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聲音是位中年人,洪亮有力:「我等聚集於此,說些風花雪月也可、說些奇聞怪談也可、論及時事也可,不拘泥。


    頭戴麵具,身穿舊袍。並非見不得人,而是在此:無身份之差,無年紀之別。貌美、顏醜、婦孺、老少此等俗念,盡數打消,諸君隻需暢所欲言。」


    景秀聽到此處心中明了,這樣古怪不安常理的念頭,必定出自張月鹿的手筆。見此處人數,想來已經有段時間。


    青銅麵具的中年又說幾項,便有位竹青厚袍的人起身走過去。這人帶著牛頭麵具,捂得嚴嚴實實。他將幾張紙遞給青銅麵具。


    青銅麵具中年人點點頭,對著眾人揚起手上的紙稿,大聲說道:「這位小郎君,喜好水利,家中逼迫他讀書科考,使得他鬱鬱不得誌。在座可有知水利大家?幫這位小郎君看看,他可有此方天賦。」


    話音一落,就有一人緩緩站起。布衣青袍,頭戴儺麵具,他開口道:「老夫不敢說水利大家,隻略知一二。請將圖稿與我看一眼。」


    他說完,便有人幫著遞過去。眾人以為有等一會,哪知不過些許。儺麵具竟然從人群中擠過,疾步走上前,一把揭開自己的麵具!


    這人五官硬朗方正,身有官氣,卻是神色激動,他對眾人拱手:「工部水部司員外郎江潮見過諸君。」


    座下眾人甚是鎮定,知他有活要講,隻抬手迴禮。


    江潮低頭看了看手上圖稿,肅然道:「這份圖紙,涉及甚多,我一時間也不能測量演算其是否可行。但即便如此,隻看繪製標示,水部司中,能畫出這份圖紙的,也無一人。」


    場中安靜,眾人仔細聆聽他說話:「我並非是要鼓舞激勵這位小郎君,而是胸中憤懣,要與諸君說一說。十年寒窗,經史子集。三年科考,二百餘人。可...可有幾人能用!」


    「讀了二三十年的書,一朝龍門,朱衣金帶入朝為官。滿肚子孔孟之道,卻連常平義倉、水利農田都說不清。更不說濯灌之法,築壩疏洪。


    諸般都要從頭學起,可又有幾人還能安心求學?交際應酬尚且來不及!圖謀鑽營尚且來不及!」


    場中眾人嘆息,要說感慨最深,公主殿下必定其中之一。她父親理政時,她站在朝堂高處,又在局外,按說看的最是清楚。可任然難免疏漏,見政令不通,隻覺得官員能力有限,卻未深想其他緣由。


    工部水部司員外郎這樣從六品的官員,一月上朝兩次,還在許多人身後,更不提聽他肺腑之言。


    景秀深有感慨,座下眾人亦是。


    「孔孟之道,有何不對?孟子早有雲:賢者在位,能者在職。」 說話的是位老者,聽聲音正是先前那位梁公。


    梁公一句說完,後排有人站起,問道:「誰來擇賢?誰來選能?」


    梁公答:「聖人。」


    那人又說:「孔孟之聖?還是天子之聖?千百年來,聖賢者幾人?孔子為魯攝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此聖人所為?


    孔丘何以成聖?董仲舒竭言『推明孔氏,抑黜百家』...『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可見孔子為聖,不過是天子權臣之計,非孔儒之能!」


    景秀聞言,忍不住挑眉。好在臉上覆著麵具,無人見她表情。她在張月鹿掌心寫寫下「妄」。妄者,胡亂荒誕也,膽大包天也。


    張月鹿揚唇而笑,這番話聽她耳中,深覺有理。掌心微癢的觸感,一筆一劃都劃在她心裏。


    從科舉之弊,到孔孟之道。加入辯論的人越來越多,原本安靜的院子,聲音此起彼伏,一刻也不停。


    好在眾人皆是有禮,雖然語氣越發激動急促,到沒有如同市井潑婦賴漢般。都是應經論典,以理服人。


    「咚!」


    一聲巨響,場中安靜。


    青銅麵具的中年人,手拿小錘,開口道:「半時辰到,此話題截止。諸君既然如此興致勃勃,可投稿《長安報》。」


    此規約定俗成,大家並無意見。


    青銅麵具見狀,對安靜站在一旁的牛頭麵具道:「工部水部司江員外開口相贊,你可心滿意足?」


    牛頭麵具看向江潮,江潮硬朗方正的臉上露出些許讚賞,微微頜首道:「郎君有大才,日後可做工部之首。」


    牛頭麵具愣了愣,抬手揭開麵具,露出一張秀麗婉約的麵容,她聲音哽咽:「...阿爹。」


    ☆、第 121 章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把劇本和策劃書都弄完了,中午抽空將這章補完。歡唿,破40萬字了~~


    看見有很多小夥伴留言,很開心。


    這一章,大家會看的可能有些...有話就說吧,歡迎留言。


    「阿爹。」


    江潮硬朗方正的臉上,滿是震驚。他難以置信的看著女兒,抬手指著她:「...你!」


    當江聽雨揭開麵具的那一瞬間,庭院裏陷入微妙的寂靜。除了始作俑者的心知肚明,圍觀者無不錯愕詫異。


    集會之初所言:無身份之差,無年紀之別。貌美、顏醜、婦孺、老少此等俗念,盡數打消,諸君隻需暢所欲言。


    實則三屆聚會,從未有女子發言。


    六棱雪花零星飄落,江聽雨睫羽輕顫。她的目光掠過江潮手裏的稿紙,秀麗婉約的麵容上,神情逐漸堅毅。如同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支撐著她。支撐著她筆直的脊樑,支撐著她高昂的頭顱,支撐著她自信的發問:「阿爹,我比盧家七郎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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