鉤爪的白色手臂,就在眼前。


    但是我直瞪著那些鉤爪,沒有將視線移開。或許,我已經亂得無法判斷了也說不定。老實說,我真的不懂這一切到底是怎麽迴事,可是我不會反悔,不會逃走。我不會丟下你一個,絕不。


    阿爾卡地亞。


    我似乎聽見一個陌生的詞。


    那可能是幻聽,但我從來沒聽過那個詞。


    不過,接下來的聲音——


    確確實實是我認識的聲音。


    「服從我。」


    我背後有某種黑色物體一湧而出,刹那間掩蓋了我的視界,讓我什麽也看不見。不僅如此,這是什麽感觸?貼在我的皮膚上,全身都是。或者說,我整個人都被裹住了。既不硬也不軟,如爬蟲類表皮般冰涼,有些濕潤、極為滑順,感覺非常奇妙。我發現那不是一般的物體,是活著的,是生物。我不是隻因為它在動就這麽想,我與它接觸的部分,傳來了某種有如囈語但不是聲音、微微震動、仿佛該稱為生命、意識之聲的感觸。嘻嘻。嗤嗤。嗚唿唿唿唿。唿唿嗚唿唿唿。什麽?這是什麽……?它在笑?為什麽?在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嗎?嘻嘻。唿唿唿唿唿。別笑了,停下來。嘻嘻。嗤唿唿嗚唿唿唿。嘻嘻嘻。別笑了、別笑了、別笑了……


    一道光明劃開黑暗,瞬時擴展。


    黑色物體忽然退開。


    路維·布魯仍浮在空中,但他的右臂已成了地上的碎肉,留在身上的僅餘一美迪爾不到。切口並不俐落,有如經啃咬般殘破,還滴著透明的黏液。


    他的唇兩端依然高翹,那對該白的黑、該黑的紅的不祥眼睛中盈晃著光輝。至於那代表何種情緒,我不可能明白,也根本不想知道那種怪物的想法或打算。


    我迴過頭,那家夥淡藍色的眼睛突然像是透明,什麽也沒映照。仿佛透明得幾乎不存在,深不見底。那黑色物體仍在那裏,數十條或更多黑色細管般的物體湧出他的肩,不停蠕動,其中幾條纏住他的斷臂,似乎想為他接上,就像我剛才一樣。若不能使用由莉卡那樣的醫術式,這樣的舉動應該是白費工夫,但他的左臂卻確實逐漸接上;食指動了,接著是拇指、無名指、小指,中指也動了。在左手用力握拳、張開後,黑色細管們仿佛達成任務般縮迴,成為他的右臂。他們的行動,就像在宣告他們才是那家夥的右臂,在縮短與纏繞中定出完整的形體,而那的確是一條右手臂。盡管那明顯地是黑色細管的集合體,但形狀無疑地是右手臂,指掌皆在,五隻指頭也似乎都能順暢動作。那天,他叫我不要看,可是我還是看見了。就是這個。


    「看情況,你已經能用得隨心所欲了呢,亞濟安。你終於能讓阿爾卡地亞乖乖聽話了。」


    亞濟安沒有答話,以空洞的聲音要我退下,但我沒有移動,我動不了了。於是他避開了我,從我身旁經過,完全沒碰觸我。即使如此,我相信亞濟安就在我背後,隻要轉頭就能看見他的背,伸手就能觸及。或許我就是該那麽做,否則一定會後悔,然而我的身體還是不聽使喚。躊躇占據著我的心,怎麽也揮不去。


    因為他拒絕了我。


    「我——」


    亞濟安以他澄透的視線拒絕了我。


    「我知道我是你創造出來的,我也覺得,自己可能是他們的同類,但我還是鄙視他們。我不想待在那裏,不應該待在那裏,我和他們不一樣。一想到他們的樣子,我就更確信自己和他們不同。不過那是錯覺,我和他們一樣,沒什麽差異。無論親子關係是否存在,總之我是你,路維·布魯所創造出來的東西。可是,我從來都不曾感謝你賦予我的生命,從不,就連一次也沒有,以後也不會。我對你隻有憎恨,創造我、我們這些東西的你隻有死路一條,應該就此消滅。」


    「那麽亞濟安,你的意思是你要消滅我羅?」


    「沒錯。」


    「就我看來——」


    突如其來的爆裂聲令我迴頭仰望路維·布魯。是他的衣服,他身上略長的上衣已化為飄散空中的無數碎布。現在他上半身什麽也沒穿,形同半裸。不隻是右臂,他連身體也變化了嗎,還是現出原形了?無論如何,他的上半身變成了隻有輪廓相近,實際上和人類完全不同的東西;隻有頭和胸口喬西亞的臉保持原樣,其他部分全都包覆著和人類皮膚質感完全不同、不像金屬但看似相當堅硬的物質,表麵有接縫似的突起,密密麻麻地長滿了發亮的純白纖毛。被絞得破破爛爛的右臂殘肢上下左右甩著黏液劇烈晃動,不一會兒,一張臉從其前端鑽了出來。不是比喻,那真的是一張臉。有眼睛,而且是複眼,由一顆顆透明小眼構成,黑色裂縫般的瞳孔同時或縮或放;那臉還有著粗壯的下顎,每次開閉都露出反光的濕濡尖牙。那是蟲,很明顯地,是蟲。但那張臉的複眼給我的感覺就像人類的一樣,注視它的目標,並有所思考。那個生物正在觀察我,搜集必要的資訊,以便做出正確判斷。它打算做什麽呢?他一定生性狡詐,說不定智力高得超乎想像。


    「你應該是辦不到的,亞濟安。」


    「我才不管你怎麽想……!」


    亞濟安縱然一躍刺出右臂,右臂隨之散開,成為一束黑色細管襲向路維·布魯。他隨即上升拉開距離,好快,但黑色細管也不遑多讓地急速延伸,企圖捕捉他。隻差一點,但就差那麽一點。喬西亞發動了魔術,是風,路維·布魯腳下出現了球形旋風,猛然吹散近在間發的黑色細管。旋風球沒有就此停下,立刻墜向亞濟安。亞濟安將黑色細管收迴右臂,同時向橫跳開,並在我為他的反應驚歎時又解開右臂,將延長再延長的黑色細管往地麵一鞭再極力高甩,刺出黑色細管彼此交纏而成的超長尖槍。亞濟安接連不斷刺了無數次,但路維·布魯本人毫無動作,隻是振翅就躲開了所有攻擊。連擦傷也沒有,看起來甚至像亞濟安故意打偏。那當然是不可能的,隻是因為路維·布魯太快了,就像消失、出現,再消失、再出現似的。而且,不會吧,他還試圖接近亞濟安?沒有錯,距離確實縮短,亞濟安也解開黑槍向左迴避。這瞬間、在那之前,路維·布魯消失了。


    「亞濟安,被我『附』在我身上的阿格納奎亞拉啊——」


    「——唔……呃啊……」


    在背後。路維·布魯出現在亞濟安背後,而那條有張複眼臉的右臂,刺穿了他的腹部。


    複眼的瞳孔對著亞濟安眨了眨,嘴巴咕渣咕渣地不知嚼著什麽,沒幾口就吐在地上,牙齒訕笑似的喀嚏喀睫打顫。


    「是非常聰明、速度快得驚人的生物,更重要的是極為強韌。它的體型一點也不大,但擁有絕大的力量,也因此在所有怪蟲中稱霸。而我手上的,就是他們的蟲後。」


    那張臉、那複眼的主人,就是他所謂的怪蟲之後阿格納奎亞拉嗎?


    「——那……那、是……!」


    黑色細管們騷亂地晃動,似乎想攻擊阿格納奎亞拉或亞濟安背後的路維·布魯,卻失敗了。在那之前,阿格納奎亞拉大張上下顎,從口腔深處吐出細長得不像舌頭的物體,而且不隻一根,有四根,形貌兇暴。阿格納奎亞拉的四根細舌刺入了的額頭、左眼、右頰和喉結,使他「啊、唔、呃」地全身震顫。阿格納奎亞拉的喉嚨深處「啊唿唿唿唿唿唿」地發出不知是笑還是唿吸的聲響,亞濟安以發抖的左手握住刺入喉結的細舌想拔出來,但細舌紋風不動。


    「可別讓我太過失望啊,我可愛的孩子。」


    阿格納奎亞拉又「啊唿唿唿」地嗤笑,四根細舌抽離亞濟安的額頭、左眼、右頰和喉結,迴到它口中。


    「這麽不經打,看起來不就像是我單方麵淩虐你嗎?這麽做我也不好受啊,畢竟——」


    路維·布魯放開亞濟安收迴右手,大動作地搖頭。


    失去支撐的亞濟安跟著跪倒。


    「——這一點也不好玩。我不是說過,要你取悅我嗎,怎麽這麽不聽話呀?你真是個壞孩子,亞濟安。真的很壞。」


    亞濟安有聽見這些話嗎?


    他雙眼圓睜,左眼正中央穿了個洞,流出不知混合了什麽的液體;臉向上抬起,嘴無力地張著;額頭和右頰的洞流出的血匯流成一條流過頸子的血痕,喉結上的洞也鮮血泉湧,黑色細管毫無動靜。


    「讓我非得好好處罰你不可呢,亞濟安。」


    啊啊——


    這裏好靜。


    不知為何,靜得難以置信。


    由莉卡有如差點忘了自己的任務般突然搖頭,交互看看蓓蒂和皮巴涅魯,將手按在皮巴涅魯胸口。皮巴涅魯動也不動,看來尚未恢複意識。救得迴來嗎?我不知道,也樂觀不起來,完全不行。飛燕將風帽壓得幾乎蓋過眼睛,注視著由莉卡;荊王雖麵向亞濟安和路維·布魯,眼神卻顯得茫然;約格在麵如死灰的蓓蒂身邊單膝跪著,似乎在想些什麽,但他的表情依然什麽也沒透露;莎菲妮亞臉色泛青,多瑪德君的手仍在劍柄上,卻沒有方才的殺氣:將自己當前的心境表現得最為大方、毫不遮掩的是卡塔力,整個人失了魂似的癱坐著。他心裏一定想著「這是怎樣,怎麽會這樣,一定是搞錯了吧」。


    我也是。


    我的心情和他一模一樣。


    作夢也沒想過亞濟安會無力到這種地步。


    不是被當作孩子耍,簡直是嬰兒般脆弱,甚至更糟。差距就是這麽巨大。


    這樣的畫麵我真的從未想像。其實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我們有辦法贏得所有決鬥。既然都一路打進路維·布魯的所在地了,應該會有辦法,亞濟安一定有辦法贏他,無論再怎麽狼狽。


    可是這幻想已被殘酷地打碎。


    已經什麽也不剩。


    希望和力氣都枯竭了。


    更別說希望隻是我一廂情願、隻是錯覺,說不定打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


    做什麽都是白費力氣。


    費了那麽大功夫來到這裏,卻隻是體認這件事。


    隻有這件事。


    「這裏真是個令人歎為觀止的地方。」


    路維·布魯環視雕廊,稍稍側首。


    「這都是沾阿格納奎亞拉的光,怪蟲們勤快得很呢。你認為頂端有多高?有八十七美迪爾喔,很厲害吧?歐羅巴劄斯是很強壯,但從這種高度摔下來,一定不會安然無恙。當然——」


    亞濟安的頭稍微搖了搖。


    「裏麵的人也是。」


    路維·布魯高高舉起同樣長出鉤爪的左臂。


    「你實在是太令我難堪了,亞濟安。受罰的時候到了。」


    「——不……」


    亞濟安仰望著雕廊頂端,想站起來。原來亞濟安還能出聲,還能動作,決鬥還沒結束。不過,已經快了,到這種地步,做什麽都難以轉園了。頂端,歐羅巴劄斯,那壁虎般攀附在頂端的的巨大生物蹬腿一跳,投身空中。怎麽會,為什麽,竟然這麽做。不行啊,不可以,掉下來了,它掉下來了。八十七美迪爾?不會安然無恙?那是當然的,從這種高度摔在堅硬地麵上,不用想也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會摔成一灘爛泥,粉身碎骨,肉屑濺得到處都是。啊啊,這……完了。無可奈何,無力迴天,無計可施,歐羅巴劄斯要摔下來了。不是正上方,有些偏差,就算可能不會把我砸成肉餅,但也全都完了。人質真的在那裏麵嗎?真的嗎?這樣的問題閃過我心裏。不是就好了,希望午餐時間的成員其實是被關在其他地方,若真是這樣該有多好。這隻是毫無根據、說給自己安心的空虛願望,我根本、也不會抱任何期待。我,什麽都辦不到,但亞濟安似乎還想掙紮。他站起、跑遠,而我的身體僵的像石頭,一分未移。歐羅巴劄斯越來越近,好大,怎麽會這麽大。亞濟安一路奔向它的落點,就快到了。但是,已經沒救了,已經結束了,已經夠了,已經太多了,已經沒希望了。然而亞濟安仍甩出左手,喊了些什麽。賈休基修?他大概是這樣喊的吧,我沒聽過,但應該是個名字。一經唿喊,亞濟安的左臂跟著膨脹,不是兩倍、三倍,沒那麽單純。當然,整條袖子都沒了,亞濟安的左臂暴露出來,是黑色的,有如包覆漆黑鱗片的猙獰生物。他左肩以下部位就像化為一條巨大的黑蛇,但前端、頭部,並不是蛇;上下顎又尖又長,長了一整排粗如木樁的緊密尖牙,兩眼紅得駭人。那簡直像是一頭龍,一頭隻有粗壯的長頸子和頭的龍,直接長在亞濟安的左肩上,替代了他的左臂。換言之,那就是他的左臂,就像那群黑色細管構成了他的右手一樣。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或許是因為味道,關於這點——抱歉,說不定隻是因為「我」,我好像跟蜥蜴還挺有緣的。緣,蜥蜴,黑色鱗片。難道那就是賈休基修?像那堆黑色細管叫阿爾卡地亞那樣?我不清楚,還會是什麽呢?光是看著眼前發生的事,就夠我忙的了,哪想得了那麽多。亞濟安的左臂,賈休基修,嗷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地狂吼並咬向落下的歐羅巴劄斯。是頸子,賈休基修張開大口,狠狠咬住歐羅巴劄斯的頸子。從八十七美迪爾高處落下的慣性,瞬時壓潰、扯斷了歐羅巴劄斯的頸子,賈休基修上下顎連接處也被衝裂,沒有完全擋住,但歐羅巴劄斯的墜落已在此停止了數秒。少了頸部以上的歐羅巴劄斯整個傾倒下來,先行著地的後肢無力支撐它巨大的軀體,頓時壓扁似的扭曲,尾巴也是。


    歐羅巴劄斯轟然倒地,四腳朝天。


    賈休基修誇耀勝利似的嗷魯嗽魯嗷魯嗽魯地笑,阿爾卡地亞也騷然晃動著。


    亞濟安轉過身來。


    左眼上的洞已經填平。


    而他的眼——


    是一雙澄透至極,仿佛深不見底,什麽也容不下、什麽也不追求、什麽也沒有的眼眸。


    「喔喔喔喔喔。」


    亞濟安帶著透明得什麽都映不出的眼,發出獸嚎般的叫喊。


    其中感覺不到一點理性、意識、智慧或感情。


    那隻是單純的聲音。


    空洞無實。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賈休基修和阿爾卡地亞跟著那聲音嗤笑、騷動。很明顯地,他們正感到歡喜,因喜悅而亢奮。


    突然之間。


    亞濟安的唇彎成笑容。


    「啊哈哈哈哈。」


    笑聲迸響,不合時宜、滑稽又了亮,雙眼依然透明。亞濟安動了,快得眼睛跟不上。一陣風吹過,使瑪利亞羅斯尖叫著蹲下。在上麵,亞濟安從頭上不遠處掠過、跳過。迴頭一看,發現阿爾卡迪亞幾乎纏滿了亞濟安全身,黑色細管的團塊中不斷傳出了亮得令人心寒的笑聲。賈休基修衝了出去,似乎是跟定了路維·布魯,但它的標的已升上高空。阿爾卡地亞和賈休基修同時延展,追向路維·布魯,爪尖幾乎構著了他,眼看就要逮個正著。這瞬間路維·布魯一晃身就消失不見,在高於原位五美迪爾處出現。至此,阿爾卡地亞已蜷成長約五美迪爾、直徑約三美迪爾的圓錐,且體積驟然膨脹,一轉眼就包覆了賈休基修,化為巨大黑柱竄向路維·布魯。他唇角依然高翹,但兩眼略為睜開。黑柱頂端跟著膨脹、爆裂,亞濟安伴著笑聲從中跳出,刺出賈休基修,然而路維·布魯再次消失,出現在三、四美迪爾遠的位置,向亞濟安伸出左臂。亞濟安沒躲開,盡管五隻鉤爪刺進他左右腦側、頸子和雙肩,他依然哈哈大笑,並連同路維·布魯的左臂收迴阿爾卡地亞。路維·布魯想抽迴左臂,但動也不動。才以為封住了他的動作,就聽見一道有如空間被劈開、既銳利又沉厚的響聲。是魔術,他讓喬西亞發動魔術了吧。形同黑柱的阿爾凱地亞蛻皮似的從外層層破碎,路維·布魯跟著將左手使勁一拉,順利抽出。阿爾卡地亞,即黑色細管聚合成的柱狀體在密集的斬切中鼓圓,滾動似的退開,與路維·布魯拉開十——不,大概有二十美迪爾的距離後,亞濟安又出現在阿爾卡地亞之中。阿爾卡地亞逐漸縮迴,成為亞濟安的右臂,但隻是保持輪廓,實際上還是擬態成右臂的黑色細管聚合體;左手的賈休基修沒有擬態,保持其猙獰的樣貌,縮至約一·五美迪爾長;亞濟安仰望著路維·布魯,嘴裏依然笑個不停。


    「太可惜了,亞濟安。」


    路維·布魯蹙著眉,歎息般吐氣。


    「如果你真的是瑕疵品,那就太可惜了。」


    「啊哈哈哈哈哈。」


    亞濟安隻是大笑,接連不斷地笑。仿佛除了笑什麽也不會的發笑人偶,不為任何事,就隻是笑。笑聲空洞,有如風聲,簡直發瘋了似的。


    我不想再聽,聽不下去了。每聽那笑聲一秒,我的心就緊縮一分,恐怕縮到極限就要破裂。我想捂住兩隻耳朵,但左手動不了,隻好閉上眼睛。多瑪德君人在袒露肚皮的歐羅巴劄斯旁,以大劍劈砍著它的腹側,嘴裏不知在喊些什麽,好像是「過來幫忙」。我對多瑪德君在做什麽沒有多想,聽他需要幫忙,我就蹣跚地走過去。多瑪德君一劍一劍地在歐羅巴劄斯肚子上砍開幾個洞,卡塔力衝到其中一個邊插進右手。「有人嗎!有人在嗎!」如此大喊的卡塔力表情一變,像是有人從裏麵抓住了他。「會痛啦!痛痛痛痛痛痛,痛死啦豬頭!」荊王抓住卡塔力的左手向後拉扯,約格將頭探進其他裂口,飛燕和莎菲妮亞似乎不打算離開治療皮巴涅魯和蓓蒂的由莉卡。我選擇幫助荊王,和他一起拉卡塔力的左手,即使他尖聲慘叫也照拉不誤。感覺得到,的確有另一個人緊握卡塔力的右手。很快地,那人露出了手腕、手肘、肩膀,然後一個滿頭黏稠體液的男子探出臉來。好扭曲的一張臉,不是表情,五官本身就很扭曲。不知是何顏色的體液之下,似乎有著白色的頭發,但他不是老人,右眼藍左眼黑。男子放開卡塔力的手,自力爬出裂口,狼狽不堪的他一落地就左右張望,並惡行惡狀地說話。「現在是怎樣,啊?到底是什麽情況?莫名其妙。開什麽玩笑啊蓓蒂,你那是什麽樣子?死在那裏做什麽啊,垃圾女……!」「她才沒死哩!」「還要你說?那個女人哪那麽容易死啊。」聽卡塔力對他大吼,男子立刻吼了迴去,咂嘴後仔細端詳卡塔力和荊王,說了「你們幾個……」就又咂了一次嘴,抬顎指指裂口。「裏麵還有,還很多,全都活著。現在就先別管那麽多,照我的話去做,幫我救人。」「不用你說我們也會救啦!」卡塔力又將手伸進裂縫,荊王也跟進。白發男轉而望著我,眼神像是瞪視,可是並不直接,帶有怨恨卻不夠銳利。他見到我毫不抵抗地接受他的注視,看似有些驚訝。事實上,我真的不以為意。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應該很清楚才對,但我卻表現得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我將這一切當成了夢境,現在的感覺就像在夢中茫然徘徊,甚至比夢還不真實,連那道笑聲也模糊不清。我想裝做沒聽見,而我似乎真能辦到,於是我那麽做了。


    但白發男不一樣。


    他不再看我,尋找笑聲的來源。


    爾後他咬牙切齒地歪著頭,眯起藍眼瞪大黑眼。


    「——那是、亞濟安嗎……?」


    我感到緊縮的心髒遽然膨脹,泵出大量血液。我能清楚聽見血液奔流,胸口幾乎漲破,全身顫抖。我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樣,但我更想知道的,是他為何用那種口吻說出那種話。因為,他不是午餐時間的人嗎?他們不是夥伴嗎?不是嗎?是吧?那麽,他為什麽會那樣?他不是應該知道嗎?那聲音不就是那家夥的聲音嗎?一聽就知道了吧?馬上就能聽出來吧?然而他卻說「那是亞濟安嗎?」太過分了,真過分。沒錯,我大為憤慨,緊抓著白發男想說出那些話,但說不出口,出不了聲。我隻能抓著他的胸不停地搖,啊啊唔唔地呻吟,頂多重複擠出「可是」、「為什麽」之類的隻字片語,讓男子一臉訝異、懷疑、困惑地看著我。我心急如焚,是因為說不出心裏的話嗎?啊啊,我想不是,不是那樣,原本就不是。其實我一直知道,我沒立場說那些話,我沒那種資格。


    那雙眼、那雙透明得什麽也映不出的眼,拒絕了我。我被他拒絕了。


    那我呢……?


    當時迴頭的我,是以何種表情、何種眼神看他的呢?


    我的眼神,就像看見了其他東西,沒當他是亞濟安。


    我敢保證自己沒那麽做嗎?


    我確實是很震驚,但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不是的,絕對不是,要我發誓也行。不過,無論我能找出一百種理由辯解,恐怕也改變不了亞濟安當時的感受。或許我讓他覺得,他被我拒絕了。


    說不定,那就是亞濟安最害怕的事,所以,他才將力量隱藏起來。如果那能稱為力量。很久以前,多瑪德君對亞濟安說過「你好像沒拿出真本事」、「如果要說手下留情,我們也是彼此彼此」之類的話。多瑪德君的靈敏嗅覺似乎早在一開始就察覺了些什麽,而亞濟安掩飾了那麽久的秘密,也終於在今天被揭露了。


    都是因為我。


    為了救我。


    不是今天或這兩天的事,那些時候都是。像從地底堡壘阿法濟迴來的路上遭遇惡徒襲擊,還有迴到地麵後對戰蜥蜴人,都是因為我,總是因為我,都是我的錯。


    但我仍——


    那明明不是有意的。


    我完全沒那麽想,一絲絲一點點也沒有啊。


    我將手抽離白發男的胸,低俯著頭,片刻後咬牙抬起,轉身聽亞濟安的笑聲、看他的身影。


    亞濟安右肩的阿爾卡地亞泄洪似的湧向地麵,推升亞濟安的身軀,迅速升高,貼近上空的路維,布魯。賈休基修一口晈去,卻在寸尺之際被他扭身躲開,鑽過他的腹側。路維·布魯即刻以左手鉤爪緊抓賈休基修,連同亞濟安和阿爾卡地亞一起甩出。亞濟安仍未停止大笑,撞上地麵也不停止。


    「我實在有點膩了,亞濟安。都要打嗬欠了呢。」「煩傳無類kadeux菩隆無賴senjyn巍洋vintien溥雷曇天菩提外天新天阿雷defrefho。」


    喬西亞的念咒聲與路維·布魯的話相疊合,發動了魔術。連續的雷鳴震耳欲聾,電光將視覺劈個粉碎,成束的閃電渦旋著襲向亞濟安。阿爾卡地亞保護亞濟安似的擴張成傘狀,但那群黑色細管卻被削成飛散的碎屑;失去保護傘的亞濟安勉強試著保護頭部,以左臂賈休基修圍著頭就地臥倒。幾道雷電在他身上輪番猛轟,將他一次又一次地擊飛。雷聲好一陣子才停歇,但寂靜隻持續了短短一瞬。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亞濟安的背小幅震動起來,阿爾卡地亞飛散各處的碎片也開始蠢動。殘留在右肩的黑色細管紛紛搖晃,似乎想搜集那些碎片,同時有某物從其內部、深處鑽了出來。顏色蒼白,沒有血色、連嘴唇都是灰白的,那是——一顆頭,人類的頭?像是女性。人頭忽然跳出亞濟安的肩,和死人般的外貌不同,她是活的。女人張開了眼,露出不帶光澤,黑洞般的眼睛,濕滑的藍紫色舌頭來迴舐唇。仔細一看,那些從亞濟安肩上湧出的黑色細管,就像是從那顆頭長出來的,雖比頭發粗上不少,看起來就像是頭發。女子突然咯咯而笑,賈休基修跟著嗷魯嗽魯地笑起,亞濟安也啊哈哈哈地笑。他邊笑邊起身,燒焦的黑衣被扯得破破爛爛,其下露出的身體也是皮開肉綻,甚至有幾處能看見肌肉;雙眼白濁,唾液從嘴角流下。亞濟安不停地笑,女子、阿爾卡地亞也是,賈休基修也是。阿爾卡地亞的碎片集中於一處彼此糾纏,跳向亞濟安的右肩,並逐漸包覆了那張女性臉孔。亞濟安甩動賈休基修捶地躍起,並使阿爾卡地亞浪濤般地撩起作為跳台再度飛躍,毫不拐彎抹角,一直線地朝路維·布魯冒然挺進。路維·布魯不躲也不閃,以尖端長著阿格納奎亞拉頭部的右臂直接毆擊亞濟安的臉,將他打飛。阿爾卡地亞接住了他,並再度化為跳台供他躍起,這次他先行以賈休基修攻擊路維·布魯。路維,布魯左手鉤爪鉤中了賈休基修的咽喉,且向亞濟安揮出右臂。阿格納奎亞拉張開嘴,刺出喉內四條尖槍般的細舌,分別刺進亞濟安的額角、下顎、臉頰和喉嚨;喬西亞詠唱了某種簡短的咒語,空中浮現新月形的光輪,將嗷啞啞啞啞啞啞啞啞地吼叫的賈休基修斬成兩段。路維·布魯舍下鉤在爪上的那一段,亞濟安下滑的身體脫離了阿格納奎亞拉的細舌,纏著阿爾卡地亞摔在地上。笑聲隻有在這一刻停頓,亞濟安將血液混同唾液吐出、噴出,同時哈哈大笑。


    「我也是會心痛啊,亞濟安。」


    這讓路維,布魯略顯不悅,耐性似乎就要耗盡。


    「要親手處分我一手拉拔大的你,我也是萬般不舍,但我也是不得已的。你非得讓我附在你身上的東西成為自己的力量不可,無論是勸說還是使用武力,若無法讓他們服從你,亞濟安,你就會——看吧。」


    路維·布魯舍下的賈休基修前半段緩緩爬動,接近笑個不停的亞濟安並猛然咬了上去。對,他咬的是亞濟安,咬在他腹部上。


    「你就會被他們吞噬。」


    亞濟安笑著哀嚎起來。賈休基修上下顎劇烈鉗動,咀嚼亞濟安。起初看似那樣,但事情有點變化。賈休基修的嘴潛鑽進了亞濟安體內,緊緊相連,逐漸與他同化。賈休基修潛入他的身體後,從遭到喬西亞魔術切斷的左臂斷麵探頭出來迴到原位,並趕促亞濟安似的扭了一會兒,再對路維·布魯嗽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惡地吼。亞濟安像個粗製濫造的線控人偶,以不自然的姿勢站著,且不再大笑。他的臉失去了一切表情,鬆弛到有無唿吸都令人懷疑,活像還沒塞進填充物的動物標本。不過賈休基修卻活力過剩似的盤成一團或甩打地麵並嗷魯嗷魯嗷魯嗷魯地笑,阿爾卡地亞也探出臉笑得咯咯響。


    會被他們吞噬。


    附在他身上的東西。


    亞濟安說過,他和羅肯很像,都在自己體內感受到不是自己的一部分。「那是、什麽啊?」我這麽問時,亞濟安以搖頭迴答我。原以為那指的是「不知道」,但我錯了,不是那樣。亞濟安應該是知道的,知道自己體內不是自己的一部分,其實是什麽。


    說不定羅肯心裏也住著另一個難以控製的自己,最後「他」終於完全失控,才讓他選擇了那樣的結局。或許他就是希望亞濟安能阻止他,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亞濟安體內有著那些東西。


    賈休基修。


    以及阿爾卡地亞。


    會被他們吞噬,路維·布魯是這麽說的。可能不隻是字麵上的意思,但他們確實試圖吞噬他。


    恐怕不隻是肉體。


    連同他的心。


    和他的靈魂。


    吞噬他的一切,將他占為已有。


    亞濟安將不再是亞濟安。


    而且,那就快發生了。


    「至少啊,亞濟安,在你不再是你之前——」


    路維·布魯開始緩緩上升。


    「我要親手毀滅你,我可愛的孩子(mai-dear)。」


    他想做些什麽。那會是什麽?


    那無所謂,與我無關,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更為急迫、非做不可的事。


    我跑上前去,聽見多瑪德君喊我的名字,卡塔力也是、由莉卡也是、莎菲妮亞和荊王也是。我當然沒有停下,無論如何,我絕對不能停下。那家夥略麵向我的左方,臉略為抬起,但他眼中恐怕沒有任何倒影,什麽也映不出,就連路維·布魯也沒有。賈休基修緊盯路維·布魯,嗷魯嗷魯嗷魯嗷魯地笑著並劇烈扭身;阿爾卡地亞那堆不知是不是頭發的黑色細管迅速紛雜地增殖,幾乎包覆了那家夥整個右半身。盡管如此,我仍毫不猶豫、毫不害怕。我一點也不怕,繞到那家夥麵前,停了下來。


    那家夥的眼不再混濁,又是那樣地清澄透明,但還是什麽也沒有,就像個不會反光的玻璃珠。


    不隻是眼睛。


    他那張應遭嚴重燒灼的臉龐隻剩下些許血汙,每寸肌膚都完好如初,但唇瓣呆滯地半開,唾液滴垂而下,整個人簡直像個空殼。


    沒有意念、沒有思考、沒有感覺。


    然而,他仍想跳起。


    「亞濟安……!」


    就算真的扯破喉嚨也無所謂,我以這輩子最大的音量唿喊那家夥。


    那家夥竟然就這麽停下動作。


    臉、眼睛,都沒有動。


    那家夥的眼中還沒有我。


    可是,他應該聽得見聲音,應該聽得見我。


    我一多踏一步,賈休基修那雙紅得可怕的眼就瞪向我,嗷啞啞啞啞啞啞啞啞威嚇似的低吼:黑色細管也伸了過來,撫摸我的額頭、臉頰,卷在我手腕和脖子上,阿爾卡地亞探出了頭,以空洞般的眼打量著我。不過那又怎麽樣,我才不怕,一點也不怕。


    我一步步靠近他。


    那家夥就在我麵前。


    都這麽近了,他仍舊不肯看我。


    這令我胸口一悶,眼頭發熱,眼皮微微抽搐,鼻腔刺痛。我忍了下來,咬住嘴唇,用力地咬,然後抽抽鼻子、脫下手套,伸出右手輕撫那家夥的下巴,手指滑到他唇邊擦去唾液。


    那家夥闔上了嘴。


    並牽動唇瓣,發出呻吟似的聲音。


    「喂。」


    我的手抹過那家夥的臉頰,以食指和中指夾住他的耳垂。


    「你聽得見我在說話吧?」


    我該怎麽做呢?


    「我——」


    要怎麽做,你才肯看我呢?


    「我……」


    你應該知道你還是你自己吧?


    「我啊,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哪怕你的真麵目是狗是貓,是異界生物(freaks)還是大脂羽蟲——大脂羽蟲好像還是太糟了點……」


    我隻是傻笑一下,卷在脖子上的黑色細管就纏的更緊了。


    「就算那樣,我也……」


    手腕也被緊緊拉住,唿吸困難,好痛苦,頭暈目眩,好像就快昏倒了。這樣我難以出聲,但我一定得說。這些話,我一定要告訴他,非趁現在告訴他不可。


    「不會、討厭你的。亞濟安,我是永遠不會、討厭你的……」


    淡藍色的眼睛緩緩轉向了我。


    放大的瞳孔也逐漸縮小。


    眼神有了焦點。


    「瑪利亞?」


    唿吸忽然恢複順暢,兩腿跟著發軟。


    抱住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我的,是覆滿賈休基修黑色鱗片的左臂,以及阿爾卡地亞黑色細管所聚合成的右臂。盡管外觀不同,但它們無疑是亞濟安的手臂。


    亞濟安扶我站穩,手中的力氣越來越強。


    不過我沒抗拒,隻是凝視著他。


    並在他眼中清楚看見我的倒影。


    真希望時光能夠暫停。


    一下子就夠了,讓我留在這一刻。


    我應該知道,現在的情況不容許我悠哉地做這種事,但我想我根本是完全忘了。應該說,我到底在做什麽啊?為什麽會被亞濟安抱住?而且是正麵,我還沒抵抗——別、別誤會,別誤會別誤會別誤會,沒事,就當沒發生過吧。因為事態緊急,該處理的就是要處理,沒別的選擇,純粹是情非得已,沒辦法的事。總之,要趕快掙脫才行——在那之前,亞濟安倒抽一口氣,睜眼抬頭,我跟著向上望去。


    「喔?」


    路維·布魯瞪大了那雙不祥的眼,吊起兩端嘴角。


    「你的心還有感覺嗎?好哇,亞濟安,不必客氣。如果你還能取悅我,如果你辦得到,就盡管嚐試吧……!」


    先不管路維·布魯又再說什麽鬼話——呃,不能不管,他的下半身是怎樣?明明沒過多久,目光才離開他一下子,這也變太多了吧?會不會太誇張?根本不是不像人類的問題了,竟然大成那樣。路維·布魯的上半身就像是插在那大得令人想說「夠了吧?」的生物背上,而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那生物都無庸置疑地——


    是一頭龍。


    那和全身黑鱗的賈休基修有張龍臉那種程度完全不同,是一頭擁有珍珠般的鱗片和奶黃色的長毛,不折不扣的成龍。那大概是某種白龍吧,不過說歸說,我一頭龍也沒見過。假如有,我大概早就沒命了。據說就算是年長的白龍,體型在龍之中也不算大,但生性極為好鬥,非常兇猛。即使外觀堪稱壯麗,但一如傳聞的壓迫感仍不斷侵襲著我。說起來,像這種時候,無論那是什麽顏色的龍,應該都沒有多大差別吧。白龍張開了它的嘴,灰色的口腔中森然羅列著珍珠光澤的尖牙。它好像正在深唿吸,咽喉中似乎有著漩渦狀的光。現在問題來了,白龍究竟想做什麽呢?


    「——龍息!」


    「塔納吐斯……!」


    亞濟安尖銳地呐喊,將我抱得更緊,臉都壓在他胸口上,什麽也看不見,隻聽到心跳聲。轟聲很快地消逝。


    重死我了,體重有如暴增十倍,地麵劇烈震動,全身被向下擠壓。可是,由於被人抱著,讓我不至於被壓得蹲下。感覺上,我沒直接受到衝擊。


    他保護了我。


    完整地包覆我,緊擁著我。


    仿佛盡了一切可能,全力守護我。


    亞濟安保護了我。


    看不見的重量跟著消失,接下來是巨鳥振翅般的聲響。


    我抬頭觀望。


    亞濟安淡藍色的眼眸稍微眯起,嘴帶淺笑。


    「你沒事吧?」


    我楞楞地點頭迴答,不過我們為什麽會沒事呢?那是龍息沒有錯,遭到白龍的龍息攻擊,怎麽會一點事也沒有?


    我很快注意到了。


    是羽翼。


    亞濟安背上有著一對羽翼。


    剛才的,就是他伸展、鼓動這對滿覆黑羽、保護了我的美麗羽翼所造成的聲音。


    亞濟安環視周遭。由莉卡專心致誌地治療皮巴涅魯,飛燕和莎菲妮亞抬著頭楞在一旁;躺在皮巴涅魯身邊的蓓蒂坐了起來,表情既不驚訝也不疑惑,似乎帶著一抹無奈的微笑;多瑪德君、卡塔力和荊王停下了從歐羅巴劄斯體內救人的手,各以不同表情望著我們,約格則不知上哪去了。那名白發男同樣眯起藍眼瞪大黑眼,使得原來就歪曲得很的臉更為歪曲,但一和亞濟安對上視線,不隻是一邊嘴角,幾乎半張臉都向上提起,形成一張猙獰恐怖,卻有種特殊魅力,並非苦笑、嘲笑、微笑的笑臉。


    「你這也太帥了吧,亞濟安。」


    亞濟安迴以驕傲、挑釁,但又安心、陰霾盡散、燦爛得嚇人的迷人微笑。之後他看著我,在眼底點起溫柔沉穩和善溫暖得教人不解的光芒,輕輕靜靜地放開手。


    「我先去和他做個了斷。」


    我沒什麽好說的,現在已不須言語,所以我默默望著他振動黑翼,飛升而去。好快,亞濟安已在瞬息之間到達白龍的鼻尖。白龍張口前進,欲以其強壯的下顎一舉咬碎目標,卻被亞濟安輕鬆扭身閃過,順勢以螺旋軌道衝向路維·布魯。


    「——亞濟安……!」


    路維,布魯高喊著刺出雙手,但在那之前,亞濟安解放了右手的阿爾卡地亞,「鬆開」右臂。右肩頓時湧出巨量黑色細管,有如一道黑色噴泉。漆黑的濁流霎時緊緊捆住路維·布魯雙臂,而亞濟安沒有片刻停息,瞬即解放左臂的賈休基修。延展、膨脹的左臂不僅擁有龍形的頭,還附有兩條同樣包覆黑鱗的胳膊,以蜥蜴人般的姿態襲向路維·布魯。路維·布魯沒有坐以待斃,甩動了尾巴。相當於他下半身的白龍扭身擺尾,痛擊賈休基修,亞濟安立刻將阿爾卡地亞和賈休基修收成手臂,滑翔似的來到路維·布魯上方且兩翼一拍,以錐刺般的螺旋軌道急速下降,兩腳直接踹在剛抬起頭的路維·布魯臉上。


    路維·布魯當場墜落,撞擊地麵。下半身的白龍即刻起身嘶吼,但上半身癱軟無力地垂下,一會兒後才起身,露出一張鼻歪牙碎、滿是血汙的臉。他似乎想說些什麽,但亞濟安沒給他機會,完全不給,繞到他背後刺出解放後的阿爾卡地亞。黑色細管聚合而成的尖銳黑槍輕易刺入、貫穿,路維·布魯看著正好從他胸口喬西亞那張臉破體而出的槍頭,貌似又想說話,亞濟安一樣沒給他機會,完全不給。解放後的賈休基修從後咬住路維·布魯的頭,亞濟安連眉毛都沒跳一下,讓賈休基修毫不費力地將路維,布魯的頭一口咬破、嚼爛、吞下。失去頭部的身軀痙攣抖動,嵌在頸子上的首飾跟著脫落,阿格納奎亞拉力氣盡失,白龍側倒下來,被亞濟安一腳踢起。下一刻,原本癱軟的白龍猛然迴首咬住賈休基修。他體型雖小,但總歸是成龍,還來不及反應,白龍已將整截賈休基修連同亞濟安的左肩咬在嘴裏,整個扯下。亞濟安表情稍微一揪,右手按著左肩逃開,這時白龍重整姿勢,而路維·布魯的上半身,就算依然沒有頭,也似乎取迴了力量。


    「嗚嗚嗚亞亞亞亞亞亞亞濟安安安安!」


    喊聲湧泄而出,來自白龍,頸部一帶。


    有東西緩緩爬了出來。


    那是個男性上半身。全身皮膚病態地白,連頭發也白,隻有嘴唇和指甲是黑色,有雙黑、紅、金三色的不祥眼睛。


    「亞濟安。你大意了呢,亞濟安。有那麽一刻,你喪失了戒心,是以為打倒我了吧?很可惜,那並不是我,我在這裏。雖然我很想這麽說——」


    而且,他們接二連三地出現,轉眼間不計其數。


    全都是那個男子。


    這也是、那也是,到處都是。


    白龍全身都蓋滿了路維·布魯。


    「你」、「你認」、「你認為」、「你認為」、「哪」、「哪個」、「哪個」、「哪個」、「哪個」、「才」、「才是」、「真正」、「真正的」、「我」、「我」、「我」、「我」、「我」、「我」、「我」、「我呢,亞濟安?」、「亞濟安?」、「亞濟安?」、「亞濟安?」、「亞濟安?」


    「簡直是怪物展示會嘛。」


    「你那是說我嗎?還是,亞濟安,你在說你自己呢?」


    「都是。」


    亞濟安眯起眼,哼地輕笑。


    「不過,我的情況更糟。」


    怎麽不多用些惡毒言詞辱罵他呢?盡管亞濟安有權傾泄怨恨,但他沒那麽做。他的腹部、橫隔膜一帶,冷不防露出一道橫向裂口,裏頭空無一物,沒有內髒、沒有骨肉,連血也沒流。那隻是一個洞,黑漆漆地,不見盡頭的空洞。


    「一直沒讓你吃東西,肚子裏的空間一定很多吧?」


    亞濟安淡淡地說。


    「滿足你的食欲吧,雅努。」


    「——亞濟安,你——」


    數十、數百個路維·布魯同時瞪開他們不祥的眼睛。不知道他們接下來說了什麽,話不成聲,聽也聽不見。有風,地底刮起了風,風勢強勁,吹向那個洞,空氣朝那裏猛烈流去。亞濟安鼓振黑翼接近白龍,想不到連白龍也被吸了過去。路維·布魯們表情歪曲,是強風使然,白龍踏定四肢,但沒顧住尾巴,末端被吸入洞中。雖說是末端,但就粗細看來,應能輕易塞住洞口,但事實不然。白龍尾逐漸沒入洞中,很快地整條都不見了,接著臀部、後肢都發出肉體遭強硬壓縮的破碎聲,消失在洞裏。白龍雷鳴般的咆哮,聽在我耳裏簡直是哀嚎。它隻剩半截身體還在洞外,與阿格納奎亞拉同化的無頭上半身和許許多多的路維,布魯也遭吞噬;前肢被吞後,剩餘的路維,布魯們緊抓著珍珠般的鱗和奶黃色的毛發,紛紛叫喊起來,但幾乎聽不清。在這段時間,白龍的頸子也迅速消失,路維,布魯們跟著銳減。在白龍看得見的部分隻剩一顆頭時,它鼻尖長出了新路維·布魯,不隻是上半身,是一整個全裸的男性軀體。他是想跳下白龍的頭一個人逃走吧,可是太遲了。在那之前,白龍已被完全吸入,路維·布魯的腳、膝、腰、胸也陷進洞裏。他環抱亞濟安的腰,試圖掙紮,但那是沒用的,他的雙肩崩潰似的一扭,被吸了進去。但他仍未放棄,兩手攀在洞口,將一度進洞的頭硬伸出來,並氣喘籲籲地轉動眼珠,或許是想看亞濟安吧。可是,那個角度應該是看不見的。


    「亞、濟……安,你——」


    「再見了(adieu) ,父親(dad)。」


    「—  —」


    路維·布魯再能撐也到此為止了。他瞬時被洞吞沒,消失不見;洞跟著關上,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連洞也不曾存在一樣,沒在亞濟安腹部留下任何痕跡。


    亞濟安輕輕拍振黑翼,徐徐降落。


    其間,賈休基修從左肩裂口探出頭來,形成他的左臂,阿爾卡地亞恢複成右臂。


    一踏上地麵,黑翼就有如被亞濟安的背吸收般消失了。


    亞濟安抬頭仰望,吐出一口深長的氣,在地上慢慢坐下,垂著頭不動。


    我跨開腳步。


    並踢到某樣東西。


    這東西竟然還在呀。是那條首飾,有所損壞,但硬幣般的部分還在,上頭有鑰匙的浮雕。我拾起首飾,繼續向前走去。


    亞濟安毫無動靜。


    在他身前站定後,他才抬頭看我,唇瓣有話想說似地蠢動,但沒有後續動作。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麽才好,就這麽蹲下,將剛撿起的首飾按在他的首飾上,兩條首飾便隻剩下在地麵敲出清脆聲響的硬幣部分,其餘的化為飛散的黑色粒子,消散在空氣之中。


    不知怎地,我微微地笑了。


    在那之後我才發現。


    結束了。


    終於結束了。


    「喂,亞濟安!不要在那邊發呆,你也快過來幫忙救人啊!」


    耳邊傳來白發男的喊叫。


    我站起身,向亞濟安伸出右手。


    「走吧。」


    淡藍色的眼睛躊躇地一晃,而我全無動搖。在亞濟安握住我的手之前,我不會別開眼睛。


    亞濟安幾乎激動落淚似的眯起雙眼,咬著輕提唇角,微微點頭。


    並輕握我的手。


    我立刻緊緊迴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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