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我小時候的事了。


    我將比我年長、且體型壯碩許多的孩子耳朵咬得稀爛。


    那小子原本是在某個裝出慈善家嘴臉的偽善貴族所經營,充滿屎尿味的孤兒院中作威作福的暴君。無論對誰都恣意地逞欲或施加各種暴行,是天生的虐待狂、反社會人格、變態的臭小鬼。


    將那家夥的雙耳咬爛後,我成了孤兒院的英雄。


    下個瞬間又化為新任暴君。


    我是個比他還重度的虐待狂、反社會人格、變態的臭小鬼。


    孤兒院成為我的王國。


    那是我小時候的事了。


    那份迴憶窮極無聊、不值一提,且可有可無,早已被我舍棄在這汙濁不堪的塵埃從空中飄落、黎明前的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艾爾甸第九區-庫拉納德歡樂街以外的遙遠街道了。


    「不過那女人還不差,上過之後就殺掉未免有些可惜啦。」


    頂著飛機跑道頭(※注:將中間頭發剃光,隻留下兩側頭發,與龐克頭相反的發型)的銀疾輕撫下顎訕笑著。他雖然是個殘暴的家夥,但笑聲充滿諂媚,令人感到不快。而在銀疾身旁拍著手發出嘎嘎嘎的怪聲、留著辮子的約翰-比也好不到哪兒去。


    「不過也沒辦法,誰叫那女人不懂得什麽叫售後服務哩?不聽話的女人就是要上過後殺掉,否則就會被爬到頭上來,不給她一點顏色瞧瞧怎麽行?」


    「呆子!給她顏色瞧瞧後就死掉不就沒有意義了嗎?嗚嘿哈哈哈哈嘿哈哈!」


    「那倒是!嘎嘎嘎!」


    「約翰-比,你真是個大白癡。」


    「吵死了銀疾,你沒資格說我。」


    「不,像你這麽笨的家夥天底下還找不到幾個哩。老大你不這麽認為嗎?」


    「沒、沒沒沒沒有這迴事對吧,老大?」


    銀疾藉由貶低約翰-比來讓自己顯得多少有用一些,而約翰-比則打算扮演即使被銀疾揶揄也不會怨恨對方的好好先生。兩人明明都是不折不扣的殺人兇手,這副像被馴養的狗一般的姿態是怎麽迴事?


    念頭一閃。殺了他們吧?


    我就這樣重複著同樣的事。支配他人、得手後感到厭煩、破壞、再次感到饑渴。不應該是這樣的,這種煩躁的情緒一直在腦海裏揮之不去。我想要的不是這種東西。那麽,又是什麽?我想追求的究竟是什麽……?


    「約翰-比。」


    被點名的約翰-比臉部抽搐著,咽了咽口水。


    而在一旁等著看好戲的銀疾,比連毛蟲都不如的害蟲還要差勁,跟臭氣衝天、令人難以忍受的廚餘沒什麽兩樣。


    「銀疾,你也是。你們都是白癡,是比水蚤還低等的垃圾。」


    約翰-比與銀疾瞬間四目相對,接著露出僵硬扭曲的諂媚笑容。對不起,您說得沒錯,兩人低下頭想用開玩笑的語氣蒙混過去,但卻冷汗直流,渾身打顫。隻會諂媚奉承的家夥,煩死了,混賬,無聊。沒錯,無聊,一切都是這麽無趣,無趣至極,令人不禁萌生殺意。沒錯,殺,殺,殺了他們。


    我舔了舔嘴唇、一歪頭,兩人就倒退了好幾步。但他們撿迴了一條命。


    「——白發、左右不對稱的奇特服裝、總像抽搐般的表情、右眼藍左眼黑,簡單好認,絕對不會錯。」


    前方。


    那家夥從十美迪爾前的角落走出來,站在道路正中央。


    那是個身穿長度及膝的外套、留著淩亂胡子、眉毛下垂的男人。


    「你是『蛇蠍』的塔裏艾洛吧?」


    「你、你是誰?」


    「什麽人?」


    銀疾和約翰-比立刻拔出武器擺出架勢。但他們倆或許正在內心鬆了一口氣也說不定。要是那家夥沒有出現,自己現在不曉得會變成怎樣。我——大概已經讓銀疾和約翰.比停止唿吸了。但是做那種事並沒有任何理由,不過是發泄情緒罷了。


    塔裏艾洛。


    那確實是我的名字。


    塔裏艾洛瞇起右眼,左眼睜得老大。


    「那又怎樣?」


    「我是來請你還錢的。」


    「錢……?」


    「沒錯。」


    那家夥從外套口袋中拿出折得爛爛的紙張,攤開放到地上。


    「這是付款通知,畢竟是工作,我還是做了一份。」


    「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塔裏艾洛將銀疾和約翰-比推開,踩上紙張。


    「我是不借錢主義者。」


    「我想也是,像你這種人,與其用借的,倒不如直接用搶的。沒錯吧?」


    那家夥露出淺笑,將雙手伸到腰後,要動手嗎?


    「我知道的。雖然我是討債人,但工作並不一定是要迴借款。我要請你還來的,是六天前你和你的手下殺了某個男人後搶走的錢。男人的名字是衛-魯茲,他每次總是將當侵入者好不容易賺到的錢拿去賭博花光,是個沒用的家夥。發色是棕色、眼睛是深藍色、w型下巴、大鼻子。身高約為一百七十六桑取美迪爾,體重雖然不確定——」


    「你這家夥,淨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看我怎麽讓你閉嘴……!」


    銀疾和約翰-比衝向那男人的瞬間,我對於收這些雜碎當手下的自己感到火大。對方可是以一對三也麵不改色的男人。光是這樣就能看出他並非簡單的角色,而且他全身上下沒有半點空隙,很明顯是職業級的。


    但那兩個白癡卻了無新意、毫無準備的直直向前衝過去。因為對方乍看之不怎麽起眼,所以誤認為隻要兩人一起上就能打倒他嗎?若是這樣,他們就真的是毫無用處的大笨蛋,很快就會因為自己無藥可救的愚蠢得到相對的報應了吧。


    「——咿!」「啊嘎……!」


    結果,兩個白癡就這樣被那個男人從身後抽出的棍棒打中側臉,難看地倒在地上。左手持棍、右手握著摩德洛裏短刀,是雙刀流嗎?但那家夥並沒有砍了那些白癡,隻用左手的棍棒兩三下解決掉。剛才那家夥是怎麽移動的?速度絕對不慢,但似乎也沒有多快,而且半點魄力之類的都感覺不到。簡直像是他們兩人自己衝向那家夥的棍棒挨揍似的。盡管不可思議,但這件事就這樣理所當然般的發生了。他究竟是什麽人?


    「你用的招術很特別哩。」


    「沒那迴事。『蛇蠍』的塔裏艾洛,據說你會使暗器是嗎?」


    「沒錯。」


    塔裏艾洛右臂由下往上一揮,某樣東西從袖子裏倏地飛出,是鎖煉,前端掛有秤錘。男人側身躲過了秤錘,但塔裏艾洛一開始瞄準的就不是那家夥,而是他右手上的刀。


    「就是這樣。」


    抓緊順勢纏住短刀的鎖煉使勁一拉。那家夥沒將刀放開也好,這使得他腳步略微不穩,這樣就已足夠了。


    塔裏艾洛向前衝去。那家夥雖然用棍棒瞄準塔裏艾洛的側臉,但那種東西隻要用綁在右手的護腕便能輕鬆擋下。作勢要衝進他懷裏攻擊他,趁機縮短距離。原本打算趁那家夥閃開時纏住他來個頭錘,但卻沒能成功。


    不知何時,那家夥背對著塔裏艾洛。


    他看見那家夥的後腦勺。


    就在下一秒鍾。


    塔裏艾洛飄了起來。


    被摔出去了嗎?莫名其妙。那家夥果然會使用特別的招術。塔裏艾洛笑了,他一邊笑著,一邊縮起身子準備承受衝擊。那家夥看穿他的動作,將鎖煉用力一扯,因此塔裏艾洛是從肩膀先撞到地麵的。


    會被殺掉,他心想。


    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自己確實是活著的。


    在這裏,在這個世界,唿吸著。


    有好一陣子遺忘,而現在又迴想起來了。


    塔裏艾洛睜大雙眼,立刻掌握了自己現在的狀況。鎖煉已經被砍斷了。而我以右肩著地的難看姿勢倒在地上,那家夥近在眼前,現在似乎正準備揮下手中的刀。我當時一定在想,下一秒,我的頭就會被他的刀砍碎,腦漿迸裂,一邊嘎嘎地笑著死去,就是這麽一迴事嗎?若是維持現狀就會變成這樣。


    不,才不會哩。


    塔裏艾洛將左後方的牙齒咬碎。裝入特製牙齒中的皮區寇特h與唾液和空氣產生化學反應,轉變為大量的紅色黏液,一瞬間便充滿整個口腔。塔裏艾洛將其啐向對方。


    「——什……!」


    包括臉部,整個上半身被紅色黏液覆蓋,使得那家夥一時間停止了動作。當然,短刀也是。塔裏艾洛趁隙起身,用左手靈敏地將小刀射出。但那家夥雖然被蒙蔽眼睛,卻還是閃開了小刀。他應該不可能看見,卻像是看見了一般。是怎麽感覺到的?無所謂了。


    塔裏艾洛將護腕下推到可以遮住拳頭的位置,朝那家夥逼近。但那家夥退開了,不是直直後退,而是一邊用外套擦拭眼睛四周的黏液,一邊向左向右地、搖搖晃晃的後退,不讓塔裏艾洛有機會接近。他的動作令人焦躁,難以捉摸。既然如此,直接抓住他就好了。


    塔裏艾洛從皮帶上抽出兩端都掛有秤錘的短繩,朝那家夥的腳邊扔去。


    第一條是誘餌。


    讓他誤以為第二條是真的要攻擊,再用第三條成功纏住那家夥的右腳。


    而且,秤錘不偏不倚地擊中那家夥的左腳。


    那家夥失去了平衡。


    「呿……!」


    「唿哈哈哈哈哈……!」


    那家夥的刀朝著正要衝進自己懷裏的塔裏艾洛砍去,但動作變鈍的刀刃隻輕輕畫過臉頰的皮


    膚。棍棒擊中右肩,發出鈍重的聲響,但那是他故意挨打的。塔裏艾洛舔舔嘴,架住那家夥的雙手,讓他嚐嚐頭錘。一記、兩記,那家夥嗚、啊地呻吟,手中的刀與棍棒滑落。


    他這麽想。


    不對。


    並不是滑落。


    而是那家夥刻意鬆開的。


    為了讓雙手恢複自由。


    「——哈……嘎……啊……!」


    他到底對我做了什麽?我身上發生了什麽事?


    左右的側腹。有某種東西從兩側壓住我,從那裏滲入某種東西,不像熱流,也不像振動,總之是某種強烈的感覺。是他的手,他做了某件事。唿哈哈,真有意思,你竟敢這麽做,畜生。雙腳打顫,頭暈目眩,令我幾乎要倒了下來,身體使不上力。使不上力?該死,別開玩笑了。


    塔裏艾洛向那家夥一拳揮去。他曾用拳頭揍死好幾個人,但那家夥卻輕鬆閃過塔裏艾洛的拳。簡直像是成人與孩子間的差異,我是孩子,而那家夥是成人嗎?難以置信,別開玩笑了,我不承認。塔裏艾洛輕咬舌頭。集中精神,那家夥一派輕鬆的表情,或許是認為已經成功將我壓製住了吧。你大錯特錯了,我要讓你知道這一點。


    塔裏艾洛搖搖晃晃地接近那家夥,接著突然壓低身子給那家夥一記掃堂腿。再衝向被掃倒的對方,一邊大吼著,拳頭如雨點般落下。戴著附有尖刺的戒指,塔裏艾洛的拳頭不一會兒就讓那家夥滿臉是血。那家夥也準備接招。一被那家夥抓住關節,就不知為何全身無力。管它這麽多,他繼續揮拳。朝下顎揍了一拳後,感覺意識開始飄遠。那家夥用手肘攻擊喉結時,痛苦到以為自己會死掉。死,我會死,我會死嗎?不要,我還不能死,我不會死。塔裏艾洛整個人撲上去,死命攻擊那家夥,踹、咬、被揍、被踢飛、被摔落。適可而止吧,那家夥這麽說,邊將拳頭握成奇特的形狀揍向塔裏艾洛的左眼。塔裏艾洛一瞬間什麽也看不見,但仍一邊迴答「才不要哩。」一邊攻擊著那家夥。


    2


    「……該……死……真是虧大了……」


    已經到極限了。雖然並非完全動不了,但已經走不動了。總之先休息一會兒吧。不,其實身體已經不聽話地向前仆倒。硬是扭轉身體,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倒向一旁。真糟糕,看樣子暫時是站不起來了。雖然偏向外側,但這裏仍是庫拉納德歡樂街,有許多小混混會盯上醉倒在路旁的白癡,將他們剝個精光。要裝死嗎?結果都是一樣的。對那些家夥而言,對方是活是死都與自己無關。當中大概也有人認為,對方若是抵抗,隻要殺了他就行了吧。畢竟這裏是艾爾甸。也就是說,因為被那臭小鬼感動而接下了愚蠢的委托,明明拿不到錢卻還是跟那種頑強的家夥大幹一場,最後成了這副跟破抹布沒兩樣的德性,全都因為我是無可救藥的大笨蛋。


    「……那個混賬……竟然還在笑……」


    自己被他揍到眼球都快飛出來了,雖然不曉得那有什麽好笑的,總而言之,他不是個簡單的家夥。「蛇蠍」的塔裏艾洛。世人對他的評價不過是一群小混混們的山大王,事實上他的確沒什麽象樣的手下,但其魄力與頑強卻不容小覷,甚至令人對於他願意屈就於僅僅十人左右的小公會之首感到不可思議。


    「……誰也……不會料到,會變成這樣……吧……」


    真受不了。


    冰冷的地麵出乎意料地舒服。


    真想喝一杯。


    要到常去的那間店嗎?


    怎麽去?


    「……接下、來……」


    思考這種問題的期間,太陽都要出來了,不過前提是自己得能夠活到早上。沒人能保證,或者應該說相當不妙。臭小鬼,竟然委托我這種麻煩的工作,所以我才討厭小鬼。我非常討厭見到突然失去監護人的小鬼臉上的表情,以及將視線從那些家夥令人同情的臉蛋上移開的自己。因為對方抵抗,所以沒有辦法。我並不打算殺他。是他的運氣不好,不是我的錯。那麽,是誰的錯?


    硬要說的話,是社會嗎?是這個社會的架構有問題,所有人都是犧牲者。就連不過是個犯罪組織中無足輕重的小角色,卻被治安維持騎士團盯上的,你的父親也是。被他們闖入自己家中,你的父親不曉得是因為激動或是混亂而胡亂揮劍,因此被我殺害。我雖然知道他有孩子,卻沒想到會演變成在他兒子麵前殺掉他的局麵。我覺得沒臉見他,感覺非常不舒服。父親被殺的你、以及殺了他的我都是犧牲者。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你的錯,更不是你父親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


    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我聽見腳步聲。


    因為是人煙稀少的道路,我不能說沒期待過自己或許能平安無事。但也沒有懷抱那種落空時會大受打擊的希望。隻有一個人嗎?沉穩的腳步聲逐漸接近。我該怎麽做?要裝死嗎?好不容易奪迴來的錢或許又會被搶走,但這也是沒辦法的。畢竟這原本就不是一份值得自己賭上性命的工作。必要時,要我求饒或做任何事都行。我可不是為了這樣無聊又淒慘的死法,而舍棄穩定的工作從遠方來到艾爾甸的。我微微睜眼望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由於這一帶相當昏暗,因此隻能藉由遠方的光線隱約辨認那家夥的身影。


    那家夥穿得全身漆黑。


    身形瘦長。


    雖然並非會被誤認為女性的矮小身軀,但以男性而言,是會被歸類為纖瘦的體型。


    稍微有些鬆懈了。我立刻重新思考。要是光憑外表判斷別人,可是會嚐到苦頭的,尤其是在


    這個艾爾甸。有許多人盡管看來像個孩子,卻早已幹盡了在別的國家被處刑好幾次也不夠的壞事。在這個國家,所謂的善惡近乎於玩笑話。別大意了,千萬別懈怠。話雖如此,我也無法做些什麽。但是身上的錢。錢嗎?


    這就是所謂的職業倫理嗎?無論是怎樣的工作,工作就是工作。接受了委托就一定得完成,畢竟信用第一。那麽,該怎麽做?該如何是好?


    全身漆黑的男子逐漸接近。


    我悄悄將左手伸到腰後握住棍棒。乍看之下,那不過是附有握柄的短木棒,但其實裏麵包有金屬蕊心,因此前端較重。這種貼身短棍是哈茲佛獨立軍領地治安維持騎士團的製式裝備。危急時,用這家夥給他一記後逃跑嗎?不可能,我已經沒有那種體力了。比起這個,豁出性命殺了他或許還比較實際。無論如何,希望都很薄弱。


    對手很不對勁。


    那家夥很危險。


    並沒有確切的根據,頂多就是直覺或第六感之類的東西。但我卻能清楚感覺到,那個看似纖瘦的家夥,是個危險至極的人物。不是用頭腦,而是用身體察覺到那家夥的危險性。就像是被猛獸緊咬住喉嚨,死心地順從食物鏈、有所覺悟的小鹿一般。渾身無力。已經夠了吧,我幾乎要這樣告訴自己。順其自然吧,別再想些有的沒的了,這就是命運。會讓自己放棄一切的家夥,究竟是什麽人……?


    那家夥在五美迪爾前停下腳步。


    無法唿吸。簡直像是待價而沽的家畜。是誰會被人買去吃掉呢?即使被選中也無法抵抗,因為掙紮也沒有用,反正遲早還是會被吃掉。也不用思考是誰,因為沒有別的選項。


    別無選擇。


    那家夥能選擇的,隻有我而已。


    隻能硬幹了。


    握住貼身短棍的手微微用力,緊咬牙關。


    在我跳起來之前,那家夥又再次邁出腳步。


    不行,我已經失去先機了。無法起身,隻能靜靜待在原地。那個混賬是故意的嗎?若是如此,那還真是差勁。


    那家夥更加接近了。


    絲毫不紊亂,一樣平靜的步伐。


    難不成,他以為我是屍體?


    對了,路旁的屍體在艾爾甸並不罕見。我是屍體,是大型垃圾。這樣就好了,就這樣到別處去吧。


    二美迪爾。


    一美迪爾。


    喂。


    別在這時停下來啦。


    拜托,別停下腳步。混賬,為什麽停下來?


    是因為我渾身發抖嗎?


    「……喂。」


    不知為何我發出了聲音。


    一片黑暗,看不清楚他的臉。


    但我總覺得自己似乎不會被殺。


    我有這種感覺。


    「能不能幫個忙?」


    我打算做什麽?


    就連自己也感到訝異,但我的左手放開了貼身短棍,微微一笑。


    「我連站起來……都很吃力。就像你看到的……雖然是自作自受。」


    全身漆黑的男子一語不發地俯視著自己。


    彷佛一閉上眼睛就會迴想起似的,全身的疼痛蘇醒,幾乎要呻吟出聲,好不容易才忍了下來。該死,塔裏艾洛那混賬,早知道就先殺了他。反正他似乎是很固執的類型,總有一天一定會來找自己算賬的。要是被那種男人盯上,有幾條命都不夠用。沒錯,早知道就殺了他,應該殺了他才對。


    在白已昏死過去之前,那家夥都是一臉爽快的模樣。真是惡心的變態家夥,為什麽我沒有殺了他?


    那也是沒辦法的。


    我不是殺手。


    隻是個討債人。


    所謂的工作也有限度的。使人停止唿吸並不是我的工作。我所做的充其量隻是生意。討債、賺錢、生活。僅此而已。


    真無趣。


    說實話,我也不是沒這麽想過。


    不過呀——


    即使再怎麽無趣,即使死命掙紮、不斷跌倒,也要想盡辦法活下去的家夥,在這個城市中比比皆是。


    我也是其中之一。


    「來。」


    「……啊?」


    睜開眼。


    全身漆黑的男子蹲下身,將手伸向自己。


    「你不是要我幫忙嗎?」


    冰冷的聲音。


    並非壓抑感情,而是打從一開始就缺少情感似的,如同贗品、如同人造物品般,透明、銳利、卻又漂亮得不可思議的聲音。


    我彷佛被那聲音吸引般伸出了手,男子毫不猶豫地握住。


    轉瞬間。


    被男子的手拉起,迴過神來自己已經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


    「走得動嗎?」


    「不……不確定。」


    我沒什麽自信。眼下,光是這樣站著就已經讓我雙腳發軟,好不容易才撐住。手腳雖然沒有骨折,但肋骨斷了好幾根,內髒恐怕也受了傷。頭部及臉部滿是被毆打的傷痕,出血量也相當大。


    雖然如此,但男子的身體輕輕滑過脅下,讓我將手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有要去什麽地方嗎?」


    「……啊,對呀。但是你——」


    我忘了自己原本想說什麽。


    雲被風吹動,令人憐愛的月亮在地上撒下銀色光芒。


    月光映照在男子臉上。


    我不禁看得出神。


    那冷冽的淡青色瞳孔,令人難以置信地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雙眼。


    更甚於聲音。


    多麽俊美的臉龐。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3


    就某方麵而言,第三區或許是艾爾甸中最正常的區域。


    男女老幼群聚在此生活,過著極為理所當然的日子。那種生活雖然過於脆弱且虛幻,但大部分的人不緊咬著不放就活不下去。這種如同在遠離塵囂的山中以彩霞為食、悠然俯瞰下界的東方神仙般的生活方式,並不是任何人都能辦得到的。其中或許也有一天到晚滿腦子燒殺擄掠念頭的異常家夥在,但並不多。即使是被稱為惡黨、暴徒或垃圾的人,偶爾也想尋求能夠喘口氣的地方。因為就算是在令人作惡而厭煩的成長過程、環境或人際關係中變成差勁透頂的混賬家夥,也無法逃避自己生而為人的事實。


    接近第三區外圍,是相互重迭般並列著、經過一再粗陋修補而成的兩層樓老舊建築,那棟建築物便是其中之一。話雖如此,就在不遠處,第三區附有守衛的高級住宅區聳立,而這條街的居民就在這樣紛雜的空氣中,平安無事的度過每一天。這就是絕不富裕的人們的處世之道。衛-魯茲這個男人也是這樣生存著,卻不曉得是在哪一步走錯而迷失了。如此一來,會從崖上滾落也是很自然的事,這就是現實。


    金屬製的階梯鏽蝕得厲害,四處都是坑洞。


    若要抵達二樓深處的房間,還得先穿過堆積在外側走道上的大量垃圾不可,令人在粗話脫口而出前,倒比較想先歎口氣。


    門板是木製的,到處都長了黴,從邊緣開始腐爛。隻要施點力敲擊似乎就能破門而入。正當自己猶豫著該不該敲門時,門打開了。走出來的是一臉不快的小鬼。焦褐色的頭發幹燥粗糙,身上的衣服與皮膚都滿是汙垢,但卻有雙看來慧黠的眼眸。緊閉的雙唇看來有些傲慢,又有些可憐,彷佛必須忍受各種事情,幾乎被壓垮似的歪曲著。我討厭小鬼。


    「嗨。」


    「……什麽事?」


    「委托別人的人,不能問『什麽事』吧?」


    試著露出笑臉,但小鬼那充滿懷疑的眼神並沒有變化。算了,這樣或許比輕易相信任何人、聽到好事就黑白不分地撲上去來得好多了。


    「湯米-魯茲。」


    我將右手伸進外套口袋,取出信封交給那小鬼。


    兄到那個信封,小鬼似乎害怕地縮了縮脖子c


    「確認一下,這是拿迴來的錢。」


    「……你真的去要了呀?」


    「因為這是工作。隻要接受委托我就會去做。」


    「你是白癡嗎?」


    「這麽迴報我的嗎?」


    我用左手搔搔額頭,這次的歎氣聲聽起來像是打哈欠。啊啊,麻煩死了。小鬼就是這樣。總覺得有些可悲,難道非得將信封硬塞到他手上,逼他打開來才行嗎?


    小鬼艱難地打開信封倒過來,硬幣落在他小小的手掌上。一千達拉金幣二枚、五百達拉銀幣四枚、一百達拉黃銅幣八枚、以及五達拉青銅幣一枚,共計四千八百零五達拉。不算大錢,甚至隻能算是一筆小錢。而且,湯米-魯茲的父親衛-魯茲並不是因為那些錢被殺害的。他在郊外的酒吧中,對著一群吵鬧不休的家夥咂嘴。這才是衛-魯茲遭到殺害的直接原因。仗著兇暴且強悍首領的光環,自以為了不起的「蛇蠍」小混混之一聽見了咂嘴聲。該說是運氣不好呢?或是粗心大意呢?或許二者皆有吧。因為這點小事,衛-魯茲被私刑伺候,拚命求饒,被拖到塔裏艾洛麵前,因為他的一句「吵死了,殺了他」而決定了命運。衛-魯茲被殺了,身上的錢被「蛇蠍」的小混混們搶走。調查詳細金額也費了一番工夫,我參考小鬼的證言,跑了好幾間他父親常去的店。真是愚蠢的工作。


    「信封中有明細。對,就是那張紙。你會讀嗎?」


    「……一點點。」


    「是嗎?正如一開始所說,手續費是四成。也就是說,那些錢是你父親身上的錢的六成。四成我已經收下了。總共是七千八百零五達拉,所以我拿了三千。聽得懂嗎?其實我本來應該收二千一百二十二達拉的,不過就算你便宜一點吧。」


    「什麽意思?你是想表示親切嗎?」


    「別說蠢話。我對你親切有什麽好處?又不會變成我的貴客。我隻是懶得算太細罷了。」


    「我想也是。」


    「那就別問那麽多呀。」


    明明隻是個小鬼,但見到他那抽搐般的扭曲笑容,連我都不禁跟著苦笑起來。


    失去父親的湯米變成孤身一人。據說他連母親的長相都想不起來,就連她是死了還是失蹤都不清楚。湯米對於他唯一的至親,對父親趕到厭惡、憎恨、卻也擔心。即使他愛喝酒、好賭博又沒用,他仍是湯米無可取代的父親。


    我不會再移開視線。


    至少要正麵迎向他的視線。


    我隻是因為想做才這麽做的。


    「湯米。」


    「做什麽?」


    「記得是第六區吧。那裏有間收容所,你聽說過嗎?」


    「沒有,我不曉得。」


    「如果厭倦獨自生活,就去那裏看看吧。至少能討口飯吃。」


    「我才不會去哩,我會照顧自己的。」


    「是嗎?」


    我輕撫湯米的頭,他的頭好小。似乎又要被抱怨了,我立刻將手抽迴,轉過身去。一度停下腳步,「如果還有什麽問題……」我原本想這麽說,卻又吞了迴去。對方隻是小鬼。而且沒有問題是最好的。


    「再見啦。」


    我沒有迴頭,揮了揮手,正要朝堆在走廊上的垃圾山走去時,「那個……」前委托人出聲叫住了我。


    「你還算小有名氣喔。大家都說你是個大好人。連我這種小鬼,都知道做那種事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喔。隻會耍帥,好像白癡。」


    或許我的確是個白癡,雖然這麽想,但我沒有響應。在做了白工後挨罵,還得側著身穿過垃圾山嗎?還真淒慘。但比起隻留給獨生子四千八百零五達拉的男人,或許還算好了。


    4


    第一次來時還想說這究竟是怎麽迴事,但習慣之後反而覺得相當自在,真是奇妙。


    黑發修剪成類似蘑菇頭的發型、金色高領服裝配上白色緊身褲、穿著茶色綁帶長靴、戴著銀框眼鏡的店長米開朗基羅,一如往常地在窗邊畫著奇怪的畫。


    這間店裏到處擺滿了米開朗基羅創作的畫或雕刻,裝潢似乎也是他親自操刀的。雖然不懂得藝術或美術,但一言以蔽之,這裏是個隻能用不可思議來形容的空間。而且還在持續進化中,米開朗基羅每完成一件作品,店裏就會變得愈發混沌。前陣子,在靠內側那桌的座椅上坐了四隻不曉得是人類還是動物的謎樣生物,驚愕之餘定睛一看,原來是製作精細的人偶。那些人偶過了幾天後便消失了,原本以為是因為占位子而撤掉的。一問之下,米開朗基羅輕鬆地迴答:


    「喔喔,那個呀,那個已經賣掉囉基羅。」


    是用多少錢賣掉的,我並沒有追問下去。


    反正一定不是什麽了不起的金額。


    看樣子,身為藝術家的米開朗基羅似乎有固定的支持者,甚至連他隨意揉捏的黏土都有一定的價值。


    雖然無法理解,但就算試著弄懂世界上所有的事也沒有意義。


    算了,隻要接受有這麽一迴事就好了。


    正因為自己無知,才會感到不合常理吧。


    「——所以,你將這間店告訴那位救了你的男人?」


    「是呀,我說了。」


    坐在幾乎已經算是自己專屬座位、吧台最內側的位子上,一邊喝著酒,一邊與總是坐在自己身旁、隻要有機可趁便想湊上來、似乎對自己有意思的女店員閑聊著。作為工作後的調劑,這樣究竟算是好或不好呢?雖然無法輕易斷言,但我並沒什麽不滿。


    「是個很奇特的男人。他一直陪著我到『地下醫術士托托』那裏為止。」


    「托托是那個醫術士大叔?」


    「雖然是非法的,但技術不壞。」


    「我知道我知道,隻要拜托他,就連墮胎也隻要三兩下就能完成喔。我朋友已經受他照顧好幾次了。」


    「好幾次呀?」


    「我記得大概是四、五次左右吧?」


    「那家夥,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吧……」


    「不可能不可能,要是她懂得小心謹慎,就不會懷孕那麽多次了。」


    蕾吉娜今年二十二歲,雖然是金發碧眼的肉感美女,但因為她那不加修飾的輕薄且乳臭未幹的態度及言行,使得她感覺比實際年齡還年輕。跟這個女人說話時,特別容易意識到自己是個中年大叔,令人難以忍受,但對方似乎就是喜歡這一點。


    「——總之,他連姓名跟住處都不肯說,似乎打算直接離開,我才會跟他說有興趣的話就過來這裏。」


    「喔。不過,若是庫拉尼不在時那個人來了,該怎麽辦呢?」


    「就讓他點他想喝的吧,全算在我的帳上。」


    「但是或許連他是哪個人都不曉得喔?」


    「你會曉得的。」


    「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嗎?」


    「隻要見到就會知道。」


    「為什麽?」


    「長相。」


    庫拉尼側著頭,輕輕搖晃杯子。


    「見到他時,鐵定會大吃一驚。」


    「他長得怎麽樣?」


    「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長得像他那樣的男人。」


    「很誇張嗎?」


    「是呀,會讓女人為之瘋狂的長相。」


    「喔。」


    蕾吉娜眼睛發光。真是直率的女孩,雖然不是壞孩子。


    「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庫拉尼。」


    「那可真令人高興。」


    不過缺點是有些煩人就是了。


    庫拉尼不著痕跡地閃過打算纏上自己手臂的蕾吉娜,將見底的玻璃杯遞向吧台另一端。


    「羅肯,再來一杯。」


    「同樣的可以嗎?」


    發絲有些稀疏的中年男子停下正在擦拭玻璃杯的手,接過庫拉尼的杯子。以店長的名字為名的「米開朗基羅」這間店,名義上的男店員隻有羅肯一人。在穿著店長親自設計、不曉得該說是傳統或者創新、且暴露度極高製服的女店員當中,係著領結、身穿圍裙、身材微胖的禿頭中年男子顯得相當突出。


    但當羅肯在場時,這間店的氣氛完全不同也是事實。若是羅肯不在,這間店看起來彷佛是頭腦有問題的藝術家的後宮,說是賣酒,反而更像賣女人的店家罷了。因為有他在,這間店才勉強像是一間可疑的酒吧。


    而且別看他這個模樣,技術相當好,或者應該說非常了得。


    順帶一提,雖然因為他有前科而有些麻煩,但這裏是米開朗基羅的店。既然現在也在專心製作作品的那個男人知道發生過那種事,仍繼續雇用他,也就沒有什麽好抱怨的了。


    庫拉尼從羅肯手中接過杯子,正要送到嘴邊時,蕾吉娜又湊了過來。


    她用略為低沉的聲音說著:


    「事實上,我有事想告訴庫拉尼。」


    「什麽事?」


    「這裏不太方便說……」


    蕾吉娜瞥了羅肯一眼。是察覺到她的視線嗎?羅肯彷佛想起什麽事似地躲進廚房,真是懂得察言觀色的男人。


    「跟那家夥有關嗎?」


    「我不確定。」


    蕾吉娜似乎還在注意著廚房,是擔心羅肯會豎起耳朵偷聽嗎?庫拉尼聳聳肩,拿起玻璃杯站起身。往稍遠一點的座位移動後,蕾吉娜不是在他對麵,而是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後湊近自己。雖然令人感到為難,不過這次似乎是為了談論秘密。


    「之前不是有個叫亞妮葉思的店員嗎?雖然現在已經不在了。她死了,或者應該說是被殺害的。」


    「是呀。」


    若是因為有人死去就大驚小怪,是無法在艾爾甸生活的。話雖如此,因為是自己常光顧店家的店員,所以多少有些印象,對同事而言應該更加深刻吧。


    「已經過了一巡月左右了吧?她是個不太會說話,很內向的女孩對吧?以庫拉納德來說,她算是很少見的類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她真的是個罕見的好女孩喔。雖然我跟她並不熟,但琪奴可從前跟她很要好,所以非常沮喪。」


    「似乎是如此。」


    現在在另一桌招唿客人的琪奴可是歐克立德酋長國出身,巧克力色的肌膚與黑色短發十分相襯,給人一種凜然的感覺。雖然是個漂亮的女孩,但態度相當冷淡,別說是應答了,就連打招唿都隻有最低限度,很明顯是不適合招唿客人的類型。但卻意外地相當受歡迎,甚至還有不少客人是衝著琪奴可光顧這間店的。


    「因為她們的故鄉都比較偏遠,或許彼此惺惺相惜也說不定。」


    「咦?是這樣嗎?」


    「為什麽隻是一介客人的我會知道,而身為同事的你卻不曉得?」


    「嗯,這麽一提,我似乎聽過這件事?或許隻是我沒有仔細聽也說不定。這種地方意外地有我的風格吧?」


    「我不否認。」


    「對吧?」


    「然後呢,亞妮葉思怎麽樣?」


    「啊,對對對。然後,好像是四、五天前左右的事,又被殺了喔。」


    「-等等,『又』是什麽意思?」


    「『又』就是再一次的意思呀。」


    「我不是問你字麵上的意思。是誰被殺了?」


    「葆拉。」


    「葆拉……?」


    庫拉尼蹙眉,在腦海中一一省視在這間店裏工作的店員名字。


    首先是眼前的蕾吉娜,以及琪奴可、羅肯。


    接著是大受男性們歡迎,卻被女性們徹底討厭,自稱十六歲的潔西利雅。


    身材魁梧且長相顯眼,個性開朗的依蕾奴。


    雖然是個美人,但一喝酒就會性情大變的曄蓮。


    與其說是豐滿,倒不如說是肥胖的瑪莉琳。


    亞妮葉思死後新來的貝菈,除了知道她的嘴唇右邊有一顆痣外,對她仍是一無所知。廚房裏有一位專門做菜的店員,但我記得那家夥應該是個男的,名字叫奧斯華德。


    除了幾乎都在店裏,但總是埋首於繪畫或雕刻的店長米開朗基羅外,總共有九人。庫拉尼知道的就是這些。


    雖然生意相當興隆,但並不是多大規模的店麵,因此應該沒有其他尚未見過的店員才對。


    「你聽好,蕾吉娜。我現在並沒有忙到連聽你說話的時間都沒有,畢竟是今天的工作平安結束後才來這裏喝一杯的。但是所謂的談話,不曉得對象是誰就沒有意義了。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嗎?」


    「呃……或許吧?」


    「是嗎?那就好。既然如此,請你說得清楚一點。葆拉是哪裏的什麽人?」


    「她是我的朋友,現在不在任何地方喔?」


    「因為她已經死了吧?」


    「嗯,沒錯。」


    蕾吉娜垂下肩膀,悲傷地歎了口氣。


    想歎氣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那個葆拉是你在哪裏認識的?」


    「算是點頭之交吧?曾經有一次一起喝酒。」


    「也就是說,並沒有深入交往囉?」


    「討厭啦,庫拉尼真是的。我雖然不討厭女孩子,但我喜歡的可是男人喔?」


    「我不是指那件事。」


    「咦?是嗎?那是什麽事?」


    「是葆拉吧,被殺掉的那個。」


    「對對對,葆拉被殺害了。雖然我不太清楚,但她是感覺有點討厭的女生。有w型下巴,咪咪又超大的,那怎麽看都是去隆乳的吧。但我想她並沒有壞到會被人殺掉。吶,庫拉尼也是這麽想的吧?」


    「啊,是呀。很遺憾,我應該沒有見過那個叫葆拉的女人。」


    「那當然囉,因為她是我的朋友,又不是庫拉尼的。」


    或許是有所不滿,蕾吉娜像個孩子似的鼓起臉頰嘟起嘴。要說我不感到焦躁是騙人的,但若是針對這一點說了什麽,鐵定隻會讓話題更偏離方向罷了。庫拉尼啜了一口威士忌。


    「總而言之,我已經知道你的朋友葆拉在四、五天前遭到殺害了。你要說的隻有這些嗎?是希望我跟你一起哀悼葆拉的死嗎?」


    「才沒有呢。雖然我覺得她有點可憐,但我跟她並沒有那麽好。」


    「那是怎麽樣?」


    「我不是說又被殺了嗎?」


    「你是說了,幸好我還記得。」


    「亞妮葉思、葆拉,還有……」


    「……喂,還有呀?」


    「嗯,夢女島的夏隆。」


    「夢女島?就在附近嘛。」


    「咦?庫拉尼,你去過嗎?明明都已經有我了,你這個花心大蘿卜!」


    「等等,葆拉該不會也是在這種店裏工作的女人吧?」


    「咦?我沒說嗎?葆拉之前是在月光喔。」


    「同樣是在八丁目這一帶嗎?」


    占了艾爾甸第九區大半部分的庫拉納德歡樂街,有著俗稱三丁目、四丁目、六丁目、八丁目、十一丁目、十二丁目的區域。沒有從一丁目開始排序,是因為舊的道路因時代潮流而毀壞,新的道路鋪建,街道改變所致。這間米開朗基羅、夢女島與月光同樣位於庫拉納德八丁目,也就是都在附近。


    「那個叫夏隆的女人是何時被殺的?」


    「嗯,是什麽時候呢?我想大概再早一些。十幾天前吧?而且我跟夏隆並不熟,因為是我朋友的朋友,所以見過麵而已。」


    「也就是說一巡月內,這附近有三個女人被殺嗎?」


    「對!就是這樣。」


    「嗯——」


    庫拉尼動動頸部,骨頭發出喀喀聲,他挑起單邊眉毛。


    「這是常有的事吧?」


    「是這麽說沒錯啦。」


    「頂多就是你自己也小心一點。錢、力量、能夠依靠的男人,當然女人也行,無論用任何手段。無法保護自己的家夥就無法生存,這裏就是這樣的城市,你應該也很清楚吧?」


    「能夠依靠的男人。」


    蕾吉娜指著庫拉尼,露出微笑。


    別開玩笑了。


    「我隻是個討債人,隻會為了錢而行動。」


    「謊話連篇。」


    「如果是工作,來多少件我都接受。」


    「你要拿四成?」


    「是呀。」


    「可是庫拉尼很認真聽我說話呀。」


    「這是喝酒聊天吧,因為我有空。」


    「吶。」


    蕾吉娜緊咬下唇,雙手用力壓著自己的膝蓋。


    難得見到她如此認真的表情。


    「我希望你聽我說的,是接下來的內容。」


    「是什麽?」


    「你覺得會是誰殺了亞妮葉思她們?」


    「誰知道?」


    「是同一個人嗎?」


    「不曉得,這是我專業範疇外的事情,我不清楚。」


    「庫拉尼以前曾經待過治安指示騎士團吧?」


    「是治安維持騎士團。」


    「你們會找出做壞事的人抓起來,是正義的夥伴對吧?」


    「不是那樣。」


    庫拉尼淺淺一笑,一口氣將威士忌喝下。


    杯子已經空了。


    「決定何者為惡的,是國家、國王、國王身邊的人們。簡單的說,配合國家、國王或多數派的人們掃蕩溝鼠,就是我那個組織的任務。順帶一提,你所謂的正義,其實是有階級之分的。說得明白一點,比起一般大眾所認為的正義,騎士的正義更受重視。而一名騎士的正義,在大臣那類偉大的人麵前就一點用也沒有了。但就連大臣的正義,也能被國王輕易踐踏。」


    「唔……古德王?」


    「這個嘛,這個國家也有國王,隻是存在而已。」


    「那麽,在這裏誰的正義最為正確呢?」


    「這一點要由你我來決定。」


    「咦?我也可以決定嗎?」


    「因為這就是這個國家的作法。」


    「那我決定了!殺害亞妮葉思等人的家夥是壞蛋,我是這麽認為的。」


    「既然你這麽認為,那麽就是這樣吧。」


    「因為我很不安呀,很恐怖耶。或許連我也會被殺害喔?」


    「被殺害的風險隨時都存在著。」


    「若是我被殺了,庫拉尼不會在乎嗎?」


    我沒有義務要正麵承受她那充滿期待的眼神,也沒有純情到會被那略微顫抖的聲音打動心扉。話說迴來,那種台詞應該是對情人或家人說的才對,既然對常客這麽說,那我應該當作她是在開玩笑吧。


    「當然會在乎。」


    庫拉尼輕拍蕾吉娜的肩膀,微微一笑。


    「過了幾天我一定會感到寂寞的。」


    「隻有這樣?」


    「不滿意嗎?」


    「嗯,非常不滿意。」


    「我不曉得你是怎麽認為,但我就是這樣的男人。」


    「我總覺得有些不一樣呢。該說是女人的直覺嗎?」


    「而你的直覺認為,那家夥有些可疑嗎?」


    原本那就是從吧台的座位離開的理由。蕾吉娜將手肘放在桌上,弓起背脊,往廚房一瞥。「這不隻是直覺。不是有嗎?覺得他可疑的根據。」


    「是呀。」


    羅肯有前科。我也不是不懂蕾吉娜的心情。


    「但我覺得不是那家夥。」


    「為什麽?」


    「男人的直覺。」


    「庫拉尼,你該不會把我當白癡看吧?」


    「不。」


    庫拉尼搖搖頭,從蕾吉娜身上移開視線。


    「如果你這麽擔心,就由我直接跟他確認,這樣就行了吧?」


    「你問他『是你做的嗎?』他會迴答你『是的,是我做的』嗎?」


    「那家夥會誠實迴答的。」


    「庫拉尼,你喜歡他嗎?原來你有這種嗜好?」


    「……為什麽會這麽想?」


    「因為要是我想約你出去,你一定會拒絕呀。」


    我也有選擇對象的自由吧。


    庫拉尼忍住想說出這句話的心情,拿起空杯朝著從廚房走出的羅肯揮一揮。「抱歉,別看我這樣,我白天也很忙的,沒有那種閑暇。」


    「晚上我也可以喔,等店裏打烊後。」


    「工作結束喝一杯後,迴到家睡個覺,就已經是隔天了。」


    「那一起睡吧?」


    「你要幫我唱搖籃曲嗎?」


    「庫拉尼想聽的話我就唱。」


    「我是太吵就睡不著的類型。」


    「那我會靜靜待著。所以一起睡吧?」


    「總有一天吧。」


    「真的嗎?一定喔?」


    「十年後,或者是二十年後……」


    「那算什麽。我可等不了那麽久喔,都變成老太婆了。」


    蕾吉娜像是講不聽的孩子,再次鼓起腮幫子嘟起了嘴。雖然不會覺得討厭,但跟她的對話內容簡直像是在哄小孩似的。麵對這樣的小孩,根本不可能喜歡上對方,但既然蕾吉娜不懂得這一點,我們的關係,頂多也隻是一邊喝酒一邊閑聊的客人與服務生罷了。


    「久等了。」


    羅肯端著裝了威士忌的玻璃杯過來時,蕾吉娜的動作有些僵硬,甚至沒有看他。很明顯是在警戒著。庫拉尼將空杯遞給羅肯,聳了聳肩。


    「等會兒陪我一下吧,羅肯。」


    「我到打烊前都分不開身,沒關係嗎?」


    「無妨,反正我會在店裏喝到打烊。」


    「那就待會兒見。」


    「嗯嗯。」


    羅肯那親切的臉上浮現些許困惑的苦笑,迴過身時的背影,看起來似乎有些寂寥。


    蕾吉娜或許不相信,但羅肯恐怕也是依自己的方式一路努力過來的。給了他機會的,就是米開朗基羅和庫拉尼。


    庫拉尼也不認為羅肯是什麽好人。但在庫拉尼的祖國,被稱為好人的人,真的值得被稱作好人嗎?當然也有所謂的聖人君子,但多數人類都會犯錯,有時甚至會犯下無法彌補的錯誤。另一方麵,當然也有不過犯了一點隻需道歉便能解決的小錯,卻丟了性命的倒黴鬼。


    被我殺害的那個小鬼的父親,真的是非得被我殺掉的壞人嗎?我並不這麽認為。話雖如此,我非但沒被問罪,反而被稱讚做得很好。不曉得那個小鬼最後的下場如何,我拋下職務,舍棄故鄉,每天靠無聊的工作掙錢,就這樣悠閑度日。


    我並不奢望任何人來赦免我。


    即使不被原諒,不原諒誰或什麽事,人仍會活下去。


    為了尋找能夠依賴的事物來到這個城市,庫拉尼找到的,是不需憑借任何事物便能堅強站立的,自己的背影。


    雖然偶爾會尋求他人協助,但我一個人也能自立。無須國家、地位或正義。若是有這個打算,也能憑自己的意誌去協助別人。可以自己決定舍棄、拯救、傷害、誣蔑、給予、奪取,做任何事。


    若是現在的我,應該不會殺掉那個父親。


    即使隻是小混混,膽敢反抗治安維持騎士團、不願死心的愚蠢家夥,依照慣例是當場處分。若是因為沒有下令生擒,而寬大一些的話,可能就會遭到同伴嘲弄,或依情況處罰。那在職務上是正當的、是必然的、而且是義務,所以我殺了他。與我的意誌無關,埋沒在龐大組織之中,像我這樣的渺小存在,什麽也做不了。我認為辦不到。我如此深信著。但是,龐大的組織嗎?


    治安維持騎士團。在哈茲佛當中確實擁有極大的權限。名義上,就連獨立剽騎士團團長也能逮捕。反抗者就依妨礙公務一個個關進拘留所。令人有種自己手中握有權力的麻痹感。


    真是愚蠢。這種力量隻要踏出國家一步便會消失殆盡。在這個城市能小有名氣就已經很不錯了。事到如今,就連講出治安維持騎士團的名字,都令我感到丟臉。


    「明明不肯跟我約會。」


    蕾吉娜邊抱怨著,邊將頭靠到我的肩上。


    雖然也可以閃開,但我嫌麻煩,所以就讓她這樣靠著。


    「……不過,感覺真的有點討厭。或許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有人在盯著我看。雖然隻是偶


    爾。」


    「有人在盯著你看……?」


    「嗯,不過做這種工作原本就很常遇到,或許是我想太多——」


    蕾吉娜話才說到一半,卻將頭從庫拉尼肩上移開了。入口那造型奇特的門一打開,幾名店員


    的「歡迎光臨」正要說出口,卻硬是吞了迴去。那也是沒辦法的,因為那名男子的長相就是如此


    偏離現實。在米開朗基羅那壓抑色彩的詭譎燈光映照之下,那名男子看起來彷佛是不存在於這個


    世上、堪稱奇跡一般的藝術品。雖然已經是第二次見到他,仍然不禁讚歎。或許要花上好一段時


    間才能夠習慣。庫拉尼從椅子上站起,朝男子舉起手。


    「喲。」


    「嗨。」


    雖然是輕鬆的招唿語,但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因為他那冷冽的聲音?或是他那過於冷淡的


    態度?亦或是因為他那世間少有的俊美容貌呢?


    全身漆黑的男子絲毫不在意店員或客人的視線,筆直朝庫拉尼走來。他已經很習慣了嗎?畢竟是那種長相。若是在意而對別人的視線一一做出反應,想必會沒完沒了吧。那家夥給人的感覺,彷佛是與周遭的世界全然無關的存在。與外界過於疏遠、獨特、且孤立。甚至是與世隔絕。即便如此,那是否是那家夥自己的期望呢?


    「比我預料得還快再見呀。」


    庫拉尼露出微笑。真糟糕,他不禁認為,在這家夥麵前,無論露出何種表情,看起來都會顯得相當可笑吧。


    「說實話,我沒想到你會來。」


    「是你要我來的,不是嗎?」


    男子微微皺了皺柳眉。他該不會是生氣了吧?話雖如此,那真的隻是非常細微的變化。即使是因為工作的緣故,而習慣觀察別人的庫拉尼,也無法斷定自己沒有搞錯。庫拉尼伸出右手。


    「好好自我介紹一下如何?我也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我是庫拉尼。」


    「亞濟安。」


    男子簡短地報上名後,幹脆地在庫拉尼與蕾吉娜對麵的椅子上坐下。要將伸在半空中的手縮迴,著實令人感到尷尬。但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不過,亞濟安嗎?他對這個名字有印象。亞濟安。該不會是那個亞濟安吧?


    庫拉尼坐下搔了搔頭。麵對他那張臉,反而感覺有些無所適從。看向身旁,蕾吉娜仍瞠目結舌地看著亞濟安,或者應該說是看得出神了。連到剛才為止都坐在窗邊畫圖的米開朗基羅也是類似的表情。完全幸免的隻有羅肯嗎?這男人的破壞力還真強大。


    「總之,就喝吧。別看這間店這樣,酒類幾乎是應有盡有。」


    「我不太懂酒名。」


    「你喜歡哪種酒?」


    「烈酒。」


    「羅肯,幫我調一杯麥肯雷的桶裝強度原酒——」


    「原酒就行了。」


    「嗯,是嗎?羅肯,有聽見嗎?拿原酒——」


    「能整瓶給我嗎?」


    「——他這麽說。羅肯,整瓶……你說一整瓶?」


    「今天是你請客吧?」


    「啊,對呀,那當然……」


    「我可以盡量點我喜歡的吧?」


    或許這隻是自己的感覺,他的眼神彷佛像是在挑釁,又像在測試。


    庫拉尼雙手一攤,點點頭。


    「是呀,當然。」


    「那麽,就給我一整瓶。杯子不要一口杯,平底杯比較好。」


    「羅肯,麥肯雷的桶裝強度原酒整瓶拿來。一口杯跟平底杯各一。」


    我有所覺悟了。雖然不曉得他有什麽打算,總之我奉陪到底。但當像比賽般開始喝了十分鍾左右,庫拉尼就不得不認清自己慘敗的事實。這家夥究竟是什麽人?他是怪物嗎?裝滿一個平底杯、酒精濃度將近六十度的威士忌,他竟然像在喝水似地大口喝下。即使用一口杯一杯杯的灌也趕不上他的速度。僅僅十分鍾左右就喝光一整瓶,第二瓶也隻剩下一半左右。一個不小心,一小時可以喝掉十瓶吧?當然,即使喝了遠超過庫拉尼的極限,亞濟安的表情仍是一派輕鬆。


    「……你還真強。」


    「是嗎?」


    「一般而言,像你那種喝法是會死人的。」


    「你是說我不一般嗎?」


    「你覺得自己是嗎?」


    亞濟安的手停了下來,視線落到桌上。


    他的嘴角似乎微微牽動了一下。


    「誰知道呢。」


    真是奇特的男人。


    這家夥真的是自己數度耳聞的「虐殺人偶」嗎?或者隻是同名的另一個人?


    艾爾甸出現一個男人,而他會被稱做虐殺人偶,是起源於一個叫做巴爾-巴拉的惡棍公會於大白天的,在第五區遭到消滅的事件。雖然不清楚詳細經過,總之是以低級下流卑劣聞名的巴爾-巴拉的成員對那家夥挑釁,結果反倒被輕鬆殺掉。怒火中燒的成員們也一個個遭到殺害,找了同伴來卻還是被殺,結果造成以首領為首的羅伊-岡多爾等二十四人全部死亡的慘劇。之後,與巴爾-巴拉敵對的龍州係公會昏劾子希望他加入公會卻遭到拒絕,又引發一陣騷動,雖然詳細經過不明,但據說他還殺害了卡蘭布-戴德這個公會的首領。這類關於虐殺人偶的傳聞多得不勝枚舉。


    簡而言之,就是小有名氣的名人。


    而且,一年前還沒有人聽過虐殺人偶這個名字。是在最近。那家夥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如此豐功偉業,絕非令人欽羨,或者應該說是相當不名譽地登上寶座。


    要試著確認嗎?非常簡單。你是那個虐殺人偶嗎?就算他不迴答,庫拉尼對於自己觀察表情的技術也有相當的自信。


    ——不。


    「我放棄了。」


    庫拉尼側頭,將一口杯放到桌上。亞濟安用他淡藍色的眼眸看向自己。庫拉尼輕輕拍了拍坐在身旁,目光在亞濟安與自己間來迴遊移、不知所措的蕾吉娜的後背。


    「幫我拿冰塊跟酒後水來,還有杯子。」


    「……啊,嗯、好」


    「要威士忌杯喔。」


    「我知道了。還要……什麽嗎?」


    「嗯,這個嘛。也拿些點心吧,最好是可以當下酒菜的。」


    將蕾吉娜支開後,拿起一口杯一飲而盡。雖然有些醉意了,但還不至於醉話連篇。腦袋雖然鈍鈍的,但應該還不會立即不省人事。


    「要是再繼續配合你的步調,遲早會醉倒的。」


    「我一開始就沒要你配合我吧。」


    亞濟安緩緩吐了口氣,微微瞇起雙眼。這家夥並非沒有表情,更不是毫無感情。是壓抑自己呢?還是不擅長表露呢?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他並不是人偶。


    「我要照我喜歡的方式喝,你也這麽做吧。」


    即使這家夥就是被稱為虐殺人偶的男人,那又如何?沒有必要確認。我隻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事物。


    「我已經這麽做了。」


    亞濟安一邊將頭發往上攏,微微挑眉。


    「如果這樣下去,喝到打烊時你就會破產了。我是不會醉的,酒精對我無效。」


    「那還真是令人羨慕。不,想醉也醉不了的話,就某方麵而言,其實是一種不幸嗎?」


    「我沒喝醉過,所以不清楚。」


    「那麽,即使知道不會醉卻還是照喝不誤,是什麽感覺?」


    「什麽感覺也沒有。」


    亞濟安眼神空洞地看向庫拉尼身後。


    「都是一樣的。喝酒也好,殺人也好。那裏什麽也沒有,有的隻是我而已。」


    說實話,說自己沒有打顫是騙人的。


    這家夥的確會用這種眼神俯視死在自己手中的屍體吧。毫不猶豫殺害他人的人他也看多了,但這家夥卻有些不太一樣。並不是愉快犯、不是戰鬥狂、也不是虐待狂。雖然與天生缺乏罪惡感或良心苛責機能、某部分有所異常的人相似,但似乎又不太一樣。


    「我不懂什麽叫感覺。」


    亞濟安麵無表情,卻又自嘲似地仰頭。


    這家夥恐怕很清楚自己欠缺了什麽。明明是非常重要、甚至稱得上是決定性的事物,而缺少這項特質的自己是不是不完全的?或許他正在思考著。


    「亞濟安。」


    庫拉尼將手肘放在桌上探出身子。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時若是沒有你正好路過幫了我一把,我或許已經被小混混搶個精光後死在路旁了。」


    「你想得太誇張了。」


    「不,這是真的。這裏就是這樣的城市,你應該也很清楚吧?」


    「無趣的城市。」


    「是嗎?但我還挺中意的。隻要動動腦,就能發現無限商機。這裏有各種不同的人。至少不會感到無聊。」


    「是這樣嗎?」


    「是呀,像這樣跟不久前還素未謀麵的男人一起喝酒也是。」


    「現在還是跟素未謀麵的陌生人沒兩樣吧。」


    「我也這麽認為,現在是如此。但明天就不知道了,一年後的事就更不得而知了。三年後,或許我會跟你一起組個公會也說不定。」


    「雖然我覺得那是不可能的。」


    「這隻是一種可能性。即使機率隻有萬分之一,但可能性就是可能性。這麽一想,就——」


    蕾吉娜端著擺滿冰桶、玻璃杯與拚盤的托盤走來。與剛才的感覺不太一樣。雖然應該不是已經習慣了亞濟安那俊秀的臉龐,但或許是保持一段距離後,得以切換情緒的緣故。


    「你們在說什麽?」


    「隻是閑聊而已。」


    庫拉尼攤開手搖搖頭。


    「我的意思是,世界上就算發生任何事都不奇怪。」


    「也就是說,我也可能有機會跟庫拉尼共築幸福的家庭囉?」


    「不可能。」


    庫拉尼隨即否定,但卻立刻被亞濟安吐槽。


    「即使機率隻有萬分之一,但可能性就是可能性吧?」


    原來如此,說這話的不是別人,就是自己。庫拉尼歎了口氣,無力地點頭。蕾吉娜開心地歡唿並抱住自己。即使庫拉尼再怎麽努力強調可能性就隻是可能性,蕾吉娜也已經什麽都聽不進去了。什麽叫做「那麽接下來就看我的意願囉?」也要考慮我的意願吧?


    仰天長歎後看向亞濟安,他看起來似乎露出了微笑。


    雖然一感覺到視線,表情便立刻褪去,但那家夥確實是笑了。


    5


    米開朗基羅曾有一位名叫瑪麗的店員。


    用蕾吉娜的話來說,她現在已經不在了。已經不在任何地方了。


    她死了。


    是被同事殺害的。


    瑪麗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個性相當奔放,因為她是無故曠職的慣犯:所以即使一兩天沒來店裏也不會有人起疑。但是,當她第二天、第四天、到了第五天還是沒出現時,再怎麽說也有些不對勁了。是跳槽了嗎?沒有向雇主說一聲就擅自離職的人並不少見。而且瑪麗又像那種會因跳槽而辭職的女人。因為麵容姣好又平易近人,所以被其他店家以優渥的條件挖走了嗎?因為她有時會有鑽牛角尖的傾向,或許是有了男人,跟對方一起離開這裏,前往某個平靜的遙遠城市了。總而言之,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先跟店裏的所有人確認看看吧,或許會有人知道內情。米開朗基羅利用工作之餘的閑暇,將店員一個個找進他的辦公室,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受到米開朗基羅的請托,庫拉尼也一同列席——或者應該說,負責發問的幾乎都是庫拉尼。他有種不好的預感,而這個預感也確實成真了。


    「你知道瑪麗怎麽了嗎?」這麽一間,羅肯淡淡地迴答。


    「我知道,我殺了她。」


    「……等一下,或許是我聽錯了。你剛才是說你殺了她嗎?」


    「我是這麽說的。瑪麗是我殺的。因為我喜歡她,雖然年紀差距很大。她也很仰慕我,雖然對她而言或許比較類似父女的感覺。不過,我並不是那樣。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我愛她。」


    「那個——我不太清楚,為什麽愛她跟殺了她會扯在一起哩?」


    「我想也是。你是不會懂的,我也不奢望你能理解。」


    「為什麽不說出來——這一點也很奇怪呀。」


    「嗯,因為沒有人間我。這也不是我可以主動說出口的話。」


    「也對。」


    庫拉尼至今仍印象深刻。


    「為什麽?為什麽要殺掉喜歡的女人?」


    或許,比起想知道答案,其實隻是感到一團混亂,為了使自己冷靜下來才會再問一次。就是那時。羅肯的眉毛與眼睛下垂成八字形,皺起鼻頭,嘴唇往左右咧開露出牙齒。他在生氣嗎?不,應該是悲傷吧。羅肯發出了宛如頸部被掐住、幾乎要吐血似的、死者一般的聲音。


    「反正你是不會懂的,我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雖然有些動搖,但庫拉尼和往常一樣隨身攜帶貼身短棍與摩德洛裏刀,而羅肯隻偷藏了一把菜刀。他很久以前就察覺羅肯的動作與消除氣息的方法並不尋常,也曾聽米開朗基羅說過,當初雇用他的原因之一是充當保鑣,因此庫拉尼原本就有所警戒。但當羅肯情緒激動地朝自己撲來時,還是相當難纏。不,比這還嚴重。


    米開朗基羅的辦公室一瞬間就化為鮮血淋漓的地獄。而且幾乎都是庫拉尼的血。


    羅肯是天才。無論再怎麽想,那都是一種才能。羅肯使用菜刀切、刺、削的動作一氣嗬成,沒有一絲多餘。話雖如此,卻也找不出固定的模式。簡單說,對羅肯而言切砍這動作是一種本能。一切都是天生擁有,沒有必要磨練自己的技術。羅肯那可說是鬆垮、略顯肥胖的身體述說了這一點。羅肯並沒有鍛煉過自己,或許是認為沒有那個必要吧。


    這是之後聽說的事了。羅肯第一次殺人是他還小的事,對象是住在附近、同年紀的少女。他將她剁得細碎後丟在不同地方,使人找不到屍體,少女的失蹤被解釋為遭到神隱。之後他又以同樣的方式殺害好幾人,連結婚對象也難逃毒手。他怎麽樣也無法壓抑自己想殺掉心愛女人的衝動,因此忍不住殺害了她們。他曾找來妻子的父親說明事情經過,當然無法得到對方的諒解,因此最後他連那個人也殺了。


    我做了壞事,羅肯說。縱使殺害心愛的人是應該的,但他現在仍記得殺害除此之外的人時,那種不協調感,羅肯這麽說。這樣不對,有什麽出錯了。因此,迷惘的羅肯最後選擇逃亡,進入沙藍德,來到艾爾甸。由於在故鄉時也是在平價餐廳工作,他在庫拉納德求職,換了幾間店後,—最後被米開朗基羅雇用。在此他認識了瑪麗,愛上她,並殺了她。


    經過長時間纏鬥,雖然右手臂廢掉、左眼被挖出、腹部也被劃出一道道傷痕,但總算是打碎了他的雙膝、肩膀及手腕,使他動彈不得。即使如此,羅肯仍沒有精疲力竭的模樣,反倒是庫拉尼的情況還比較不妙。我很奇怪吧,羅肯喃喃自語。是呀,庫拉尼迴他。簡直不是人。我想也是。是呀,因為你實在太難纏了。原來是指這個呀,羅肯低聲笑了。


    「像我這樣的人,恐怕得死了才治得好吧。不,或許就算是死了也治不好。所以,我隻能消失了。你也是這麽認為的吧?庫拉尼。」


    「誰知道,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別問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事自己想辦法。」


    「……我自己什麽辦法也沒有呀。我的作法並不尋常,雖然我很清楚這一點。也很清楚對方並不希望如此。既然如此,這或許並不是正確的,我也會這麽想喔。」


    「那別做不就得了?」


    「我曾試著要忍耐。但卻忍不了多久。」


    「那就更努力忍耐。」


    「……我無法壓抑呀。」


    「不要撒嬌。」


    當時庫拉尼也已經因貧血與劇痛而無法克製自己了。


    「你自己想怎麽做?你想殺掉喜歡的女人,想殺掉她們。但她們當然不希望被你殺掉。所以你也打算忍耐,不是嗎?」


    「……嗯。」


    「既然如此就貫徹到底,繼續忍耐。白癡,別說蠢話。要是撐不住時就把自己的手腳砍掉。你不是很擅長嗎?你看,這都是被你砍傷的。這隻能說實在是太出色了。沒想到你竟然能將那把鈍菜刀使得如此利落。聽好了,如果你真的想忍耐,到極限時就應該自己切腹而死。做不到那種程度,還敢說『我要忍耐』?別開玩笑了。你再跟我說一次那種蠢話試試看,在殺了你之前我會好好拷問你,我受過那種訓練喔。那可是很痛的,比死還要難受。還是你想現在就去死?『我果然還是辦不到,放棄好了』好呀,那也無妨。就像我剛才說過的這是你自己的問題。如果你想死,我也可以殺了你,雖然很麻煩。」


    羅肯並沒有說出『我想死』。被戰鬥波及,也受了傷的米開朗基羅歎著氣說,又得找替代的人才行了基羅。也是,庫拉尼癱倒在地。過一陣子應該會有奇妙的傳聞,還會不會有女性敢來這一點也令人有些不安基羅。不過既然是保鑣,就算來的不是女性又有什麽關係呢?米開朗基羅歪著頭。保鑣?庫拉尼與羅肯麵麵相覷。米開朗基羅問羅肯,你要辭職嗎?羅肯沒有迴答,應該是無法迴答吧。沒有辦法,庫拉尼隻好代替羅肯確認。不辭職無妨嗎?米開朗基羅一邊用看似昂貴的手帕擦拭著負傷的右手,淺淺一笑。喂-fm)it裏可是艾爾甸喔。而且,我並不討厭像羅肯這樣的人。因為,你不覺得還挺有趣的嗎?


    「——我很感謝米開朗基羅先生。」


    打烊後,庫拉尼要迴到位於第三區的公寓,而羅肯則要迴到位於第四區的租屋處。兩個大男人並著肩走夜路一點情趣也沒有,因為還有正經事要談,也沒辦法享受閑聊的樂趣。順帶一提,羅肯完全沒喝半滴酒,但庫拉尼已經醉到腳步有些不穩了。亞濟安那混賬。雖然不至於破產,但他喝掉的價錢,甚至讓自己懷疑是不是多算了一個零。真是一點也不客氣的男人。


    「對你而言,那家夥當然值得尊敬囉。」


    「嗯,還有你也是。」


    「別這樣,惡心死了。」


    「雖然我這麽說或許很奇怪,從那天起,我每天都會有不同的發現。我一定是在找借口,告訴自己『我就是這樣』吧,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就像庫拉尼說的一樣,我太愛撒嬌了。雖然想要改變,卻沒有努力改變。」


    「改變自己並沒有那麽容易呀。」


    「非常困難。但是我現在覺得,似乎也不是絕不可能辦到。」


    「重點是端看自己怎麽想呀。不隻是你,連我也是。」


    「是亞妮葉思的事嗎?」


    羅肯停下腳步,定定地看著庫拉尼。


    「不是嗎?」


    「不,你說對了。」


    「我沒有做喔。」


    「我知道。」


    「蕾吉娜在懷疑我吧。」


    「似乎是。」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不過我沒有做。你不相信也無所謂,但我不會對你跟米開朗先生說謊。」


    「嗯。」


    庫拉尼揚起單邊眉毛笑著。


    「你沒有說謊。」


    「謝謝你。」


    「別這樣。我並沒有做什麽值得你道謝的事。」


    「我並不這麽認為。」


    「也就是說見解不同嗎?」


    「即使想法不同,還是能活下去呀。」


    「畢竟這裏是艾爾甸嘛。」


    「能讓我這種人若無其事地擦杯子洗碗的城市究竟好不好,或許意見也會有所分歧。」


    「我並不討厭。」


    「我也是呀,畢竟我大概也沒辦法靠其他工作維生了。」


    「無業之人都會自動吹到這裏來,是嗎?」


    「是多拉肯-巴布洛肯的詩吧?」


    「或許是吧。」


    打了個哈欠。比起深夜,此刻更接近黎明了。想到接下來還得慢慢走迴第三區就覺得麻煩,不過活著或許就是這麽迴事吧。


    6


    無趣討債人的時間總是飛逝得極快,離去後便不會再迴頭。因此時間就是金錢,甚至連思考時間是多麽寶貴的閑暇也沒有。


    接到的工作,要嘛就是沒有迴收的可能性。即使有,也得先經過一道道繁複的程序,麻煩至極,幾乎都是這兩者之一。說得更明確些,外行人會認為可以利用經驗、靈機應變、直覺,偶爾再加上腕力,將原本屬於自己、但現在卻無法觸及的金錢取迴。雖然我要收其中的四成,並不算便宜,但總比什麽都拿不迴來得好。若是希望債務人能還清債務,當初就應該慎選對象,或者根本不要借給對方,這是任何人都應該了解的道理。但在這個城市裏有相當多不懂這一點的家夥,托他們的福,自己才得以靠這工作維生,因此身為討債人,或許反而應該感謝他們的天真才對。


    最近這四天來,他都在做著在整個艾爾甸四處尋找某人,將其帶到債權人那兒;或是找到隻有晚上才抓得到的債權人,將對方五花大綁的工作,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雖然也賺進不少,但他身上的錢頂多也隻會拿去喝酒。若是連喝酒的時間也沒有,就連自己是為什麽賺錢都不曉得了。


    而另外一件他很久以前就接下來的工作,因為與某個遲遲沒有破案的大案子有關,所以他決定早早收手。


    庫拉尼是在十九點前走進米開朗基羅的,今天的店裏看來格外冷清,雖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還是先在吧台坐了下來。沒看見米開朗基羅的身影。女店員隻有潔西利雅、伊蕾奴與瑪莉琳而已。羅肯從廚房裏走出,淡淡地說了聲歡迎光臨。樣子不太對勁。怎麽了?他問。羅肯嗯地點點頭,真糟糕,他輕撫著有些稀疏的頭頂。為了催促他說下去,庫拉尼保持沉默。但羅肯卻說句「對了」,遞出裝有威士忌的玻璃杯。果然很奇怪。雖然庫拉尼每次都點一樣的飲料,但每次羅肯一定會問庫拉尼要點什麽,這是他一貫的作法。


    「他叫什麽名字?亞濟安是吧。那個人前天也有來喔。喝了兩瓶才迴去。當然是算在你的帳上。他也有跟店裏的女孩子聊上幾句,感覺比上次稍微容易接近一些。」


    「……喝了兩瓶?」


    「跟上次一樣,麥肯雷的桶裝強度原酒喔。」


    「拜托你下次跟他說點便宜一點的酒啦。不,連問都不用問,直接拿便宜酒給他。別開玩笑了,要是再讓他隨心所欲地喝下去,我真的會破產的。」


    「我會說的。不過我想過一陣子或許還有機會再見到他吧。」


    「誰知道呢?說實話,我並不太清楚那個男人的事,也沒有聊過些能了解彼此的話題。」


    「俗話說有一就有二,我認為他還會再來。」


    「總而言之,他是個奇特的人。乍看之下雖然冷漠,但其實或許意外地不拘小節。原本以為他是主動與別人保持距離的,但即使試著接近,他也不會逃跑。話雖如此,雖然近在眼前,他的表情卻又像是在十分遙遠的地方。」


    「不會害怕嗎?」


    「害怕?害怕什麽」


    「雖然我不太清楚,大概是自己吧?」


    長著一副典型好人臉的羅肯,有些無力地笑了笑。


    「我總覺得可以理解。因為我也是如此。至少,從前是如此。」


    「害怕,嗎?」


    庫拉尼將玻璃杯湊近嘴邊,吐出灼熱的氣息。亞濟安。虐殺人偶。那個光用美麗一詞也無法形容其長相的男子,他究竟在想些什麽、內心隱藏了什麽,其實都無所謂。兩人的關係非但沒有好到可以問東問西或提出意見,頂多也隻是從素未謀麵的陌生人變成見過麵的陌生人而已。不但沒有共同擁有些什麽,利害關係並不一致,但也並沒有彼此對立。他隻是感到在意。或許今後再也沒機會見到他,即便如此,自己也絕不會忘記他吧。這世界上偶而會有這樣的人存在。與他人明顯不同,特殊的人。


    追根究柢,那對本人而言究竟是不是幸福呢?


    「身為凡人的我根本無法想象呀。」


    「庫拉尼是凡人?」


    羅肯彷佛打從心底大吃一驚般地雙眼圓睜。


    「沒有人會那樣想吧?你真是相當奇怪,雖然是好的方麵。」


    「我可是平凡的男人喔。正如你所見的這樣。」


    「不過,人不能隻看外表呀。」


    「什麽?你的意思是,我的長相比一般人還糟糕嗎?」


    庫拉尼蹙眉晃著酒杯。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但在如此辯解時,羅肯的表情仍然不太開朗。


    自己應該沒有把對方逼上絕境,所以應該認為還有其他理由。


    「話說迴來。」


    庫拉尼放下玻璃杯,簡單環顧了整間店。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也差不多該說了吧,就連我也有些不耐煩了。」


    羅肯垂下頭深深地歎了口氣,你聽了可別嚇到,他先提醒。看樣子似乎有必要做好心理準備。但是,該做好何種覺悟呢?雖然搞不清楚但還是點了頭,庫拉尼事後感到有些後悔。羅肯露出非常歉疚的表情,抬眼看著庫拉尼。


    「蕾吉娜死了。」


    7


    隻要能盡情沐浴在太陽的光芒中就已足夠。


    我知道了這世界比永無止盡的夢還要寬廣。


    我覺得活著這件事,真正的意義就在於此。


    若是能找到,或許就能夠成為隻為了生存而活、渺小的某種人物之外的什麽。


    或許甚至能為了達成某件事而努力活下去也說不定。


    那裏有著許多與自己的模樣完全不同的人們。當然隻要一個個仔細看,包括自己,雖然身形、長相、頭發、肌膚、眼睛顏色都各有不同,但卻又相當神似。與汙穢的地底之國的居民根本上完全不同。雖然汙穢者們稱自己為「人」,但將那些總括為「人」,未免也太多樣化了。生活於地麵上的他們,才毫無疑問地是「人」。


    a012


    自己究竟是不是「人」呢?


    或者,仍是一個汙穢者呢?


    我不曉得。


    但是,我希望自己是「人」。


    待在那個國家時,沒有人會將自己看做是汙穢者。自己被視為特別的存在。大家都在自己麵前匍匐,恭敬地崇拜自己。他們的意圖顯而易見,他們希望自己能被特別之人撫慰。希望特別之人能治愈自己從一出生便背負的傷痛。


    救贖。


    恩惠。


    用您的手。


    用您的嘴唇。


    用您的全身。


    您必須愛您的子民,修道士們如此細語。


    身為真正的王子,您必須打從心底愛著您的子民。人民也將會深深敬愛、侍奉著您吧。在您毫無虛假的愛與威勢之下,我國必將井然有序吧。我國將會擁有千年的繁榮吧。


    自己是為此被創造出來的人偶嗎?


    我不是什麽人偶。


    不是、絕對不是。


    話雖如此,但您是的。您是真正的國王為了我國的繁榮而創造的,重要的、貴重的、尊貴的王子殿下。為了我國的繁榮,一心一意地、誠心誠意地奉獻所有,這就是您的任務。


    這是誰決定的?


    是真正的國王決定的。


    我不接受。


    您不能如此。


    自己的事,要由自己決定。


    您不能如此。


    自己——


    我是——


    是誰?


    是什麽人?


    我希望,自己是「人」。


    或許我隻是想成為汙穢者之國的王子這個無足輕重的存在之外的某種事物罷了。


    即使再怎麽努力逃跑,似乎也無法逃脫。


    即使逃到這個充滿炫目明亮光芒的世界,仍無法成為自己想成為的某種事物。


    追根究柢,就連自己追求的究竟是什麽也不清楚。


    擦身而過的「人」不時地瞥向這裏,也有「人」經過身邊後又特地折迴來。有幾個「人」在陰影處窺視著這裏,竊竊私語著。也有「人」指著這裏搖搖頭。或許我果然不是「人」。從「人f的眼中看來,其實我是某種別的生物嗎?雖然自認為非常相似,但他們似乎不如此認為。


    我究竟該往何處去才好?


    說到底,自己仍隻是為了汙穢者之國,被創造出來撫慰子民的人偶而已嗎?


    不應該希望變成別種事物嗎?


    在充滿光芒、如泥沼般的世界找到的,是掬起後仍會從指間滑落、宛如泥水般的希望,以及殘留在掌中、爛泥般的絕望而已嗎?


    我不願相信。至少,我想成為「人」。想象「人」一樣笑著,像「人」一樣訴說話語,像「人」一樣行動。我彷徨尋求著聚集了「人」的城市。隻要有更多「人」,我就能成功隱沒在「人」群之中。即使沉默,也能以「人」的身分活著。就像「人」與「人」之間一般,也有「人」會來與自己接觸。被叫住時,我模仿著「人」迴應。


    喂,你的臉蛋還真漂亮呀。陪我一下吧,我會賞你錢的。


    陪你?


    沒錯。你不可能是第一次吧?如何,可以吧……?


    我突然被「人」抓住手臂。「人」腥臭的氣息飄到臉上。與其說是不快,其實更接近恐怖。我甩開「人」,撞開他。摔得四腳朝天的「人」睜大眼,舔舔嘴。我立刻知道「人」打算一躍而起撲過來。我感受到殺氣。從前我曾見過在地底互相殺戮、彼此吞噬的某種生物。牠們想活下去。為了活下去而殺害對方。那是理所當然的,也是必然的。這是生命最自然的姿態。我如此認為。因此,我對那個生物說了。活下去吧,我也會活下去。隻有活著才能證明我是我。


    想活著成為某個人物,但我想要的還有更多。我想活下去,因為想活下去,因此想成為能毫不迷惘地活下去、值得活下去的某種事物。


    自身終究是執著於活著,難看且膚淺的生命。生命吞噬著生命,藉由吞噬而延續生命。生命奪取生命。藉由踩踏他人而活下去。生命毀滅生命。輕易地、單純地、無法抑止地、自然地、沒有自覺地,生命逐漸遭到破壞。彷佛像是為此而生。


    我向求饒的「人」詢問。


    你在這裏撿迴一命後,能對我做什麽保證嗎?


    我站在素未謀麵的無數生命的熔爐上。


    每當我碾碎、踏碎生命時,心中的內容物彷佛逐漸崩落。


    幾乎使人發狂的空虛,難以忍受。


    8


    從第九區穿過環狀道,剛進入第二區的那一帶被稱作香水市場。這裏實際上並沒有市場,隻是因為有許多在第九區工作的男女所住的公寓群聚,走到哪兒都聞得到香水味而得名。


    女子臥倒在外牆以華麗過度的字體寫著「urbanfairytale」的建築物與隔壁建築中間的小徑。雖然頸部以上消失無蹤,但發現女子的urbanfairytale居民,很快地便從服裝及身材認出女子的身分。女子個性外向,有許多異性與同性的朋友,與鄰居相處的也很融洽。年輕人愛慕女子,年長者也非常照顧她。當然也有討厭女子的人,但大家都一致表示,她並非會因招致怨恨而死亡的人。這話或許有些溢美,但他也有同感。她並不是個壞女孩。雖然不常談論自己的事,但她笑著表示因為那並不是有趣的話題,自己也不記得親兄弟的事了,所以沒有討論的意思。說實話,我已經受夠男人了。才想說她說這話的表情有些認真,她又笑著補上一句,因為已經做得夠多了。果然還是要跟喜歡的男人做才行,她一邊說一邊靠過來。她對自己表達了無數次愛意,但那究竟是開玩笑呢?還是認真的呢?如今已經無從得知,也無所謂了。因為蕾吉娜已經不在了。


    米開朗基羅開了一場派對代替葬禮。在蕾吉娜生前與她來往過的人們造訪位於庫拉納德歡樂街八丁目的「米開朗基羅」,對酌相談,偶爾起了口角,某個人哭著阻止的當下,同時也傳來此起彼落的幹杯聲。蕾吉娜的同事、長相及身材都相當誇張的伊蕾奴說,因為那女孩討厭死氣沉沉的感覺,她含淚擠出勉強的笑容。她一定很高興吧。雖然她的死狀很淒慘,但人死後就沒什麽兩樣了。無論活著的我們怎麽想、做些什麽,她都不可能重生了。對呀,他一邊點頭一邊喝酒,此時歐克立德出身的琪奴可走近。有一瞬間,他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因為原本以不輸給男生的短發為注冊商標的琪奴可,頭發竟然變長了。


    「假發。」


    「……假毛嗎?」


    「這是轉換心情。」


    「原來如此。」


    除了單純感到訝異外,也有某種既視感,但留有黑色長發的女人滿街都是。琪奴可雙手捧著玻璃杯,原本就不算和善的眼神看來更加兇狠。或者應該說,她正惡狠狠地瞪著自己。看來似乎已經酩酊大醉了。


    「我並不討厭蕾吉娜。」


    「是嗎?」


    「雖然我也不喜歡她。」


    「嗯。」


    「庫拉尼呢?」


    琪奴可的語氣,比起詢問,反而更像質詢。


    「蕾吉娜是認真的,你應該也很清楚。」


    「我隻是個客人喔。」


    「不能迷上客人嗎?」


    「我可沒這麽說。」


    「客人不能跟女店員在一起嗎?」


    「誰要跟誰搞在一起是他們的自由。」


    「你也認為晚上的女人畢竟是便宜的女人吧?」


    「……喂,琪奴可,你有在認真聽我說話嗎?」


    「沒有。」


    「是嗎?」


    「垃圾,你的話誰要聽呀?」


    琪奴可丟下這句話後又走到別處去了。看樣子她不但喝得爛醉,也壓抑了很久。這也是應該的吧?一巡月前,其中一名同事遭人殺害,現在又有一名被殺了。即便這裏是艾爾甸,是庫拉納德,這也是相當異常的事態。不,這是事件。


    庫拉尼一邊與向自己打招唿的朋友談話,一邊將進出米開朗基羅的人的長相一一印入腦海。我打算做什麽?其實並不需要如此自問,自己在想什麽自己最清楚。也沒有心情用一句「這是壞習噴一笑著帶過。在羅肯告訴自己蕾古娜的死訊後,他還特地前往urbanfairytale去兒女子最後一麵。蕾吉娜恐怕不會高興吧,但他還是非去不可。


    蕾吉娜是被殺的。


    而且,是在感覺到危險,將其告知庫拉尼後發生的。


    根據蕾吉娜的說法,一巡月前左右,不僅是遭到某人殺害的亞妮葉思,同樣位於八丁目,「月光」的葆拉與「夢女島」的夏隆也接連慘死。


    記得亞妮葉思除了是在自家被絞殺外,也有遭到施暴的跡象,應該是為了使她無法蘇生而以鈍器數度重擊頭部。雖然不清楚葆拉與夏隆的情況,但蕾吉娜是在迴到自己房間前,在外麵遭某人襲擊,頸部被砍斷後,將頭部帶走。沒有被施以暴行。由於身上沒有因抵抗而受的傷,或許是認識的人幹的?即使不是如此,隻要在一瞬間殺了她,屍體也可能顯得異常幹淨。無論如何,作法不同。是不同人幹的嗎?不,現在這麽想還太早了。線索還不夠。或者應該說,他對於這件事仍是一無所知。


    厘清思緒。


    隻相信清楚確認的事。


    其他的全是魚目混珠的。


    大概就是這麽一迴事。


    能夠斷定絕無錯誤的事總是如此稀少。


    我知道的事實為何?


    亞妮葉思死了。


    還有,蕾吉娜也死了。


    葆拉與夏隆不清楚,這隻是從蕾吉娜口中聽到的。


    庫拉尼從外套口袋中取出筆記本攤開。現在手上的工作有八件,其中三件並不是能夠立即解決的案件。剩下的五件當中,有兩件的擔保人所在地已經查到了,隻要再加把勁應該能很快解決。剩下三件仍在尋找擔保人,但已經拜托熟識的情報販子及認識的專家了。首先將那兩件迅速處理掉,在處理另外三件的同時,也針對葆拉與夏隆的事件進行調查。當然也要徹底清查亞妮葉思與蕾吉娜身邊的人。血緣關係、交友關係,特別是異性關係,此外還有工作上的,果然是客人嗎?沒錯,現在仍絡繹不絕地湧進米開朗基羅的人們,尤其是男性。即使他們之中的誰殺了蕾吉娜也不奇怪。或者該說,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兇手。畢竟這裏可是艾爾甸。


    9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在月光擔任保鑣的女人,在店內一隅輕舔豐潤的嘴唇,乍看之下可愛的下垂眼,閃著精明的光芒。


    「雖然是問你可不可以,但你若是不肯迴答,我一個字也不會說的。」


    「你盡管問。」


    「什麽都可以嗎?」


    「是呀。」


    這女人不好應付。隻看長相,就算說她是十幾歲的小女孩也不會有人懷疑,但實際上又是如何呢?腰際大刺剌地掛著劍,看來似乎不是能靠蠻力使她吐實的類型。而且,這女人身上的服裝並不是普通的衣服,仔細一看就能知道全身上下有著許多口袋。是聖安提.西普嗎?不會錯的,是魔術士服。


    「相對的,你也能迴答我的問題嗎?」


    「視內容而定。」


    「不是什麽重要的問題,我想應該不會對你的工作造成影響。」


    「這不是你說了算的。」


    「也是。」


    「你真老實。」


    「我可沒膽量對魔術士采取強硬的態度。」


    「即使同樣是魔術士,也有高下之分喔。」


    「處於下級的家夥是不會說這種話的。」


    「雖然我不曉得你對魔術士清不清楚,但厲害的魔術士其實很少喔。」


    「似乎是如此。但也不代表完全沒有。」


    「是呀,要說有的話,還是有的。」


    「比如說,我眼前這一位。」


    「誰知道呢?」


    女人浮現像要將人吞噬一般的笑容,聳了聳肩。他小聲地跟月光的店員說「想要詢問葆拉的事」後,就被引見給這位自稱是保鑣的女人。雖然自己已經有半年沒來月光了,但這個女人的長相,他隻要見過一次就絕不會忘,因此她一定是這半年內被雇用的。以前在店裏有好幾名體格健壯的男人,但現在隻剩下一名,是因為這女人搶了他們的工作嗎?


    「——那麽,你想問我什麽呢?」


    「並不是什麽重要的問題。」


    「這不是你說了算的。」


    「不,是我說了算。」


    正如女人所說,厲害的魔術士其實很少。身為魔術士的力量是如此,身為人類大有問題的人也多得是。以庫拉尼的經驗,隻要與魔術士扯上關係的工作大多都很麻煩。比如說,他們總會以獨特的理論主張自己的正當性。也就是說,藉由將金錢借給自己這一行為,其性質便產生變化,化為完全不同的存在,因此不可能返還。而現階段雖然是不可能,但長久之後返還的可能性亦不能斷定完全沒有,因此不會吝於約定今後也將持續實驗直至成功。附帶一提,雖然應當將約定內容化為白紙黑字,但為了討論正確的內容需要一定的時間,而計算所需的時間又——等等。或許是因為修練魔術時的訓練,他們能夠忍耐加諸在肉體上的痛苦,一定程度的施壓對他們是無效的,精神上也十分強韌,相當難纏。至少他們是自己在工作上不想要扯上關係的人種。


    但這個女人似乎不太一樣。


    不但能夠溝通,似乎相當善辯,當然頭腦也十分精明。膽子很大,對自己的功夫也有相當的自信。若是自己太過得意忘形,一定會被徹底擊潰,話雖如此,態度過於卑微也會被羞辱得體無完膚。現在的情況就像是對方強迫自己走在微妙的鋼索上,若是走不過去,對方會說著「誰管你呀」將你打落。即使順利走過去,對方說聲「做得很好」給你一個鼓勵的微笑就結束的可能性也不小。


    女人微微側頭,雙眼瞇成一條線。


    「你為什麽要調查這件事?」


    「我常去的店家裏的女人被殺了。」


    庫拉尼定定地看著女人的雙眼。


    「是米開朗基羅裏一個叫蕾吉娜的女人。」


    「是鄰居呀。」


    「是呀。」


    「我聽說了,是第四個人吧?你在調查是誰殺了她們嗎?」


    「算是吧。」


    「她是你的情人嗎?」


    「不,不是。」


    「真是有趣。」


    「是這樣嗎?」


    「我知道你的事喔,庫拉尼。」


    女人突然離開牆邊走了出去,看樣子是打算走向吧台內側的座位坐下。庫拉尼默默地跟著女人,在隔壁的座位坐下。


    「聽說你很厲害喔,討債人先生。」


    「不過賺不了幾個錢就是了。」


    「隻要將寫有聯絡方式及姓名的紙條貼在位於第三區的絕望公園(hopelesspark)裏的征人公布欄上,連我也能委托你工作嗎?」


    「抱歉,隻有這樣是不行的。」


    「也對,還得用紅筆顯眼地寫著cryforme才行。」


    「若是有借出去的錢要不迴來時,隨時都可以找我。」


    「若是有事時我會拜托你的。我是蓓蒂。」


    女人伸出右手。魔術士會舍棄本名,除了冗長的真名外,還會有較短的假名。蓓蒂嗎?還真足可愛的假名,這名字感覺也相當適合她,不過實際上究竟是如何呢?握住的手意外地柔軟且冰冷,他不禁加重了力道。


    「看樣子我沒有必要自我介紹了。」


    「是呀。要喝什麽?」


    「這個嘛,你想喝什麽?」


    「我現在正在工作喔。」


    「那麽,就來杯茶吧。」


    庫拉尼聳聳肩,向酒保點了兩杯巴斯克茶,但蓓蒂卻叫住他。


    「我還是來一杯白蘭地好了,皮斯卡的。一樣的可以嗎?」


    「不,給我一杯威士忌吧。麥肯雷的調酒。」


    酒保對蓓蒂點點頭,他的態度不隻是有禮而已。表情太過僵硬了。是在害怕嗎?雖然不曉得他吃過什麽苦頭,但真是恐怖的女人。


    「不是正在工作嗎?」


    「不用擔心,隻要不喝到頭腦遲鈍就沒問題了。」


    「你該不會是怎麽喝都不會醉的類型吧?」


    「誰知道呢?」


    蓓蒂用手撐著臉頰,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若是自己喝酒喝到破產也就罷了,請人喝酒請到破產嘛,雖然想說還是免了,但這就是所謂的自作自受吧。隻能有所覺悟了。


    「為了賺你們的酒錢而工作,還真是提不起勁呀……」


    「我們?」


    「是我的私事。」


    「老是凹人請客的家夥吧?我似乎可以理解。」


    「日疋暉唧?-」


    「你對人很好據說是出了名的喔。」


    「好像是這樣。記得之前也有小鬼這麽告訴我。或許指的是同名同姓的別人吧。」


    「工作也一樣嗎?」


    「偶然相同吧。」


    「也有這麽不可思議的事呢。」


    蓓蒂嘴角揚起,喝了一口酒保拿來的白蘭地。雖說是一口,但也有相當的量。看樣子這女人也相當能喝,真受不了。


    「你想知道葆拉的什麽事?」


    「長相、經曆、交友關係、有沒有被卷進什麽奇怪的事件中、有沒有向誰透露類似的事情,還有,她是怎麽死的。總之大概就是這些。」


    「身高一百六十五桑取左右,體重我不清楚,但也不能算纖瘦。金發碧眼,二十四歲,稱得上是美女,但偶爾會被誤認為男人,也因此起過爭執。」


    「她是w型下巴吧。」


    「你認識她?」


    「我不認識,是從被殺的女人那兒聽來的。」


    「是嗎?你要替她報仇?」


    「再說吧。不過她被殺之前曾跟我談過。夢女島的夏隆、米開朗基羅的亞妮葉思,以及葆拉。這一區有三個女人被殺了,所以她感到很不安。甚至問過我若是她被殺了,我會不會在乎?」


    「看樣子你相當在乎呢,討債人先生。」


    「也不是。」


    庫拉尼啜了一口威士忌,歎了口氣。


    「無論做些什麽,已經死了的人也不可能重生。所以,這不是為了誰,是為了我自己。我隻是想讓自己接受這結果而已。」


    「接受之後,結果或許隻會剩下空虛感而已喔。」


    「雖然或許是多管閑事,我認為那是你的頭腦太好了。像我這樣的笨蛋是不會考慮之後的事的。不想感到疲累所以不奔跑或許是比較聰明的選擇,但偶爾也會有隻想奔跑的時候。」


    「我並不討厭那種笨蛋。」


    蓓蒂用難以分辨是真心話或是客套話的語氣這麽說,抬眼看著庫拉尼,搖晃著手中的空杯。


    已經喝完一杯了呀?


    「繼續剛才的話題。她在客人之間的評價很好。雖然似乎不太受同事喜歡,但應該不至於會恨到想殺了她。屍體被發現的地方是在靠近她家的小徑,雙手被繩子之類的東西綁著加以施暴後,再掐死她並以鈍器重擊頭部。雖然不曉得兇手是誰,但應該是男人幹的好事沒錯。」


    「有沒有客人在葆拉死後就沒出現過了?」


    「要我調查嗎?」


    「可以的話想拜托你。」


    「好呀,看來我暫時有免費的酒可以喝了。」


    「看來我暫時別來這間店比較好。」


    「你常去米開朗基羅不是嗎?我會自己去光顧的。」


    「若是有曾經指名過葆拉的客人,或是有除了客人之外跟她比較親密的人,我也想知道對方的名字。」


    「你做好破產的覺悟了嗎?」


    「我會先跟店裏說一聲的,你盡量喝吧。」


    「我會在休假時去光顧的。」


    「雖然不至於像我這種悲慘的個體戶,但你們這種職場似乎不太容易休假呀。」


    「那倒未必喔。」


    蓓蒂向端第二杯自蘭地過來的酒保小聲地命令些什麽。看樣子似乎成交了。即使是在跟庫拉尼說話的期間,隻要店門打開,她一定會加以注意,也會定時確認店裏的情況。這女人真不簡單。


    「話說迴來——」


    庫拉尼瞄了蓓蒂的胸口一眼。因為她的穿著相當大膽暴露,令人不由得注意到那邊。「什麽事?」蓓蒂響應的聲音意外地冷淡。「沒什麽。」庫拉尼聳聳肩喝了一口酒。真是有趣的女人。


    10


    在第六區成長的女人,為了生活,在十二、三歲就會開始接客。這才是悲慘的個體戶最常見的情況,但也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做這種生意。不同的地方各自有主張擁有那一帶管理權的組織,若是不小心在別人的地盤上拉客,可能會因此嚐到苦頭也說不定。若是想避免麻煩,隻要進入組織保護傘下即可。雖然要交錢,但人身安全也相對地獲得保障。假使對自己的長相有自信,幹脆成為組織成員的女人也是個不壞的選擇。或者,是到庫拉納德的店裏工作嗎?雖然有不少危險的店家,但隻要找找,在夜晚的社交場所當中也不是沒有比較正派的店家。但有許多店家會禁止店員從事副業。也就是說,除了在店裏工作,不能另外以個人身分接客。話雖如此,店家也無法二十四小時監控店員的行動,因此仍是有染指副業的人在。特別是在第六區出生的強悍女人,會一邊在較為正經的店家工作,一邊物色有錢的客人,再將挑中的男人引誘到床上。隻要短短數小時,就能賺進必須在店裏對愚蠢的客人撒嬌好幾天才能得到的金錢,相當好賺。


    夢女島的夏隆也是這些女性其中之一。


    據說她從小就是以天真無邪的舉動與表情誆騙男人的名人。


    客人與同業的女子們對她都很有好感。夏隆不僅能讓男人作夢,更有讓他們不會從夢中醒來的才能。據說夏隆經常對同事表示這份工作對她而言是天職。她喜歡跟許多男人睡覺,即便隻是一時的,但能夠被男人所愛,讓她開心的不得了。個性樂天、很懂得如何遊戲人間、相當豪邁,因此相當受同樣是第六區出身的晚輩們仰慕。我還是不能相信大姊已經死了,其中一名晚輩含淚這麽說道。同事前往一直沒來上班的夏隆家,發現了她不但遭人施暴,且後腦勺被打得粉碎、死狀淒慘的屍體。從那天起,那名同事就不斷惡夢囈語,必須靠安眠藥才能入睡。不過最近,她作了很久沒夢到的、除了惡夢之外的其他夢。她夢見夏隆來見她並向她道歉。事實上,夏隆就是這種人喔,她露出疲倦的笑容。總是擔心別人,把自己的事情拋到腦後,就是這樣才會被殺的,真是愚蠢的女人。


    夢女島的夏隆身高大約一百五十八桑取,身材略微豐腴,但並不顯得肥胖。金發,眼睛是深藍色。雖然已經二十一歲了,但有一張娃娃臉,說是十幾歲也不會有人懷疑。預估是二十一天前到二十二天前被殺。


    月光的葆拉身高為一百六十五桑取,體型結實。二十四歲,金發碧眼,大約十一天前到十二天前被殺。


    a013


    米開朗基羅的亞妮葉思身高為一百六十七桑取,身材算是削瘦。二十歲,黑發,帶點綠色的藍色瞳孔,三十八天前左右被殺。


    同樣是米開朗基羅的蕾吉娜,身高一百六十二桑取左右,雖然胸部與腰部十分豐滿,但身材看起來相當苗條。二十二歲。金發,眼睛是接近灰色的藍色。三天前被殺。


    總而言之,就已知的部分,第一個犧牲者是亞妮葉思,過了十六、七天後是夏隆被殺,大約十天後是葆拉,接著再八、九天後,蕾吉娜被奪走性命。


    殺害這四人的是同一個人嗎?


    從手法判斷,亞妮葉思、夏隆與葆拉的情況幾乎一致。隻有蕾吉娜是頭部被取走,也沒有遭到施暴的跡象,或許看成是另一個人幹的比較適當。


    話雖如此,還不能太快下定論。四人都在八丁目工作,而且根據調查,四人都住在香水市場。她們之間有共通點,或許還有其他共通點,而且生活圈重迭,彼此接觸的人群也會重複。


    即使先將蕾吉娜排除,夢女島、米開朗基羅、月光,這個事件仍與這三間店有關。同時會去彼此可說是鄰居、也是競爭對手的這三間店,而且與夏隆、亞妮葉思、葆拉三人有所接觸的人,無論是否能做出結論,應該也已經縮到一定範圍了。


    「他住的地方還真嗆呀。」


    第七區,也被稱作一號區。遍地瓦礫,別說是街郭了,甚至連廢墟都不如。


    從蓓蒂那兒拿到的,葆拉的客人指名清單與在夢女島得到的夏隆帳上都有出現名字,而且也是米開朗基羅的常客,那個男人的住處應該就在這一帶。根據打探來的消息到了這裏,卻看不到類似住家的地方。話雖如此,仍能不時看到彷佛在瓦礫間穿梭般走著的人影,叫住其中一人詢問後,對方告訴了自己這裏的機關。是在崩毀的建築物底下。在許久以前,被非常強大的魔術破壞的一號區,由於這一帶地處外圍的關係,地麵上雖然幾乎不行了,但地底下似乎平安無事。由於是魔導王時代的技術仍存在時建造的建築物,相當堅固且舒適,更重要的是非常安全。男人就是如同藏在其中一間地下室般生活著,自稱是奇珍搜集家的侵入者。


    「喂,馬奇,是我,庫拉尼,你記得嗎?」


    穿過雖然傾圮仍相互支撐著的牆壁間,用力敲著鋪在地麵上的鐵板。


    「之前在米開朗基羅見過幾次麵吧?我是庫拉尼,是那個討債人。你在嗎?在的話就開門吧。」


    他跟經常與應該在這底下的男人搭檔工作的侵入者,在咖啡-弁天見麵並打聽事情。他對工作並不是相當熱衷,稱不上是很好的搭檔,所以也差不多該看清他了。那個人這麽說,並將這個地點告訴了自己。身手還不差,但腦子不太正常。也正好是時候了。


    接下來一、二分鍾他仍然繼續叫著對方、敲打著鐵板。由於另一邊沒有半點反應,他試著拉了焊接在鐵板上的把手。一動也不動,應該是從內側反鎖了。外側沒有類似門鎖的東西,所以他果然在裏麵。是怕麻煩所以決定裝作不在嗎?或者是有什麽不想出來的理由?無論如何,他對那家夥的印象就是一邊喝著一杯又一杯的酒,一邊死盯著女人不放,感覺陰沉的男人。他也很在意搭檔的證言。腦子不太正常。當他詢問對方那是什麽意思時,卻被對方巧妙地避開了。無論如何,即使采取低姿態說「其實我有事想請教你」,那個人也不是會誠實響應說「喔喔是這樣嗎」的人。


    「馬奇,是孛拉米告訴我你住在這裏的。聽說你最近爽約好幾次是吧?他很生氣喔。還說沒辦法繼續跟不正常的家夥合作了。那當然是在指你。我還問他你是哪裏不正常哩。你有興趣知道嗎?」


    鐵板下方傳來細微的聲音。上鉤了嗎?


    「雖然說人不可貌相。但不適用於你呀,根本是一個樣。」


    鐵板動了。就在鐵板滑動、可以窺見雜亂金發的一剎那。


    庫拉尼用左手抓住他的頭發,用腳壓住鐵板,右手掐住那家夥的頸部。使勁將他拖出來壓倒在地,用腳封住對方的手臂,同時用雙手掐住頸部。


    「我有話要問你。給我乖乖迴答,聽見沒?」


    「……為……麽、你……」


    「迴答我。」


    馬奇瞪大雙眼,不住點頭。


    庫拉尼稍微放輕雙手的力量。


    「你知道亞妮葉思吧?以前在米開朗基羅的。」


    「……我、我知道。」


    「夏隆呢?夢女島的。」


    「……我——」


    馬奇那深紅色的臉原本想點頭,卻又停住。


    「我、我不知道。」


    「喔。」


    庫拉尼的右手仍然掐著他的頸部,左手使勁扯著馬奇的右耳。


    「沒關係呀,你繼續說謊吧。相對地隻會吃苦頭而已。我是無所謂,反正痛的人不是我。」


    「——我、我、我知道!我曾經……買、買過夏隆幾次!」


    「以私底下的客人身分嗎?」


    「不、不是我!不是我殺的!」


    「我沒問你這件事喔。」


    沒想到他會自己先說出口。看樣子相當好對付。這裏是沙藍德無政府王國。即使在其他國家殺人是重罪,但在這國家不同。沒有製裁犯罪的體係,也沒有法律,因此所謂的犯罪原本就不存在。就算馬奇真的殺了這四個女人,也不是罪犯。相對的,在許多國家都明文禁止的複仇,在這國家也相當普遍。若是殺了某個人,就必須有招致怨恨被殺的覺悟。不但有付錢就能接受報仇委托的人,甚至還有專門的公會。若是有代替這些女人報仇的人在,聽到馬奇說的話時會怎麽做呢?或許還是會殺了他。就算搞錯了,頂多也隻是少了一個就連夥伴都放棄他的侵入者罷了。風險很低,幸好我隻是個普通的討債人。


    「你也認識葆拉吧?月光的女人。」


    「……她、她被殺了吧?」


    「好像是。」


    「你、你認為、是、是我殺的嗎?」


    「看起來像嗎?」


    「因、因為——」


    也是,以馬奇而言,從狀況判斷也隻能如此推測了吧。他噙著淚水,眼珠子仍然像是快要蹦出來似的。我不想死,不要,別這樣,我死定了嗎?


    「我、我的事……你是聽孛拉米那家夥說的吧?不、不是我!我沒有殺害女人的興趣!我隻是喜歡看女人而已!隻、隻是想象而已。想、想象力是無限的!亞妮葉思、夏隆、葆拉,都、都是好女人!她們死了,最傷心的人是我呀!她、她們都是我的情人!在、在我、我的腦中——」


    「腦中呀。」


    「不、不然你以為,有女人會真心跟、跟我交往嗎?」


    「也會有人喜歡你這一型的吧。」


    「我、我也有自己的喜好呀!」


    「嗯,那倒是。」


    三人嗎?


    庫拉尼鬆手,站起身。


    「蕾吉娜也被殺了。」


    「……咦——」


    「在三天前。你應該也認識她吧?」


    若這是演技,那還真是精湛。馬奇沒有要起身的意思,他壓著自己的頸部,雙眼圓睜。嘴也半開著。顏麵肌肉完全僵硬,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或許蕾吉娜也是他的假想情人之一吧。庫拉尼仰望天空。雲朵密布。他歎了一口氣。


    11


    「你有煩惱的事嗎?」


    坐在對麵,仍大口大口牛飲著相當昂貴的桶裝強度原酒、長著一張令人不爽的俊俏臉蛋、全身漆黑的男子,用怎麽聽都像是排解無聊、不帶半點關心的冷淡口氣這麽詢問。


    庫拉尼原本打算即使逞強也要迴他「沒那迴事,絕對沒有」的,但說實話,自己的確在煩惱。畢竟,迴收借款與尋找殺人犯有極大的差異。由於並非擅長的領域,自己的直覺無法順利運作之外,治安維持騎士團時代,將可疑的家夥一個個抓起來拷問的作法也已經行不通了。即使有什麽決定性的證據,也無法依此將某人定罪。


    那麽,該怎麽做才好?


    即便想到辦法找出犯人,我又要怎麽做?


    我究竟想做什麽?


    使對方懺悔嗎?想必是不可能的,幹脆殺了他讓他去另一個世界反省個夠嗎?根據艾爾甸的做法,這麽做或許是比較妥當的,但卻與身為討債人的正義不一致。


    最後,直到那家夥坐在自己麵前為止,自己都不曉得該如何是好,這就是事實。


    由於目前在前一個階段就遭遇了挫折,什麽打算現在都嫌太早。


    「算是吧。」


    「是嗎?」


    「……隻有這樣而已嗎?」


    「是呀。」


    亞濟安再度一飲而盡後,將空杯放在桌上,稍微往前,也就是往坐在對麵的庫拉尼這邊推過去。雖然感覺自己太陽穴一帶的血管似乎要爆開了,但這家夥基本上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跟他說盡管喝的人是庫拉尼自己。身為討債人的信條就是不能食言。而且,若是自己先舉雙手投降,看吧,亞濟安一定會冷笑著這麽說。被當成傻瓜或被瞧不起都無所謂,但這樣的輕蔑與其說是傷到庫拉尼,反而會傷到亞濟安本身也說不定。


    我一定是多管問事了。


    擁有虐殺人偶這個響叮當的別名及世間少有的美貌,這個戴著頂級藝術品麵具、難以捉摸的男人,或許隻是個異常乖僻的小鬼罷了。


    雖然很想問他「你的真實年齡究竟是幾歲?」但還是作罷了。庫拉尼豪不吝惜地在亞濟安的杯中倒入麥肯雷的桶裝強度原酒。


    「先問我是不是有事在煩惱的人是你吧,那麽,一般而言也會問對方是為了什麽事煩惱的吧?」


    「若是你強烈希望我問,我也不是不能提問。」


    「這件事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且我也沒有半點想告訴你的意思。但我現在愈來愈希望你可以問我了。」


    「你在煩惱些什麽?」


    「問得好。很好,我有幹勁了。你看。」


    庫拉尼將夾在記事本裏的四張紙放在桌上。紙張上各自詳細記載了四個女人的身體特征、經曆、發現屍體時的情況等。亞濟安大略看了一下由右至左依序為亞妮葉思、夏隆、葆拉、蕾吉娜的紙張,手指輕撫下顎。


    「你在調查她們是誰殺的嗎?」


    「就是這樣。」


    「為了什麽?」


    「這說來話長了。或者應該說,我沒什麽自信。恐怕連我自己都無法說明得很清楚。」


    「你真會說些不可思議的話呀。」


    亞濟安微微睜大雙眼。我倒覺得你才比較不可思議哩。


    「隻是——」


    庫拉尼喝了一口威士忌。我在這男人的麵前未免也太誠實了,明明就還不太清楚彼此的事。


    「蕾吉娜曾找我談過。就在你來這裏的那天。她在想另外三人是被誰殺害的。那家夥很害怕,因為她有不好的預感,總覺得有人在看著自己。她確實也這麽說過。」


    「是希望能跟你共築幸福家庭的那個女孩嗎?」


    「隻是有可能而已。」


    「但可能性已經變成零了。」


    「有人將這些奪走了,將這種種的可能性。因為死亡就是這麽一迴事。雖然也有因為殺害某人而開啟的未來,但也確實有未來會因此閉鎖。」


    「你討厭殺人。」


    「不是喜歡或討厭的問題。生命這種東西比比皆是,看似沒什麽用處,但其實都有各自的重量,無一例外。」


    「我不懂。」


    「你總有一天會懂的。」


    「身為虐殺人偶的我?」


    「你不是什麽人偶。」


    淡藍色的瞳孔述說著遠比表情還多的事物。


    彷佛發現被察覺了,亞濟安移開視線。


    嘴角微微緩和下來。


    這可是人偶怎樣也學不了的動作。


    「你知道什麽了嗎?」


    「知道一點。」


    庫拉尼又從記事本中拿出一張寫有八個人名字的紙來。很可惜的是米開朗基羅沒有指名女性的製度,總之先從與夏隆跟葆拉有關聯的名單中找出這些男人的名字。但八人當中,包括馬奇,已經有三人的名字畫了線。經過調查,馬奇在葆拉與蕾吉娜被殺害的時間點有不在場證明,庫拉尼也不認為馬奇有嫌疑,因此隻好刪掉了。另外兩人也在直接詢問後排除。


    「這些是目前的嫌犯清單。但這隻是與四人當中的兩人有交集的。而且沒有列入朋友或認識的人,所以不算完整。」


    「看樣子隻會增加不會減少呀。」


    「隻能各個擊破了。」


    「你真有耐性。」


    「做生意的人,太容易焦躁是不能成事的。」


    到頭來,能鎖定的目標也隻有那幾個。不屈不撓、不慌不忙,篩選出所有可能的選項,用最適當的方法一一刪除,找出最後剩下的答案。雖然有沒有適當的方法也是問題,而且光是要確定不在場證明就是一件苦差事,但總不能因為嫌麻煩而丟著不管。簡單的說,跟工作一樣。既然已經決定要做了,至少在告一段落之前要繼續做下去。這恐怕是天性吧。雖然是麻煩的個性,但現在要改也來不及了。


    舍棄一次就夠了。


    辭去治安維持騎士團,如同逃亡般離開國家。


    雖然並不後悔,但自己很清楚,這麽做終究無法將任何事情一筆勾銷或重新來過。他也深切體認,認為自己能成為自己之外的人這件事隻是他的錯覺罷了。雖然這也要看個人,但對庫拉尼而言是辦不到的。


    「但是不太相似。」


    「你是指什麽?」


    「這四個人。」


    亞濟安將四張紙拿起比對著。


    「勉強說來,就是眼睛都是藍色吧。」


    「你的眼睛也是藍色呀,沒什麽特別的。而且顏色還是有些不同。」


    「身材與個性也大相徑庭。」


    「我也想過是不是有什麽線索。若是同一個人殺了她們四人,即使說得含蓄一些,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那種人通常都會有些癖好,當然是差勁的癖好。手法、女人的類型,用相同手法殺害類型如出一轍的女人的事件也時有耳聞。這類線索成為重要關鍵的情況也不少。」


    「或許隻是遺漏了。」


    「我也是這麽認為。是不是搞錯了什麽,或是還有什麽不知道的。比如說,所有人都找過同一個醫術士看病之類的。」


    「那麽,那名醫術士就是犯人嗎?」


    亞濟安的嘴角微微上揚。若是這麽簡單就好了,我這麽響應,喝了一口酒,冰塊幾乎都融化了,這已經不是調酒,而是摻水的酒了。因為亞濟安的緣故,酒瓶也見底了。沒有辦法,琪奴可正好經過身旁,便拜托她拿一瓶新的來。琪奴可與往常一樣冷淡。一句話也沒說,但動作很快,立刻就拿了一瓶新的酒過來。


    「你不戴假毛了嗎?」


    「假發。」


    她冷冷地糾正,捏了我的臉頰。琪奴可還是適合短發。黑色長發是亞妮葉思的發型吧。她們倆的感情真的很好。


    12


    身高應該有一百八十桑取,體重恐怕已經突破一百切爾葛拉哈姆了。並非肥胖,而是肌肉結實。莫希幹頭加上數不清的鼻環,突出的嘴唇四周有一圈短而平整的髭須,光是如此就已經夠有衝擊性了,但他甚至在全身上下,包括臉部都刺了青。或許是為了展示吧,赤裸著上半身,穿著吊帶皮褲、堅韌綁帶皮靴的肌肉男,說實話令人不想接近他。不,不想接近這男人的原因還有另外一個。


    具攻擊性的體臭。


    不僅嗆鼻,甚至有些熏眼。


    在米開朗基羅見到他時,庫拉尼心想原來也有這種香水與體臭混在一起,臭氣衝天的家夥呀,但他本人應該也很在意吧。然而白天的愛德蒙完全不在意女人的眼睛或鼻子,就某方麵而言,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說來也是,畢竟除了鼻塞的人之外,其他人隻能乖乖的讓出路來。愛德蒙會如此自信滿滿,該不會是因為如此吧?雖然搞不太清楚,但也不能就這樣夾著尾巴逃跑。


    「我經常去夢女島,月光最近倒是很久沒去了。說最近也真的是最近的事。米開朗基羅就不用說了吧,我們經常見到麵。」


    「嗯,是呀。」


    庫拉尼感到猶豫,我可以捏住鼻子嗎?話說迴來,和這個舔著冰淇淋的大塊頭半裸男子並肩坐在位於鐵鏈休憩區的公園椅子上,是什麽情景?沒有辦法,沒錯,這是不得已的。愛德蒙在鐵鏈休憩區的市場擺攤,向他表示有事想詢問時,他說「跟我來」後,將我帶到公園來。當他說出想吃冰淇淋時,要是為了這種事一開始就鬧脾氣反而麻煩,所以隻好買給他。


    「你是特地來問這種事的嗎?」


    「嗯……不,不僅如此。」


    「那究竟是什麽?你就說說看吧。我跟你不是哥兒們嗎?」


    或許他是在無意間脫口而出,沒有任何用意,但還是令我感到有些不快。頭暈目眩。不為別的,就是愛德蒙害的。他可說是萬惡的淵藪。你跟我究竟是哪門子的哥兒們了?


    「從葆拉死後,你好像就沒去過月光了。」


    「是呀,畢竟她原本是我的女人。」


    「你們在交往嗎?」


    「形式一點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愛呀,愛。」


    愛嗎?沒想到你竟然會說出愛這種話來。我該如何迴答呢?總而言之,我「喔喔,是呀」地隨口應和後,愛德蒙似乎很滿足地點點頭。


    「那家夥打從心底愛著我。很遺憾的是不隻她一個人,我可是博愛主義者。我愛著所有愛我的女人。沒有差別,全都是同等的愛。用愛迴應愛,這就是我的作法。」


    「還真是特別的博愛主義呀。」


    「喂喂,你是打算跟身為戀愛專家的我爭論何謂愛情嗎?」


    「不,我沒這個意思。」


    我並不想說這是在浪費時間。這是我第一次正式跟他交談,這家夥是個腦袋不輸給外表,一樣有很大問題的男人。但他是會將在不正常的腦子裏思考著、想著的事情露骨地表現在外的那種類型。


    「其實我正在找殺了你的女人葆拉的家夥。」


    「喔喔。」


    愛德蒙雙眼圓睜,捏碎冰淇淋的甜筒。


    「既然如此也讓我幫忙吧,務必讓我幫忙。我也覺得那家夥很可憐。又沒替她做過什麽事,頂多隻有送她禮物而已。」


    「……禮物?」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像是戒指啦,項鏈之類的。不是好幾百萬達拉的高級品啦,不過大概也有上百萬左右吧。就像是玩具那類的。」


    「……你的店很賺錢呀。」


    「店?那隻是興趣而已,興趣。錢我多得是。話雖如此,也不是什麽值得自豪的事。不是我自己賺的,是家裏留下的遺產。不過,擁有的東西就是擁有。沒有辦法,隻好多少分一些給我心愛的女人囉。畢竟我是博愛主義者嘛。」


    雖然我似乎了解女人們愛他的真正原因了,但既然愛德蒙認為那是愛情,我也沒有必要特地否定。不僅是夢女島、月光、米開朗基羅,愛德蒙似乎經常流連於各個店家,也好幾次與夏隆、葆拉以及亞妮葉思在店外見麵,但簡單的說,就是藉由贈送玩具來換得她們的愛吧。即使在庫拉納德,那些經濟能力很好的家夥會去的店家也有限,在八丁目一帶花錢如流水的愛德蒙應該會被列為貴客吧。具攻擊性的體臭雖然是個障礙,但隻要努力忍耐,過一陣子就連嗅覺都會麻痹。隻要將其當作是工作的一環即可。就算辛苦、麻煩且無趣,隻要超越了就能享受些許成就感,沉浸在滿足中時,憂鬱的明天又將來臨。所謂的工作就是這麽一迴事。


    「你知道夢女島的夏隆吧?」


    「那當然,因為那家夥也是我的女人。是個可愛的家夥,卻被人殺了。反正一定是某個變態家夥幹的好事。」


    「亞妮葉思也——」


    「當然也是我的女人。那家夥是個可憐的人。小時候就被賣給人口販子了,被自己的親生父母耶?她原本在卡利歐薩克的魔術士家中擔任傭人之類的工作,因為那家夥死了,才會改行做晚上的生意,輾轉流浪到艾爾甸來。」


    「我也聽說過她的故鄉似乎是在某個偏僻的鄉下地方。」


    「聞者為之流淚,就連轉述也會感到不忍呀。剛才說的是省略過後的內容。我光是迴想起來就會想哭哩。」


    愛德蒙擤擤鼻子。原本以為他是假哭,但看來並非如此。但是,即使他哀悼亞妮葉思的死,也不能因此認為這家夥沒有嫌疑。手刃心愛的男人或女人,這種事從古至今多得不勝枚舉,即使是看來單純的家夥,也有可能是能輕鬆說謊的男人。若是如此,隻要調查很快就會露出馬腳。為了確認這一點,雖然間了許多問題,但他毫不在意外人眼光,仍一邊哭一邊說著亞妮葉思的事,似乎沒有結束的跡象。那家夥是個好女人。在夜晚的女人當中相當罕見,給人楚楚可憐的感覺。那家夥隻會將秘密告訴我。那也是愛吧。愛,是對我的愛。秘密。他說秘密……?


    13


    任誰都會有一兩個秘密。無論如何都無法告訴別人的事。為了對方,也為了自己好,還是不要說比較好的事。刻意隱瞞的事。有各種不同的類型,若是有誰從不曾隱瞞任何事,那我還真想看看他。要找出那種人恐怕有相當的難度吧。大概比找出殺了四個女人的男人還要困難也說不定。


    亞妮葉思也有秘密。


    微不足道的秘密。


    太陽西沉後,我前往米開朗基羅向琪奴可確認,她幹脆地點頭。


    「是這樣沒錯,那又如何?」


    「不,因為我不知道。」


    「你眼睛瞎了嗎?」


    「或許是吧。」


    「仔細觀察應該能發現才對。」


    「是呀。」


    「那又怎麽了?」


    庫拉尼隻曖昧地點點頭沒有迴答,琪奴可嘴裏罵著難聽的話離開。他日送著忿忿離去的背影,一邊啜飲著麥酒,但酒已經變溫,難以入口。這種東西跟水沒什麽差別,雖然身體渴求著平常常喝的威士忌,但今天還是算了。


    米開朗基羅總是在過了二十點左右逐漸熱鬧起來。換了日期的一點左右,人數大致固定下來,兩點後客人逐漸變少,在三、四點左右打烊。


    就要二十點了。


    現在店裏的客人大約隻有四成滿。不,或許已經有一半左右了。開朗、一頭紅發的伊蕾奴剛剛迎接了三名客人。現在正要帶剛走進店裏的兩人入座的瑪莉琳有著一頭美麗的銀發,再加上極為豐滿的身材,相當惹眼。曄蓮是東方風的美女,隻要酒品不那麽差,就算被高級店家挖角也不奇怪。新人貝菈那頭茶色卷發及嘴唇右下角的痣令人印象深刻,但在這間店的店員當中而言算是非常不起眼的。


    其實他並不清楚。


    雖然他曾與被殺的亞妮葉思聊過幾次,也曾經受她委托將借給男人的錢討迴,但他認為她並不太適合米開朗基羅。是個個性有些陰鬱,卻相當認真的女人。他現在也如此認為。


    但是不染頭發而是每天帶著黑色假發,甚至用眉筆將眉毛塗黑的她,內心深處或許也有什麽不想讓他人察覺的想法也說不定。


    不,一定有的。


    那是當然的。


    不可能沒有。


    庫拉尼在吧台的一隅小口小口地啜飲麥酒,一邊注意著店裏的狀況。或者,更正確的說,是仔細觀察一名女人跟她周遭的情況才對。


    潔西利雅。


    她雖然自稱十六歲,但其實已經二十一歲了,因為有張娃娃臉,看起來的確像十幾歲的女孩。她積極向男人獻媚,卻對女人相當冷淡,毫不諱言自己天生與女性合不來。雖然因此受到同僚討厭,但她似乎並不在意,在男性當中也相當支歡迎。


    潔西利雅非常清楚該如何討男人歡心。那種對自己可能沒興趣的男性,她打從一開始就不會主動接近。是個聰明的女人,非常適合做這種將男人玩弄於股掌間,藉以賺取大筆金錢的工作。


    有一名男子以狂熱得纏人的視線,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保養得宜的金發看。


    男子獨自一人占據靠內側的座位,以固定的速度喝著摻水的威士忌,並不是在品嚐味道,隻是為了消費而消費。


    庫拉尼知道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沒有在那份名單上。


    從蓓蒂手中得到,與月光的葆拉有所關聯的名冊上的名字。


    現階段也找不出他與夢女島的夏隆之間的關聯性。他雖然是米開朗基羅的常客,但幾乎不跟女人說話,隻是個喝完酒就迴去的怪胎,也很難想象他跟亞妮葉思與蕾吉娜有什麽接觸點。目前他的檔案雖然被放在自己腦子裏的一隅,但卻是距離中心非常遙遠的位置。他就是這樣的男人。


    男子舉起手招來經過身旁的潔西利雅。


    他似乎小聲地點了些什麽。


    潔西利雅笑著點點頭,走近吧台。


    即使她有注意到那家夥黏唿唿的眼神,或許也不會特別在意吧。讓客人以彷佛舔拭全身般的目光瞧遍自己也是工作的一環。被允許命令客人不準這麽做的,整間店也隻有琪奴可而已,因此雖然偶爾會感到不快,但大家也隻能無奈地忍下來。習慣之後,就會認為那並沒什麽。因此放鬆警戒。在這條街上飛舞的夜蝴蝶們,鮮豔的服裝上附著一層獨特的不設防感。雖然不能向白天的女人出手,或許能碰到夜晚的女人一根手指也說不定。愚蠢的男人們舔著嘴唇心想。


    大概是幻想吧。能用錢買到的幻想。


    但即使買到了,那也不是屬於自己的。畢竟幻影仍隻是幻影。隻要在這前提下與幻影共遊即可。這就是這條街上的不成文規定。若是想獲得現實,就得褪去女人的不設防感,使隱藏其中,名為警戒心的寒冰緩緩溶化,相信對方,使對方相信自己,共同擁有、孕育某些事物才行。由於這不但麻煩且困難,因此選擇在這條街上沉醉於幻影與酒水到天明,愚蠢、懶惰的沒用男人大有人在。比如說我。


    但那家夥不同。


    那並不是看著幻影的眼神。


    那是野獸盯上獵物時的眼神。


    庫拉尼從椅子上站起,緩緩走近那家夥。


    即便如此,那家夥仍沒將視線轉向自己。


    微腫的眼瞼內側,那家夥閃著精光的雙眸隻看著潔西利雅。


    長鼻子。


    幹燥的嘴唇難看的歪斜,可以看見他泛黃的牙齒。


    這男的究竟幾歲?


    皮膚意外的有彈性,茶色頭發有一半以上已經斑白,發量極多。怎麽看都無法令人產生好感的原因,是因為這張臉並不端整嗎?話雖如此,也不是乍看之下便能判斷個性兇惡與否、頭腦是否正常的麵容。


    相當普通,雖然稱不上大眾臉,但也不能算顯眼的外表。


    即使在這間店裏,也不是會令人特別留意的存在。雖然他那不尋常的眼神令人多少感到不舒服,但也很快就會遺忘。眼神兇惡的男人到處都有。會這麽想也是正常的。


    問兩、三個問題,若是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就好了,但是……


    「阿瑟。」


    將手倚在桌上叫喚對方,那家夥才終於看到庫拉尼,咂了咂嘴。


    「……你有什麽事?討債人。」


    「你記得我,真令我感到光榮呀。」


    「我們都常來這間店吧,就算討厭還是會有耳聞的。」


    「是嗎?反正你如果有錢要不迴來時,隨時可以找我幫忙。」


    「你拿多少?」


    「四成。」


    「還真是獅子大開口呀。」


    「總比一達拉也拿不迴來的好呀。」


    「很可惜,我是不借錢主義者。這是家人的遺訓。」


    「要是大家都像你一樣,我就沒得賺了。不過身為深知欠錢不還的金額究竟有多龐大的人,我不得不說你那種想法才是正確的。」


    「我對正不正確沒有興趣,吃屎去吧。」


    阿瑟從庫拉尼身上別開視線,咕嘟咕嘟地將摻水威士忌一飲而盡。


    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或者應該說,太過麵無表情了。


    或許他正在拚命地轉動著腦袋也說不定。


    眼前的男人為什麽突然找自己搭話?他有什麽企圖?我該怎麽做才好?


    庫拉尼以下顎比了比潔西利雅。


    「女人果然還是要金發才好呀。」


    這一瞬間。


    阿瑟屏息,全身僵硬。


    若是不仔細觀察,是不會察覺這點程度的變化的,但也可以認為他多少有預料到,因此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的緣故。


    「我喜歡怎樣的女人跟你沒有關係。」


    阿瑟瞟了自己一眼,朝潔西利雅舉起手。


    「買單。」


    「啊,是,謝謝惠顧。」


    潔西利雅故作嬌媚,嗲聲嗲氣地扭著臀部走近。


    阿瑟從椅子上起身。


    混賬,打算逃嗎?怎麽能讓你逃掉?


    庫拉尼的視線沒有離開過阿瑟。即使他真的走出店外,庫拉尼也打算追上去,無論追多遠也一定要抓住他。


    阿瑟將手伸進口袋。


    潔西利雅已經走過來了。


    庫拉尼察覺到他的眼裏有著類似火花的光芒迸散。


    糟糕,庫拉尼心想。


    正打算行動時,阿瑟已經從潔西利雅身後反剪住她的雙手,將刀子抵住喉頭。


    「不準動。」


    這句話是對庫拉尼說的呢?亦或是對潔西利雅說的?阿瑟雖然臉色發青,卻沒有動搖的跡象。就像是在說「我並不想這麽做,但別無他法」般有所覺悟的表情。或許是還沒搞清楚狀況,潔西利雅仍然張著嘴沒有掙紮,真是幫了大忙。若是潔西利雅陷入恐慌,反而會使情況變得更加複雜,那就真的沒救了。該死,這家夥的動作真是敏捷,是我太小看他了嗎?或許是吧。是我的失誤。我的想法太天真了,天真過頭了。那麽,該怎麽辦?該如何化解危機?雖然潔西利雅並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但就像蕾吉娜與葆拉一樣,她也不是壞到該死的女人。


    救出潔西利雅。


    抓住阿瑟。


    隻要能達成其中一項,或許就會有辦法。


    而且後者並不算難。羅肯也在吧台裏。隻要我們兩人連手,就算是阿瑟也無法輕易逃脫吧。從阿瑟抓住人質想活下去這一點來看,或許也能藉由交涉將潔西利雅救迴來。


    但是,一石二鳥並不是這麽簡單的。重點是我現在連阿瑟究竟想要什麽都不曉得。若是無法預測那家夥會怎麽行動,也無法下判斷。


    整間店裏一片寂靜。


    庫拉尼朝站在吧台裏的羅肯使眼色。看樣子光是這樣羅肯就已經察覺了。他將原本正在擦拭的杯子放下,緩緩將手伸進吧台底下,應該已經握好了菜刀。隻要庫拉尼下指示,羅肯應該就能立刻做出反應。


    「總之你先冷靜下來。」


    庫拉尼舉起雙手退後半步。


    「我又不會吃了你。」


    「那為什麽要像隻野狗般嗅來嗅去?」


    「這是遺言。」


    「誰的?」


    「你也認識的女人。」


    「蕾吉娜嗎?你們感情似乎不錯呀。那家夥現在也在我房間裏喔。想見她的話,讓你見見也無妨。」


    阿瑟的鼻頭鼓起,訕笑了兩聲。


    蕾吉娜是以失去頸部以上部分的悲慘模樣死去的。頭顱似乎被帶走了。


    不曉得是為了什麽,也不想知道,但做出那種禽獸不如的行為的變態,現在就在自己眼前。


    他用鼻尖輕觸自己抓住的女人金發,伸出舌頭品嚐發絲的味道,充滿血絲的雙眼陶醉地瞇起。


    真是惡心低級的混賬家夥。


    「殺了三個人後我才發現,我還真是浪費呀。一開始就應該好好保存才對。」


    「保存,嗎?」


    「沒錯,我隻對美麗的金發有興趣。說實話,女人是麻煩。不過是附屬品而已。但是女人一死,發絲也會瞬間失去光澤。為什麽呢?我發現到了。女人與頭發是一套的。花朵若是沒有土壤就無法生長,就活不了了。女人是不可欠缺的部位。」


    「那還真是新穎的見解。」


    「我也這麽認為。甚至可以說是劃時代的,這是革命。」


    「是嗎?」


    「沒錯,我將要揭起革命。首先觀察頸部以上的部分保存的狀況,我會仔細確認。若是不行就試著將身體也留下來。我思考了很多喔。不過,目前那頭發絲還沒有問題。要是能一直維持下去就好了。無論如何,在找出完美的保存方法之前,我會繼續研究。」


    「雖然聽不太懂,但對你而言,那一定是很有意義的研究吧。」


    「那當然囉。所以不要妨礙我。要是你敢做出奇怪的舉動,我就殺了這家夥。」


    阿瑟加重力道,刀子嵌入潔西利雅的頸部,鮮紅的液體順著白皙的肌膚流下。潔西利雅終於發出短促的慘叫。她雙眼圓睜,表情彷佛是在說「這是怎麽迴事?真不敢相信!」似的。


    「……救、救救、我……」


    「嗯,我知道。不用擔心。我一定會救你的。你放心吧。」


    庫拉尼一邊安撫著潔西利雅,一邊注意阿瑟的表情。他那幹裂的嘴唇兩端看起來似乎微微上揚著。或許是認為自己成功了吧。的確,主導權完全掌握在阿瑟手中。隻要他手中握有人質,我們就隻能處於被動的位置。


    「聽好了,誰也不準靠近我。」


    阿瑟拖著潔西利雅往出口移動。


    這間店不算寬敞,他很快就走到門邊。


    他打算什麽時候放了潔西利雅?不,或許他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放了她。用刀架著女人逃跑隻是累贅。一走出店外,他就會殺了潔西利雅逃跑。雖然想好好保存,但這次自己的安全第一,隻能放棄了。這是很有可能的。若是就這樣讓他逃了,他一定會謹慎地躲起來,而自己也得更加費力搜索他才行。這與找出借錢不還的慣犯,那一種比較簡單呢?雖然手上也有好幾筆找人的委托,但不僅費時,也不能保證花時間找就一定能僥幸找到。說實話,不合成本,至少是不能隨便接下的工作。


    誰會讓你逃走。


    但是,該如何是好?


    在思考對策的期間,阿瑟與潔西利雅仍繼續向門口接近。


    「殺了她如何?」


    他立刻聽出那是米開朗基羅的聲音。


    他不禁往牆角的工作區看去。


    「沒有關係吧?」


    米開朗基羅笑著聳聳肩,繼續揮舞畫筆。


    「就算死了也能立刻帶去高層寺院蘇生。而且,漫漫人生中能死一次也是不壞的經驗基羅。」


    「……店、店、店長你好過分!我……確實有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雖然了解潔西利雅的心情,但其實庫拉尼也考慮過這個辦法。最壞的情況,也隻能將她漂亮


    地殺掉。但即使艾爾甸是隻要付錢就能施行蘇生式的城市,死就是死。蘇生式也有失敗的可能,


    而且僧侶們也會事先讓人簽下即使失敗也不做補償的切結書,即使無法獲得自己期待的結果,也隻會說句「節哀順變」就結束了。若不是神經非常大條的人,是說不出「我會讓你複活,所以請放心的死吧」這種話來的。這與向瀕臨死亡之人說出「我會讓你複活的,放心吧」這種安慰的話語完全不同。而且,至少已經殺過四個人的阿瑟應該也很清楚。


    即使剛死不久,身體仍有溫度的人,也有可能無法施行蘇生式。


    「人生漫長是誰決定的?」


    阿瑟移動刀子,將刀抵在潔西利雅的右眼角。


    「總而言之,現在能決定這個女人生命長度的人是我,不是別人。我也能讓她一瞬間結束生命。」


    「……不……不要……」


    「你搞錯了,潔西利雅,這句話不應該對我說。而是對那些家夥說。若是你不想死,就叫任何人都不許出手。」


    「……拜……拜托、你們……」


    潔西利雅臉部僵硬地看著庫拉尼。這麽一來選項就變少了。若是刀子抵住的是喉嚨,即使能趁阿瑟不備抓住他,在糾纏時使潔西利雅受了致命傷,或許還能使她不至於受到無法蘇生的傷害。但現在的風險太大了。都怪米開朗基羅說了多餘的話,即使後悔也來不及了。若是再猶豫下去,那家夥就要逃走了。


    按照庫拉尼的預測,那家夥會在逃出店門,拉開一段距離後殺了潔西利雅,以便自己能輕鬆逃跑。到時若是庫拉尼還在店裏,要追蹤他的去向是非常困難的。畢竟庫拉納德的街道錯綜複雜。而且這個時間帶路上行人也很多,最適合逃跑。隻要能擺脫追擊,之後隻要潛伏在這廣闊的艾爾甸某處等風頭過了即可。事實上有數不清的欠債者會這麽做。


    總而言之,千萬不能讓他逃出視線之外。


    雖然現在的情勢確實相當不妙,但隻要不繼續給對方有機可乘的空間,接下來或許就能一著著將他的棋路封死。


    必須由我們先行動。


    要下賭注嗎?


    庫拉尼上前一步。


    刀刃微微劃破潔西利雅的肌膚,滲出珍珠般的鮮血,這是可以預期的。隻能希望潔西利雅忍住了。


    「我應該說過不準動才對吧。」


    「是呀,聽見了。但是我不認為你會在這裏殺了那個女人。若是殺了她,你的小命就不保了。不僅是我,這裏還有羅肯在。那才真的是一瞬間結束。你應該也很清楚這一點才對。」


    即使一邊這麽說,一點一點地縮短距離,也不見阿瑟在刀子上加重力道的跡象。話雖如此,隻要他一動就結束了。潔西利雅的眼淚會開始滾落也是很自然的。


    庫拉尼用祈禱般的心情移動腳步前進。


    阿瑟繼續後退。


    距離門口隻剩不到一美迪爾了。


    「放開女人,我就讓你逃走。我說過了,我並不打算吃了你。我隻是-想知道是誰殺了她們。


    蕾吉娜問我時,我沒辦法迴答得很具體。這一點讓我一直無法釋懷。隻是這樣而已。我並不是正義的夥伴。」


    「……你認為我會相信你嗎?」


    「我不認為。但為了你自己,還是相信比較好。然後不準再到這間店來。因為我很喜歡這間店。」


    「我也是。」


    「那還真巧,雖然我一點也不感到高興。」


    「不過,我已經不會來了。因為她是這間店裏最後一個金發女人。」


    阿瑟重新握緊刀柄。表情沒有半點變化。甚至可以說是出奇的沒變化。該如何解讀他的話才好?我搞砸了嗎?下了賭注,卻輸光了嗎?若是如此,這次就真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豪賭了。我一邊向羅肯示意,一邊衝向那家夥。雖然以保護潔西利雅為最優先,但距離阿瑟還有五美迪爾。在吧台的羅肯還有八美迪爾左右。相當困難,或許無法辦到。但既然別無他法了,也隻好硬幹了。我先拔出係在身後的貼身短棍,雖然隻是加了金屬蕊心的棍棒,但非常好揮使,更重要的是我用得很習慣了。接著,又拔出以特殊刀鞘斜裝在背後的無名摩德洛裏短刀。做好覺悟衝向對方,朝要害給予致命的打擊。殺了他。既然那家夥打算擅自決定潔西利雅的人生,那麽就由我來終結他的人生吧。不需猶豫,庫拉尼-亞爾先路德。那家夥是個難纏的變態、令人憎恨的殺人兇手、死不足惜的混賬家夥。蕾吉娜,我不會說你是好女人,那種話要當麵說才行。至少讓我替你報仇雪恨,以慰你在天之靈吧。殺吧,殺了那家夥。


    a014


    庫拉尼倏地壓低重心,雙手伸向腰後。


    阿瑟雙眼圓睜,似乎想要喊些什麽,卻沒發出聲音。


    因為門打開了。


    全身漆黑、纖瘦的男子站在開啟的門另一側。


    是亞濟安。


    恐怕當時在場的人,他們的時間有一瞬間都靜止了。


    不,有一個人例外。


    是阿瑟。


    彷佛原本就這麽計劃般,那家夥撞開潔西利雅,穿過亞濟安身旁衝出店裏。看樣子他是個比我預料的還大膽且機靈的男人。或者是因為感受到生命危險,激發了生存本能嗎?無論如何,雖然潔西利雅平安無事,但那家夥逃走了。亞濟安側著頭。


    「怎麽了嗎?」


    「——之後再跟你解釋!羅肯!過來……!」


    庫拉尼將亞濟安推開,衝出米開朗基羅。左右都不見那家夥的身影。庫拉納德是迷宮,即使聲稱這裏是自家庭院的人,也無法完全掌握每一條小徑。米開朗基羅的四周也有許多小路,即使是大路也多半蜿蜒曲折,無法一眼望盡。在哪裏?那家夥往哪裏逃了?


    「右邊。」


    迴過頭去,亞濟安指著右邊。


    「雖然隻是匆匆一瞥,但我看見他鑽進那條小路的背影。難不成你找到想找的人了?」


    「就是這麽一迴事。是那條小路吧?感謝。走吧,羅肯。」


    「嗯。」


    庫拉尼與羅肯跑了起來。小路,是這條小路嗎?真窄,不將身子打橫幾乎無法通過的小道。並不是很長,已經見底了。這一帶以前被稱做七丁目,但由於有人在道路中間勉強蓋起建築物,又有人打算破壞那棟建築另起新的建物,因此發生過流血械鬥,早已超越雜亂無章,可說是一團混沌的地帶。真棘手。但沒有時間抱怨。好不容易才離開舊七丁目,接下來才是問題。前方有左右兩條不能算很細的小路。而且行人很多。


    「兵分兩路吧,你往左邊,我往右邊找。若是找到他——」


    「可以解決掉他吧?」


    羅肯臉上仍是那看來不太可靠的笑容。再加上穿著圍裙,他手上握著的菜刀怎麽看都像是烹飪用的。


    「不,若是可以,請盡量留活口,由我來處理。」


    「我知道了,若是可以,我會這麽做的。」


    「拜托了。」


    「雖然庫拉尼應該不會有問題,但還是小心一點。」


    你也是,在話說出口前,羅肯已經鑽進人群去了。由於外表看來隻是不起眼的中年男子,因此很自然地融入了街景之中。尤其是在艾爾甸,即使當街揮舞著菜刀也不會感到詭異。左邊就交給羅肯,右邊由我去。話雖如此,走進去一段路後又有似乎可以鑽進去的小徑,全部搜查的話就沒完沒了了。有必要先做適度的推測。假如我是那家夥,我會怎麽做。逃跑。離開。對了,既然要逃,一定會想遠離米開朗基羅才對。盡可能遠離。也有將計就計往反處想的可能性,但想得太多反而會難以行動,總之先排除折迴八丁目的路。如此一來就有大約三分之一的選項消失,剩下的三分之二當中,也將小路舍棄。那家夥很習慣了。不夠成熟或膽小的罪犯通常會逃往暗處,但熟練且膽大的罪犯則會光明正大、不慌不忙地走在明亮的大路上離去。那家夥很大膽,也很冷靜。先鑽進小路,之後再故意選擇大路。當然,並沒有確切證據。雖然又得打賭了,但這也沒辦法。庫拉尼彷佛要撥開人群般,貼著凹凸不平的建築物,沿著彎曲的道路前進。擦身而過的人、走在前方的人。尋找那家夥。那家夥的特征。一半花白的茶色頭發、下垂的肩膀、微腫的雙眼、幹燥醜陋的嘴、略微鬆弛的皮膚。服裝是茶色t恤及米色褲子。身形雖瘦,但小腹微凸。走路時頭部上下擺動的幅度會比一般人大。那家夥不在這裏嗎?


    「在這裏碰上,該算你倒黴嗎?」


    突然有人從身後扣住我的肩膀。


    犬大意了。


    我將注意力全放在搜尋那家夥上,沒想到竟然有人也正在尋找自己。


    而且,當我下意識「啊?」地發出缺乏緊張感的聲音迴頭時,一瞬間,整個頭部劇烈搖晃、視野突然急速轉變。喂,我該不會是被揍了吧?看來是如此。相當有份量的一擊,打得我步伐不穩。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我倒下了嗎?沒錯。連路人都被我卷入一起倒地。站得起來嗎?雙手撐住的地麵像泡沫般不可依靠。不對,振作一點,不可能有這種事,這毫無疑問是地麵。等等,等一下,我很快就會恢複正常的。


    「垃圾!被偷襲時就這麽沒用嗎?」


    你說得沒錯。辜負你的期待真是抱歉呀。別在人家正打算站起來時踹人啦。還對準臉部呀。別這樣啦。托你的福,我又被打得滿地找牙了。明明就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鼻血狂流,牙齒也斷了幾顆嗎?嘴裏滿是鮮血。所以說很痛呀。頭發被人拉扯。別這樣。不要這樣把人抓起來。我會跟羅肯一樣禿頭的耶。


    「真沒用。你真的是那個討債人嗎?不是誰假扮的嗎?」


    「───…………」


    「啊?什麽?我聽不見。你說清楚一點。」


    「……你……」


    「你?」


    「你認錯人了。」


    由於被人從後頭拽住頭發,很可惜地,我隻能上下顛倒著看到那家夥的藍色右眼與黑色左眼圓睜,以及他的白發。在聽見庫拉尼開玩笑的迴答而瞠目結舌之前,那家夥就「咕嗚」地吐了一口氣,頓時全身癱軟。手腕與手肘之間有個俗稱穴道的地方,隻要以適當的方法同時刺激,就會全身無力。當然,這是庫拉尼幹的好事,沒有理由不利用特地製造出來的空隙。「蛇蠍」的塔裏艾洛。聽說他在那之後便把公會解散了。原因是上次那件事嗎?或者還有其他理由呢?雖然不曉得,總之他是不能大意的對手。


    庫拉尼讓身體憑感覺行動,順勢滑進對方脅下。


    緊抓住那家夥手腕的左手往下,壓住手肘上方的右手一邊扭轉,一邊往上推。


    那家夥發出短促的慘叫。


    骨折了嗎?


    至少應該會使韌帶受傷,但這樣還不夠。


    抓住他應該已經報廢的右手臂,讓他吃了一記過肩摔,而且不是背部,而是以頭部著地,雖然不認為這樣就可以放心,但卻突然一陣搖晃。好不容易才維持住平衡,別說是一關過了還有一關,這難關甚至難以突破。該死,真是耐打的家夥。


    他像蛇一般的手纏住了我的右腳踝。


    為了踩住他的手腕而舉起左腳,當我變成單腳站立的那瞬間,他突然用力一扯右腳,使我失去平衡。


    「──嗚……!」


    不妙。若是跌了個狗吃屎,就正中塔裏艾洛的下懷了。但我究竟在做什麽?現在明明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在圍觀群眾煩人的視線、歡唿聲與咒罵聲當中,數個想法在腦中彼此交錯。就在我要跌坐到地麵上的那瞬間。發狂似的叫聲從口中喊出。


    「啊!」


    我當然會大喊出聲。


    有了。


    是那家夥。阿瑟。那家夥也在圍觀群眾當中。不會錯的。我們四目交會。那家夥雖然因驚嚇而臉部抽搐,但立刻浮現看似笑容的表情轉過身去。那家夥要走了。要讓他逃掉了。


    「等一下!」


    庫拉尼向正打算朝自己撲過來的塔裏艾洛叫道。


    「不好意思,我現在沒有時間陪你玩!之後我一定會認真陪你一較高下!隨時都可以!除了現在以外!」


    「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既然如此我就讓你搞懂!跟我來!等我解決掉那家夥後,要我陪你打幾迴都可以!」


    塔裏艾洛那因頭部出血而染紅的淒慘五官突然大大扭曲。一開始還猜不透那是什麽表情,但看樣子似乎是在笑。雖然不曉得他為什麽要笑,不過這世上原本就有許多難以理解的事物。隻要當作又增加一項,就不算什麽了。


    「打到死為止喔。」


    「好呀,隨你高興。混賬,跟丟了。那個家夥究竟跑哪兒去了……!」


    將力量注入有些顛簸的雙腿,總算勉強朝著阿瑟離開的方向跑去。跟過來的塔裏艾洛,腳步看來比庫拉尼還穩。情況雖然變得有些奇妙,但也沒辦法。總而言之,好不容易成功拖延的麻煩事就等之後再思考吧。將氣餒、失望及自私地發出怒吼的圍觀群眾推開,衝出去追那家夥。阿瑟,在哪裏。應該在的。方向是這邊沒錯。


    腳一開始動,口中便湧上滿嘴鮮血。


    被打斷的牙齒還掛在牙齦上,痛死了。


    由於一股憤怒湧上,我用手指將牙齒摘下塞進口袋,在t字路日前端為了該向左還是右而猶豫不決。


    兩條路都不是朝向八丁目。


    「你是在追誰?」


    「說來話長。」


    這並非塔裏艾洛這麽一間,就能侃侃而談的內容。但若是交代的不清不楚,這男的可能會糾纏不休吧。


    「跟工作無關就是了。」


    「哼,也就是說是私事嗎?」


    「差不多。」


    「女人嗎?還是小鬼?」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因為你是個總是為他人賣命的大笨蛋垃圾混賬。對女人小孩特別沒轍。你長得一副這樣的臉呀。真是不爽,令人作惡。反正像你這種家夥鐵定活不久啦。」


    「多管閑事,我可是打算至少要活到一百歲的。」


    「不可能,你今天就會死了,馬上。」


    「若是求饒的話你肯放過我嗎?」


    「要是你敢露出那種悲慘的模樣,我會殺了你,讓你蘇生後再殺一次。」


    身穿左右不對稱的服裝,雙眼的顏色也不同,再加上長相扭曲,連他現在是生氣、感歎、或是憂鬱都難以捉摸。從聲音聽起來似乎還挺愉快的,但究竟是覺得哪一點有趣呢?


    庫拉尼用手指擦拭嘴角。


    一一迎送一。


    是哪邊?


    來,決定吧。


    沒有半點根據,也沒有可以推斷的線索。庫拉尼打算根據直覺往左邊前進。但腳卻停了下來。


    可以稱之為氣息嗎?


    從身後。


    同時傳來聲音。


    彷佛有什麽掉落地麵,但又並非墜地時會發出的巨大聲響。


    庫拉尼與塔裏艾洛同時迴頭。


    「不是那邊。」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在問這個問題之前,庫拉尼的身體已經動了起來。當他朝右邊的道路而非左邊衝去時,亞濟安的背影已經在前方了。速度不是普通的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輕快地超越庫拉尼。而且還刻意放慢速度配合自己嗎?基本上還是向對方喊了一聲,為什麽會在這裏?亞濟安用手朝右上方指,迴答了與問句無關的答案。我隻是試著從上方搜尋而已。塔裏艾洛蹙起眉,我自己也還沒迴過神來就是了。真慘的臉,亞濟安這麽說。跟你比起來啦,我一迴應,跟一開始就無從比較的東西相比,一點意義也沒有,他這麽迴我。雖然我也認為如此,但有必要說得這麽白嗎?塔裏艾洛突然大喊出聲。虐殺人偶!亞濟安隻微微迴頭瞥了一眼,沒有迴應。雖然不曉得為什麽,但今天還真是大豐收,塔裏艾洛笑著說道。喂,臭人偶,我等會兒也會殺了你,做好覺悟吧。亞濟安仍然沒有迴答。相對地,他瞥了庫拉尼一眼,示意前方。有了。確實是那家夥。但是那家夥又鑽進十五美迪爾遠的小徑,很快地便不見蹤影了。亞濟安加快腳步。一眨眼就被他拉開距離。真是驚人的加速能力。慢了一步踏入的小徑並不長,亞濟安站在小徑出口。跟上他後環顧四周。左右雖然都有道路,但以庫拉納德而言,這已經算是可以看見道路另一端的路了。很難確認他究竟往哪邊逃。塔裏艾洛朝附近店家的活動廣告牌踹了一腳。


    「逃進那邊的店裏去了嗎?」


    「或許吧。」


    小徑出口正前方有一間店。由於位在緊追那家夥的亞濟安可以清楚看見的位置,所以不會是這間。剛才被塔裏艾洛踹了活動廣告牌的店家、小徑另一邊的一間店,還有對麵的左右各一間店。每間都是看來搖搖欲墜的平房。這四間是可能性最高的選項。但現在並沒有時間悠哉地一間間調查。店家或許會有後門,至少洗手間也應該有窗戶才對。繼續躊躇不決就會被他逃脫的。現在應該分頭確認,毋須開口,亞濟安與塔裏艾洛已經分別移動到其中兩間店門前看向自己了。有擅長察顏觀色的夥伴真是幫了大忙,這對於離開國家後,便獨來獨往、過著孤立生活的自己而言,有些不太舒服。雖然感覺並不太糟。


    「少了一個人喔。」


    「不,這倒未必。」


    略顯肥胖的中年男子從右邊的道路快步走來,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其實可以脫掉圍裙的,但他仍穿著圍裙、手持菜刀,卻一點也不引人注目。這對本人而言究竟是不是好事呢?感覺雖然有些微妙,但這或許也稱得上一種特殊才能吧-


    庫拉尼示意羅肯去其中一間店,命令他尋找那家夥。羅肯默默地遵從。這麽一來就能同時調查四間店了。


    庫拉尼也站在自己負責的店門口。


    四人眼神交會。


    「若是他在裏麵就打暗號。」


    「我隻看過他的背影而已喔。」


    塔裏艾洛這麽說,率先推開門。接著是亞濟安與羅肯,當庫拉尼將手放到門把那一瞬間,某種預感湧上。不,這不是預感。太過安靜了。靜得讓人難以想象這扇單薄的門後,有群聚的醉漢及向他們獻媚的女人們在。


    轉動門把打開門。


    預感命中了。


    這是間賣酒跟女人的店家,除了吧台外,隻有四組座位便顯得擁擠的店裏,有幾名看起來像是店員的人,以及大約十名左右的客人,但現在沒有半個人在喝酒。現在不是那種場合。或許是因為店名「有毒旋律」的緣故,店裏放了一架鋼琴,也有鋼琴手在,但演奏卻停下來了。即使她想彈也沒有辦法吧。倒黴的是,鋼琴手是名穿著鮮紅色禮服的女子,暫且不提長相或身材,但她卻擁有一頭美麗的金發。


    那家夥的手指纏住她的金發,將刀刃抵住女子的頸部。


    恐怕是因為他神色不尋常地闖進這間店,引起了什麽騷動吧。他打算以武力壓製住人群,便因映入眼簾的金發而將女人抓為人質。此時庫拉尼走進店裏,大概就是這麽迴事吧。


    「真是糾纏不清的家夥。」


    阿瑟的氣息雖然紊亂,但語氣卻異常冷靜。


    「不準過來,你敢靠近我就殺了這個女的。」


    「我又不認識她。」


    「即使是這樣,你有辦法見死不救嗎?討債人。不可能吧?你跟傳聞中的一樣,是個大好人。若非如此,就不會打算替非親非故的女人報仇了吧。」


    「是這樣嗎?」


    「不準動喔。不,雙手舉高靠到牆壁上。不準做出我沒下令的舉動。不隻是你,在場的所有人全都照做,聽見沒?」


    庫拉尼乖乖地照他的話做了。


    女子以膽怯的眼神看著自己。


    大好人嗎?我並不這麽認為。我隻是不想欺騙自己、不想背叛自己,偶爾也會後悔、也會掙紮,隻是順著自己的想法過活而已。


    「不用擔心。」


    我對女子說。


    雖然想對她微笑,但她有看見我的笑容嗎?


    阿瑟抓住女子金發的手加重力道。


    女子麵容扭曲。


    「我應該有說,不準做多餘的事。」


    我知道,我不會做了,即使這麽說,阿瑟似乎也會過度反應。看樣子他並沒有像自己的語氣一樣保持平常心。那家夥滿頭大汗,是因為奔跑嗎?還是因為緊張呢?仔細一看,那家夥的指尖在顫抖著。看樣子他果然相當動搖。


    那家夥拖著女子朝仍然開著的門前進。


    庫拉尼故意咂了咂嘴。


    阿瑟露出淺笑。那是個彷佛在嘲弄般,卻又沒有餘裕的笑容。


    去吧。


    就這樣向前走。


    就快到門口了。


    阿瑟停下腳步朝門外一瞥。


    「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吧?」


    我沒有立刻迴答。


    我究竟在期待些什麽?


    隻要那家夥走出門外,三個人當中的某人一定會察覺。他們一定會有辦法應付的。即使不是如此,也應該能製造空隙。我該不會是在思考這種事吧?羅肯也就罷了,亞濟安頂多隻是比點頭之交再熟一點的程度,而塔裏艾洛甚至可以說是敵人。竟然想仰賴他們。我是腦子燒壞了嗎?


    「是呀,正在找你呢。」


    「有多少人?」


    「大概有一百人吧。」


    「你——」


    臉部抽搐、正要大吼出聲的阿瑟身後出現了身影。


    「那個垃圾混賬說得一點也沒錯。」


    白發的不對稱男子睜大藍色的右眼,將頸部左右擺動,用細長得詭異的舌頭舔舐透著殘忍感覺的嘴唇。


    「他的意思是有百人之力呀。」


    「……啥——」


    「那醜女是誰呀?人質嗎?好呀,殺吧。我也最愛殺人跟強奸了。不要拖拖拉拉的。你不敢殺的話就由我來殺。吶,交給我。」


    「別、別過來……!」


    阿瑟逃開塔裏艾洛伸出的手向後退。


    等級差太多了。竟然會被這種話嚇到。


    即使殺了好幾個女人,阿瑟在其他國家也不過是窮兇惡極的罪犯罷了。但塔裏艾洛不同。他是會將這種肮髒的罪犯打倒,得以登上無論多麽幹淨的國家都存在的,黑街頭目寶座的男人。


    阿瑟也從皮膚感覺到彼此之間的差異了吧?順應欲望將女人當作餌食的自己,如今也成了塔裏艾洛的獵物。即使有這種感覺,但或許仍不願接受吧。就如他想證明的一樣,阿瑟大聲怒吼、圓睜的雙眼充滿血絲,想要誇示自己的力量。那是無益的行為,即使這麽做也無法跟塔裏艾洛對抗的。所以叫你別這樣呀,雖然這麽說,但阿瑟似乎聽不進去。看來隻能以蠻力阻止了。


    庫拉尼跑了起來,打算朝他衝過去。


    但還是來不及。


    怎麽會這樣。


    那個微胖的身軀怎麽有辦法那樣行動?


    羅肯穿過塔裏艾洛身旁,朝阿瑟衝去,發出咻的奇妙聲響揮舞菜刀。


    女子不知何時已經被亞濟安搶了過去。


    哎呀呀,這世界真是遼闊呀。


    速度實在太快,快得完全看不見。


    立刻被放到地上的女子,也愣愣地仰望著亞濟安。


    庫拉尼也有類似的感覺,但被羅肯的菜刀漂亮地砍掉右手的阿瑟,他的感覺或許在這之上也說不定。


    那家夥癱坐在地,呆呆地看著噴出鮮血的右手切麵。


    差勁的家夥。


    那些女人就是被這種男人殺掉的嗎?


    渾身顫抖。


    「阿瑟,你仔細聽好了。」


    庫拉尼踩住阿瑟掉在地上的右手。沒有看向阿瑟的臉。這與他的意誌無關,怎樣都好,我要照我的想法行動,僅此而已。離開祖國後就一直是這麽做,今後也是一樣。腸胃激烈蠕動著,彷佛快吐出來了。頭暈目眩。即使如此,這也是我的作法。


    「不準再次出現在我視線所及之處。下次再讓我看見就殺了你。無論如何一定會解決掉你。我告訴你一個對你而言最安全的方法:現在立刻離開這個城市。我不會說『聽懂了沒?』即使你沒聽懂我也會那麽做的。站起來。」


    阿瑟仰望著庫拉尼,用彷佛已經失去一切般的空洞眼神。即使如此,這家夥仍然活著。


    即使有難以忍受的迴憶、被無情的大雨澆淋、被無常的風吹襲,我們仍隻能繼續前進。


    庫拉尼歎了一口氣。


    「若是站不起來我也可以幫你,利息可是很高的。」


    阿瑟搖搖頭慌忙地起身。簡直像是遭到嚴格的父親斥責的小鬼似的。原本以為他會撿起自己的右手,但他卻看也沒看一眼。阿瑟連滾帶爬地想逃出這間店時,塔裏艾洛擋住他的去向。


    「讓他走吧。」


    「我可不記得自己聽你指揮了。」


    雖然這麽說,但塔裏艾洛仍然讓阿瑟通過了。表情雖然似乎不太爽快,不過他平常看起來就像那樣,因此也不曉得他在想些什麽。但他現在正緊盯著庫拉尼看。他沒忘記嗎?雖然麻煩,但既然已經跟他說之後再一較高下了,也不能裝傻帶過。要出去嗎?用下顎示意門外後,塔裏艾洛歪著那原本就已經扭曲的嘴唇笑了。


    「在殺掉之前,你得先把欠我的還清才行。」


    看樣子他似乎把剛才那件事當作借我的人情了。塔裏艾洛在吧台座位坐下,開始接連點起各種酒來。他一個人打算喝掉幾杯呀?給我一整瓶,坐在他隔壁這麽說的會田然是亞濟安。饒了我吧。隻有機敏地請店員拿袋子和抹布準備處理善後的羅肯是我的同伴。原本打算幫忙,不用了,這種事還是我比較習慣,他拒絕了我,令我不由得差點有些感動。隻是差一點而已,並沒有真的感動。


    羅肯仍帶著那副和藹可親的笑容,將阿瑟的右手丟進袋裏。


    「這麽一來,暫時就有免錢的酒可以喝了呀。」


    「……嗯,對呀,我也得加緊工作了。畢竟得努力賺你們的酒錢才行呀。」


    「我是開玩笑的。雖然不曉得那些人是怎麽想的。」


    「他們絕對是認真的。而且,我還得請另一個人喝酒哩,光是想到這一點就——」


    庫拉尼用手掌掩住臉,仰望天花板。


    「算了。」


    為了吃飯而工作、喝著便宜的酒、聊著無形的夢想或無聊的雜事、與某人相遇、然後別離、今天結束、明天到來、時間逐漸流逝。


    直到死為止,都會一直重複著同樣的事吧。


    這樣的生活令人感到無限憐惜。


    蕾吉娜,你不在這裏真是可惜,隻能說真是可惜了。我雖然不會忘記你,但寂寥感終將會轉淡消失,隻會偶爾迴想起而已吧。我已經不能為你做些什麽了。所以,真是可惜。


    即使如此,我仍然活著。


    或許不會有任何變化,但還是會繼續活下去。


    庫拉尼在亞濟安隔壁的座位坐下。


    亞濟安用優雅的動作拿起酒瓶,在杯裏倒入威士忌。


    「不好意思。」


    「反正是你請客。」


    「說得也是。」


    滑入口中的溫熱液體比平常來得苦澀一些,滲入傷口。


    「這就是人生的滋味呀。」


    少裝模作樣了,塔裏艾洛用力踹了吧台。真受不了,我一邊心想,一邊「吵死了」地怒吼迴去。


    亞濟安似乎在思考些什麽。羅肯仍在努力工作著。


    還不壞,我心想。


    雖然自己也不曉得究竟是什麽不壞,但這樣也不壞。


    庫拉尼低聲輕笑。是太累了嗎?看樣子酒精已經開始發揮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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