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倓帶兵打仗,平定叛亂,穩定四方,保住千萬人性命的功德,又掌握了軍權,想要馬上弄死王鑄並且讓其他人閉嘴,也是可以辦到的。


    但一個人的威信不是無限的,哪怕是皇帝,也不是無限的。


    要不然李世民還過的那麽克製?


    要不然李隆基前期威信為什麽那麽高?


    威信這個東西,說直白一些,就是大家都服你。


    認為你在這個位置上,大家跟著你都有飯吃,而且會吃的越來越好。


    有一部分人橫跳都沒關係,還有一大部分人支持就可以。


    這就是一個關鍵所在。


    政治的核心不在於你有權力就能為所欲為,也不在於你的行為正確與否,而在於你的行為能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


    大部分人支持你的前提是認可你,有了這個先決條件,你就有了威信。


    如果你再有名正言順的權力,那辦很多事就可以相當順利了。


    如果隻有權而無威信,可以下達命令,卻無法保證大家夥為你賣命執行。


    李倓當然有權力。


    人事權、兵權、財政權,都在手裏握著。


    他當然也有威信,畢竟臨危受命,挽大廈之將傾。


    核心的問題就在威信這裏。


    權力保證你發號施令,威信保證你發的命令人們願意去執行,但威信有一個極限值。


    每當你發號的施令錯誤一次,你的威信就會弱一分。


    例如楊廣剛登基的時候,權力和威信都是巔峰。


    那為什麽短短十幾年,隋朝完蛋了?


    原因很簡單,楊廣將自己的威信一次次掏空,最後眾叛親離。


    再近一點的例子有李隆基。


    曆史上的李隆基,從有了楊玉環開始,威信開始慢慢下降。


    天寶年間之所以能維持十幾年,完全靠他的餘威。


    那個時候,已經有很多人心裏不服他,很多政令是無法貫徹下去的。


    無法貫徹下去的時候,就隻能用李林甫來鎖死朝堂上下的行政,包括言論,以此來強行推動。


    這樣做的後遺症是巨大的。


    而當安祿山叛亂的那一刻,李隆基的威信被打擊得蕩然無存。


    這件事說明,就算一個皇帝曾經將一個國家推到了巔峰盛世,他也不能隨意按照自己的方式去亂來。


    不但不能亂來,而且還要如履薄冰。


    因為一旦稍有不慎,威信的折損將會在一次又一次的錯誤中積累,什麽時候爆炸,誰都無法預料到。


    李倓的目光收迴到王鑄身上,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權力和威望,立刻馬上砍了王鑄,短時間內不會發生什麽。


    可他不打算這麽做。


    自從他做了皇帝,感受到了無上權力之後,他反而開始沒日沒夜提醒自己克製。


    他殺了很多人,每一次殺人的時候,他都感覺到內心有一隻兇獸浮現,仿佛要衝破那個牢籠,張牙舞爪。


    每當那個時候,他就親身體會到漢武帝、隋煬帝等人那種往下墜落的快感。


    那種快感中有令人著迷的沉醉。


    剛開始,你以為你是在為正義殺人,你也的確在為正義殺人,在肅清一切阻礙國家進步的阻力。


    可到了一定的地步,你無法再分辨出哪些是真正阻礙國家進步的阻力,哪些是在喚醒黑暗和麻木的良知傲骨。


    你作為皇帝,不能像百姓一樣非黑即白,非善即惡。


    所以,李倓很痛苦,他內心時常覺得皇帝不好做。


    眼前的局麵更難,比打仗更難。


    要解眼前的局,隻有一條路:搶占道義的高點,讓反對者無話可說,再在道義的製高點去搞物理消滅。


    “王卿的政績,朕是看在眼裏的,魏州今年修建了三座渡口,每一座渡口都能容納船隻三百隻以上,連劉尚書都說,若無魏州的三座大渡口,清河、滄州的軍備補給將會少一半,卿的功勞,朕時刻都記在心裏。”


    皇帝的語氣溫和而儒雅,令人如沐春風。


    說完後,大殿內那緊張的氣氛也在一瞬間變得緩和了許多。


    你看看,你看看,還是聖人說話好聽,還是聖人隨和。


    聖人不僅會打仗,對待臣下也非常走心。


    這就是重視人才啊!


    我們不跟著這種君主幹,我們跟隨哪種君主幹?


    在接下來短暫的時間裏,大殿內大多數人內心不約而同達成了一致:這些新政背後一切都是朝堂上幾個跳梁小醜一樣的奸臣在蠱惑聖明的君主!


    那這幾個跳梁小醜是誰呢?


    首當其衝的就是左相元載!


    其次是楊國忠那條天天吃屎的狗!


    接下來還有什麽靠著投機倒把上來的楊炎,趨炎附勢的劉晏,結黨營私的杜甫。


    在他們看來,那個杜甫表麵老實,其實在揚州開設大學的時候,就存在私心,借此機會培養朋黨。


    當然,少不了李白那個草包。


    最可恨的就是鮮於仲通那個畜生、禽獸!


    當眾人內心達成一致後,再看王鑄的眼神,已經從尊敬變得崇敬。


    王鑄儼然已經從這一次反對吏改的前鋒,變成了意見領袖人物。


    方今矛盾已經如此激化,甚至眾人聯合將鮮於仲通打了一頓,又和楊國忠鬧得不可開交。


    即便如此,王鑄在朝堂上三兩句話,就讓聖人動容,甚至欣賞。


    這種氣魄和才情,試問大唐誰還比得過?


    連王鑄也感受到周圍人看自己的目光更加熾烈,一時間,他全身熱血沸騰,豪氣幹雲。


    “臣愚鈍,幸得聖人垂憐,許臣以魏州刺史,臣才有機會施展寸薄之才,略有一點政績,但在這朝堂之上,與其他人相比,遠遠不足。”


    王鑄情真意切地說著。


    至少表麵聽起來情是真的,意是切的。


    王鑄剛說完,人群中的楊國忠似有所感,他抬起頭,看見聖人正在看自己。


    聖人的眼睛仿佛會說話一樣。


    楊國忠立刻心領神會,他跳出來,問王鑄道:“哦,什麽不足呢?”


    “嗯?”


    “你剛才說遠遠不足,是什麽不足呢?”楊國忠眨巴眨巴眼睛問道,一臉憨厚老實的樣子。


    “例如……”王鑄頓了一下,“例如我並未能幫清河反擊叛軍。”


    楊國忠頓了一下,顯然辯論具體的事務,他腦子有點不夠用。


    於是李倓繼續溫和地說道:“王卿言重啦,那不是你這個刺史該做的,這並非卿之過。”


    “對啊,那不是你該做的,你到底有什麽不足,說出來我們聽聽。”楊國忠一副老子今天盯死你的架勢,嘴角還揚起三百六十一度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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