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座信安城,大到白家的建築庭廊走勢、門匾閣樓位置,小到屋簷底下有幾隻燕子窩、柱上有幾塊紅漆幾兜蛛網……兩人仿佛真的置身在信安白家,站在這座角落不受重視的閣樓裏。


    這樣精細到纖毫的幻境,若不是一個對信安城和丹修白氏一族了若指掌,又對它們恨之入骨的人,是絕不可能如此詳盡地構建出來的。


    而眼下|身處此方秘境又符合條件的人,卻隻有小無常君一個。


    靳雨青與蕭奕對視一眼,兩人均對這個推測表示讚同。


    靳雨青道:“看來我們陷在白斐然的心魔幻境裏了。”


    修仙者修心修性,體悟種種大道,最忌諱的就是放不下塵世之事。對往事耿耿於懷對修煉並沒有什麽好處,更是會給渡劫平添不必要的危險。旁人的心魔或許是一個人、一件物事、一段難以釋懷的舊塵緣。


    而白斐然心中所介卻是一整座城!


    且說這個信安白氏,在當地的確算是各種意義上的名門望族。祖上最開始是醫藥大家,造福澤世代代相傳,直到後來某位家主出診時偶遇遊方的散仙真人,兩人交談甚歡,從此得入仙門。


    但白氏畢竟是醫家,放不下自己這祖傳的真本事,再加上對那些劍法武藝一竅不通又不屑苦練,漸漸自己發展出了一套丹修之法,靠著靈丹妙藥、先天秘寶立足於眾仙門教派中,不過幾百年就已稱得上是“丹藥第一世家”,也因其對入門根骨的要求不若那些劍宗們高,即便成不了仙,也能學得一身醫術,所以門下子弟眾多。


    若不是白氏在城中又設立了諸多分堂,簡直是蝗蟲般泱泱成災,隻要走在信安城裏,四處可見這些頭戴儒巾舉止得體的門生。以至現在修真界裏,沒有哪家的修士敢妄言自己沒吃過白氏煉製賣售的丹藥。


    但所謂第一世家,也免不了被人詬病,明麵上崇敬有加,暗地裏卻嘲笑他們境界低微,即便是入了仙門也得不了飛升大道。


    如今白氏的家主,是個行事簡潔幹脆又肯鑽研丹道的人,也是丹修裏少見的元嬰大圓滿,即將渡化神雷劫。自從他接手宗門後,又為修真界創造出了不少靈丹,最轟動仙門的,自然要數一百多年前他在眾家法會上拿出的一顆“天極奇丹”。


    ——正是這顆奇丹,讓白氏徹底摘掉了“境界低下”的帽子,一時間金丹期丹修如雨後春筍般層出不窮。這種為修真界立下大功的“天極奇丹”,其功效竟是能快速提升修為,倘若此人資質尚佳,省下一百年修煉時光也不過是仰頭一吞的功夫。


    說到這,就不得不提及屠仙峰上這位造下無數殺孽的小無常君,白斐然。


    白斐然不僅是白氏一族的後裔,更是當今這位白氏家主的小兒子,其母是白家主尋覓多年的初戀,被尋迴白家後備受寵愛。白斐然出生時天降祥瑞,又測其根骨絕佳,白家主大喜之下在信安城中連擺一月流水席,燃盡一城煙花,信安城中燈火不歇,在當時可謂是滿城轟動。


    以至於後來眾人聽聞白氏家變,白斐然被驅逐宗門,投靠魔道,紛紛記起這場奢華盛筵,無不搖頭歎息。


    -


    這邊靳雨青和蕭奕已靠雙修恢複元氣,先後走出藥閣,因有之前集市的見聞,幻境中的人未必能夠看見他們倆,故而兩人大搖大擺地穿行其中,一隊隊的門生從他們身邊走過,灰色的宗門服飾上盡是濃重的丹藥味道。


    拐到一處偏僻假山,靳雨青忽然從石縫裏瞧見一抹極其眼熟的紅色衣角,立馬拉過蕭奕藏了起來。


    隻聽石後有人叫了一聲“小少主”。


    “嗯,我想去山上采一味藥,你能陪我去嗎?”輕輕一聲迴答,還帶著稚嫩的童音,語氣輕微上揚充滿了期待。


    “這……”對方猶豫了一下,卻不知這位小少主又做了什麽動作,靳雨青隻聽到窸窣衣袖摩擦的聲音,好像在掏什麽東西,那人見到就立時興奮地應承下來,滿口答應。


    兩人從假山後出來,看著是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兩個人從後門走了出去,便緊緊跟上。


    靳雨青見那穿紅衣的不過是半大孩子,心裏鬆懈下來,加快幾步繞到前麵去看小少主的臉。蕭奕無奈地跟在後麵,就見那玩心大起的蛇妖在小紅衣麵前晃來晃去,還揚手招唿他道:“快來看呀沅清君,小小無常君!原來小時候就喜歡穿紅了,哎別說,還挺萌的,誰知道長大了竟然是個殺胚。”


    蕭奕將他拖迴身邊,照大腿捏了一下才老實。


    前麵那高個子修士示好地問道:“小少主,您說的這仙草……在哪兒呢?”


    小白斐然帶著他走到人跡罕至的山腰,指著遠處一塊巨石說:“就在那塊石頭頂上的縫隙裏,你去幫我摘下來吧!”然後從袖中掏出一白色瓷瓶,“這個先給你。”


    修士不疑有他,登時拔去瓶塞,倒出一顆金色靈丹吞入腹中,然後心滿意足地甩著胳膊要去爬石采藥。


    靳雨青沉思道:“天極奇丹。”


    沅清君也點了點頭。


    誰知他倆交談話音剛落,小白斐然就如一道紅光飛衝出去,袖中突現一把長劍,淩厲陰風霎時迴蕩在整片山林中。前方修士自然察覺這殺氣,待想祭出靈器加以抵禦,卻刹那間麵色發白,他將手中靈器反複擺弄,卻是無論如何都催動不了,自己的靈力不知為什麽分毫使不出來!


    詫異之時,一柄紅劍已然吭哧一聲沒入丹田,又從後背穿透出來,劍尖滴滴答答得落著血。


    修士兩眼睜得極大,幾乎要把整個眼白都瞪出眼眶,死死盯著這個殺了自己的“孩子”。


    靳雨青生生看見一場兇殺案發生眼前,但也沒辦法改變。隻聽小白斐然口中念誦兩句咒詞,長劍紅光一閃,對麵修士眼睛翻白,大吐幾口黑血就倒了下去。


    小白斐然拔|出血光劍,蹲在修士身邊,徒手伸進他腹上的劍傷創口裏,半晌皺眉恨道,“又碎了!”說罷也不再管地上屍首,擦淨長劍收迴儲物袖中,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下了山。


    蕭奕走過去查看一番,片刻起身道:“下品金丹,已經被一擊打碎。”


    靳雨青立刻叫道:“他這麽小就學會殺人了!到底跟自家人有什麽仇什麽怨?”


    剛說完,周圍景象一轉,兩人閃瞬又迴到了白家的庭院,腳邊漫過一片稀薄血水,將石子兒路沿的青草都染成了黑色。四周擁擠著許多人——站著的、或者躺著的;持劍的、或者緊握其他武器的,這些當中有白氏本家弟子,更有大量臨城趕來救援的劍修。


    所有人唯一共同點,是臉上都一副驚怒交加、不可思議的表情。


    陽光璀璨烈烈,靳雨青望向對麵,果然看到了手持血光淒然大笑的白斐然,依舊一身紅衣,隻是早已被血染透。他的劍下靜靜躺著他同父異母的哥哥,白氏家主的大兒子。


    就算白斐然是根骨絕佳的天縱奇才,也無法抵擋一群金丹修士一擁而上的圍攻,身上很快被戳出了好幾個血洞。


    而蕭奕手中握著靳雨青的腕,默默得冷眼旁觀這一切。


    靳雨青道,“我記得,我是在屠仙峰下的河灘上將他撿迴來的,那時他被劍劃傷得不成樣子,差點一命嗚唿,養了好幾年才能下地行走。”


    蕭奕聞言看向青年,聽他繼續歎息說:“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大概就是這個時候。他醒過來說的第一句話,是……‘我不能死’。若不是當時他求生*那麽強烈,硬是撐著那麽一口真氣,不然擱誰身上被靈劍捅出七八個窟窿也是活不下來了。”


    說話間,幻境中的白斐然不敵眾手,跳牆而逃。


    倏忽畫麵又一轉,是一座陡峭的山崖。


    山崖石壁上攀爬著一個錦衣少年,身後背著一個碩大的藥筐,目標明確,想要將長在懸崖峭壁裂隙中的靈草摘到手。他已是近乎成功,就差再攀一塊石頭。但就是這塊不起眼的石頭,要了他的命。


    少年一腳踩空,徑直墜下!


    靳雨青發現他時,已經來不及趕去施救了,少年身軀砸在地麵,瞬間就沒了氣息。


    “……”靳雨青迴頭望向沅清君,可惜道,“要是早來一步就好了。”


    蕭奕念罷安魂咒,才安撫他道,“你即便是早來了,也救不下幻境中的任何人。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不過是又在我們麵前重演了一遍。”


    靳雨青退開兩步,納悶起來,“可采藥失足跌落山崖的少年,和白斐然有什麽關係?”他托著下巴思考良久,蓋因這少年摔下來時臉麵著地,已經是看不清什麽模樣了,更認不出是哪家的子弟。


    蕭奕頓了頓,道:“白斐然十歲上下,也曾跌下山崖,不過僥幸沒受太大傷。”


    “沅清君!”靳雨青再一次對他的記憶表示吃驚,“你連這種人家的家事都知道,太神了吧!”


    蕭奕謙虛道:“我師父與白氏家主有所來往,曾在我麵前提過一次,我便記得了。”


    靳雨青不得不豎起了大拇指,可心中疑慮更多:“就算白斐然也掉下去過,哪又如何?天底下曾經摔落山崖的少年也為數不少,總不能讓我們都看過一遍吧?”


    “不知。”蕭奕淡道。


    兩人又尋摸了一會線索,忽然,一隻巴掌大小的紅絲雀從遠處樹梢飛來,在少年屍首上盤旋數周,仿佛在確認他的確是死了,然後才撲閃著翅膀飛到一旁,落地化成了人形。


    靳雨青看見對方麵容,詫異:“白斐然!”


    蕭奕眯起眼睛,打量片刻,將事件前後串聯,突然搖頭否認道:“他不是白斐然,他變的是這個少年……地上這個,應該才是白氏家主失足落崖的小兒子。”


    靳雨青仔細一想,汗毛倒立,問道:“那現在那個小無常君……”


    沅清君道,“是那隻紅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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