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意識蒙蒙矓矓,很溫暖。是躺在床上吧,拓少鈞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此刻躺在柔軟的被窩……咦!他一怔,那陌生的氣味不像睡慣的床子。

    他連忙坐起,見上身的衣服不同了,腰間紮住繃帶,用戒備的眸瞳掃視四處。牆壁是灰色,淺藍的窗簾隨風飄揚,兩株插在花瓶的百合淡雅素潔,他認出是薩曼莎的房間。「你醒來了。」忽地她從牆後轉出,帶點茫然。

    「我怎會在這兒?」他語氣冰冷,察覺全身無力,薩曼莎淡淡的:「你昨天迴酒店途中昏倒了,我擔心把你留在鄰房會出什麽事,所以把你帶到這兒,又幫你包紮傷口和換掉上身的衣服……」

    拓少鈞略訝:「昨天?是昨天從學校返迴酒店?」

    「嗯,你昏迷一整晚了。」她挪開臉,小聲。

    沉吟片刻,他想不到自己會昏迷,而且睡在薩曼莎的床子,感覺她的氣味……我在想什麽?「那麻煩你照顧我了,昨晚你睡在哪兒?」他臉露幾分尷尬。

    「……」薩曼莎指指不遠的沙發。

    拓少鈞抖擻精神:「那昨天的事怎樣了?警方沒通緝我吧?」

    「沒有,他們跟媒體說,有暴徒襲擊聖泰倫斯中學,把學生和校務人員殺光,又用懷疑炸彈的東西摧毀校舍……他們說會全力捉拿匪徒什麽的。」她黯然垂低頭。

    拓少鈞眼眉一挑:「算了,沒通緝我就行。現在是什麽時候?」

    「早上八時。」

    「那我們去吃早餐吧,昨天我連午飯都沒吃,現在全身無力了。」

    「我叫人送早餐上來。」她恍惚走向電話,撥給酒店餐廳。

    怎搞的?她今天有點不對勁,就連自己也怪怪的……拓少鈞暗想,忽見薩曼莎拿著聽筒,朝他展現為難的表情:「侍應問你想吃什麽……」

    (她果然有古怪。)

    沒多久,早餐送來了,他們對坐桌旁,享用自己的餐點。「昨天我昏迷的時候,沒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情吧?」他切開碟上的火腿奄列,抬頭瞟向薩曼莎。

    她沒有望他,把一片麵包放入口裏:「這個……李桐花撥電話找你,好像三四次了。」

    「李桐花?她撥我的手機?」他摸摸衣袋,空的。

    薩曼莎走近一台矮桌,把桌麵的手機還給她:「嗯,我沒有接聽。」她坐迴椅子。

    「那除了這件事,還有什麽特別的事情?」

    「沒有了。」她眸光憂鬱,又吃起麵包。

    「……」很奇怪,這是他們第三次一起吃早餐,也是氣氛最差的一次,薩曼莎仿佛抗拒他似的。拓少鈞一臉疑惑,她察覺對方的視線,稍為抬頭,話音激動少許:「這個……我不知威力這樣大的,因為六千年沒用靈動兵器了,連咒語都控製不住,幸好消防員及時趕到,才沒有燒到附近的房子……」

    拓少鈞瞪住她,不禁有點怒意。

    「我……」她平日的堅定消失,目光畏縮,像尋找避難所般掃視四處,低下了頭。

    她還為滅族的事內疚吧,拓少鈞雖然不忍,發泄了幾分怒氣:「你昨天太混帳了,竟然給秦清蘭一兩句說話動搖,我們在戰鬥的!你說你們聖靈有數十萬年壽命,那你最少也活了數萬年,但昨天的表現連一個人類小孩子都及不上,那以後怎樣跟咒詛體戰鬥?」

    「……」薩曼莎半開嘴巴,呆然。

    拓少鈞越說越怒,假如沒有昏掉,他昨天就痛罵薩曼莎了:「你記住,我們昨天是僥幸而已,是秦清蘭輕敵,其實她一開始就可以吸我們的血了!還有,為什麽你到最後關頭才用靈動兵器?我記得那晚你跟馬奧打時,他也是不停用靈動兵器的,假如你一開始就用,情況或許不會那樣糟!總之你要……嗚!」他胸口忽痛,於是冷靜下來:「總之你要快些熟習靈動兵器,我不想再遇到昨天的情況了。」

    被他咇哩吧啦地罵著,薩曼莎垂首不語,眼神隻有哀傷。

    他怔住,一時間罵不出口,幹脆把臉挪開:「算了,昨天的事不提了。」

    「……」薩曼莎仍舊沉默。

    看見那樣子,拓少鈞又是不滿:「吃早餐吧!」

    過了不久,他們在難堪中吃過早餐,拓少鈞站起:「我現在找醫生看一下。那些咒詛體可能知道我受了傷,會在醫院埋伏我的,我懂得找門診醫生了。再見。」他擺擺手,徑自走出房間。

    「再見了。」薩曼莎低頭,額前的瀏海遮敝了雙眼,語帶深深的感傷。

    他迴到自己的房間,更換衣服,把一柄直尺藏於袖裏,接著乘車到一間遙遠診所。時間尚早,診所剛開始應診,拓少鈞很快就見到醫生,作幾個簡單檢查,拿些藥,滿臉不高興地走了:「真是的,果然是內傷了,還轉介我去醫院作什麽詳細檢查……」他拿著醫生的轉介信。

    「沙——」把它撕開,扔進垃圾箱,拓少鈞迴頭看那診所一眼,心想下次不能再來了。

    迴到酒店,已經是正午,他經過薩曼莎的房間,為早上的發怒有點歉意。算了,找她一起吃午飯吧,拓少鈞不覺有什麽難為情,大刺刺敲門了。「咚咚!」

    沒有迴應。

    他納悶,又「咚咚!」敲多兩下。

    仍是靜悄悄的。

    連敲數下,薩曼莎似乎不在,反正一起吃飯的機會多的是,他幹脆迴自己房間。甫開門,有張字條放在桌麵,拓少鈞撿起一看,幾個秀美的文字映入眼簾:「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麵了。對不起。」簽名是「薩曼莎」。

    「什麽?」他大吃一驚!再看那字條幾遍,薩曼莎走了!拓少鈞連忙跑到她房前,大力拍門:「快出來!不要躲起來了!快些出來呀!」他聽不到迴應,索性發動劍咒,「彭!」的把門踹開,箭步穿梭房內。沒有人,找不到衣服,那兩株百合也不見了……混帳!他奔出房間,氣急敗壞衝到酒店大堂,把排隊的人推開,跟櫃台職員號:「1207號房的人去了哪裏?快說!」

    那職員是年約二十的女子,臉帶驚慌:「這……先生,請你排隊……」

    「拍!」拓少鈞怒拍桌子,身體傾前,樣子幾乎要吃掉她似的,發出震動大堂的怒哮:「我問1207號房的人去了哪裏呀!你聽不懂嗎?智障!」

    「……」女職員嚇得臉如土色,連忙查一下電腦,結結巴巴地道:「1……1207號房的客人今早退房了!」

    「退房?她幹嗎退房?去了哪兒?」拓少鈞幾乎抽住他的衣領。

    「我不……我不知道……」她怕得想躲。

    冷靜些,現在發怒也沒用呀!拓少鈞強壓怒火,現在最緊要找迴薩曼莎,不然遇到秦清蘭那類咒詛體就糟糕了!那時酒店的大堂經理步來,他三十多歲,堆起老練的笑臉:「先生,請問有什麽可以幫到你?」兩個警衛遠遠瞪住拓少鈞。

    他掩不住冷峻的眼神:「給我查查……1206號房可以住到什麽時候。」

    「呀?」經理皺起眉梢。

    「給我查查1206號房可以住到什麽時候呀!我是那兒的住客!」他提高聲線,又掏出自己房間的匙牌。各人略怔,經理示意女職員查查電腦,她微顫道:「是2009年7月20日……」

    兩年!薩曼莎讓他住在酒店兩年,但自己逃跑了。拓少鈞怒不可竭,一句「臭婆娘!」把經理推開,失控般衝出去。

    沒有,沒有,這兒都沒有!他慌張尋找,穿越繁華的市街,跑進無人小巷,在購物商場亂衝亂撞,哪裏都沒薩曼莎蹤影。太過份了!她昨天幾乎害死我呀,現在又像老鼠般躲起來,我早上……我早上故意不提滅族的事了,難道還不夠體諒她嗎?那個智障……嗚!胸口隱隱作痛,他連忙放慢步履,平伏激動的心,在公園的長椅坐下來。

    慢慢平順唿吸,胸間的痛楚消減,他整個人靠於椅背,抬頭望向天空。途人稀少,四周是青蒽的草木,遠空蔚藍,空氣既清新又溫暖。拓少鈞的怒意退了很多,坐在椅子不動一下。是不想動吧,現在的他很累了,甚至昏昏欲睡,「吱吱!」兩隻鳥兒飛過他的眼前。

    很寧靜。

    或許,我再見不到薩曼莎。

    不經意的,他展現落寞的神情。

    我們認識了多久?大約一星期吧,那根本不算朋友,隻是兩人因為咒詛體的事拉在一起而已。對嘛,她對我沒什麽責任,我對她也是,假如薩曼莎真的想走,我根本沒資格責備她。拓少鈞把視線從天空挪開,頹喪低下頭。

    很想責備她。

    未知的世界,她讓我經曆生生死死,馬奧的戰鬥也罷,昨天是在生死邊緣徘徊的,假如沒有她,我早就變成咒詛體了。那不是夢,是現實,司馬朗真的死了,學校真的焚燒起來,我和薩曼莎的一切不是夢。她雖然正經八八,禮貌得令人煩厭,但玩魔術扣時的微笑很可愛很動人……我想再看見那微笑。

    不想她走,她為什麽要走?

    是的,到底為了什麽?滅族真是如此重要嗎?就算她殺掉我的族人,我也沒有仇恨,沒有憐憫,六千年早就超越人類的感情了,但她還是要走,一聲不響的,就是為了六千年前的事!我理解不了,我理解不了……不,是我根本沒試過理解吧。

    啊,就是這樣,一直以來我當薩曼莎是什麽?有危險就要她保護我,沒危險就不聞不問。薩曼莎很熱愛生命,滅族一定是難以磨滅的陰影,我連安慰都沒有,甚至不想提,然後就當成很體諒她了。假如我跟她說「雖然我是瓦魯族,但沒有責怪過你」那她一定好過很多,為什麽連這句話都說不出口?「拓少鈞你這個智障。」他小聲罵道。

    「咦?你在跟什麽人說話?」傳來李桐花的話音。

    他一驚,差點叫了出來,抬頭報向她。李桐花身穿粉紅色裙子,純白外套,一副疑惑的樣子:「嗯嗯,拓少鈞你有古怪啊,連我走到臉前都不知道了。」

    他強綻一絲笑容:「沒什麽,我在想事情而已。你怎會在這兒?」

    「我沒事做,來公園逛逛嘛。」李桐花仍舊不解,坐在他的旁邊:「還有呀,我昨天撥過很多次電話給你,你幹嗎不迴複?你知道我們學校出了大事情嗎?」

    被這一說,他才想起李桐花的電話:「你是說有暴徒襲擊學校?」

    「就是這件事呀!我昨天就是想告訴你……」她扁著嘴巴。

    拓少鈞臉露幾分沮喪,斜瞥地麵:「對不起……我昨天出街,沒把電話帶在身上。」

    她愕愕,把話音放輕一點:「你有心事嗎?剛才好像想東西想得很辛苦,整個人也神不守舍的……呀!我會不會阻著你?」她慌然站起來,好像幹了失禮的事。

    「不會!」一個情急,拓少鈞握住她的手。

    「呀!」她輕聲訝叫。

    他的反應很大,拓少鈞連忙鬆開手,展現歉疚的神情:「陪一下我……求求你。」他不想孤獨,不想一個人,現在很想有人陪伴自己,縱然知道李桐花幫不了什麽。

    李桐花坐迴下來,把臉靠近些,是擔憂之情:「到底發生什麽事?」

    「……」他沉默不語。

    「難道就是學校的?」她語帶半點傷悲。

    很無奈,他點一下頭。

    「昨天的事很可怕啊,死了四十多人,又不知停課到什麽時候……雖然我不認識死者,心裏也很不舒服的。」她苦澀垂首,把手放在膝蓋,十隻玉指互相磨擦著。

    「停課?」無力的話語。

    李桐花也無力的:「嗯,昨天新聞報導說了,今天報紙也有說。」

    拓少鈞垂低頭。

    忽地,李桐花想起什麽:「啊,你昨天也要迴學校拿《輕鬆物理》,幸好沒遇到那些暴徒呀!不過現在……我想閱讀報告也不用交了。」她沮氣的目光投迴膝蓋。

    他原本把那書藏在風衣,薩曼莎替他換衣服時,不知丟到什麽地方了。拓少鈞想起《牧童與狼》,想起司馬朗,想起他臨終的遺言:「這個……昨天我跟司馬朗談過,我們決定和解了。」話音很輕,仿佛自言自語。

    「什麽?」李桐花很驚訝。

    他感觸抬起頭:「昨天……黃昏的時候,司馬朗跟我道歉了,想我原諒他,但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我這個人太自我中心了,根本沒想過理解他,隻是覺得他很沒用很沒用……其實司馬朗是了不起的人。」

    驀地,李桐花的眸眶濕潤了。

    拓少鈞默默看著她。

    揉弄發熱的雙眼,是激動和感謝,李桐花展現嗚咽的笑容:「嗚……那太好了。」

    這是今天,拓少鈞找到的第一份溫暖。

    ……

    時間是下午四時。

    他和李桐花分開了,走在無人的小徑。

    一片寂靜,路旁是綠草漫生的山坡,拓少鈞不知為什麽來到這兒,隻是一邊走一邊想不同的事。沒責怪薩曼莎,也不打算找迴她,一切隨她的意願吧,拓少鈞甚至想離開遠沙市,因為昨天的戰鬥打破安逸的夢。想逃,舍不得李桐花,兩股思緒在腦間糾纏。

    不想成為咒詛體,自我頻臨撕裂的痛苦,或許比身體斷開還是強烈吧,是的,司馬朗就是如此。拓少鈞停下來,迴想昨日,司馬朗痛苦纏住秦清蘭,在臨死請求自己的諒解。沒請求父母,沒請求好朋友阿虎,而是請求拓少鈞……他是沒臉目得到其他人的原諒吧。

    我絕對不要當咒詛體。

    「呀!」傳來訝叫,拓少鈞怔住一下,見兩人從前麵的死路轉出。他們是二十多歲的男子,身穿便服,嘴巴和上半身盡是血汙,剛才的訝叫就是其中一個發出來。拓少鈞冷瞟他們,直尺從衣袖滑出。

    「……」他們咬咬牙,馬上作起架勢,渾身微微顫抖。

    是咒詛體,還有點怕我,想不到在這裏遇到他們。拓少鈞沒心情戰鬥,或許幹什麽都沒意義了,於是讓出一條通道,淡然:「快走吧,隻要不襲擊我,我不會跟你們交手的。」

    他們交換驚詫的眼光,瞥瞥拓少鈞,連忙朝通道跑過去,很快跟他擦身而過了。兩人的動作跟普通人差不多。

    「……」他轉身,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

    (拓少鈞,請你原諒我。)

    驀地,那遺言泛現腦海,拓少鈞想起司馬朗、薩曼莎,還有李桐花的淚光。「停下來。」他漠然道,兩人霎地嚇了一驚,真的停步了。是知道自己太弱吧,就算想逃也逃不了,唯有乖乖聽拓少鈞的話。

    他眼神帶點迷惘:「你們當了咒詛體多久?殺過什麽人?」

    當場傻住,兩人不安對望一眼,其中一個戰戰兢兢:「我……我們當了咒詛體三天,都是……都是找些家人和朋友下手……你為什麽這樣問?」他額頭微冒汗水。

    「為什麽要殺家人和朋友?」拓少鈞更加迷惘。

    很慌張,這次是另一人開口:「他們……他們不會防備……」

    沉吟片刻,拓少鈞的迷惘化作哀傷:「原來如此,你想你們一定很痛苦吧,自我頻臨撕裂是怎樣的?殺死家人和朋友的罪疚感又是如何?」司馬朗,司馬朗,他腦海隻剩下司馬朗。

    「你想說什麽?」他們又作起架式。

    拓少鈞臉色黯然:「我開始明白了,薩曼莎說你們是可憐的生物,明明自己知道幹著什麽,卻無法阻止,隻能累積痛苦和內疚……我唯有幫你們解脫吧。」他拿著尺子,緩慢踏前。

    「可惡!」其中一人作起架式,另一個拔足逃走。

    「咻——」風般快身,拓少鈞剎那追上那逃跑的咒詛體,一尺斬下他的頭顱。

    另一人愕住,一陣旋風忽然環身刮起,把他割得遍體血汙,也倒下了。

    「風?難道是……」拓少鈞萬分驚訝。山坡上,薩曼莎遠遠看著他,是滄桑的眼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原罪之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莫 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莫 氏並收藏原罪之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