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浩傑沒有其他外傷,他最大最嚴重的傷就在頭頸部。


    他此刻活動受限,但讓劉璃擔心的是他對痛覺的鈍感。


    從急救車到位的第一時刻,他就沒有出現過痛苦臉。


    “會不會伴隨脊髓神經的損傷?”胡醫生說,“入院馬上做mri。”


    劉璃用鑷子在呂浩傑的胳膊上紮了紮,問:“如果痛你就眨眨眼。”


    呂浩傑沒有眨眼。


    入院後,呂浩傑馬上送去做mri檢查。


    結果顯示第六頸椎骨裂、第七頸椎裂隙,但好在脊髓信號無改變、椎管內無血腫……


    “嘿,不幸中的大幸,”胡醫生說,“他癱瘓的可能性比較低。”


    “但他沒有痛覺,”劉璃問,“我去做個徒手肌力評定和神經反射檢查。”


    頸椎損傷後人體感覺的異常,往往預示著神經係統的損害,不能大意,必須謹慎。


    往留觀室走的劉璃正好遇到了端著托盤的真真。


    真真苦著一張臉。


    劉璃掃了眼托盤:“要去導尿?”


    “嗯。”真真從鼻子裏哼了聲,跟她撒嬌,“不想上班了。”


    劉璃接過了她手裏的托盤:“我來吧。”


    真真頓時鮮活起來了:“那就拜托了。”


    她“哎呀”歎口氣:“其實我也沒那麽矯情,平時又不是沒做過,但是這個七床讓我心裏毛毛的。”


    七床就是呂浩傑。


    “怎麽說?”劉璃輕聲問。


    “他的眼睛……呃,應該說是他看人的那種眼神……”真真說,“我形容不好,反正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真真長得好看,就是那種軟軟的甜妹,劉璃大概能想到是什麽情況了。


    “我在的話你就喊我一聲。”劉璃說。


    “還是你最好。”真真對著她甜甜的笑,一進留觀室就把臉冷起來,努力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


    暴露操作區,肉眼可見到呂浩傑的肚臍與恥骨之間呈橢圓形隆起的膀胱,叩診充盈。


    劉璃判斷這是急性動力性梗阻所導致的尿瀦留,頭頸部外傷中斷了大腦和脊髓與膀胱之間的信息傳導通路,導致中樞無法獲得膀胱已經充滿的信號,或是膀胱無法收到由中樞發出的收縮排尿信號,從而導致尿液瀦留在膀胱裏。


    進行導尿前,男性必須將包皮翻開清理包皮垢,這也是女護士操作時的尷尬之處。


    呂浩傑“嗯”的呻吟了一聲,有意無意的挺了挺臀。


    劉璃側身擋住真真,完全沒看呂浩傑的臉,感覺到手裏的操作點正在呈直角挺立時,她麵不改色的用酒精棉球在龜頭上一按。


    隻聽到呂浩傑“嘶哈”了一聲,劉璃手裏的操作點頓時軟了下去,之後就像一條聽話的蚯蚓一樣再也硬不起來了。


    真真悄悄給她點了個讚。


    劉璃想,這至少證明傷者胸椎以下神經反射沒有問題。


    之後的查體,跟腱反射、膝腱反射也都證實了這一點,


    上下肢體可達到3級肌力以上。


    劉璃又做了運動神經平麵和感覺神經平麵的測評,兩側28對皮區關鍵點輕觸覺正常,針刺覺障礙……


    劉璃想了想,再次向呂浩傑確認:“你以前能感覺到疼痛嗎?能的話眨眨眼。”


    呂浩傑沒有眨眼。


    劉璃眨了眨眼,從業以來,她第一次遇到了傳說中的cip“無痛人”。


    無痛人是指患有先天性無痛症的人,congenital indifference to pain(cpi),發病率很低,是一種極為罕見的常染色體隱性遺傳病,全世界確診患者不超過300個。


    人感覺不到痛,是一件好事嗎?


    劉璃不清楚。


    但對患者家屬來說,顯然不是好事。


    交警聯係上了呂浩傑的家人,他們匆匆忙忙趕來了醫院。


    胡醫生向他們簡單介紹了病情,之後說:“大概在明後天可以轉入住院部,目前沒有生命危險。”


    大概是呂浩傑媽媽的中年女人腿一軟,撲通一下跌坐在地上起不來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呂媽媽雙手合十,“保佑我兒否極泰來,無病無災……”


    呂爸爸拉著胡醫生的手喋喋不休的交代:“醫生,放心大膽的治,請務必不能讓他癱瘓。”


    “我們鼎力支持你們醫生的一切治療,不用擔心費用,十萬不夠,我們就用五十萬,五十萬不夠就一百萬……”


    周圍的親朋都附和著,紛紛感歎“老呂不容易”“老呂好樣的”……


    劉璃敏感的皺了皺眉,為這種形於外的露了痕跡的表演感到無語。


    這些話聽起來像是說給醫生聽的定心丸,其實完全隻是說給親朋聽的漂亮話。


    呂浩傑目前的醫療費用沒超過四千。


    不過她沒說什麽。


    “可憐天下父母心呀,聽說無痛人普遍都比較短命,”胡醫生迴辦公室的時候跟劉璃說,“我以前聽說是活不過25歲,這個病人已經32歲了,不容易,應該說是家裏人保護得很好吧。”


    盡管劉璃和胡醫生一樣好奇,但倆人很快就忙起來了。


    等倆人出動任務急匆匆的返迴醫院,正趕上真真被投訴。


    “噶麽,你們這些小護士當真是不好,技術這麽差怎麽能上崗……”


    “對不起,不好意思……”真真在道歉。


    “這是你們護士學藝不精,也就是你們醫院的責任,這個責任可不是幾句對不起就能過去的……”


    劉璃趕緊擠了過去。


    “怎麽啦?”


    真真一看到她眼圈就紅了,但又趕緊擺手示意她快走:“你快去忙吧,我沒事的。”


    急診科的醫護被投訴的比例是挺高的。


    真真這樣說了一句,家屬又開始批評了。


    “你當然沒事,尿血的不是你,沒痛在你身上你當然不在乎咯。”


    這個家屬有點眼熟,應該是七床呂浩傑的媽媽。


    “我兒子脾氣好又不曉得保護自己,你們作為護士應該更加小心,不能因為他感覺不到就不好好做……”


    劉璃聽了個大概:“七床尿血了嗎?那你們應該和我說呀,他的導尿管是我插的。”


    劉璃將真真拉出來,不容置疑的說:“還不快迴護士台,護士長要忙暈了。”


    呂媽媽想伸手來拉真真,被劉璃側身擋住了。


    她反握著呂媽媽的手腕,又轉身往留觀室走:“作為患者的陪護,家屬您要抓住重點呀。既然出現尿血的情況,您不趕緊找醫生,這不是本末倒置耽誤正事嗎?”


    呂媽媽還想反駁,劉璃嚴肅的說:“您這樣陪護,萬一出了事,誰來負責?”


    呂媽媽一時沒從她訓人的氣勢下迴過神來。


    呂浩傑的留置尿袋裏僅有一點血絲,劉璃用自信的語氣說:“家屬可以放心。”


    呂媽媽在她的眼神下瑟縮了一下。


    劉璃安慰了兩句就往門外走,隻聽到呂媽媽用討好的語氣對她兒子說話,劉璃無意中迴頭,看到呂浩傑看自己媽媽時的眼神,空洞無物,暗淡無光。


    恰逢真真進來要給9號床換藥,劉璃就站在門口等她。7號床的防護欄咯噔一響,劉璃一轉頭,就看到七床呂浩傑直勾勾的眼神。


    真真已經走到最裏麵的9號床正背對著外麵,而呂浩傑發亮的眼睛貪婪的落在真真的臀上。


    這就是真真說起他時覺得心裏發毛的眼神,但這絕不是劉璃之前以為的好色的眼神。


    他的手抬起來搭在防護欄上,露出了手臂上的紋身。


    也許是眼花,也許是巧合,劉璃總覺得那片紋身裏,斜躺著一個線條奇怪的人臉繪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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