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有兩個很重要的指標,予權和追責。


    予權關乎到權力平衡。


    實際上,從秦到唐的近千年,每一次王朝的迭代,新的開國君主都會吸取前朝教訓,進行新一輪的予權。


    從秦的丞相,到漢的尚書台,再到隋唐的三省六部,都是重新予權的演變。


    通俗來說,你不能給到一個官員超出他職責範圍的權力。


    而且為了穩定官僚體係,還必須不斷將原本屬於一個人的權力分開,給多個人。


    君主時代的權力是上控下,而不是從民眾那裏讓渡過來的。


    由於權力隻對來源負責,上控下的權力本質是維穩,而不是真的去發展民生。


    在古代的這種情況下,上一級有絕對的權力。


    這種絕對的權力,對於掠奪資源實在太過便利。


    它能一邊把自己裝扮得為萬民請命,一邊通過看起來不得已的明目來為自己賺取私利。


    如果被掠奪者中有人有怨言,那就發動另一批人對他們進行道德審判,直到那些有怨言的人全部閉嘴。


    古人當然也知道權力不受控帶來的危害,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就是起到監察的作用。


    也就是所謂的追責。


    追責的這一套體係,在這近千年也有它的演變。


    因為監察權本質也是一種權力,是權力就存在著利用它謀取自我的私利。


    所以監察權的賦予,和行政權一樣,也在往分散的方向走。


    例如漢代的刺史,最開始是監察的官員。


    到了唐朝,禦史大夫已經隻是榮譽頭銜。


    監察衙門有禦史台,禦史台還有台院、殿院、察院。


    另外官員犯事,刑部和大理寺都會參與進來。


    而且還會定期派遣監察禦史巡防全國各道。


    總體來說,在大唐,予權和監察已經非常成熟。


    但即便如此完善的體製,依然有它巨大的漏洞,這個漏洞就是追責的失靈。


    追責為什麽會失靈?


    追責的上一步就是監察,監察的主力還是官員。


    在古代,官員的利益在某種上是相通的。


    例如一個監察的官員,以後可以進入行政體係,甚至成為宰相。


    既然如此,那他在監察的時候,怎麽敢把行政官員上下得罪一遍呢?


    所以他最好的方式就是走監察的流程,做該做的樣子,最後找幾個不痛不癢的來背鍋。


    這就是古代這套成熟體製下,最大的漏洞。


    靠官員監察官員,當然可行。


    但如果隻靠官員監察官員,那肯定不行。


    隻靠官員監察官員,會漏掉監察最關鍵的一步:追責。


    李倓的這套民意調查機製,是在監察中加入了一個新的群體,這個群體不屬於官僚,而是那些沒有社會地位和資源的廣大民眾。


    等同於給了民眾一部分監察權,進一步演化成一定的人事左右權。


    既然權力隻對來源負責,那在這套新的機製下,官員的權力不僅僅來源於上麵,還被民意所影響,他們自然必須對上和下都負責。


    好了,這就是這些官員想掀桌子的主要原因。


    我對上負責沒問題,畢竟把上麵安排好了,我以後可以高升。


    但你要我對下麵那些賤民負責?


    拿我當什麽了!


    而且這個機製最讓一些官員暴走的是,它的追責能力非常強。


    它的追責能力為什麽比過去的官員監察官員強?


    過去的官員監察官員,信息是從監察禦史這裏傳輸到京師,監察禦史隻有一個人或者幾個人。


    這樣的信息傳遞,很容易被中間別有用心的人潤色。


    信息都變了,京師如何做出正確的處理呢?


    到時候朝堂上一群人和稀泥。


    如何追責?


    可現在不同,信息取樣廣泛,且粗暴簡單。


    例如王鑄這件事,甩鍋給縣令,卻因為信息來源過廣,他自己已經無法脫離責任。


    至於之前這些刺史,以及京官們說製度不合理,隻不過是推卸責任最後的垂死掙紮。


    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更加完善且具備威懾力的監察體係,一定具備以下幾點:


    一、多方參與提供信息,這裏的多方一定是不同群體。


    二、信息取樣要廣泛,廣泛具備普世性和可參考性,不廣泛的信息具備特殊性,說不定刺史真的是冤枉的。


    李倓的目光又落到了博州刺史劉榮身上,淡淡說道:“劉卿說高唐縣有人說你安排良田欠妥,實際上這應該是高唐縣縣令的責任。如果朕沒有記錯,卿的民意調查裏,不僅僅隻有高唐縣一個縣對你有意見。”


    說完,他看向元載。


    元載是左相,又是吏部尚書,民意調查的結果都在他這裏。


    元載說道:“是的,聖人沒有記錯,不僅僅是高唐縣,清平縣、堂邑縣、武水縣和博平縣都有相關的問題。這說明博州整體的良田分配有問題。”


    劉榮麵色陡變,想要說話,李倓卻在他之前說道:“取樣一個縣的民意調查,結果刺史民意調查有問題,但真實情況可能真的是這個縣的許多事情都被這個縣令一手遮天了,正直的刺史的確沒有發現,這樣就容易冤枉這個刺史。”


    “但如果多個縣的民意調查都對刺史不滿意,多個縣的縣令不可能在不同的地方同時隱瞞刺史,朕沒說錯吧?”


    楊國忠立刻興奮地說道:“陛下聖明燭照四海,自然沒有說錯。”


    李倓目光落到裴冕身上:“裴公,朕有沒有說錯?”


    “陛下沒有說錯。”


    “朕哪一點說錯了,眾卿但說無妨,朕當著滿朝文武的麵發誓,絕不以言定罪!”


    大殿內再一次陷入沉默。


    李倓接著說道:“如果多個縣的縣令同時在不同的地方隱瞞刺史,那這個刺史的政務能力就存在很大的問題。朕要這種刺史有何用!劉卿,朕說的可有問題?”


    “陛下……這……臣確實是冤……”


    “正麵迴答朕的問題。”


    “是……是臣失察!”


    “到底是你失察,還是別的原因?”


    “臣失察!”劉榮跪下來,悲痛地高唿,“是臣失察!臣辜負了陛下!”


    “失察之罪是失察之罪,但貪汙、官官相護,可不是失察之罪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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