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摘一朵花用一隻手,我要抱一抱宋清平至少得要兩隻手,這就要等十年了。可我又不甘心隻用兩隻手抱他,我還想把他的腦袋按在胸口,這麽算來,我起碼還得再等四五十年。


    這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宋清平睡著了,我坐在榻邊,一邊在心裏盤算著,一邊試著漫不經心地伸手去碰宋清平。


    我沒想到宋清平突然就醒了。


    他是不是被我弄醒的?我不知道。但我看見他醒來時做出的口型,無聲無息的,喊的是我。


    恐怕不是因為我碰到他了,他醒來是因為夢魘。


    我死之後他就有夢魘的毛病,大概是因為我總是陰魂不散的纏著他。他從前睡得很好,我在他耳邊說話他都醒不來,但是現在不行了,現在他總在夢裏驚醒過來。


    這個毛病一直延續到他重活了的那一輩子,那一輩子我們一起睡,有的時候我睡得正香,咂個嘴都能把他吵醒。


    醒來之後他就不睡了,繼續跑到廊前去看書。屋簷下掛了一盞很昏暗的燈籠,他就坐在那下邊看書。


    我想起重活那一輩子,他捧著書在門前等我的時候,我問他書上講的是什麽,他說他沒看進去。


    那時候的情形是不是和現在一樣?他其實什麽也沒看進去。


    作為一團氣的魂魄,我是不會睏倦的,所以我還陪著他在廊上看書。


    風吹過,將他頭頂的燈籠和手裏的書頁吹動。月光清皎,灑在庭院四處,散下一些樹影來。我在月光下亂跑,有一點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的感覺。


    我與宋清平之間從來都沒有什麽心有靈犀,這是很早之前我就知道的。


    所以宋清平從來都察覺不到我在他身邊,一點也不像話本裏說的,漂亮的鬼魂和癡情的書生兩廂長伴,他卻連看都看不見我。


    ====


    宋清平十年如一日的過,我也就十年如一日的陪他過。


    沈林薄一直籌劃著名要把丟了的北疆給拿迴來,可是還沒等他拿迴來。甘露十年,北疆就起先進兵了。


    十年的時間說是很長,這十年內,李將軍與陳夫子一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十年對各地的天災人禍來說也都很長。


    說是很短,因為朝上那些人都還沒有完全的成長為什麽厲害的人物。


    後來人著書說亡朝是因為朝中人物青黃不接,話雖難聽了些,但還是很對的。


    這也怪不得沈林薄,世家子弟那麽多,每三年殿試的人才也那麽多,但是父皇的前車之鑑,他不敢隨意用人,生怕招惹了奸細。


    於是北疆進兵,領兵出征的是李別雲與沈清淨。


    這十年裏李別雲未嫁,她繼承父親遺誌,放出豪言說北疆未收,無以家為;沈清淨拖拉了好一會兒,專為氣一氣小皇叔,他也說北疆不收便不成家。


    此後苦戰三年,沈清淨戰死雲潼關。匈奴兵自此長驅直入,兵壓長陽。長陽城在燕都城往西百裏。


    沈林薄親征長陽,留宋清平與魏簷坐鎮燕都。


    宋清平是少年白頭,從前我幫他調養過,每天熬章老太醫開的方子給他吃,慢慢的就養迴來了。之後沒我在他身邊,他自己也不在意了,就又長出白髮來。這時候公務繁忙,他梳起發來,算得上是兩鬢如霜。


    他有時候戴黑顏色的網巾,卻也遮不住。


    宋清平遮不住的白髮,就好像東流而去的大勢,就算我活過來幫他養,也養不迴來了。


    甘露十五年,長陽城破,沈林薄被親衛隊護送著逃迴燕都。


    皇帝敗走的消息傳到燕都,城中亂成一片,百姓們往南邊逃,想著要去嶺南或是閩地。


    沈林薄牽著太子沈一洗來宋府找他,沈一洗是二弟與晚照姑娘的孩子,也就是我的侄子。照著我們老沈家取名字的規矩,沈一洗出生時碧空如洗,所以叫做沈一洗。一洗碧空,也是一洗幹坤澄明,可甘露十五年時,一洗幹坤也才六歲。


    宋府的隨從都被宋清平遣得差不多了,所以宋清平親自給他們開了門。


    他們來之前宋清平還坐在廊前看書,我在庭院裏亂跑,心想就連我神通廣大的二弟都救不迴燕都了。


    沈林薄看見他隨手放在廊上的書冊,稍微有一點怨他大敵當前、太過淡漠的意思,他問:「丞相打算如何?」


    宋清平一邊往堂前走,一邊伸手去拿掛在牆上的長劍,他抽出長劍,朝沈林薄笑了笑。


    大敵當前,縱是宋清平也懶得管那些君臣虛禮了。


    沈林薄給他跪下:「我有一事要求丞相。」


    十來年的時間,宋清平再忘不了我,總歸也把沈林薄當成正經皇帝來侍奉了,沈林薄這一跪,他確實是慌了的。


    宋清平再看了一眼沈林薄帶過來的沈一洗,就明白是怎麽迴事了。


    他轉身一拂袖,將案上茶盞掃落:「一個個的,全是這樣。」


    他心裏怨恨,我知道。


    我開了頭,從我開始,我去北疆時,讓他留在燕都看家;李別雲與沈清淨出征時,也讓他留在燕都守著;沈林薄親征長陽,仍舊讓他坐鎮燕都。


    現在這個時候了,不教他坐鎮燕都了,要他跑了。


    仿佛他總是被護在後邊的那個,其實被護在後邊的那個人才最難受,他得親眼看著一個人一個人在他麵前死去。


    他一個人苟延殘喘,難受得都快活不下去了,卻還要為了什麽國家大義。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燕都舊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岩城太瘦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岩城太瘦生並收藏燕都舊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