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舟點頭,努力迴憶,事發時年紀太小,就算見過靈核她也不記得了。如果要找靈核,最有可能的地點還是當年兵敗的河穀吧。當她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時,商儀搖了搖頭,提出異議。


    這十年來大盛北戎都在尋找靈核,把河穀那兒翻了個遍,恨不得掘地三尺,可依舊毫無所得。


    要是靈核還在,應當早被尋到了吧。


    說完,商儀見小姑娘撅起嘴,有些氣餒,拉住她的手,柔聲說:「不過你說得也有理,別人找不到,但夫子都說你與靈核有冥冥之中的聯繫,舟舟說不定能有新的發現。」


    江舟聲音興奮:「我也這樣覺得!」


    商儀笑笑,覺得她實在可愛。


    等她們下山後,原本和樂的氣氛漸漸冷凝。商儀麵色越來越冷,江舟再沒有笑,一路無話。


    鬼方山仿佛將這片天地劃分為兩個部分,南麵再貧瘠,偶爾也能看見人煙。可北邊土地荒蕪,遍地的白骨,折斷的兵器、淒迷的河流,無一不在訴說曾經的慘烈。


    江舟忽然停下來,「雲舒,等我一下。」


    商儀不解,偏頭看去,不遠處有一麵倒下的旗幟。十多年風吹雨打,黑色軍旗褪色,隻能依稀看清其上木蘭花紋——是江旬行兵時的軍旗。


    半麵殘旗,血痕依舊,斜斜插著,立在斜陽裏,迎風飄揚。


    江舟小心把旗幟扶正,咬住唇,眼裏水光浮動。商儀也走了過來,朝殘旗深深作揖,「敬先烈,英魂不滅。」


    話音落下,風忽而大了些,吹得兩人衣袍獵獵。荒涼死寂的古戰場,生機斷絕,仿佛隻有她們二人。


    江舟:「他們曾經救過我。」


    商儀默不作聲,把她抱在懷中。


    江舟靠著她,低聲說:「小時候我總不明白,他們吃不飽穿不暖,為什麽甘願上戰場,就為了二兩銀子,把命賣出去嗎?」


    江旬率軍北征,勢如破竹,但不可能沒有犧牲。


    在那時的江舟眼裏,白日裏還活蹦亂跳,給她講故事的叔叔們,有的再也沒迴來,有的躺在地上呻吟,在疼痛中閉上眼睛,再也沒有醒過來。


    她尚未知曉死亡的年紀,就經歷太多的死亡。


    樓倚橋並不贊同江旬把女兒帶到軍中,一則怕小孩有個閃失,二則覺得這些對江舟太過殘酷。


    她和學宮眾人相同,身上帶著書生才有的天真,一腔熱血孤勇,對著身居高位的江旬也絲毫不讓,質問這位同樣出自無涯的師兄,「晚照太小了,她不該上戰場。」


    江旬摸了摸愛女的頭,笑道:「她從小跟我習武,能夠一打三呢!」


    江舟拚命點頭,想向喜歡的姐姐證明自己,「我超厲害的!我的劍術比雲舒還厲害!」


    樓倚橋麵色微緩,彎下腰,「姐姐知道你很厲害,但戰場不是小孩子能去的地方,那兒有很多死人。」


    小孩明顯生出怯意,肥嘟嘟的雙頰微微鼓起,抬頭看了眼父親。


    江旬很高,身形筆挺,銀甲閃亮,站著就像一座山——


    想成為父親這樣的人,像他保護楚王一樣保護雲舒。她日後也要成為雲舒的山。念及此,江舟握緊手裏小木劍,「我不怕!」


    江旬麵色欣慰,笑意卻並不輕鬆。


    樓倚橋見無法說服孩子,直起身繼續對江旬對峙:「她還是個孩子,她不該……」


    江旬打斷道:「該與不該,並非絕對。昆吾的孩子五歲著錦衣華服,可以乘坐最新的偃甲車具,東海的孩子開始習字讀書,準備日後無涯之試,而在大盛北疆,那裏的孩子別說一件新衣,能活下去都是奢望。」


    樓倚橋激動道:「我知道、我知道,等血石之亂止息,疆土收復,他們也能識字讀書,每一個人都能。」


    江旬像是看到曾經的自己,笑著搖頭:「你還不了解昆吾。」他低頭看著懵懂無知的孩童,沉默許久,才道:「晚照隻能和我在一起,不能讓她待在昆吾,我是她的父親,不會害她。」


    樓倚橋:「可是將軍……」


    江旬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這是她的命。」他看向群玉山,「也是她的命。」


    「將軍,你信命?」


    「我信,」江旬拍拍江舟的頭,讓她去外麵練劍,對樓倚橋道:「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正是無涯校訓。倚橋,多謝。」


    樓倚橋茫然:「將軍為何謝我?」


    江旬隻是笑了笑。


    昆吾,多少年輕士子滿懷希望至此,書生意氣年少風流,想改變腐朽衰頹的朝綱。但到後來,他們成為玩弄權術的白頭翁,自己曾經最討厭的人,或者被翻湧的暗流吞沒,什麽都沒留下。


    江旬能感受到自己也在無聲無息有了變化——不近女色,不愛錢財,不慕權位,但其他東西,他能不在乎嗎?晚照呢,雲舒呢?人活著總會有牽掛,而有了牽掛,或者同流合汙,或者滿盤皆輸。


    沒有誰能在這個地方堅持自己。


    可樓倚橋忽然出現,讓他想起當年。這個少女太幹淨,與昆吾城的空氣格格不入,像是他酒至酣時的黃粱一夢,夢裏無涯書聲琅琅,大海碧波萬頃,年輕學子相對而笑,桃李春風。


    他忽而走過去,把江舟緊緊抱在懷裏,「照照,照照,你是爹爹的珍寶,要記得、記得。」


    ……


    江舟吸了吸鼻子,認真說:「可是後來,我從北麵逃到南方,南方的人都能吃得飽、穿得暖,過著安安生生舒舒服服的日子,多虧他們守住北疆。沒有一滴血是白流的,是不是啊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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