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突然一亮,這一點光亮越來越大,變得刺眼,顏淡「咕咚」一聲摔在地上,半晌都爬不起來,她吃力地抬頭向上看,隻見五步之外的地方有一扇木門,門口擺著一把掃帚,周圍是灰磚牆,像是一條狹窄胡同。


    這裏是凡間了,隻是不知道她在凡間第一個瞧見的是不是好心人?


    她正這樣想著,隻聽「吱呀」一聲,那扇木門開了,前麵一人的個子也不比她高了多少,後麵的那人則高了前後那人整整一個頭。兩人穿著很是沉重、色彩繁雜的衣裳,袖子幾乎要拖到地上,粉白的臉,豔紅的唇,眼眶漆黑,腮是淡紅色的。


    顏淡正艱難地抬起頭,一瞧見這兩人頓時僵住了,她一直以為凡人該是和她長得差不多吧?怎麽會……怎麽會長成這個樣子?


    四目相對,片刻沉寂之後,那個矮個子的粉麵人當先跳將起來,中氣甚足地喊道:「妖怪啊,有妖怪呀……」


    顏淡怒了,她現在這個模樣不就是狼狽了些,衣裳髒了些嘛,哪點像妖怪了?這兩個凡人……好吧,姑且算他們是凡人,臉塗得像白牆,腮刷得像猴子屁股,這種妝容居然還敢說她是妖怪,真是豈有此理。


    那個矮個子的喊了兩嗓子,嗓音掉得又高又尖,磕磕碰碰地往小門裏擠,一路高喊:「妖怪啊,一隻妖怪全身冒綠水從天而降啦……」


    顏淡顫巍巍地往前爬了一步,伸出一隻手來,隻見那個愣在原地的高個子突然往後退開一大步,「砰」的一聲撞在牆上,抖手抖腳地捏著牆邊的掃帚,顫聲道:「你是……你是何方妖孽,敢來此……作祟?」


    顏淡怒目而視,為什麽這些凡人一門心思認定她是妖孽,而不是落在此地的仙子?雖然現在已經不是了,但好歹好幾百年前她都是仙子來著。


    忽聽幾步沉重的腳步聲傳來,顏淡的眼都直了,隻見一個塗了一臉黑紅相間油彩的雄壯大漢手擎青龍大砍刀,衝著她大喝一聲:「何方妖孽竟敢來此?」


    顏淡卯足力氣,大聲喊道:「我不是妖怪!」


    「當」的一聲,那柄青龍大砍刀支在地上,塵土飛濺,可見這是一把貨真價實的大刀,不是那種用來裝樣子可其實裏麵是空心的那種,若是被這把大刀砍在身上……顏淡嘴角一陣抽搐,這後果是她想也不敢想的。


    壯漢身後慢慢探出一張粉白的臉,正是之前嚇得跳走的矮個子,「你……真不是妖怪?」


    「別聽她胡說!妖怪都會說自己不是妖怪!」那個個子高的正貼在牆上抖成一團。


    顏淡趴在地上,心裏苦楚難言,忽然覺得臉上被拂過布帛輕柔的觸感,抬眼看去,隻見那壯漢扯著個子高些的人的長袖,將她的臉擦了擦,豪爽地笑道:「你大概是逃家出來的小姑娘吧,弄得這一身髒。」


    顏淡感激地點點頭。


    這一聲「小姑娘」當真叫得她受用無比,想當初她年紀還小的時候,總想著長大些才不會被人瞧不起,等到現在年紀長了,卻想裝得嫩一點。


    「這衣裳弄髒了,班主還不罵死我……」高個子的那人哭喪著臉。


    「放心,等班主瞧見這小姑娘就想不起來要罵你了。」壯漢嗬嗬一笑。


    「不過她現在開始學功夫還是晚了點,不比我們從小練的好。」


    「那有什麽關係?現在老爺們就喜歡這個調調,白淨細嫩、水靈靈的就好……」


    顏淡不由想,這些人究竟是幹什麽的?是人口販子,還是青樓楚館裏管事的?


    事實證明,她同孜孜在念的人口販子和青樓裏的老鴇沒有緣分。


    她從鬼門出來,恰好摔在桐城一家戲班子的門外。桐城在北方,再往北去便是荒蕪大漠,大漠裏鮮少有人煙,隻有大片山巒。那片山川名鋣闌,主峰極高,終年白雪覆蓋,她若是運氣不好些摔在那裏,真的隻有凍死、餓死的分了。


    此時天下三分,桐城正是在南楚的疆域;南楚的都城是南都,據閔琉說起南都時那頗為向往的模樣,想來南都是個風光繁華的好地方。


    閔琉就是那日見了她嚇得跳走的矮個子,她把臉上的油彩洗去的時候,顏淡仔仔細細看了好一會兒,這小姑娘容貌生得很好,尤其是一雙眼和琉璃似的,光彩流溢。


    顏淡還不太能欣賞凡間這琅台梨園的妝容,覺得真是糟蹋了閔琉的秀美容貌。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顏淡在戲班足足養了兩三個月,才能下地走幾步。在她養傷的時候,班主騰出地方來讓她住下,睡的是硬木板的通鋪,上麵墊塊布就睡人了,讓她本來兩個月能好的傷硬是拖到第三個月。


    除此之外,一日三餐從來不少,有時戲班子登台演出,得了富老爺的獎賞還會分她一些時鮮水果和蜜餞零食,顏淡很是感激。


    待到她能下地走動的時候,戲班的班主便提著算盤同她清算她已經欠下多少銀錢,而這些銀錢放在錢莊裏又會生出多少銀錢,問她是打算寫信給家人讓他們來接她好,還是留在戲班子裏打雜還錢好。


    顏淡一貧如洗,身無長物,又無家人,隻得選了後者。


    班主很是滿意,拍了拍手叫道:「涵景,你過來。」隻見一道身段美妙的人影婷婷嫋嫋走了進來,低聲道:「班主,不知你叫我有什麽事?」


    顏淡大失所望,初時聽見那名字再看見那身段和走路姿態,她還以為是怎樣傾城的美人,待走到近處才發覺居然是個男人。她不由想,這凡間真是個奇妙的地方啊,從前在天庭時候她時常嫌棄白練靈君太花俏不像個男人,如今方知,白練靈君同這位比起來絕對是男人中的男人。


    她正想著心事,冷不防被那個叫涵景的擰了好幾下臉,還沒來得及憤怒,對方麵無表情地說:「皮膚還算過得去,上妝不難。」


    顏淡籲了一口氣,敢情他不是在調戲她老人家。


    班主更是滿意,點點頭道:「你給她唱一句簡單的,先來聽聽音色。」


    涵景麵無表情地轉向顏淡,「我唱一句臨江仙裏的唱詞,你跟著我唱一遍。」他不待顏淡答應,逕自輕輕一揚衣袖,水眸微微垂下,腰肢輕擺,嘴角微微帶起一絲笑,好似滿園春色中的一點殷紅,「最撩人是經年春色一點,煙波江裏是碧玉一泓,斷亙畫梁芍藥兒淺,絲絲柳葉輕垂心似牽嗬……」他衣袖輕舞,緩緩彎下腰去,輕挽長袖,雖然曲子已盡,餘音嫋嫋。


    顏淡目瞪口呆,她實在……實在是不怎麽能欣賞男人的柔弱風姿,這幾句唱得頗為幽怨哀愁的詞聽著身子就禁不住直打寒顫。班主咳嗽一聲,道:「怎麽,你剛才沒仔細聽嗎?涵景,你再唱一遍。」


    顏淡忙不迭地阻攔:「不不不,我聽到了,這位,咳,大哥唱得很好就聽得入了神。」她一句話還未說完,就見涵景瞪了她一眼,頓時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唱,咳咳……那個,斷亙畫梁芍藥兒淺,絲絲柳葉輕垂心似牽……」


    隻聽班主歎了口氣,「算了,這個資質能念幾句說詞就很好了。」顏淡自覺除了聲音有點抖,還算不錯,卻不想班主覺得她沒資質,不由問:「那我以後,該做什麽?」


    「看你也像是好人家裏出來的,認字嗎?」


    顏淡甚是驕傲地說:「當然認字了。」她雖不敢誇口這世間的每個字都認得,但平日常用的絕不會有她不認的。


    班主點點頭,「那就幫著寫些聯子,順道把帳本給理明白了,戲台子底下端水送茶也少不了要跑個腿。」


    目送班主和涵景離去,顏淡摸摸臉頰,很是不解,「我唱得就這麽難聽嗎?」


    「不是難聽,而是……」閔琉從門口探進頭來,眼中流光溢彩,笑嘻嘻地說:「非常非常的難聽。」


    「……」顏淡大受打擊。


    「噯,不是我說你啊,也虧得你唱得這麽難聽,花涵景那人可陰了,你要是比他好,他肯定會欺負你的。」閔琉走過來,拉了拉她的衣袖,繞著她轉了一圈,「要是你長得再高一些,再豐滿一點,那就是美人啦。」


    顏淡很鬱結,她都這把年紀了,該長的都長齊了,想再改進幾分隻怕也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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