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德淵的到來,讓晏珣知道很多東南沿海的事,朝廷邸報上不會說的。


    “打劫陳老師的‘亂兵’是什麽?其實就是官兵。匪過如梳,兵過如篦,除了戚將軍麾下,其他官軍真是一言難盡。”汪德淵歎息。


    當地衛所的還好,外地增援的“客軍”,最愛趁火打劫。


    “戰事結束,客軍要返迴原來的衛所,路過州縣裝成匪徒打劫富戶。這種事情多了,日後有人造反,百姓都不期盼官軍平叛,不如從賊算了。”


    晏珣默默點頭。曆史上是這樣沒錯,汪公子乃大預言家。


    汪德淵接著說:“軍隊可比匪徒,貧困是一個原因……”


    明太祖編製軍戶,命其屯田以自給自足、世代從軍保家衛國。


    “太祖曾說‘吾養兵百萬,要不費百姓一粒米’。可是一代代傳下來,各種弊端叢生,衛所軍卒甚至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軍戶的生活比不上普通百姓,造成大量逃亡……


    正統年間,逃亡官軍已經高達一百六十多萬。到如今,衛所的實際軍士恐怕不足三成。沒逃亡的軍士也不堪一戰。


    為什麽倭寇長期以來‘以一當十’?朝廷以為派出三千人作戰,實則隻有五六百老弱病殘。


    南邊如此,北疆未必好到哪裏去?皇帝策問,南北匪寇為何一直解決不了?嗬嗬,因為軍隊早就爛了!”


    汪德淵又黑又糙的臉,露出痛苦的神色:“太祖時威震八方、成祖時橫掃草原的衛所軍隊,早就爛了!”


    一聲低沉的呐喊,眼眶已經濕潤。


    誠然,他躲在家鄉揚州,可以過醉生夢死的人生。


    可是下一代呢?再下一代呢?


    山河破碎,躲在揚州就安全嗎?


    “德淵哥……”晏珣給汪德淵遞一杯茶。


    給大佬敬茶!你辛苦了!


    從小不差錢的汪公子能有這番感悟,一定是深入前線,見過許多人間疾苦。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汪德淵從軍幾年,簡直像是被人奪舍!


    晏珣覺得,小汪努力一把,說不定真是狀元之才。


    汪德淵“咕嚕”喝光一杯茶,唉聲歎氣:“朝廷未必不知道這種情況,所以為了抗倭大業,允許戚將軍從百姓中招募士兵練新軍。可是這樣的軍隊沒有軍戶約束,時間長了容易成為將領的私兵,日後必然有隱患。”


    晏珣點頭……大預言家汪公子。


    日後各地將領養私兵,甚至幾千人的精銳軍隊都是“家丁”、“養子”。


    若論熱衷當爹,“養子”軍團的將領才是個高手。


    到大明山河日落那一天,皇帝征召地方軍隊勤王……


    各將領都怕損失自己的班底,拖拖拉拉不肯出兵,或者向朝廷要好處才出兵。


    這樣的大明,不亡都沒天理。


    “德淵,這些都是你自己的感悟嗎?”晏珣驚訝地問。


    “我?”汪德淵哈哈笑道,“是我們!珣哥,你想不到吧!我們在南邊見到種種弊端,凝聚在一起,不為結黨營私,隻想解決這些頑疾。”


    “你們?都有哪些人?”晏珣正色問。


    平安喝了兩杯茶就被請到客房,幫著整理汪德淵的行李。


    公公們也無奈地留在前院……人家兄弟重逢,小皇孫一定要黏著,實在不好意思。


    現在這裏隻有晏珣、汪德淵、以及坐在小椅子上吃糕點,好像什麽都聽不懂的朱翊鈞。


    ……你們盡管說秘密,反正鈞鈞寶寶聽不懂~~


    汪德淵見在場沒有外人,坦誠地說:“我們有楊仲澤、曾慶斌。還有大人物,比如你舅舅楊世安,以及一些有識之士。”


    晏珣:“……幹得不錯。”


    我在京城結黨,你在福建結黨,你可真能幹。


    “你是怎麽辦到的?”晏珣好奇地問。


    “我不是排演戲曲安撫浙軍思鄉之情嘛?難免要跟上上下下的將士來往,認識的人就多。嘿嘿,說句自誇的話,我記得的士兵名字,隻怕比戚將軍還多。”汪德淵很驕傲。


    晏珣笑道:“戚將軍沒你這麽有空。這麽說來,你離開福建豈不是可惜?”


    “不可惜!”汪德淵一臉嚴肅,“我將自己的見聞想法都寫下來,打算呈給裕王。他如果還有一點理想,將來就該改革軍製。這樣我們的初步目標就達成了。”


    “初步目標?長遠的呢?”


    “長遠的……”汪德淵站起來,認真地說:“珣哥,你以前說一切為了振興大明。我不該偷偷嘲笑你。因為,我現在也有這個目標。”


    “好兄弟!”晏珣再次給汪德淵敬茶。


    兩黨結成一黨,日後大家就是一夥的。


    汪德淵捏捏小皇孫肉嘟嘟的臉蛋:“你可是姓朱的!多少人為你家的江山拋頭顱灑熱血!哼哼!你將來可不許做昏君,否則……”


    晏珣拍開汪德淵的手,輕咳兩聲:“威脅的話不要說。他記仇了,日後讓你進宮侍奉。”


    “他那麽一點點大,還會記仇?”汪德淵不敢置信,又戳戳小胖子的臉。


    小胖子忍無可忍,一口咬住汪德淵的手指。


    我咬!


    “鬆口!你這是屬什麽的小皇孫,牙尖嘴利!”汪德淵艱難搶救迴手指。


    “鈞鈞看在老汪滿腔愛國赤忱,別跟他計較吧!”晏珣摸摸朱翊鈞,“你看他剛才難過得眼淚都要掉下來。”


    以上那些事,小皇孫知道也無妨。汪德淵還要稟報裕王呢……當然用詞要更謹慎。


    有時候同一件事,不同的說法,領導的反應就不一樣。


    朱翊鈞好奇地看著汪德淵,似乎不明白大人為什麽也愛哭。


    珣珣從來都不哭。


    “這小皇孫還挺聰明的。”汪德淵覺得好笑,“我再跟你說一件事。我們從俘虜口中得知,小琉球藏寶甚多。不知道戚將軍這一次掃蕩小琉球繳獲的戰利品會不會上交?”


    以前有人彈劾戚繼光,其中一條罪名就是私吞戰利品。


    但戚繼光也是為了養兵和賄賂朝廷高官。


    所以皇帝壓著奏折,一直不處理。


    雖然上頭心知肚明,也不好拿出來直接說。


    晏珣瞪汪德淵一眼:“沒有證據的事,你別瞎說啊!反正我沒聽說官軍在小琉球有什麽收獲。再說,胡宗憲要建設小琉球,不得留一些啟動資金?”


    什麽私吞戰利品,我要告你誹謗啊!


    汪德淵摸摸下巴,意味深長地看著晏珣。


    “珣哥,戚繼光和胡宗憲,該不會也是咱們的人吧?我在泉州時遇到去小琉球上任的胡宗憲,他還跟我說起你。”


    “他說什麽?”晏珣驚訝。


    因為去山東出差,晏珣沒見過鼎鼎大名的東南柱石胡宗憲。


    汪德淵嘿嘿一笑,湊近說:“他說看到你的畫像似曾相識,多年以前,見過一個跟你眉眼很像的人。那人騙到他的錢和人跑了。他問我,高郵晏家或者你外祖楊家,還有沒有什麽近親?”


    “你胡說!我沒有!”晏珣迅速捂著朱翊鈞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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