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元年,八月十七日,清河,皇帝行宮。


    經過數日審問,崔家能招的都招了,不能招的也都招了。


    招供書是李泌給李倓的,劉文山那種大老粗,也就動手的時候行,真要審問、匯總,就不在行了。


    “經城縣、武城縣、漳南縣、曆亭縣,這四縣都有牽涉偽造手實。”李泌為李倓總結道,“其中牽涉到的田畝數多達二十萬畝,從崔家、縣令、縣尉,再到吏員,都有分好處。”


    李泌一邊匯報,李倓一邊仔細地閱讀。


    “其中崔治還招供,崔家能提供大量農具,是因為私下找邢州采購大量鐵,這個采購,是邢州官員個人行為。如果臣沒記錯,邢州鐵礦是朝廷所有,而不是私人。”


    說著,李泌從一大堆文書中翻閱出一份,呈遞給李倓。


    這是邢州與崔家鐵交易的明細。


    “邢州有官員私下賣鐵?”


    “是的,而且數量不小。”李泌強調道,“邢州這處鐵礦,是官營,是供清河武庫的。”


    李倓微微皺起眉頭來。


    大唐是一個比較特殊的王朝。


    都拿大唐與大漢相提並論,且不說生產力的進步,就說體製方麵,大唐的諸多體製是優於大漢,甚至優於後麵的宋明的。


    大漢的體製保證的是百姓上限。


    什麽意思?


    意思是大漢不允許百姓太富有,設立了一條線在那裏,把一切能賺錢的都收歸國有。


    這是特殊時期,漢武帝為了從諸侯國手裏授權采取的策略,這種策略在諸侯國瓦解後,卻沿襲了下去。


    這種策略,不僅僅把諸侯國削弱了,還把百姓也一起削弱了。


    它是沒辦法精細到按照不同人群去打擊的,所以大漢的百姓,注定在這個大背景下,無法富裕起來。


    而大唐,均田製是保證百姓的生活底線。


    每戶二十畝永業田,官府還分配八十畝的口分田,這是對一個普通之家最基礎的給予。


    如果你是這個家庭的戶主,你覺得一百畝地不能讓你過上沒羞沒臊的日子,你還可以選擇做點買賣。


    這一點,在大唐是沒有嚴格限製的。


    李世民時代開始,對商業就幾乎是免稅的,鹽、酒、茶葉等民生用品,幾乎都能民間私營,且免稅。


    真正規模化收稅,是安史之亂後。


    甚至包括鐵也是如此。


    鐵這種戰略物資,在大唐,有官營,也有民營。


    李世民認為,這些商業下放到民間,即便世家大族有機會掌握一些資源,但平民百姓也可以參與進來,也能分一杯羹。


    如果都收歸官營,不僅這些商品會漲價,所得的利潤還幾乎都會被朝廷的官員拿走。


    李世民為什麽會有如此想法?


    因為李世民從小耳濡目染楊廣時代的惡政,尤其是官僚作惡。


    據說有一次,西域使者要到大隋,楊廣就下令用雞的羽毛製作華麗的裝飾品來迎接使者。


    雞從哪裏來?


    民間喂養!


    每戶都給指標。


    楊廣下令了這件事,但官員們不把這件事傳達下去,而是先養大量的雞,等自己手裏雞數量夠了,再傳達下去。


    每戶都有交的指標,沒有雞的百姓,就隻能高價買。


    恰好官員已經養了大量的雞。


    李世民的年少就是生活在那樣一個荒唐、作惡的時代,作為唐國公的兒子,他見到的官僚作惡,絕不是普通百姓聽到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場麵話。


    他也不相信官員們說的那些一切為民。


    所以,李世民本身就深刻地認識到,一旦許多東西拿到朝廷手裏,不但財富無法進入國庫和百姓口袋,反而會喂肥一幫官僚。


    既然大唐的基本治國策略如此,那鹽鐵的私營,在大唐也是常態。


    李泌這裏說的這個邢州官營鐵礦,生產的鐵,主要打造兵器,存放到清河的武庫中。


    清河不僅僅有大量的武器,還有大量的絲綢綿帛、糧食等等。


    “臣問過崔治,他拿的鐵的價格每斤隻需要二十文錢,河北諸州鐵礦諸多,鐵的價格是一百文,他的價格少了一大半。”


    “那邢州官員是如何賺錢的?”


    “應該和田畝一樣,做假的文牒。”


    “每斤淨賺八十文?”


    鐵可是很壓秤的,十萬斤鐵,就能賺八百萬文?


    八百萬文相當於八千貫。


    長安城權貴區一個非常豪的宅子,是五千貫。


    “是的,而且應該不僅給崔家。”李泌道,“畢竟邢州鐵礦產量不少。”


    李倓放下這些文牒,他覺得這些官吏和地方大家族勾結的問題,也是一個大問題。


    李倓沉思片刻,才說道:“田畝問題和這邢州的冶鐵問題,本質上是一個問題。”


    “是官吏腐敗的問題。”李泌說道,“是官僚和地方大家族勾結的問題,還是人心崩壞了。”


    “表麵上看是如此。”李倓點了點頭道。


    “聖人為何說表麵如此?”李泌不解道。


    “看起來是官僚和大家族勾結,其實是大唐律的不完善,是立法的不完善和執行的不完善。”


    李倓迴答道。


    “李林甫雖然專權,但他完善律法這件事,依朕看,是有一定的進步的,隻是終歸不夠徹底。”


    李泌心中頓時好奇起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皇帝談唐律相關事宜。


    “臣愚鈍。”


    “簡單來說,律法和行政要分離開。”


    “分離開?”


    “沒錯,現在朝廷律法相關的衙門有大理寺、刑部和禦史台,各州有六曹,各縣還有六佐,州的法曹官和縣的法佐,分別隻屬於刺史和縣令,而刺史和縣令卻是行政官員,司法官員被行政官員管,當行政官員利用手裏的權力謀取私利的時候,他們的下屬敢對抗上級官員嗎?”


    皇帝此話一出,李泌醍醐灌頂。


    他內心震驚,自己以前竟然從來沒有往這方麵去想過。


    李泌道:“不但不敢對抗上級官員,而且這些司法官員還會被刺史或者縣令利用,用司法來為他們的貪汙做掩飾。”


    “沒錯,朕當初第一次去揚州,揚州法曹就公然站在揚州刺史那一邊,顛倒黑白。”


    “所以要解決這個問題,司法官員的任命、考核,都與地方行政官員分離。”


    “陛下聖明!”


    君臣剛討論到這裏,張暘在外麵道:“三郎,郭令公和張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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