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那年,我娘帶我去道觀算命,道士說我會在三十歲那年死去。她當場就哭了,說對不起我,是她害了我……」雲連仰頭直視著連人俊的目光,又像是在透過他看另一樣東西,「我娘死在三十歲的第一個早上,走的時候很安詳,沒有任何病狀。前一天夜裏她拉著我說了很多話,打點好家裏的一切,把所有積蓄都交給我,就好像……就好像她早就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一樣……」


    抓著自己肩膀的手猛地收緊了,雲連呻吟一聲,又接著道:「我沒有未來,我的孩子也註定活不過三十歲。小的時候我不明白我娘為什麽總是讓我不要長得太快,後來我知道了,因為我每多長一歲便離死近了一步……那道士說的對,我是受到詛咒的人。」


    連人俊鬆開五指,手臂軟軟地垂到身側:「那道士有沒有告訴你破解的法子?」


    「無解。」


    「他既然看出你命中有劫,怎麽會不知道破解之法?」


    男人的反常讓雲連驟然從自憐自哀中迴過神來:「問這個幹什麽?你不是不信這一套麽?」


    「沒什麽……」連人俊喃喃道,兩眼發怔地望著遠處的倉門。


    ??? 連仁君死前將二十年前的連翰林的日記留給了他,那本日記現在還躺在醫館的抽屜裏。連人俊尚未來得及翻完它,隻看了關於雲連的母親雲榕當年為何離開連家的那一部分內容。


    日記裏說,雲榕本是京雲報社的一名普通職員,在入社的第二年與老闆連翰林相知相愛。那個年代名門公子娶幾個姨太太不算什麽大事,連翰林本想娶雲榕進門,誰料後者不允。


    ??? 雲榕告訴連翰林,在自己還是個幼童的時候父親就常叨念他們是受到詛咒的人,雲家的子孫,不論男女都將在三十歲那年死去,且會給至親之人帶來不幸。六歲那年,雲父毫無徵兆地死在了家中,五年之後雲母積鬱成疾黯然離世,如果沒記錯的話,父親死的那天剛好是他的三十歲生辰。


    連翰林飽讀詩書,自然是不信這些無稽之談的。但雲榕很執拗地背著他去道觀裏算命,那道士的話與當年父親說的如出一轍。


    ——你命中有劫,活不過三十歲,且會給心愛之人帶來不幸。你註定孤苦一生。


    ??? 雲榕從此更是對劫數一說深信不疑,甚至不願再親近連翰林以免招來災禍,兩人因此有了間隙。連翰林無法說服她與自己成親,又想保她一生安穩富足,不得已取了個下下之策,親自說媒將雲榕許配給連家一戶在奉天的遠房親戚的養子。


    ??? 原本這二人年齡相仿,郎才女貌,也算得上是一樁好姻緣。但沒想到那養子根本就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登徒子,貪圖雲榕的美貌,在婚期未到之時便強行占有了她,沒過幾日又與別家的小姐廝混。得知雲榕受辱連翰林悔恨交加,一怒之下退了親事,又大擺婚宴,下定決心要光明正大地娶她進門。


    然而就在婚禮前夜,雲榕消失了,從此兩人再沒有相見。


    ??? 連仁君在死前對連人俊說出了這個秘密,告誡他:「雲連並非父親的骨肉,但他就是你的親弟弟,你要一輩子善待他,愛他。沒有人會因為愛和被愛而遭遇不幸。」


    ??? 連人俊本就不信鬼神,因此對這段陳年舊事的前半篇不屑一顧,隻留意了最後那部分內容。


    ? 雲連是雲榕與連家養子的兒子,與自己並無血緣關係,也就是說,當初尋他迴瀋陽認親根本就是個誤會。若不是與連家走得太近,若沒有捲入京雲報社與關東軍的恩怨,他此刻想必還在上海當他的地頭蛇,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沒人能管束他一分一毫。


    ??? 連仁君打算把這個秘密埋在心底,令連人俊把他當親弟弟看待,愛他一輩子,殊不知這份愛對於雲連來說也許根本就是種束縛。沒有自己,他也能過得很好,至少會比現在好很多。


    ??? 連人俊知道大哥臨死前讓雲連帶自己離開瀋陽。且不說雲連對連家究竟有多少感情,會不會履行對連仁君的承諾,自己的存在對他來說的的確確是一個負擔,一個強加在他肩上的負擔。


    ??? 那段日子他把自己關在醫館裏閉門不出,心中猶豫而又恐慌。猶豫的是不知道該聽從大哥的吩咐對雲連隱瞞真相,還是告訴他實情,恐慌的是不敢猜測對方在知道實情之後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


    在連人俊看來,用不存在的血緣強行把男人和自己捆綁在一起是不公平的,他有權在履行對連仁君的承諾之前先知道真相。就算自己願意放棄事業和家產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去南方開始新的生活,可雲連呢?雲連在知道自己並非連翰林的親身骨肉,甚至連家上下有愧於他母子之後,還會容許自己留在他身邊麽?


    ? ? 一直以來,連人俊都覺得這個從天而降的弟弟是多餘的,甚至算得上是個麻煩。從一開始的厭惡輕蔑,到後來的同情和理解,他放下架子向他道歉,說服自己盡力忍耐他改變他,又去摻和他跟沈秋儒之間一團亂麻似的感情糾葛。他告訴自己,對方隻是一個缺乏關愛和管教的可憐蟲,他看在一家人的情分上耐著性子同他講道理,關心他,僅此而已。


    ??? 然而,當這一家人的情分不復存在,他驀然驚覺自己才是多餘的那一個,那原本被他視為累贅的血緣,竟成了他們之間唯一的紐帶。一旦紐帶斷了,兩人便形同陌路,再無交集的理由。同沈秋儒一樣,自己與男人本質上也是兩個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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