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家的小花園中,晏珣對著簡略的東海地圖侃侃而談,底下是一雙雙興奮的眼睛。


    被別人打上門是憋屈的,打上別人門口是暗爽的。


    雖不符合君子之道,卻是人之常情。


    “後來呢?後來呢?”朱翊鈞握著拳頭,目光灼灼地問。


    “後來……你不是在奏本中看到了嗎?”晏珣笑著說。


    山東巡撫的奏本,有戚繼明和汪德淵派快船迴送的消息,上麵一本正經地說:


    耽羅島膽敢窩藏海盜,大明水師留在島上搜尋,派快船迴朝報訊,應對朝鮮方麵的質疑。


    耽羅島的地形,就像平底鍋上的荷包蛋,隻有濟州港一個天然優良深水港。島上的人迴漢城報信,必須通過這個港,我軍容易封鎖消息。


    但大明辦事,為什麽要偷偷摸摸?


    就讓朝鮮知道好了!


    他們派使者來質疑,正好討論過去二百年拖欠馬匹的問題。


    “那汪德淵他們就暫時駐紮島上?軍需的問題呢?”聽眾晏秋生問。


    奏本上沒提這個問題啊!


    要知道,大明最初是有在大灣島駐兵的,後來撤兵是因為軍需運送消耗巨大,朝廷覺得不值當。


    晏珣說:“耽羅島不僅是海貿中轉點,氣候還溫暖濕潤,適合農業生產。島上產柑橘,漢拿山蜂蜜,還有漁業,水產中各種鯛魚可稱一絕,小汪的信中都有細說。”


    所以……


    軍需當然是就地取材啊!不然你以為朝鮮水師在那裏吃什麽?


    我的傻大侄子!


    其他小夥伴也一臉看憨憨的表情看向晏秋生。


    這種事情好說不好聽,你就不要問嘛!


    晏珣還是解釋一下:“戚將軍的軍隊以紀律嚴明著稱,打仗不犯百姓秋毫。但其他軍隊並不是這樣的,‘匪過如梳,兵過如蓖’,你們應該聽過。”


    前些年,朝廷官員陳謹迴老家福建守孝遭遇亂兵襲擊,若非學生汪德淵帶著護衛家丁在場,恐怕就要糟糕。


    “兵匪的問題,對內是要整頓的。但是在外作戰,有時候適當保留一些匪氣,可以鼓舞士兵的士氣。最現實的,我們不能一直從內地輸送軍需。”


    晏珣主要是說給朱翊鈞聽的。


    太子殿下身邊的老師,都是讀聖賢書長大的翰林。


    大明不需要一個武宗,也不需要一個迂腐的道德典範皇帝。


    好在朱翊鈞看起來沒這個問題。


    他高高興興地說:“就是應該這樣!大唐為何能開疆拓土?就是初唐每一次對外作戰,都有巨大的收獲。”


    牲畜、人口(奴隸),源源不斷地運往長安。


    大唐其實是反向打劫遊牧民族啊!


    “我真羨慕汪德淵啊!”朱翊鈞感歎。


    他想南巡到上海看一看,還得挖空心思尋找時機,汪德淵居然跑到耽羅島耀武揚威!


    想一想珣珣跟自己一樣,也沒有出過外海,朱翊鈞更覺得可惜。


    要帶珣珣去看星辰大海!


    “汪德淵很狡猾,奏本寫得簡略,卻附帶一份長長的密信。是為了避免朝野對此事過多爭議,悶聲幹大事。”晏珣說。


    就像胡宗憲在倭國一樣,送迴來的奏本都是冠冕堂皇又簡略,私底下卻送迴一船船白銀。


    有道德君子想噴也無從噴起。


    你說我打劫?朝鮮是不征之國?


    你有證據嗎?


    我可以對太祖發誓,我沒有欺壓鄰邦,隻是正常行使宗主國的權力。


    “正式駐兵耽羅島,算不算海外擴張的一個標誌呢?”朱翊鈞忽然感到激動。


    一盞燈在黃海、東海、日本海交接的地方亮起。


    未來,還會有更多的燈,陸續點亮。


    “是一個開始,但不會是結束。”晏珣期許看著眼前這群高高低低的小土豆,“未來是我們的,更是你們的。”


    “馮保在崇明造船廠建遠洋大船,上奏本請朝廷給大主艦賜名。”晏珣笑著說,“你們討論一下,說不定皇上采納你們的建議。


    小孩子們頓時轟然,湊在一起要給主艦起名。


    這是一個足以載入青史的名字!


    趁他們討論,晏珣在一旁喝水休息……


    說書也是一件辛苦的事,難怪說書人老山時常生活所迫,寧可去江湖賣藝。


    剛歇了一會兒,朱翊鈞又湊過來,“馮保說,他跟西洋船工溝通時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


    西洋人對他們的“全帆裝”船引以為傲,和中式帆相比,西洋帆具有無與倫比的速度優勢。


    中式帆受限於蓬帆本身的重量,造遠洋大型戰艦會出現小馬拉大車的困境。


    “通過溝通發現,紅毛番引以為傲的‘全帆裝’,是在宣德年間突然出現在西方的。而根據南京寶船廠的記載,鄭和寶船的前桅和主桅都是蓬帆……總之,寶船的蓬帆換成橫帆,就跟西洋全帆船一模一樣。”


    朱翊鈞的語氣沉重:“而再往前查資料,這種全帆船,唐宋時期就有了。”


    這意味著什麽?


    我們先進的造船技術傳到了西方,自己卻丟失了圖紙,主動封鎖海域拒絕遠航。


    即使是家門口的大灣島,也任由西方人來來去去、互相爭奪。


    即使明知西方人在瓜分世界,我們也仍然無動於衷。


    晏珣笑了笑,拍拍朱翊鈞的肩膀:“還有更有意思的……汪德淵給我看過一本書,是他本家元代航海大家汪大淵的《島夷誌略》,提到他曾到過羅嗦斯的麻啦裏,詳細記載此地的地理人文,認為那裏是大地的末端,稱為‘絕島’。


    從我了解的情況對比,他去的地方應該是澳洲的達爾文港。西方人此時,還沒發現絕島,沒有在那裏登陸。這個地方,是流放犯人的絕佳之地。”


    在大明很多士大夫看來,宗主國和藩屬國的關係就是很好的擴張方式。


    西方人費勁巴拉地搞殖民地,不就是想獲取殖民地的資源?


    我們讓藩屬國自願進貢,既符合王道又能獲得對方的資源,不比出兵海外強?


    占領殖民地,長久之後控製不住,對方依舊會紛紛獨立、脫離宗主國。


    “既然西方人還沒發現,達爾文港是誰命名的?”朱翊鈞狐疑地問。


    “小問題不必深究,反正日後我們來命名……文明擴張和武力擴張,是兩種方式。


    在當世,武力擴張才可以保護文明擴張。我們本來的藩屬國呂宋等,都成為紅毛番的殖民地,就是一個證明。”晏珣語重心長地說。


    朱翊鈞連連點頭,目光閃亮:“所以,珣珣也讚同我南巡對不對?我隻要去上海看一看,保證不出海!”


    “……啥時候說的南巡?我沒有讚同啊!”晏珣瞪大眼睛。


    你別說是我讚同的,太嶽會氣得把我扔去南洋!


    朱翊鈞露出像小時候一樣乖巧可愛的笑容:“珣珣,我帶你南巡,去看真正的大海。”


    晏珣:……哎喲!真是受不了哦!那麽大了,居然還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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