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貞還不知道皇帝要擴大打擊,他自認為在太子到來之前迅速阻止鬧劇發生,已經盡職盡責。


    ……讓張居正說他沒能力!


    說起來鬱悶,王世貞給張居正的父母送禮,是為了討好張居正。萬萬沒想到,張居正對他的評價並不高。


    現在張居正位高權重,王世貞隻好先忍著。將來有機會,寫文章好好罵迴去。


    王世貞到太子下榻的蘇州園林請見。


    據說太子對此處園林很滿意,昨天足足逛了一日,說是京中皇家園林都沒那麽精巧絕倫。


    田義領著王世貞往裏走,笑道:“殿下興致好,在跟幾位東宮的老師吟詩作畫,聽說王巡撫來了,連忙說請您進去。”


    “殿下高興就好。”王世貞真誠地說。


    這位太子殿下是很難討好的。


    當初在山東蓬萊時,朱翊鈞還是一個話都說不完整的奶娃娃,王世貞想討好都費盡心思。


    這處園林是典型的蘇州格局,沿著湖一路朱欄長亭銜接,欄邊有長板,可隨時坐下休息。


    王世貞邐迤而進,走到正院,聽到悠揚婉轉的琴聲……


    “是沈大人在撫琴。”田義笑著說。


    王世貞有些詫異,沈鯉高大嚴肅,一臉大胡子,琴聲竟然悠揚婉轉。


    他走進去,琴聲剛好停下,一片掌聲響起。


    “王大人來了!”太子笑道,“快請入座,不必多禮。我們方才還說,文會詩會這種事,少了王大人這樣的雅士,多少有些遺憾。”


    ……原話是“少了蘭陵笑笑生,多少有些遺憾”。


    王世貞恭敬地說:“殿下過獎。”


    再次見到朱翊鈞,王世貞恍然了悟一個道理:與其拜張居正的碼頭,不如直接拜太子的碼頭!


    就說當年給老父親翻案的事,走了那麽多人的門路都不成事,最後還是靠送貓攀上裕王府!


    “我沒有過獎,眾人都知道,王大人是文壇名人。”朱翊鈞笑道,“恰好我有一個疑惑,想請你解惑。”


    “殿下請講。”


    “一根柴爛燒豬頭肉的秘訣是什麽?或者,你會不會做炸釀螃蟹,酸甜鳳尾蝦?”


    朱翊鈞話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王世貞。


    王世貞覺得這些人的目光別有深意,但是……“這些菜,我確實會。殿下若想吃,我吩咐人去做。”


    朱翊鈞對陸繹眨眨眼:看吧!你猜錯了!王世貞才是蘭陵笑笑生。


    陸繹看向王世貞:真的是你!


    “咳咳……這些菜,一路來我都嚐過。若是不麻煩,你就安排人做,若是麻煩就算了。”朱翊鈞一本正經地說。


    王世貞點點頭:“不麻煩。”


    ……不就是想知道蘭陵笑笑生是誰嗎?我沒說我是,也沒說我不是。


    時隔多年,他還是第一次距離太子這麽近,說著這些閑話,覺得太子和普通的少年沒什麽兩樣,都是充滿好奇心。


    朱翊鈞覺得王世貞不卑不亢,很有名士風度。


    “蘇州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你處理得很妥當。”朱翊鈞說著,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王世貞:“王大人比之前似乎瘦了些,想必是這些日子辛苦。你向來身體不好,該多保重才是。”


    王世貞瞬間精神緊繃,太子是關心他?


    強調他身體不好,有沒有其他意思?


    “多謝殿下關心,我並沒有覺得辛苦。隻是最近天氣熱,胃口有些不好。”王世貞謹慎解釋。


    朱翊鈞笑道:“那就好……我這一路走來,聽了一些閑話。有些人議論錢糧、商稅,批評朝政;有些說家計艱難,還聽到潑婦罵街的……我以為你跟我一樣,因此感到不耐煩。”


    王世貞:“……”


    我錯了,太子不是普通的少年。


    他是眼前這群人精教出來的小怪物。而那邊畫畫的晏文瑄,就是人精中的人精。


    晏珣似乎感受到王世貞的目光,放下手中的筆,友好地說:“剛剛正畫到關鍵處不好停筆,多有怠慢。昨日在一群人中見到王大人沒能仔細看,聽殿下一說,我也覺得王大人憔悴了。”


    王世貞幽幽歎道:“晏大人好事將近,風采更勝往昔。說起來你是蘇州女婿,跟本地鄉紳都是自己人。為首鬧事的人已經拿下,該怎麽處置,也請你給個建議。”


    “王大人已經給朝廷上奏本,當然是聽朝廷的處置。”晏珣從容淡定。


    ……怎麽處置?


    這就要看皇帝想不想改變。


    另一個時空,明朝時蘇州人葛成鼓動民眾衝擊稅務衙門,殺死稅吏多人,最後的結果是坐了十三年的監獄後被釋放;


    同樣是抗稅,順治十八年,因追繳欠稅激起蘇州士人的憤怒。以名士金聖歎為首的士子,按照慣例搞了一出哭廟……


    結果,大清朝廷逮捕金聖歎等七人,以“搖動人心倡亂,殊於國法”的罪名處以斬首!


    一代名士金聖歎怎麽也想不到,哭一嗓子就會掉腦袋。


    時代變了。


    王世貞畢竟是蘇州人,並不想往死裏得罪鄉親。按他的意思,將為首的幾個關一關,嚇唬一下就算了。


    但是見到晏珣的笑容,他心裏忽然七上八下的,皇帝會不會從嚴處置?


    就算皇帝寬厚,張居正逮到機會,肯定會從嚴處置。


    這件事……搞不好自己要背大鍋啊!


    沈鯉在一旁說:“王大人不必憂心,陛下明察秋毫,必定不枉不縱。這些人在太子南巡時鬧事,分明不把殿下放在眼裏,該給他們一個教訓。”


    “沈大人言之有理。”王世貞歎道,“我唯有盡力安撫百姓而已。然而江南稅賦重地,還是穩定為重,諸位說是不是?”


    “罰幾個不懷好意的人,就會不安定嗎?”朱翊鈞淡淡地說,“是朝廷太寬厚了,才助長某些人的刁鑽之氣。”


    太子這麽說,王世貞隻好沉默。


    事非經過不知難。


    上頭給壓力,下方給抗力,夾在中間的人就是左右為難。


    此時此刻,他充分體會到海瑞當初的艱難。


    曾經他還噴海瑞不會做事,現在看來,他也好不到哪裏去。


    朱翊鈞站起來,恢複了笑容:“我看看晏老師的畫……是人物?老師的人物畫是一絕。”


    其他人齊齊鬆了一口氣,湊過來看晏珣的畫。


    王世貞後背已經滿是冷汗,湊到晏珣身邊,小聲說:“你常在殿下身邊,其實很辛苦吧?”


    晏珣:“……還好。”


    王世貞同情地看著晏珣……你不要強撐,我已經感受到了!伴君如伴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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