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元奇大禮參拜。


    趙煦先問的是:“皇後拿迴一副字帖,你那個字真不怎麽樣,那首臨江仙是你所做?”


    楊元奇迴:“是臣所寫,我和蘇先生同遊故地,當年他作《念奴嬌·赤壁懷古》,恰好當時情景有所得,我想這也是他那刻的心態。”


    趙煦沉默良久,問道:“你千裏送先生,對我可否有怨?”趙煦這點還是敢認,他不會認為蘇軾的貶謫和他無關,他的喜惡就擺在那裏。


    楊元奇說:“先生有今日,他為人不通小節是主因。我是他的學生,總要有所照應才是。”楊元奇是他的學生,你也是他的學生,你可以不用蘇軾,你可以貶謫他,但不該是嶺南惠州,所謂照應也該有你。


    趙煦眼睛眯住,嗬嗬的說:“你這話我聽得懂!”


    楊元奇道:“朝廷貶謫大臣,臣不敢妄言。地方卻能有所選擇,蔡確蔡大人已作古,實不該讓這類慘事再有發生。”


    趙煦閉目,現在朝堂爭論很兇就有這個方麵,李清臣、許將幾個人一樣反對追罰過重。趙煦很難取舍,當他麵對朝堂新黨那滿腔的怒氣,他需要這些人一起治政,那也要平複大家心中的怨氣。再說,他自己難道就沒怨。


    趙煦不想爭論這個,不管怎麽說,作為官家這種時候他更該推恩。


    趙煦問:“楊家西北將門,你父親崛起於元豐伐夏,你也在西北履曆戰功。我突然想問問你,關於西北朝堂戰略的看法。這也算是前方將士的感悟吧。”


    楊元奇內心一歎,趙煦這時候問的其實不是戰略,而是朝堂現在這場爭端,元佑初年棄守四寨。


    楊元奇道:“戰守因時而異,將門領命決死就好。臣的想法和大多數西北人一樣,西夏不滅西北難安。”


    趙煦話題一轉:“現在朝堂吵得最兇的就是元佑初年,政事堂對西夏的退讓。你怎麽看?我記得當年你在開封惹事,太後想從重處理你,範純仁範相公護著你。”


    楊元奇問:“官家想問的範公的事還是臣心中的西北之事。”


    趙煦哈哈笑道:“西北的事自有政事堂決斷,範公的事呢?”


    楊元奇道:“政事無錯,決策有錯!”


    趙煦說:“哦,說清楚些。”


    楊元奇道:“範公曾和臣有過一次爭論,關於西北戰事。作為政事,關於戰與和,他的理念從來就是保境安民。作為決策,臣認為他有誤,但作為他本人,他不過是在認真處理他手裏的一件政事,按他的本心。”


    趙煦內心是認同這個的,範純仁是司馬光提拔迴朝的,在免役法上就直接產生分歧,被貶謫出京。他實在有點像蘇頌,對事不對人。隻是從他被司馬光拉迴朝堂起,他就有個舊黨標簽,而且整體上來說他和司馬光理念最相符。


    趙煦說:“你的確是個將才,性子也是如此。這個開封不適合你,怎麽不早點迴你的西北。”


    楊元奇迴道:“今日來皇宮也有和孟皇後辭別之意。”


    趙煦笑:“楊家和孟家倒是同氣連枝。”


    楊元奇說:“都是出自將門,都是來自西北,因緣際會,和孟家相交是楊家高攀。”


    趙煦今天的話很多,這和平常的他不同,他更習慣聽臣子們說,他靜靜的聽,他發現這樣他能掌握的東西更多。


    趙煦有些奇怪今天為什麽和他聊這些,這真不是奏對。或許楊家情報太過詳實讓他非常了解;或許他注意到那幾場大戰的生死不易;或許因為高太後竟然會改變對一個人的看法,這極其罕見;更或許楊元奇做了一個學生做的事,那原本他更好做。


    趙煦有點著惱楊元奇送蘇軾,但當看到那首詞,聽聞一些路上的事,他恨不起來。趙煦認為有自己的理由,眼前這個人也有他的理由。


    趙煦有點羨慕孟皇後,他是官家,她不過是皇後。有一個家族願意誠心實意為她打算。


    孟皇後是會護著楊家,她護著的不過是楊家不被陷害打入塵埃,在政治上她是幫不到什麽的,這才是官宦家族最看重的根本。


    孟皇後收到的迴饋呢?看似不多,楊家所做的卻是常人不敢做的事,趙靈兒的事就沒有哪家願意涉入。


    皇城司最近上報的楊家在陳留的退路。別人認為這是家族小事,每個家族都會為自己留點後路,隻是楊家做的不夠緊密,被人察覺而已。趙煦卻明白那裏有祈福觀,這更是孟皇後和趙靈兒的退路,某種時刻她們比楊家更需要。


    趙煦最初聽聞這份奏報的時候,差點想動手貶謫了這個家族。朝堂爭端太大,等他再想起時候人冷靜不少。他覺得沒必要,楊家並未涉入宮廷糾紛,哪怕楊家女人和孟嬋如此交厚,她們說得最過火的也不就是認為孟嬋該多陪他這個官家,不針對其他任何人,他們隻是給她們留條保命的路。孟嬋是皇後,趙靈兒是帝姬,她們始終是他的人。


    趙煦甚至判斷這不是一個家族聰明到能如此和皇後保持距離,這就是他們家族的處事原則和方式,從楊興武到楊元奇都是如此,還有那個陳氏。


    趙煦道:“好好的跟著孟皇後,不要四處惹事。去吧!”


    楊元奇愣神,最後趙煦這句話倒是維護他,給他一條路,有他這句話舊黨再倒黴,他似乎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楊元奇想了想最後說道:“嶺南我和蘇先生最後一場酒,喝得很醉。他非常喜歡那句李白《江湖行》:皇圖霸業轉頭空,不勝人生一場醉。官家心係天下,自然不會轉頭空,但人生一場醉卻也有幾分道理。他放下所以他很好。”


    趙煦擺手讓楊元奇走。


    趙煦有點小氣憤,他剛剛放他一馬,轉頭他來這麽一句。蘇軾放下所以他很好。那其他人呢?有些事是否放下?甚至包括他自己。


    他不會承認自己心裏有怨,長達九年,拋去前麵幾年不說,高太後該撤簾,她始終沒有,朝堂的大員也沒有提請。人記住仇往往忘記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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