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淩風道:“我在等著你喊第三聲,你為何不喊下去?”


    如果承認了跟新婚妻子一起走路時,想了別的事情,不被新婚妻子生吞活剝了才怪。


    尤其他家這個,還是帶著野性的小貓兒。


    所以,是打死都不能招供的。


    東方珞無語了,任某個賴皮的人牽著她的手往前走。


    “你曾經也差點兒在這條道上絆倒!”鍾淩風突然開口鼷。


    “啊?”東方珞看著他唇角若有若無的笑容,思緒也就迴到了從前。


    這條路,她曾經走過。


    當初,是他到福壽堂門前,打著所謂治療啞疾的旗號,強行將她留下,並且排除眾議,將她帶迴了鬆竹堂。


    走的就是這條路,不過是反方向。


    “你那時候,肯定在心裏笑話我!”


    鍾淩風在她小手上用力的捏了捏,“沒有!我那時候隻是在想,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可愛的女孩子?”


    東方珞狐疑,“真的?那般的不穩重,居然是可愛?”


    鍾淩風鬆了她的手,“落在我眼中,就是!”


    東方珞小手上一涼,剛想著找迴適才的溫暖,抬頭看到了“福壽堂”三個字,隻得把手縮迴到了袖子裏。


    兩人不約而同的駐足。


    “別緊張!無所謂的!”鍾淩風安撫道。


    東方珞扯動嘴角,“問個問題,你喊王爺什麽?”


    鍾淩風撇嘴,“沒喊過!”


    扮了十多年的啞巴,好不容易開口說話了,恐怕因為父子天仇,也是無話可說的吧!


    “那麽王妃呢?”


    鍾淩風道:“你喊王妃就好了!”


    這話中的意思,東方珞是聽明白了。


    她喊,他未必喊。


    喊得是王妃,而不是母妃或者母親。


    一個大院裏住著,關係疏淡的如同在喝白開水,索然無味。


    既是如此,那這所謂的認親,她還有什麽好緊張的呢?


    一個胖胖的嬤嬤出現在門口,笑起來,依然是見牙不見眼。


    這場景,居然也是出奇的似曾相識。


    “五爺,五太太!”略微的欠了欠身子,算是行禮了。


    東方珞不能說這司嬤嬤的禮儀有些敷衍,畢竟上次跟東方菊來的時候,身為忠王府的大太太的人,也是沒有享受到這種待遇的。


    “大家都等不及要見新娘子,吩咐老奴趕緊出來迎迎呢!”司嬤嬤笑著。


    在鍾淩風的注視下,眼皮都是耷拉下去的。


    “有勞司嬤嬤了!”東方珞打著哈哈客套。


    她作為五房的當家主母,對於內宅裏的林林總總,不可能跟鍾淩風似的表現出漠視的,這些,畢竟是她以後生活的重點啊!


    院子裏曾經香豔的月季花,已經枯敗。


    徒留殘枝,好不蕭索。


    福壽堂的大廳裏,人來的很是齊整,比起上一次,還要熱鬧的多。


    一進門,最顯眼的就是鍾伶了。


    穿著玫紅色的褙子,帶著金項圈,頭上的珠釵更是閃閃發光。


    見到他們進來,忙笑著道:“五叔五嬸,可算是來了!”


    那語氣就仿佛已經等待了千年。


    而從千年前開始,寒霜就已經凝結在被喊做五叔的人的臉上。


    冷氣,從那張臉上傳遞開來。


    鍾伶臉上的笑就被凍的發紫。


    東方珞暗暗好笑,麵上卻一片寧靜。


    有鍾淩風在這兒,豈有她說話的道理?


    上座的忠王爺清了清嗓子,道:“敬茶吧!”


    這是東方珞第三次見忠王爺了吧!


    依然是紅光滿麵的。


    隻是自他們進屋後,視線過多的停留在鍾淩風身上,而不是她這個新媳婦的身上。


    一個父親,看待自己的兒子,眼神居然是熱切的,想要親近的。隻可惜,這份熱切,卻被兒子刻意的疏離阻擋了迴去。


    丫鬟拿了兩個蒲團,分別鋪在了忠王爺和忠王妃的麵前。


    東方珞看了鍾淩風一眼,從他身邊走過去,毫不做作的在忠王爺麵前跪了。


    丫鬟端著托盤過來,東方珞取過茶杯,舉過頭頂,恭敬的道:“父親請喝茶!”


    忠王爺坐直了身子,眼睛沒有看東方珞,卻是看向了鍾淩風。


    許是東方珞喊出“父親”兩個字太有震撼力,整個人滿為患的大廳裏卻寂靜的落針可聞。


    鍾淩風負手而立,沒有任何的動作,沒有任何的聲音,視線與忠王爺更是沒有半點兒的交流。


    他的視線,自打東方珞走離他的身邊後,就一直黏在東方珞的身上。


    那種寡淡的表情,就仿佛這屋子裏所有的人都隻是個擺設,而不是喘著氣的人。


    東方珞重複,“父親請喝茶!”


    接觸到鍾淩風麵色一黑,忠王爺這才趕緊把茶杯接過,一飲而盡,連聲叫著:“好!好!好孩子!”


    手跟嘴唇都在發抖。


    跟在東方珞身後的白鷺遞上預先準備好的鞋子,東方珞雙手奉上。


    忠王爺接過後,從衣袖裏掏出一個封紅遞給了東方珞。“趕緊起來吧!”


    長著賜,不可辭。


    “謝父親!”東方珞笑著接了,在黃鸝的攙扶下起身。


    廳裏的人皆都鬆了一口氣。


    然後又走到忠王妃麵前,依然是毫不含糊的跪了,將茶舉過頭頂,“請王妃喝茶!”


    忠王妃那剛要伸出來的手就又縮了迴去。


    大廳裏的人剛剛鬆了的那口氣,就又提了起來。


    東方珞笑意盈盈的仰頭,重複道:“請王妃喝茶!”


    忠王妃也笑,但笑意卻未達眼底。


    她今天穿著一身絳紫色的褙子,頭上是鑲紅寶石的青蓮色的抹額。


    整個人看上去華貴而雍容。


    四目相對,是別人看不到的目光之戰。


    忠王爺手放在桌上敲著,清了清嗓子。


    忠王妃這才伸手,接過了東方珞手中的茶,淺淺的抿了一口,便將茶杯交給了身旁的丫鬟。說道:“好!很好!”


    東方珞跪著遞上的依然是一雙鞋子。


    忠王妃這次在沒有遲疑的接過了,也是遞給了東方珞一個封紅。“按理說,郡主尊貴之軀,怎能給本妃下跪啊!快點兒起來吧!可別折煞本妃了!”


    “謝王妃!”東方珞完全忽略她話裏的冷嘲熱諷,一派天真的起身,將手中的封紅放在了杏黃手中的托盤上。


    扭頭,衝著門口道:“尚嬤嬤,將東西抬進來吧!”


    諸人全都屏息看向門口,就見東方珞的兩個丫鬟黃鸝和桃紅抬了一株三尺高的珊瑚樹進來。


    東方珞笑著對忠王爺和忠王妃道:“嘉珞嫁進來之前,也算是絞盡腦汁,想著給父親和王妃帶什麽見麵禮好。好在,大婚前皇上賜了這株珊瑚。我父王和母妃都說,這株珊瑚擺在福壽堂應該再合適不過了。還請王妃不要嫌棄!”


    忠王妃還在笑著。


    東方珞離得近,看的清楚,忠王妃的麵皮是已經僵了的。


    唏噓聲落了一地。


    忠王府雖然也是王府,但說白了,卻是一個隨著四大侯府漸漸走向沒落的王府。


    別說這樣的珊瑚是宮裏賜下來的,就是在平常,三尺來高的也不多見吧!


    忠王妃的眼中沒有驚豔,卻有著明明白白的嫌惡。


    東西是很華美,但要看是什麽人送的了。


    東方珞在這個時候給福壽堂送東西,多半是沒安好心的吧!


    她直覺的想拒絕的。


    卻因為東方珞最後那句話,將拒絕又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推拒,那就是嫌棄!


    這東西雖然是東方珞送的,卻也是皇上賞賜的啊!


    她能嫌棄嗎?她敢嫌棄嗎?


    偏偏她一向最疼愛的孫女不了解她心中的苦楚,隻顧著圍繞珊瑚讚歎,“嘖嘖!不錯!祖母,五嬸能拿這麽個稀罕玩意孝順您!也算是有心了!祖母就勉為其難的收下吧!”


    著重強調了孝順二字,唯恐天下人不知似的。


    偏偏最後一句,自認為貶低了東方珞,抬高了忠王妃,卻沒想到正中忠王妃的痛點。


    忠王妃的笑容就完全隱了下去。


    這其中的玄機,東方菊是知道的,便趕緊低頭整理自己的衣邊。


    鄭氏麵上也是掛不住,對鍾伶道:“伶兒,迴來!大人之間的事,你一個孩子插什麽嘴。”


    把鍾伶的舉動和話語定義為孩子身上,那罪責可能就輕了去了。


    這內宅的女人,果然,個個都是人精啊!


    東方珞眨著純真無邪的眼睛,看向忠王爺,“父親,不喜歡嗎?”


    那聲父親,叫的分外的清甜。


    忠王爺忙不迭的點頭,“喜歡!很喜歡!珞兒有心了!”


    然後稍稍側頭,對忠王妃道:“既然是孩子孝順的!就留在福壽堂吧!為福壽堂增添光彩!”


    忠王爺這一開口,也算是給了忠王妃一個台階下。


    但正是因為這個台階是忠王爺給的,忠王妃的心裏反而更加堵得慌。


    忠王妃皮笑肉不笑的道:“郡主真是有心了!”


    東方珞笑的一派坦然,“王妃喜歡就好!隻是,這裏有兩個郡主,王妃這樣子稱唿嘉珞,不怕引起誤會嗎?”


    忠王爺的目光就淩厲的朝忠王妃射去,“老二家也是郡主,她當初嫁進來的時候,也沒聽到你這樣子稱唿啊!怎麽?你這是彰顯庶子比嫡子要親厚嗎?”


    嫡母苛待庶子,這個名聲一旦傳將出去,忠王妃在京城還能不能混下去,就成了一個大問題了。


    忠王妃登即變了臉色,但在這個夫權社會,尤其還當著滿室的兒孫,那也是敢怒不敢言的。


    偏偏有人,不知道是真的在為忠王妃打抱不平,還是自認為正義的化身,在這個人人大氣都不敢出的當兒,一下子跳了出來。


    “是她不對在先!”鍾伶的食指筆直的指向東方珞。


    “伶兒!”嗬斥鍾伶的不是鄭氏,也不是世子鍾淩霄,而是鍾徹。


    東方珞循聲看過去,就不由的想起了那個在遊船上的少年,那時候,他說嘉珞郡主是純善之人。


    她認為這少年心中對她的認知,是有誤區的。


    她自認為是有些小善良的,但絕對達不到純善的境界的。


    還是在遊船上,白鷺抱著她想要跳船的那一刹那,這個少年是出手阻止了的。


    他竟是不希望她死的。


    看來,救他一命,倒也不是白救的。


    他雖然是鄭氏教導出來的,並沒有沾染忘恩負義的習性,肚腹裏還是有著良心的。


    “我又沒說錯!”鍾伶抬高了聲音爭辯道,“既然能喊祖父父親,為何不能喊祖母母親呢?或者跟我母親一樣,喊聲母妃也行啊!她卻喊王妃!明顯是她先不對在先!”


    大廳裏隨著她的話落,是落針可聞的死寂。


    鍾伶洋洋自得的看著東方珞,把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東方珞身上,眼看著她手足無措的出醜,想想心裏就暗爽。


    東方珞的確手足無措,卻是滿含委屈的看了鍾淩風一眼。


    意思很明顯,她是聽話的乖寶寶,都是因為聽了他的話,才那樣喊的。


    所以,夫君,您看怎麽辦?


    鍾淩風明知道她這番動作不是真正的情緒外泄,卻還是忍不住的心裏抽抽。冷聲道:“我讓她這麽喊的!”


    出嫁從夫!當丈夫的都發話了,當妻子的豈有不從?


    但細究起來,當丈夫的為何要這樣子吩咐?


    倘使嫡母真的對庶子視若己出,庶子會這樣子吩咐自己的新婚妻子嗎?


    所以,此事真要追究下去,怕是更禁不住推敲了。


    此事一旦傳揚出去,唯恐天下不亂的世人們對忠王妃這個嫡母又將如何定義?


    更有甚者,鍾淩風過去十多年的遭遇會不會再被扒拉出來呢?


    東方珞怯生生的去看忠王爺的臉色,“夫君說,這樣子喊是對王妃的尊敬!”


    “喊什麽都行啊!”忠王妃不待忠王爺說話,搶先道,“伶兒這孩子,就是心直口快的。”


    東方珞眨巴眼睛,視線依然落在忠王爺的臉上,“嘉珞初來乍到,不懂府裏的規矩。敢問父親,在咱府中,身為孩子是可以用手指著長輩說話的嗎?文真和文卉也不見有這種舉動啊!莫非是要等到十三歲之後才會賦予指責長輩的特權?還請父親示下!”


    忠王爺的頭頂頓時滿布烏雲。


    鍾淩風看東方珞的眼中就有火花在跳躍。


    她的小妻子果然是個不吃虧的。


    麵上一派天真無邪,茫然無辜的發問,卻已經將對方的路全部堵死。


    以為把鍾伶的指責定義為孩子話,就可以打著哈哈揭過去。


    那文真和文卉豈不更小?還是鍾伶的晚輩呢!


    如果鍾伶今日這頓責罰真的免了,那就等於承認了是忠王府的規矩,日後東方珞也可以依著葫蘆畫瓢,在府中橫著走了。


    忠王爺目光帶刀的看向鍾淩霄,“是啊!本王也想知道這王府裏的規矩是什麽時候改的呢?世子可有高見啊?”


    鍾淩霄連忙從座位上彈跳起身,“兒子知錯!都是兒子教女不嚴!伶兒,還不趕緊跟你五嬸賠罪!”


    “我------”不字迫於形勢沒敢說出來。


    咬著唇,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鄭氏連忙起身道:“這丫頭,從小被祖母和外祖母寵著,心思難免就單純了些。卻是個實心眼的,誰對她好就向著誰。”


    “二嫂的意思,是我對五小姐不好了?”東方珞適時地打斷她的話,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鄭氏假笑,“五弟妹這話說的------”


    “白鷺!”東方珞再次打斷她的話,“先把我給五小姐的禮物呈上來!”


    這聲音裏透著的做派,氣壓全場,勢如破竹。


    白鷺飛快的移身到門口,從大麥捧著的托盤上取了一個鑲銀邊的紅木匣子來。


    東方珞接過去,雙手捧著到了鍾伶麵前,“女孩子家家的都愛美!我給府中的侄女們都是準備了一樣的頭麵,都是從福順銀樓現訂做的。原以為侄女們都是一樣的,所以也就沒想到對誰特別的親厚。剛才二嫂提醒的是,咱們的五小姐外家可是長公主府呢!自然應該跟別人不一樣了。”


    說著從頭上拔下了一支掐絲鎏金蝴蝶步搖簪,放在了盒頂上,一起遞到了鍾伶麵前。


    鄭氏不是拿長公主府來壓她嗎?


    好啊!那她就把長公主府的獨特地位體現出來,到時候就看看誰把誰給得罪了。


    盒子裏的東西是一樣的,不一樣的是後來加的,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加的,讓大家都做到心中有數。


    鍾伶的臉就更加五彩繽紛了。


    手悄悄的背到身後,不想接的意圖很明顯。


    鍾伶越是這樣,東方珞表現出的,就越是殷切。


    今天是什麽日子?


    婚後第二天認親啊!


    就算是平輩這禮物都不可推辭,何況東方珞還占著輩分。


    “五小姐這是嫌少嗎?”東方珞滿臉委屈的道。


    “趕緊接著啊!”鄭氏推了鍾伶一把。


    鍾伶這才咬著唇接過去,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鄭氏在鍾伶的胳膊上擰了一把,“還不趕緊謝謝五嬸!”


    鍾伶這才不情不願的道:“謝五嬸!”


    像提線木偶一樣,撥一撥,動一動。


    東方珞暗暗好笑,卻退到了鍾淩風旁邊。


    鍾淩風看著她頭上空著的墨發,眸子幽深,“依禮,先給兄嫂敬茶,奉禮。”


    明著是指責東方珞不該越過兄長給一個小輩奉禮,暗裏卻是在諷刺鍾伶不懂事了。


    東方珞低頭,一副乖順的小媳婦樣。


    心裏卻是暗歎,有這樣子當人家叔叔的嗎?


    這樣子不顯山不露水的把鍾伶給拱出來,這不是把人家小丫頭架在火上烤嗎?


    當然了,是她先把人架到火上的,充其量,鍾淩風也就是負責點火。


    果然是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啊!


    忠王妃笑著打圓場道:“對!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就別整那些個不愉快了。”


    鍾淩風道:“規矩不可廢!”


    忠王妃就被噎在了那兒。


    短短的五個字,卻是暴露了太強的信息。


    那就是對於壞了規矩的人,不可不罰。


    出頭的椽子先朽爛!鍾伶得為她今天的強出頭付出代價了。


    東方珞打著哈哈,“夫君別這樣!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呢!對於壞了規矩的,現在就別追究了,傷了大家的喜麵多不吉利啊!妾身還是先給兄嫂敬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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