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朝熙寧年間黃河的河道南移,黃淮交匯於清江而湧入運河,致使運河泥沙沉積、汛期堤壩崩塌。因此治河、通漕運,得從黃河下手,這是老生常談。”


    潘季馴談到治河,黝黑的臉泛著光芒,神采照人。


    這是一種信念的光芒。


    “嘉靖四十四年,黃河在沛縣飛雲橋決堤,注入昭陽湖,漕運的河道淤塞一百多裏;嘉靖四十五年,黃河在馬家橋決堤;隆慶四年,黃河在睢寧決堤……


    朱尚書的治河理念開鑿新河,我的理念是束水治沙。雖然我被彈劾罷官,仍然堅持己見。”


    ……治河是倒黴差事,就連朱衡都好幾次被彈劾,險些被罷官。


    朱翊鈞端正坐著,嚴肅地說:“我不懂治河,但晏老師認同你的理念,我想一定是有道理的。”


    晏珣在一旁附和:“過去治河信奉大禹治水之法,著重清理河沙,可是黃河攜帶的河沙哪裏清得幹淨?耗費千萬民力清理一次,汛期一到又前功盡棄。我想來想去,靠河水本身的衝擊力將泥沙帶走,是可行的。”


    ……不是他“想來想去”,而是潘季馴“束水治沙”的理念,另一時空的康熙帝非常推崇、重新啟動,取得了實際成效。


    經過實踐檢驗的才是真理。


    朱翊鈞感慨:“元朝治河直到亡國,大明若能夠治好這條河,也算對得起沿岸的萬千百姓。”


    他站起來,鄭重給潘季馴倒一杯茶,老氣橫秋地歎息:“在我看來,最難得的不是把文章做得花團錦繡之才,而是潘大人這樣一心做實事的。”


    潘季馴恭敬地接過茶,感動得眼眶都紅了。


    太子的認可,不枉他一路千山萬水跋涉。


    潘季馴拿出一幅隨身帶的河圖,手指在圖上比劃:“我認為治河以治黃河為本,治漕運為標,可分為兩步走……”


    既然太子有決心治河,老潘就不客氣了!


    一開口就是百年大計!


    “第一步,將黃河現有決口全部堵塞,從東向西推進,使黃河恢複舊道。需要大修的工程有五項:一,疏浚清江浦到雲梯關到海口河道;二,挑浚高家堰到清口的淤泥,在高家堰修築堅固堤壩……”


    沿著黃河走了三個省製定的治河攻略,終於可以提出來。


    潘季馴滔滔不絕地說著,抬頭看了朱翊鈞一眼。


    小小年紀的太子半懂不懂,但絲毫沒有不耐煩的神色。


    “第二步,在河南考城、儀封,開挖一條中河,從駱馬湖經宿遷、桃園至清河……”潘季馴將要動工的工程一一指出。


    他日夜謀劃,早已爛熟於胸。


    治河,成了他的畢生信仰。


    潘季馴將計劃一步步說完,目光灼灼地看著朱翊鈞。


    此時此刻,他完全忘記了朱翊鈞的年紀。


    朱翊鈞聽完,看向晏珣:“晏老師覺得呢?”


    ……你等等,我先問問老師啊!


    晏珣說:“我認為可行。我也不精通水利,又沒有親自沿著黃河走遍三省,不知具體情況。但潘大人提到第一步工程完工,能使漕運不受黃河水患之害,這是很值得嚐試的……”


    他轉頭問:“潘大人,這項工程需要多久?”


    “十年。”


    “需要多少錢?”


    “每年百萬兩。”


    “噗!”朱翊鈞一口茶噴出來,倒抽一口冷氣,歎道:“潘大人對朝廷的收支,應該是知情的。現在九邊軍鎮的軍費支出,依舊占財政支出的大頭,且不可減少。”


    九邊軍費,不僅僅是養兵練兵的費用,還有修長城的巨額支出!


    潘季馴當然知道朝廷對每一項支出都很謹慎,他也經曆過發不出俸祿的嘉靖末年。


    “但是不搞治河工程,黃河幾乎年年決堤,造成的損失無法估量。且每一次決堤,為了盡快恢複漕運,都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疏通。”潘季馴說。


    至於九邊軍費的問題,潘季馴不予置評。


    特別是戚繼光修長城的工程,朝野爭議重重。


    有人認為就算把長城修到遼澤也抵擋不住外敵入侵,消耗巨大的人力財力修長城是白費力氣。


    但……就像治河一樣,不懂行的人沒資格評價。


    見朱翊鈞愁眉苦臉,晏珣說:“治河工程費用的事情,我們可以好好想辦法。實在沒有辦法,唯有去搶。實不相瞞,我在等倭國戰事的捷報。”


    沒辦法,隻好苦一苦倭奴。


    潘季馴:“……也不是不行。”


    浙江人沒有不討厭倭寇的,搶倭寇是替天行道。


    朱翊鈞聽到錢的事情有著落,不禁鬆了一口氣。倭國的金山銀山,是確確實實存在的。


    “我這一次去鬆江府,就是主持大海船下海。”朱翊鈞笑道,“也許我們還能去更遠的地方貿易。”


    和錢財相比,潘季馴這樣的人才更難得。


    潘季馴若不是被罷官,這套治河攻略可以直接送交朝廷,不用特意在此偶遇太子。


    但若是送交朝廷,說不定還沒有直接跟太子麵談的效果好。


    在潘季馴看來,太子年紀雖小,魄力卻比朝中諸公都大。


    他還要再稟報……隻見田義走進來,躬身笑道:“到飯點了,請殿下用飯。”


    朱翊鈞特意要求各地不許大擺接待宴席,都是跟身邊的人擺小桌吃飯。


    “潘大人一起用飯吧?我們吃完再談。”朱翊鈞笑著說。


    “謝殿下。”潘季馴站起。


    晏珣跟潘季馴並排走在太子身後不遠,小聲說:“你是有備而來啊!一開口就是十年工程百年大計,一年就要百萬兩!閣老們若是知道,都得頭頂冒煙。”


    潘季馴笑著說:“機會難得嘛!”


    說起來,他一開始跟晏鶴年平輩論交,後來又跟晏珣平輩論交,輩分多少有些混亂。


    沒辦法,晏珣老氣橫秋的,潘季馴一聲“賢侄”實在喊不出,隻好喊“小晏老弟”。


    “你的書房建好沒有?”晏珣又問。


    “還沒呢,這不是忙著看河嗎?我很喜歡你的圖紙,你是一個懂建築營造的。”潘季馴提起另一件事,“我昨日聽說,你給李贄一百兩,讓他去接妻女?”


    “老兄消息靈通,我聽李贄說他嶽母哭瞎眼,不禁想起和父親相依為命的往事。我想父母之愛子,都是一樣的心。希望他收到錢能送妻子迴去跟嶽母相見。”


    其實在晏珣看來,像李贄嶽母這種情況,跟著獨女和女婿生活都是應當的。


    比如《紅樓夢》中劉姥姥,不也跟著女兒女婿生活?


    但這是別人家事,他不好多說。


    “你還是這樣熱心腸。”潘季馴笑道,“我見過李贄,他這個人……不好評價。就算收了你的錢,也不會感激你。”


    “我不需要他感激,日行一善罷了。”晏珣淡然。


    潘季馴拍拍晏珣的肩膀。


    心中有正氣、不計較得失,這就是他喜歡和敬佩晏家父子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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