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第七章


    下午三點的鍾聲響起,莊嚴洪亮。


    亞絲娜將一杯濃濃的咖啡爾茶放到桌子上,說道。


    「桐人,稍微吃點東西吧。就算是點心也可以……」


    「嗯……啊……」


    雙手交疊的桐人抬起頭,向裝有茶點的木盤伸出了手,又像是注意到什麽一樣看向亞絲娜。


    「怎……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感覺好像之前也常聽你說這話。」


    桐人苦笑著說道。這不是指在剛開始在這個世界生活的時候,而是指現實世界的時光。這點亞絲娜也注意到了,於是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微笑著迴道。


    「因為桐人你啊,一旦沉浸在什麽事中就會完全忘記吃飯,而且自己還注意不到。」


    「啊,結衣也經常因此生氣呢。」


    桐人一副無所謂的語氣,然後突然看了過來。似乎從亞絲娜的表情中感覺到了什麽,桐人伸出手,溫柔地撫摸了一下她的秀發。亞絲娜將意識完全沉浸在這份感觸中,胸口的刺痛也稍微緩和了些。


    雖然是舊sao時期top-down型的ai,結衣一直被兩人視作自己的《女兒》,但此後恐怕再也見不到了。以結衣的處理速度想要跟上五百萬倍加速狀態下的under world大概還是很困難的,而且原本也沒有能夠連接的線路。


    異界戰爭的末期,莉茲貝特和西莉卡為了解救陷入危機的人界守備軍而登錄under world,她們曾說將自己以及詩乃和莉法等人引導到under world的正是結衣。她將大家聚集起來,仔細說明了under world的現狀以及愛麗絲的重要性,並尋求大家的幫助。


    如果沒有結衣,與亞絲娜匯合的人界守備軍後勤部隊就會全滅,愛麗絲也會被皇帝貝庫塔帶走。無法再見到如此努力的愛女——而且甚至連一句謝謝都無法傳達到,想到這裏就不禁感到心痛。但如果是她的話一定可以理解的。桐人和亞絲娜隻能這樣想,而且在這個時間與空間隔絕的地方,兩人也會繼續愛著結衣。


    據說結衣曾說under world和愛麗絲是「自sao開始所有vrmmo世界以及在那裏生活過的人們存在的證明。」那麽亞絲娜就必須為了守護這個世界而拚盡全力。人界和暗黑界好不容易才走上融合的道路,絕對要阻止兩者之間再度爆發戰爭。


    「……必須努力啊。」


    就像感覺到亞絲娜的心思一樣,桐人小聲說道。撫摸著秀發的手拍了拍亞絲娜的後背,然後從木盤中取出水果和帶有果仁的牛軋糖,大口吃了起來。under world雖然也是假想世界,但是和艾恩葛朗特不一樣,如果長時間保持空腹狀態天命就會減少,營養不足的話也會招來疾病,所以按時吃飯和真實世界一樣是重要的事情。


    今天上午就去南聖托利亞行政府進行了調查。果然行政府並沒有發出過轉移三個山嶽哥布林的命令書,也了解到那個造訪旅店的官員根本不存在。命令書確實押有行政府的紋章,這點在轉移現場的衛兵也證實了,不過印章本身設計十分簡單,偽造起來也很容易,隻是偽造印章或者署名毫無疑問是違反禁忌目錄的。


    亞絲娜通過《窺視過去之術》看到的——正確的說,隻能看到拿著短刀的手臂——那個男人親手殺了亞傑恩老伯,那麽他自然是不受禁忌目錄束縛的。如果擄走山嶽哥布林的假官員也是這個人的話,那麽印章之類的東西不管多少都能偽造。


    對行政府的調查在正午過後就結束了。得到結果後,現在正在整個南聖托利亞展開搜查,試圖找出三位被拐走的山嶽哥布林。雖然城市很寬廣,但是整體上也就是央都聖托利亞整個圓形麵積的四分之一。而且,南聖托利亞衛士廳還飼養了二十頭嗅覺敏銳的沙漠狼。據說屋裏有沒有被抓的哥布林,隻要在門口聞一聞就可以知道了。預計傍晚之前就可以搜索完全部建築物。桐人和亞絲娜此時正在大教堂的房間裏等待著第一時間的報告。


    本來兩人也是要參加搜查的,但是法娜提歐團長擔心這次可能也是為了引出人界代表劍士而設下的陷阱,於是被她力勸待在大教堂。雖然想在五十層的大會議室等候,但是亞絲娜使用窺視過去之術耗費了太多精神,被阿尤哈術師團長強烈要求完全迴複之前必須待在房間裏靜養。


    窺視過去之術可是作為under world最強術師之一的阿尤哈·弗利亞都使不出來,而亞絲娜卻能夠短時間使用。阿尤哈推測這與絲提西亞神的力量有關。


    自己來自real world,並不是創世神絲提西亞神的轉世,亞絲娜在這一年中可是反複解釋了數次。然而不僅是大教堂的職員和術師,就連整合騎士們都完全無法接受。為了防止誤會繼續擴大,以後盡量不用《無限製地形操作權限》……原本是這樣想的,但是一周之前為了防止機龍一號的衝撞,還是把大教堂上層往旁邊移了移。


    總之阿尤哈認為,亞絲娜的精神對於過量的情報輸入有一定程度的抗性,這應該就是能夠承受窺視過去之術的原因。雖然如此,並不是說術式本身的負荷就會減少,這點亞絲娜也切身體會到了所以絕對不會濫用。然而山嶽哥布林三人的安全是直接關係到全人界……不,全under world的巨大問題。


    不要說像亞傑恩老伯那時人界人被殺,被帶走的三個哥布林被誣陷為犯人,就算隻是三人的屍體被找到,兩個世界好不容易形成的和平也會受到巨大的打擊。


    如果南聖托利亞全市搜尋都找不到山嶽哥布林的話,剩下的手段就隻有一個了。亞絲娜隻能再去那家旅店使用一次窺視過去之術,調查馬車的去向。但是那樣也有問題,就那樣維持術式進行追蹤是不可能的,因此需要移動到在晶素盤中看不到馬車的地方反複使用窺視過去之術。然而昨天隻使用了一次身體就搖搖欲墜。就算停下休息,亞絲娜也不知道自己能夠使用幾次術式。


    桐人一臉嚴峻的表情,大概也是因為希望在必須再次使用窺視過去之術之前,哥布林們就能被保護起來吧。但是,這也漸漸成了奢望。從搜索開始已經過了兩個半小時,不要說失蹤的三人,就連把他們帶走的馬車都沒找到。


    桐人僅僅吃了一個點心就再次陷入了沉默。為了緩和他的緊張感,亞絲娜轉移了話題。


    「說起來,見習騎士們出門了呢。」


    「誒……?啊……嗯。」


    眨了眨眼睛,桐人看向窗外。


    「說起來,蘿涅的月驅最近好像有些討厭魚,所以為了矯正這個習慣去了郊外的湖邊。」


    「誒……原來飛龍也會挑食啊。」


    亞絲娜不禁噗嗤一下笑了,桐人的嘴角也緩和了些。


    「似乎是這樣,據說是海納格廄長的建議,讓它們自己捉魚吃。」


    「啊,確實用自己的雙手得到的東西會出奇地好吃。以前,我在宮城的爺爺家也會自己采摘野菜和蘑菇之類的……」


    兒時的記憶在腦中複蘇,生動鮮明。亞絲娜暫時忘記了眼下的憂慮,長舒了一口氣。


    仔細想想,現在的食材都是在央都的市場得到的,並沒有使用過自己采摘的食材。under world的食材從收獲過後天命就開始減少,這個數值會直接關係到味道,下次自己去采集食材看看吧……這樣想著,亞絲娜隨口問道。


    「兩人去的湖,是在哪裏?」


    「那個,我記得是在過去北帝國的皇帝直轄領裏麵。而且冰好像才剛剛開始……融化…………」


    桐人的話從中途開始減速,然後中斷了。亞絲娜也側過頭看向身邊。


    隻見代表劍士,若有所思地盯著空中。最後慢慢地皺起眉頭,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不在聖托利亞市區,而是在城市之外……比如說被運送到原私人領地的可能性……有嗎……?」


    這句話的主語,明顯是被帶走的哥布林。亞絲娜立刻搖了搖頭。


    「那是不可能的,亞傑恩先生的事發生後,通過南聖托利亞的人還有馬車,以及上麵的貨物都要經過嚴格的檢查。就算哥布林們再怎麽矮小,我想載了三個人的話是不可能看漏的……而且還是要麽全體被綁,要麽意識不清的情況。」


    「嗯,我也認為通過南門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是其它門呢?」


    桐人如此反問道。亞絲娜則緊盯著他的臉。


    「……也就是說,馬車通過不朽之壁,向東聖托利亞或者西聖托利亞移動了……?」


    「或者再過一次城門,到達北聖托利亞。」


    「嗚嗯……」


    完全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亞絲娜一時語塞。


    不朽之壁把央都聖托利亞以及整個人界都分成了四塊,總長達到3000千米。麵對這樣的巨大建築物,就算是見識過多個假想世界的亞絲娜也不禁會產生敬畏之情。據說是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靠神聖術在一夜之間立起的,但是就算憑借絲提西亞賬號被賦予的無限製地形操作能力也絕不可能做到這種事。搖光根本無法承受如此龐大的數據流入,大概建個十kilol就會昏倒。


    或許正是因為有這種想法,不朽之壁對於亞絲娜來說是不可侵犯的存在,像桐人昨天在不朽之壁上散步這樣的事從來沒有考慮過。因此,用馬車拉著山嶽哥布林跨越不朽之壁這種可能性從最開始就排除了。


    「……要想通過不朽之壁上的四個門,需要大教堂發行的票據,或是四帝國行政府發行的單日通行證……但是……」


    亞絲娜小聲說著。然後桐人接著說道。


    「……誘拐犯可以偽造南聖托利亞行政府的移送命令書。雖然銅製的通行票據有些困難,但是如果隻是羊皮紙的許可證……——如果這樣的話,手段就和奧布西蒂亞那時相似了……」


    將謝塔大使和伊修凱恩司令官的愛女莉澤塔誘拐的《黑袍男》,一直潛伏在被認為是不可能侵入的奧布西蒂亞城的最上層。男子能夠出入最上層的理由還不清楚。但是這種行動方式,確實和這次山嶽哥布林的誘拐事件相似。


    桐人瞬間繃起嘴角,然後猛地站了起來。


    「哥布林的搜索工作,要擴展到北,東,西聖托利亞以及相應郊外的原私人領地。」


    「確實……」


    亞絲娜也站了起來,視線投向南邊的窗外。


    南聖托利亞赤砂岩砌成的街道,正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中。西邊的天空,則早已經染成了金色。


    「……但是,已經馬上要到傍晚了。之後要在室外搜查會很困難吧?而且雖說是私人領地,但似乎也很廣闊。」


    「啊……確實。那麽私人領地的搜查工作就從明天早上開始吧,但是市內的工作還是馬上開始做比較好。我去一趟五十層,亞絲娜你就待在這裏……」


    在這之前,桐人的話就被伸出的手指擋住了。隻見亞絲娜說道:


    「我當然也要去。沒關係的,窺視過去之術的疲勞已經完全消失了。」


    「……明白了。」


    桐人點點頭,又從茶幾上的木盤中取了一個牛軋糖,迴敬一般地塞到了亞絲娜嘴中。


    「那麽,亞絲娜也要好好吃東西喲。」


    我知道的啦。雖然想這麽說,但是亞絲娜隻是從嘴中發出「偶吃到啦」這樣的聲音。


    從大台階一路走到五十層,二人剛一進入會議室,圍在圓桌邊的人們立刻將視線投了過來。


    在那之中首先出聲的,是身著白袍的阿尤哈·弗利亞。


    「亞絲娜大人,您還必須再休息一段時間!」


    「不,沒關係的,阿尤哈小姐。已經休息過了,現在很有精神呢。」


    亞絲娜立刻這樣答道,然後將站起身來的術師團長按迴到座位上。接著,是難得一身輕裝的法娜提歐麵向桐人說道。


    「代表殿下,很遺憾還是沒有任何好消息。已經從南聖托利亞十區搜索到了三區的住宅區,但目前還是揮空了。」


    「揮空」雖說有白費功夫的含義,但原本應該是棒球裏的詞匯。然而under world裏不存在棒球,那麽這個詞到底是怎麽來的,亞絲娜不禁疑惑。不過現在不是糾結這種事的時候。


    「關於那件事,法娜提歐小姐。」


    在自己固定的位子上坐下來,亞絲娜繼續說道。


    「我想載有山嶽哥布林的馬車有可能穿過不朽之壁的門,離開了南聖托利亞。」


    會場立刻安靜了下來。


    現在坐在圓桌周圍的,是阿尤哈、法娜提歐,加上騎士雷恩利,騎士涅爾基烏斯,騎士恩德齊亞這些人。騎士迪索魯巴特此時正在南聖托利亞五區設立的臨時指揮部,而情報局長夏歐·施卡斯正與自己的部下展開獨立搜索。


    最先開口的,是在上位騎士中很少見的話癆騎士恩德齊亞。


    「嗚嗯,那很困難吧?要通過《四季之門》必須要手持印有公理教會紋章的票據,那可是最高祭司大人通過神聖術做成的喲。」


    「誒……是這樣嗎?那麽現在這些要是沒了的話想要增產也是不可能的了?」


    對於桐人的提問,有著藍色短發的騎士點了點頭。


    「沒錯。據說是無論手段多麽高超的匠師都無法仿造的精細工藝……」


    「正是如此。手持銅製票據對著陽光,就會浮現出金色的公理教會紋章。到底是怎麽製作的不要說我,就連貝爾庫利閣下都不知道。」


    既然法娜提歐都這麽說了,那麽偽造毫無疑問是不可能的了。桐人點點頭,放在桌上的雙手交叉了起來。


    「庫存耗盡的事之後再考慮。票據不能偽造當然是好事……問題是,就算沒有票據也有辦法通過大門。」


    「一日通行證……對吧。」


    阿尤哈指出。桐人和亞絲娜則同時點了點頭。騎士們也齊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至今為止一直沉默的涅爾基烏斯開口說道。


    「……也就是說賊人,不僅偽造了行政府的轉移命令書,還偽造了大門的通行許可證。到底要違反多少次禁忌目錄……」


    「也不能這麽說啊,涅基。賊人已經親手殺人了,明顯沒有把禁忌目錄放在眼裏。」


    涅爾基烏斯猛地吸了口氣,似乎是想對法娜提歐的稱唿方式提出抗議,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一樣歎了口氣。然後雷恩利禮貌地舉起手,開始發言。


    「但是桐人先生,如果誘拐犯通過了四季之門……那麽既然除了經過南聖托利亞大門的馬車都應該還沒有進行過貨物調查,也就是說已經離開央都的可能性也有嗎……?」


    「確實如此。」


    朝少年點了點頭,桐人繼續說道。


    「哥布林的搜索工作,要加入東西和北聖托利亞市,在此之外也需要擴展到私人領地。隻是,天就快要黑了……」


    「私人領地的搜索明天天一亮就開始。但是,市內的搜索工作現在就要展開,指揮就由我來吧。」


    說這話的是站起來的法娜提歐。桐人對此點了點頭。


    「抱歉,法娜提歐小姐。拜托了。」


    「別介意。作為迴禮,小子你就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裏吧。」


    法娜提歐給這位向來坐不住的代表劍士狠狠地釘上了一顆釘子,然後走向了遠處的白木搖籃。溫柔地摸了摸貝爾切的頭,然後對旁邊的侍從說了一兩句話就快步離開了會場。


    以前在開會中一直是蘿涅和緹卓負責照看貝爾切的,不過說起來兩個人都不在大教堂啊……亞絲娜正這樣想。


    就像是在等著法娜提歐的身影消失一樣,桐人立即說道。


    「那個……我不打算參加調查,但可以出去走走吧。」


    雖然是請求許可的語氣,但能夠對代表劍士說不的法娜提歐和迪索魯巴特並不在場。三位騎士和一個術師飛快地交換了一下視線,然後涅爾基烏斯作為代表問道。


    「那麽您打算去哪裏?」


    「那個……實際上見習騎士蘿涅和緹卓去了北帝國皇帝直轄領的湖。說是讓飛龍捕魚……」


    「原來如此,矯正挑食啊。」


    涅爾基烏斯點了點頭。恩德齊亞突然插嘴道。


    「說起來涅基的汐撫也是,小時候不吃任何帶「瓜」字的食物,矯正這個習慣可費了一番功夫。為此我們還去了南帝國密林的深處找一種世界上最甜的幻之瓜……」


    「我可沒有拜托你同去。」


    冷淡迴應道,涅爾基烏斯看向桐人。


    「如果是北直轄領的話那就是諾爾吉亞湖。確實,周圍是廣闊的草原……賊人應該不會潛伏在那樣的地方吧……」


    「嘛,雖然如此,不過以那兩個人的性格,如果看到奇怪的馬車通過一定會自己跟上去調查的……」


    對於桐人的話,亞絲娜也不禁點了點頭。雖然蘿涅和緹卓都是單純正直的孩子,不過因為在學校裏受過桐人的指導,也不是沒有不靠譜的地方。更何況,現在的二人正在努力從見習騎士轉為正式騎士,而這份努力則很可能招來危險。


    「諾爾吉亞湖離這裏也就十kilol,我馬上去接她們。一小時……不,四十五分鍾就迴來。」


    說完這番話,桐人迅速站起身來,卻不是向南邊的大台階而是向北邊的升降洞走去。應該是打算從大教堂的上層直接用飛行術飛到湖那邊。此時,亞絲娜也立刻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也去!」


    聽到這話,桐人迴過頭,看向了阿尤哈術師團長。


    白袍女子臉上浮現出明顯的擔憂,但是接著就像是放棄了一樣輕輕點了點頭。盡管如此還是沒有忘記囑咐道「請早點迴來」。亞絲娜點頭向她行了一禮,然後小步跑到了桐人身邊。


    「那個,如果市內有什麽突發事件我會馬上通知您!」


    騎士雷恩利這樣叫道。桐人則答了一句「拜托你了」,然後打開了升降洞的門。兩人同時跳進去,然後在門關上後立即長舒了一口氣。


    「……你臉上,就像是寫著脫逃成功一樣。」


    亞絲娜斜眼看著旁邊小聲說道。桐人的表情則微微抖動了一下。


    「才不是那樣,我隻是純粹擔心蘿涅她們……」


    「嗬嗬,知道了。我來操縱升降盤吧。」


    跳到地板上的銀色圓盤中,亞絲娜用雙手握住了中間突起的玻璃柱子。


    這部電梯以前是靠電梯升降員艾爾莉用神聖術操縱的,現在已經自動化了。電梯主軸下麵埋有充滿風素的密封罐。隻要按一下相應層數的按鈕,就會從罐中放出必要數量的風素,然後自動釋放產生壓力。但是考慮到可能會遇到使用者必須自己操作的情況,也保留了生成風素用的玻璃筒。也就是說,可以代替設定成穩定速度的自動裝置,手動操作圓盤飛行。


    還沒等站在一旁的桐人說完「那個,請安全駕駛……」這句話,亞絲娜就直接在筒中生成了十個風素。至於圓盤的操縱方法,原升降員艾爾莉曾經說過,「上升的時候先解放三個,然後等速度快要慢下來的時候再逐一解放。」不過那個是運送乘客時用的穩定模式,她還偷偷說過如果想的話也可以加快速度。


    「burst!」


    隨著一聲命令,六個風素被解放了。玻璃筒中爆開綠色的閃光,然後從下部噴出大量空氣,把兩人乘坐的圓盤猛烈地推了上去。


    「嗚哇哇……」


    桐人一邊慘叫一邊抓緊了亞絲娜的雙肩。明明用機龍和心意飛行的時候一副從容的表情,不知為何這麽怕這個升降洞。據說是因為在亞絲娜來到under world之前,曾經差點從大教堂高層掉下去,但是詳細經過卻怎麽都不肯說。


    實際上,亞絲娜在異界戰爭的時候,已經從整合騎士愛麗絲口中知道了當時發生的事。當時桐人還不能使用飛行術,隻靠一根劍支撐在大教堂八十層外壁吊著,這樣的體驗算是相當恐怖了。由於想看看精神年齡已經超過自己的桐人展現出孩子氣的一麵,亞絲娜一不小心就加速過猛了。


    就在六個風素助推的急速爬升開始減速的時候,亞絲娜又同時解放了剩下的四個。圓盤再一次迅猛加速。桐人「啊呀呀」地怪叫著貼到了亞絲娜背上。


    正想著再這麽欺負他就太可憐了,電梯正好到達了九十層。亞絲娜踩了一下地麵的踏板,將圓盤鎖定在了牆麵上。


    這個升降洞原本隻連接五十層和八十層,但是自動化的同時也在一到五十層設置了新的連接軸。以前的軸也延伸到了九十層。理由當然是這一層的大浴場已經對全體員工開放了,不過因為這一層外壁沒有大型開口,所以隻能從台階到達九十五層的《曉星望樓》。


    這裏就是昨天和蘿涅、緹卓,以及廚師哈娜享用午餐的場所。不過傍晚時分的空中花園又是另一幅的景像。陽光從外部傾斜射入,營造出一種宛如浮遊城艾恩葛朗特夕陽西下時的氣氛,隻是規模要小得多。


    亞絲娜很喜歡在這個地方觀賞夕陽落山的景色,但是現在不是時候。抓住已經跑到北部開口處的桐人伸出的右手,亞絲娜將身體緊緊地靠在他的身上。


    「那個……雖說是趕時間,但是也要安全駕駛啊。」


    對於亞絲娜這番話,桐人隻是無聲地笑了笑,然後把黑色皮衣的下擺變成了飛龍雙翼的形狀。將亞絲娜緊緊抱在懷裏,桐人張開了羽翼。


    和速度很快但噪音也大的風素飛行術不同,似乎是打算用安靜的心意飛行術……亞絲娜剛剛放下心來,隻見桐人簡單地蹬了一下地麵,黑色的羽翼強力拍動,輕輕地浮向空中——


    下一個瞬間,兩人以比同時釋放六個風素加速還要強幾倍的可怕氣勢,直衝雲霄。空氣的牆壁拍打麵容,眼看就要靠近北聖托利亞帝城第一高塔。明明知道比大教堂要低得多,但亞絲娜在飛越的時候還是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單憑心意就能達到這種速度,全力使用風素飛行術的話得到什麽程度……亞絲娜這樣想著,卻突然記起過去曾有過一次體驗。


    一年零三個月前,就在異界戰爭將要結束的時候。


    從長時間昏迷狀態中醒來的桐人,為了追上將愛麗絲帶走的皇帝貝庫塔,使用了最大速度的風素飛行術。因為當時亞絲娜還不是很熟悉under world的地理,到底飛了多長距離還是在異界戰爭結束後才知道的——那個時候桐人單手抱著亞絲娜,實際上隻用了五分鍾就移動了大約一千千米的距離。換成時速的話就是每小時一萬兩千千米,而音速是大約一千兩百千米每小時,也就是說那是十倍音速的超高速度。


    雖然現在的桐人憑借心意的力量也能使鋼鐵機龍浮起來,但是當時的力量幾乎等同於神的奇跡。不僅是飛行術,愛麗絲的飛龍及其哥哥明明受了瀕死重傷,桐人卻能把它們變迴蛋,從而救了它們;與超級賬號皇帝貝庫塔戰鬥時, 更用武裝完全支配術將整個under world的天空變成了夜晚。08


    問題在於,究竟那時候的桐人是特別的——還是說現在的桐人隻是壓製著那股力量。如果是後者,那麽在蘿涅和緹卓陷入危機的情況下,感覺桐人就沒有理由再抑製心意的力量了。


    亞絲娜想到這裏,下意識地緊緊抱住桐人的身體。


    就像在等待這個時機一樣,視野中閃過鮮亮的綠色,後方無數的爆鳴聲連續炸裂。像是被巨人之錘全力敲擊一般,桐人突然暴力加速,讓亞絲娜忍不住發出慘叫。


    第八章


    在人界曆紀元之前,也就是距今三百八十多年前的人界,有被稱作《神獸》的移動單位(moving object)存在。


    東帝國的深山幽穀中住著白銀的大蛇。在南帝國火山中築巢的不死鳥。守護北帝國山脈的冰之巨龍。在西帝國草原疾馳的翼獅,等等。


    它們總數有四十以上,雖然並沒有搖光,但裝備了專用的語言引擎,是能夠和人界人溝通的高級ai程序。人們把神獸作為土地神敬畏著,寫下許多流傳至今的傳說。


    但是人界曆三〇年時公理教會成立,以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為名的少女支配了整個人界。她把教會正史以外的《神》看作礙事的存在。她單方麵將神獸變成了武具——也就是所謂的神器。剩下的則被她麾下的整合騎士消滅。就這樣,在人界曆一〇〇年時,所有的神獸都從地上消失了,記錄它們與人類交流的書籍也全部被銷毀了。


    現在人界棲息的鳥獸都不能使用人類的語言。但是那其中還有一種ai化的野獸存在,雖然智能十分受限。那就是整合騎士的夥伴——飛龍。


    飛龍盡管不能說人類的語言,但是還是能夠理解主人所給予的複雜命令。而且,也擁有願意為結成羈絆的主人傾盡全力的《心》。


    因此,見習整合騎士蘿涅·阿拉貝爾所養的幼龍·月驅,此時為了執行主人「從通道逃到地上,然後盡力到達聖托利亞北門」這個命令,正在拚命奔跑。


    拍打著小小的羽翼,終於爬上了六十級的台階,將身體從鐵欄的間隙擠出,月驅環顧四周。


    後麵是剛剛出來的鐵欄,左右都被生長有荊棘的籬笆牆遮住了,能夠前進的隻有向前延伸的小道。但是,月驅不想走這條道路。要說原因的話,道路的前方有那座陰氣森森的公館。接近那裏的話,說不定會被捕獲了兄長霜咲的那個黑衣人發現。雖然並不害怕那種家夥,但是萬一被抓到的話就不能拯救主人了。


    身體轉向右邊,仰望著籬笆牆的頂部。月驅打算躍過比主人還要高的籬笆牆。但是雖然拍打著翅膀跳了起來,卻完全夠不到頂部。就這樣努力了幾秒之後,翅膀已經疲勞了,然後一屁股落到了在石板上。像是皮球一樣彈了兩三次後,才嘿呦一下站起身。


    既然如此的話,隻能強行突破籬笆牆了。


    「庫魯魯……」


    叫了幾聲後,似乎是做好了覺悟。月驅收起羽翼,鼻尖向著籬笆牆的根部衝了過去。


    雖然一般的灌木叢根部附近是有空隙的,但這種植物在離地麵很近的地方枝杈就展開了,而且還長有無數長度約三cen的銳利尖刺。雖然盡可能讓身體貼地爬行,穿過微小的間隙,但還是被一根荊棘劃傷了脖子根部,尖銳的疼痛立刻傳來。


    雖然想要後退,但是月驅還是咬緊小小的牙齒,繼續前進。堅硬的刺數次紮入背上柔軟的羽毛中,將還沒有鱗片的皮膚撕裂。因為太過疼痛,口中不禁發出「啾嗚嗚」的聲音,但月驅還是一步步向前挪動。


    籬笆牆的厚度不到五十厘米,鑽出來卻花了一分多鍾。好不容易從刺中解放出來,月驅讓身體倒在濕潤的落葉上,反複喘息。


    疼痛稍微減緩了一點之後,月驅彎起長長的脖子向自己的後背看去。引以為豪的黃色羽毛已經破爛不堪,被滲出的血染成了紅色。


    月驅雖然沒有天命數值的概念,但也明白這樣流血的話生物是會死的。於是用鼻尖撥開被刮亂的羽毛,一個個舔舐著傷口。飛龍的唾液帶有微弱的治愈效果,幾次舔舐之後血就止住了,但是背部下側的傷舌頭可夠不到。


    就算如此,疼痛也好不容易減輕到了可以忍受的範圍內,月驅最後抖動了一下身體將泥巴和落葉震落,用後腳站了起來。


    前方是一片廣袤的森林,變得昏黃的陽光被針葉樹的樹葉遮擋,幾乎照不到地麵。即便如此,也足夠判斷方向了。


    被主人蘿涅稱作「聖托利亞」的人類城市是在南邊。因為這個地方是第一次來,而且是從城裏坐馬車來的,所以不太清楚距離,但是必須盡快到達。


    所幸,幾小時前吃過不少湖裏的魚,所以肚子還不餓。這幾個月來,因為不太喜歡廄舍喂養的死魚的氣味,所以也沒怎麽吃。但是在水中抓遊來遊去的魚卻非常有趣,而且可能是新鮮的緣故,吃起來非常美味。一想到那個味道,肚子又有點開始餓了。所以月驅隻能先不想魚的事情,四腳並用向森林深處跑去。


    和月驅住的大教堂庭院以及湖邊的草原不同,森林潮濕的地麵非常滑。落葉下麵隱藏著石塊和樹根,所以很難跑動。雖然每次被絆倒都軲轆軲轆滾幾圈,但該是一刻不停地向南跑去。


    在繞過一顆特別粗壯的樹木時,月驅敏銳的鼻子捕捉到了一股腐爛的味道。


    在蜿蜒交錯的枝杈包圍之中,地麵被翻起來一塊兒。黑色的泥土與大教堂前庭花壇裏那種鬆軟的土不同,冰冷潮濕,而且全部黏在一起。臭味就是從這個大坑中飄出來的,但靠近之後朝裏看了看,底部卻沒有任何東西。


    「庫魯……」


    輕輕叫了一聲,月驅離開了大坑的邊緣。畢竟如果掉進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出來,而且現在也不是分心閑晃的時候。


    note


    1.譯注:以上四段關於坑的描寫不存在於web版中,是文庫本新加的。


    繞過氣味刺鼻的大坑又跑了幾分鍾,前路就變得越來越明亮了。森林的出口已經很近了。拚命踩著地麵拍打著羽翼跑完最後的十mel,月驅從兩顆古樹間衝了出去。


    西斜的日光照射在圍繞著森林的草原上,將其整個染成了山吹色。一邊貪婪地吸著冰冷卻新鮮的空氣,一邊又跑了一段距離,月驅最後停在了一片連土丘都說不上的高地上。


    環顧四周,右邊是橫貫草原的純白牆壁,左邊是閃閃發光的湖麵。正前方能隱約看到人類的城市。雖然比想象的遠,但是加油跑的話早晚會到的。不,不能說什麽「早晚」。此時此刻,地牢中被抓住的主人及她的摯友,還有被帶到宅邸裏的霜咲肯定都在擔驚受怕。


    「啾嗚嗚魯!」


    似乎是擔心被黑衣人聽到,月驅壓低音量叫了一聲,然後再次開始奔跑。


    雖然與森林相比要好得多,但草原這邊的草也相當高,對於小小的身體來說算是不小的阻礙。月驅伸長脖子,用前腳把草撥開,一直向前跑著、跑著。


    又過了五分鍾,這次身體感覺到了明顯的饑餓感。雖然還處在幼年,但是飛龍就是飛龍,維持天命所需要的食物量,比同等大小的狗或者狐狸之類的要多得多。


    在左邊僅僅一百mel的地方,巨大的湖泊正閃爍著金色的光輝。水中大概有成群的魚在遊泳吧。僅僅是這樣想了想,奔跑方向就開始偏向左邊了。但月驅噗嚕噗嚕地搖了搖頭,又折迴了原來的方向。餓會兒肚子死不了,但是主人們卻正麵臨生死危機。


    如果沒記錯的話,之前從馬車窗戶看到圍湖的草原南側,應該有一大片已經荒廢的旱田。那裏應該能找到個幹癟的地瓜之類的吧。靠著這份期待的支撐,月驅又跑了五分鍾。


    突然,前腳向下一沉,月驅咕嚕咕嚕打了個滾。身體變成一團,轉了好幾圈才停下來。


    與地麵接觸的背部被冷水浸透,剛剛止血的傷口發出銳利的疼痛,月驅不禁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細微的鳴叫。


    但是,不能就這樣一直躺在這裏。這一帶是被湖中流出來的水所覆蓋的濕地。雖然在大教堂出生的月驅從沒有來過濕地這種地方,但還是本能地知道被冷水浸泡的話天命會加快減少。於是月驅站起身來,盡力伸長身體和脖子,再次確認了一下周圍的情況。


    前方和左側都被巨大的濕地堵住,幹燥的地麵隻有右側。但是完全不知道要跑多遠才能繞開濕地。如果濕地一直延伸到無論何處都能望見的白色牆壁,那麽就會浪費很多時間。


    「庫魯魯……」


    陷入兩難的月驅,情不自禁漏出可憐的聲音。


    然後,好像是注意到了這個聲音,不遠處草叢裏露出一隻小動物的臉,並發出「啾啾!」的高亢鳴叫。


    茶色的短皮毛,耳朵幾乎和身體一樣長,小小的眼睛的圓滾滾的。小東西抬頭望著月驅,腦袋向右轉了轉,就像是在說「這到底是什麽」似的。


    月驅也在想著同樣的事。從微微突出的鼻尖到短短的尾巴,全長也就三十cen。央都的人們都管這種生物叫做《長耳濕地鼠》,當然月驅不可能知道這個。


    note


    2.譯注:長耳濕地鼠原文ミミナガヌレネズミ,其中ヌレネズミ類似於中文裏的「落湯雞」


    茶色的老鼠幾乎沒有脖子,從頭到身軀整個是橢圓形。看著看著,月驅不禁想到如果抓住吃的話應該很美味。就像是感覺到了月驅的食欲,老鼠又發出一聲急促的鳴叫,就要鑽進草叢裏。


    「庫魯!」


    等一下,似乎是理解了月驅的意思——也可能是沒有理解,總之老鼠停下了身子,隻剩下長有長長胡須的鼻尖。兩秒之後,再一次誠惶誠恐地探出頭。


    再嚇它一次的話,一定會一溜煙地逃走吧。月驅盡量壓低身體,發出一聲低鳴,意思是「不會吃了你的喲」。


    「嚕嚕嚕嚕……」


    老鼠這次把頭往左轉了轉,身體慢慢地從草叢中探了出來。


    仔細一看,細長的手腳前端生有蹼。肯定是從過去開始就在這片土地生存的物種。那麽它一定知道穿過濕地的道路。


    「啾嗚嗚,啾嗚嗚。」


    ——我想去南邊,知道路的話就請告訴我。


    雖然不能用語言表達這一意思,但是月驅還是拚命地把心意化作鳴叫。老鼠則微微抖動了一下長長的耳朵,簡短地「啾」了一聲作為迴答。


    對於那個聲音,月驅感覺到是「但是我肚子餓了」的意思,於是立刻說道。


    ——如果你能告訴我道路,我就請你吃好吃的魚。


    ——我不要魚,我喜歡木果。


    ——但是,這裏一棵樹都沒有啊。


    就在月驅這樣說的時候,兩隻動物之間的水麵上,流過了一個小小的黑點。老鼠「嚓!」一聲撲到水中,用雙手抓住那個那個東西。


    仔細一看,那確實像是樹木的果實。恐怕是從長在湖邊的樹上落到湖中,然後經過很長時間才漂流到這個濕地的吧。老鼠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抱著放到嘴中,用長長的前牙啃了起來。但是並沒有像木果一樣發出哢哧哢哧的聲音,而是濕嗒嗒的吧唧吧唧的聲音。大概是因為長時間泡在水裏,天命已經喪失殆盡了。


    「庫魯魯,啾魯!」


    ——如果幫我帶路的話,我就給你新的木果。不是這種濕漉漉的,而是嘎嘣脆的那種。


    「啾嗚……」


    ——真的嗎?那種,我一年才能找到一個。


    ——我保證。你每天想吃多少吃多少。


    ——那好吧,跟我過來。


    雖說如此,月驅也不知道老鼠實際上有沒有履行交易。但見吃完黑色果實的老鼠躍上了幹燥的地麵,然後身體就這樣鑽入了茂盛的草叢中。


    月驅也慌忙越過水麵,一頭鑽進了老鼠消失的地方。茂密的草叢中,赫然出現一條直徑三十cen的隧道。牆壁用枯草編製而成,明顯不是自然形成的。


    隧道的前方,老鼠正搖著短短的尾巴,就像是說快點過來一樣。對與比它要大的月驅來說,隧道的高度和寬度都有點不夠,不過還不至於窄到地牢鐵欄的間隙那種程度,而且地麵上還難得鋪有幹草。


    「庫魯魯!」


    鼓舞自己般地叫了一聲,月驅在狹窄的隧道中向前跑去。老鼠也轉頭向前,短短的手腳靈巧地揮動,像是滑行一樣前進。


    僅僅跑了三mel,前方的隧道就分成了兩條。老鼠毫不減速地鑽入了左邊,月驅也在後麵追了上去。很快又出現第二個岔口,這次則是走右邊。


    接著出現的,是和隧道一樣用枯草編成,直徑一mel的圓型小屋。牆邊有一隻大老鼠和三隻小老鼠正在吃草子一樣的東西。看到突然闖進來的月驅,大老鼠「嘰嘰!」地發出警戒的聲音。不過在聽到作為向導的老鼠迴答了幾句後就安靜下來了。在小老鼠驚奇的目光注視下,月驅低著頭穿過去,進入了新的通道。


    有著蹼的老鼠們,看起來似乎在整個濕地搭建了網絡般的隧道。如果沒有向導的話估計很快就會迷路。跑起來會發出啪嘰啪嘰的聲音,所以地麵下方應該是和水麵接觸的。看來是把散落在濕地中的無數小島用這枯草隧道靠浮力連接起來了。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岔路、叉口,以及小屋,總算在前方看到了微弱的光。雖然一眼看上去是死路,但是牆壁上的草其實很稀疏,夕陽正從縫隙間射進來。


    老鼠突然停住腳步,用鼻尖伸入草的間隙謹慎地聞了起來,接著把頭全部都紮了進去。之後似乎終於是放心了,才撥開草叢鑽到了外麵。


    月驅稍微費了些功夫才鑽出隧道,發現這邊已經是濕地的南側了。前方是一大片幹燥的草地,其中還可以看到人類製作的圍牆一樣的東西。那裏麵,毫無疑問是從馬車上看到的田地。


    「啾嚕嚕,庫魯!」


    ——謝謝你,老鼠先生。從這裏開始我一個人走就行了。


    月驅這樣說道。但茶色的老鼠頭卻向右一轉。


    「啾咦咦」


    ——木果什麽時候給我?


    ——現在身上沒有,但是我會近期帶很多過來的,我保證。


    月驅拚命地解釋,但是老鼠長耳朵反複立起又垂下,說道。


    ——不要!我想馬上就吃。把幹脆的木果吃個飽。


    ——……那麽,一起來吧。去城裏就能拿到木果。


    對於月驅的話,老鼠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


    ——城裏?什麽城裏?


    ——城裏……就是人類居住的地方啊。


    ——人類?人類看見我們,就會拿著棒子追過來。


    ——和我在一起沒關係的。沒時間了,來,快點走吧!


    這樣說著,月驅就要動身。但是尾巴尖卻突然被老鼠抓住了。


    「庫魯魯」


    ——怎麽了?


    「啾!」


    ——不能到那邊去,我父親說過牆的那一邊非常可怕。


    ——可怕?是說人類嗎?


    ——我不知道……但是去了牆壁那邊的夥伴們,一個都沒有迴來。


    月驅歪了歪頭。記憶中從車窗中看到的牆壁南側,除了廣闊的荒地外,一個人類都沒有。主人們曾經說過,私領地的人民都被解放了。雖然不太明白是什麽意思,但如果老鼠所說的可怕的事指的是人類的話,那麽現在應該已經沒有危險了。


    而且,月驅也差不多餓到極限了。如果不在田裏找些吃的的話,就恐怕就跑不動了。


    「庫嚕嚕……」


    ——沒關係的,現在可怕的事已經沒有了。不穿過那裏的話,就到不了城裏。


    即使這樣說,老鼠還是帶著一副懷疑的表情。但是最終食欲還是戰勝了警戒心。


    「嘰嘰」


    ——我明白了,一起去吧。


    ——太好了,那快走吧。


    這樣說著,月驅就在幹燥的地麵上跑了起來。老鼠則緊隨其後,而且意外地跑得很快。


    一口氣穿過草原,月驅靠近了圍牆,然後快速向左右看了看。發現左側有一個入口,於是就朝那裏跑了過去。


    幸運的是,簡樸的入口處既沒有門扉也沒有格欄。橫木上釘著一塊招牌,上麵用人界語寫著《直轄領附屬農場》,字跡幾乎已經被風雨消磨殆盡了。當然,不管月驅還是老鼠都是看不懂的。


    穿過大門,鼻子中立即撲入一股泥土和幹枯植物的氣味。雖然算不上好聞,但比森林裏那個黑色大坑的氣味好得多。


    廣闊的農地上,整齊地堆放著叫不出名字的蔬菜。不過看起來因為沒有人照顧,其中大部分天命都已耗盡。還有許多枯黃幹癟的葉子貼著地麵,從根部開始消亡,迴歸了神聖力。


    看這樣子,月驅是不可能找到自己能吃的蔬菜或水果了。雖然很失望,但是隻能在貫穿農場中央的道路上繼續小跑了。至少道路比濕地和草原上要好走得多。穿過這片田地後很快就會到達聖托利亞的街區。實際上,地平線上已經浮現出無數建築物的身影。在那之後,大教堂那令人懷念的白色巨塔昂然矗立。


    「庫魯魯」


    ——看呀,那就是城裏。


    月驅向跑在後麵的老鼠用略帶驕傲的語氣說道。但是很遺憾對方看起來並沒有什麽感動。


    「嘰嘰」


    ——真奇怪,那種地方會有木果嗎?


    ——當然了,有很多。多到你我一輩子都吃不完。


    ——真的嗎?那麽,給父親母親還有妹妹帶一點也可以嗎?


    ——當然,我會拜托他們給你一家人的分量。


    一邊跑著,一邊持續著這樣的對話。


    不過可能正是因為如此,等到月驅覺察到空氣中不知何時混入了腐爛蔬菜以外的味道時已經晚了。


    先一步注意到的老鼠,發出了「嚓!」的警戒聲。


    與此同時,右前方那片地裏,竄出一隻細長但比月驅稍大的身影,擋住了去路。


    那是隻以前沒有見到過的野獸。軀幹和尾巴呈一條直線。四肢短小而強壯。隻有長長的鼻子和眼睛周圍是白色,其他部位都是深灰色。


    對於默默擋住去路的野獸,月驅謹慎地打了聲招唿。


    「啾嚕嚕……」


    ——請讓我們通過這裏,我們隻是想去城裏。


    但是灰色的野獸,隻是用閃著淡淡紅光的眼睛注視著月驅,什麽都沒有說。


    還未想出怎麽辦的時候,左右兩邊的田地中也響起了卡喳卡喳的聲音。從枯萎作物的陰影中現身的,是同種類的野獸。數量,有四隻。


    其中兩匹毫無聲息地繞到後方,加上最初現身的野獸,總計五隻將月驅它們包圍了起來。


    灰色的野獸,被以前在農場工作的私領地民稱做《尖嘴浣熊》,而且人見人嫌。因為是雜食夜行性生物,會趁著夜晚將農田的作物啃食一空。不堪其擾的私領地住民,在監督官的許可下,夜間開始在田地裏放養大型犬類。狗與浣熊英勇對抗,減少了農作物的損失。不過每兩三年就會發生一次浣熊集團出沒,襲殺犬類的事件。


    但是私人領地的住民們已經在一年前從農奴的身份中解放,帶著狗一起移居到了聖托利亞以及近郊的城鎮。沒有了耕種者,農田完全荒廢了。就連自身可以結出果實的植物在半年後也幾乎全部枯萎——失去食物的浣熊大部分都餓死了——因為在under world裏野生動物有固定的活動範圍,自身不能跨越範圍遷徙。雖然如此,但是原本天命較高的個體,還是靠著吃進入田地的小動物、原本不屑一顧的蟲子以及死去同伴的屍體活了下來。但是由於食物匱乏常常餓肚子,它們也逐漸變得兇暴了。


    圍在四周的浣熊,開始發出「咕魯魯」的低吼。這時月驅也總算察覺到了危險。


    長耳濕地鼠也被嚇得渾身顫抖,不敢發出聲音。為了保護小小的同行者,月驅用長長的尾巴把它卷住,長叫了一聲。


    「啾嚕嚕嚕嚕!」


    ——要打架的話,最好還是放棄吧。


    雖然是想傳達這樣的意思,但是浣熊們的吼聲卻愈發激烈了。而且和老鼠不同,從它們的聲音中感覺不到任何帶有含義的東西。


    月驅不可能知道,飛龍作為太古神獸的遠親,被賦予了跟野生動物溝通的能力。本來在神獸的領域中動物單位被設定成了自動退讓,但是並不是所有動物一開始就被ai化的。而是在與神獸接觸後,這些動物才會被賦予了最低限度的思考能力和數據庫。


    也就是說,同行的老鼠是在月驅向它搭話之後才具有迴答的能力,但是這種力量僅適用於優先度遠低於自己的單位。而在嚴酷的環境中生存下來的浣熊們,優先度比現在的月驅僅低一點點。眼前的五隻並沒有被賦予思考能力,隻是被捕獵填飽肚子的行動原理驅使而已。


    月驅沒有大意,緊緊地盯著這些對叫聲毫無反應的野獸。


    以前從未陷入過這種狀況。不僅如此,獨自在大教堂之外活動這都是頭一次。不過月驅還是本能地察覺到,眼前的五隻野獸並不是想跟自己單挑,而是打算把自己和老鼠都殺死。


    如果在這裏死掉或者重傷,就沒法為主人和霜咲求救了。月驅雖然受了傷,但仔細看的話浣熊們也是一個個瘦骨嶙峋,因此拚命逃跑的話大概可以甩掉它們。


    然而老鼠能否逃掉就不知道了。雖然老鼠跑得並不慢,但從濕地一口氣跑到這片農田,應該已經很累了。月驅已經承諾要給它好多木果,不能在這裏丟下它。


    有意犧牲老鼠,換取自己的脫逃,這樣的想法在月驅的ai程序中不存在。年幼的飛龍做好了跟五隻捕食者戰鬥的覺悟,縱聲大吼。


    「嗷——!」


    唯獨這次,野獸們明白了月驅的意思。堵住正麵的浣熊張開大口,露出細細的尖牙,以吼聲迴應。


    「啊嗚!」


    與此同時,左右兩隻浣熊撲了上來。


    月驅用尾巴卷起嚇得一動不動的老鼠,用力躍起。浣熊們也跟著跳了起來。然而月驅全力拍打翅膀,飛得更高。


    預判失誤的浣熊在空中撞在一起,抱成一團掉了下去。趁此機會月驅向西側滑行,落在了田地之中。這邊還留有一些高大的黍稻莖稈,可以暫時隱藏身形。


    雖說如此,但一直用尾巴卷著老鼠恐怕很難逃掉,保護它的同時以一對五更是毫無勝算。必須先把老鼠藏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為此,月驅選擇的地方是放在田邊的木桶。雖然天命馬上就要耗盡了,但還勉強保持著形狀。月驅把老鼠放在地上,然後用木桶把它緊緊扣住。在這裏安靜地待著!月驅小聲說了一句。


    雖然沒聽到迴答,但它應該明白擅自移動或發出聲音是很危險的。但以防萬一,還是要把敵人從這裏引開。於是月驅向南跑去,路上故意發出很大的響動,很快右側就有數個足音追了上來。


    被包圍的話就完了,必須把五隻引散,然後一隻一隻地解決。


    隱藏在黍稻之中,月驅向左右隨機跳躍。後麵的足音也漸漸變少了。在確信追來的浣熊各自分散,隻剩一隻的瞬間,月驅張開翅膀,急速轉身。


    從黍稻之中鑽出的浣熊,在看到月驅朝自己衝來的瞬間,不禁用後腿挺直了身子。月驅則像箭矢一般衝了過去,朝毫無防備的喉嚨狠狠咬下。


    口中溢出新鮮的血液,月驅並不喜歡這個味道。看來這次要討厭起生肉來了,不過這種事也要先活下來才需要去想。月驅咬住浣熊的喉嚨拚命將其壓在地上,不讓它發出一聲慘叫。浣熊用銳爪的前肢一陣亂抓,月驅則抓住它的腕部以防被撓。飛龍能像人類一樣靈活地操縱手指,因此能做出這樣的動作。持續咬了十秒左右,浣熊的動作漸漸遲緩,最後突然失去了力氣。


    張口放開天命已經耗盡的野獸,月驅查探了下周圍的氣息。左側有一個足音,正在急速接近。已經沒有時間再藏起來了。


    於是月驅趴在死去的浣熊旁邊,一動不動。之後,黍稻向兩邊分開,新的敵人現身了。


    看到糾纏在一起的月驅和倒下的同伴,浣熊「咕嚕嚕……」地叫了一聲。然後緩緩靠近,嗅了嗅死浣熊身上浸透的血液。


    是在擔心同伴,還是想吃掉屍體,月驅不明白。但在感到第二隻的注意力分散的瞬間,月驅猛地跳了起來,咬向它的脖子。


    雖然裝死作戰成功了,但由於是從敵人身側發起的襲擊,因此沒能咬中脖子的要害。


    「嚓唔!」


    浣熊發出一聲尖銳的吼叫,然後猛烈地掙紮起來,似乎想要甩掉咬在它脖子右側的月驅。雖然想如上次一般抓住它的腕部,但揮舞的鉤爪還是撕裂了月驅的羽毛,在皮膚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傷痕。


    月驅和浣熊在地上左右翻滾,雙方鮮血四濺。這樣下去會進一步損失天命,但即便如此現在也不能鬆口。月驅接著抬起右爪刺入了浣熊的喉嚨,然後全力向下一劃。


    然後第二隻浣熊終於也天命全損,癱軟下來。將獠牙從屍首的脖子處拔出,月驅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發現脖子到胸部的位置有無數的劃傷。而且因為在地上劇烈翻滾,被籬笆牆上的刺撕裂的背部傷口再次出血了。但是,敵人還有三隻。


    再次豎起耳朵聽了聽,發現似乎是被第二隻的鳴叫吸引,從三個方向都能聽到奔來的足音。但此時月驅已經沒有精力再把它們引散了,隻能同時跟三隻浣熊戰鬥。


    幾秒後,尖嘴浣熊一隻隻地現身了,幾乎要把幹枯的黍稻踢倒。其中一隻就是最初攔路的頭領。站在一起明顯比其它兩隻大一圈。


    浣熊頭領看到兩個同伴的屍體,立即發出一聲兇猛的吼叫。


    「啾嗷——!!」


    雖然聽不懂,但月驅也清晰地感覺到了咆哮中蘊含的怒意。至少在氣勢上不想輸掉,月驅也奮起餘力迴敬了一聲長吼。


    「嗷嗚——!!」


    月驅雖然還未滿一歲,卻仍是人界最強的生物——飛龍的幼體。即便是受到極為單純的算法驅動的浣熊們,也似乎感受到了天命值或優先度難以言明的威脅,一瞬間不禁縮了縮身體。當然,還不至於直接落荒而逃。


    「嘎嗚!」


    兩隻浣熊嘍囉發出一聲簡短的吼叫,然後從左右兩邊同時撲了過來。


    浣熊的武器是強健的下頜和雙手的鉤爪。月驅的武器大致相同,但還要加上一樣的話,那就是靈活的長尾巴。


    雖然看起來像是要以牙齒定勝負,但月驅卻急速轉身,用尾巴抽向兩隻浣熊。盡管引以為豪的尾羽四散而飛,但浣熊們也在一聲高亢的嚎叫中被打飛,撞入了旁邊的黍稻叢中。黍稻的莖稈雖已幹枯,但正因如此反而外皮翻卷,布滿毛刺。被這樣的東西劃過身體,兩隻浣熊還未落地便掙紮了起來。


    盡管沒有料到這種結果,但毫無疑問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月驅猛地一蹬地麵,朝浣熊頭領衝了過去。


    「咕哇!」


    頭領也露出尖牙,一口咬了過來。月驅拚命扭動長脖子,想要咬住浣熊的喉嚨,然而敵人卻抬起前腿護住了要害,反應完全不像一頭野獸。月驅反射般地一抬頭,下顎猛地撞上了浣熊頭領的下顎,之後兩者便張開嘴巴相互撕咬起來。


    整張臉都包裹在灼痛中,雙頰被銳利的牙齒刺穿,骨頭也嘎吱作響,但絕不能鬆口。一旦稍稍收力,就會被浣熊頭領的下顎立即咬碎臉頰。


    兩隻動物咬著對方的臉頰在地麵上劇烈翻滾。流進嘴裏的血也分不清究竟是對手的還是自己的。僅有一件事是確定的,那就是雙方的天命都在急速減少。先脫力的一方必定會死。


    月驅迄今為止還未近距離體會過死亡的滋味。


    月驅母親曉染尚還年輕,而且自己也沒參加過戰爭,沒有親眼見過人類的死。


    但是今天在湖中捕食活魚卻是一番相當有衝擊性的體驗。魚原本在水中快活地遊著,然而一旦被月驅或霜咲用嘴咬住,僅僅劇烈震顫一下就一動不動了,讓人難以置信。


    大概這個世界中,每天都會有大量的生物像那樣死去,成為更大的生物的口糧。浣熊們也不是抱著玩耍的心情襲擊月驅和老鼠的。隻是想要活下去的話就必須這麽做。


    但這不代表月驅就應該被殺死在這裏,成為食糧。宅邸的地牢中,主人、兄長、以及兄長的主人還在等待救援。把主人們抓住的黑衣人,也不是因為快餓死了才這麽做的。而是為了更加邪惡的目的,想要傷害……甚至是殺死月驅重要的人。那種事不會讓你們得逞的,絕對不會。


    突然,月驅感到喉嚨深處傳來一陣似有似無的刺痛。


    身體深處一陣灼熱的感覺正在逆卷、膨脹,已經要壓製不住了。


    就這麽咬著浣熊頭領的尖嘴,月驅將那股灼熱釋放了出來。兩隻動物交錯的雙嘴之間迸發出無數的火花,將雙方的毛皮都烤焦了。熱力……不,火焰的大部分都流入了浣熊的體內,造成了致命的損傷。


    「嗷——!」


    浣熊頭領一聲慘叫,鬆開了月驅的臉,然後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後,便一動不動了。


    自己究竟做了什麽,月驅也不明白。從口中噴湧而出的是飛龍最大的武器——熱線,而且這麽做會損耗天命。這些月驅都不知道。


    此時月驅的天命已經降了最大值的一成。而且背上、胸口,還有臉上的傷口也在持續滴血。


    即便如此,幼龍還是掙紮著站起身來,轉身看向後方。


    之前被掛在稻杆上的兩隻浣熊此時剛剛跳到地麵上。即便頭領死了,它們似乎也不準備放棄。口中發出低吟,兩隻浣熊逐漸逼近過來。


    月驅已經沒有力氣吼迴去了,隻能拚命地支撐著被血染紅的身體。如果倒下的話眼前的兩隻就會立即撲上來。


    視野逐漸變得昏暗,手腳也開始無力。但是,不能倒下。必須到城裏唿救。


    唿哧——似乎有什麽聲音。


    浣熊們把臉轉向空中。月驅也抬起了滿是鮮血的臉頰。


    暮色漸深的天空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高處直線飛行。不是鳥類,也不是飛龍。而是卷起陣風般的聲音,同時發出綠色的光芒,如星辰一般。


    ——雖然是第一次見到,但總覺得認識那個東西。


    被這奇妙的感覺驅使,月驅試圖發出一聲遠吠。


    盡管完全沒能發出聲音,但那個東西卻似乎已經聽見。於是,星辰的軌道改變了。


    第九章


    已經過了幾分鍾——不,幾個小時了?


    地牢中一扇窗戶都沒有,聖托利亞的報時鍾聲也完全聽不到,沒有任何辦法獲知現在的時刻。代表劍士曾多次說過要盡快完成可移動的時鍾,實際上與薩德雷工廠長已經試做過很多次,但似乎離完成還很遠。


    當時聽到這個想法的時候,蘿涅還覺得既然時鍾會把精確的時間告訴我們,那就沒必要帶著這種笨重的設備到處跑吧……然而身處現在這種狀況下也不得不改變想法了。


    而且分布在人界的數千座時鍾全都在演奏一個旋律,即《在索爾斯的光芒下》這首讚美歌。雖然的確是首優美的曲子,但現在既然已經知道公理教會的曆史是被數不清的謊言粉飾而成的,想要如以前那般在聽到讚美歌的時候湧起對於神純粹的崇敬之情,那就有點強人所難了。


    人界的藝術,即音樂、繪畫、雕刻,以及詩文,現在仍被禁忌目錄嚴格地束縛著。能夠走上藝術之路的隻有被賦予相關天職的人。作品發表之前必須先要經過帝國行政府的審查。哪怕有一點否定創世神話和公裏教會的內容,或者過度娛樂化,都不會得到許可。


    代表劍士想要立即廢除審查製度,但統一會議內部也有反對意見——其中的急先鋒就是整合騎士涅爾基烏斯。結果就是這一想法沒能實現。雖然對於蘿涅來說這個問題有點複雜了,但她還是希望總有一天人們不再被天職或審查束縛,能夠自由地唱歌、繪畫、撰寫故事。


    為了親眼見證那個時代,就必須活著從這裏逃出去。


    就在蘿涅再次下定決心的同時,身旁響起了一句令人泄氣的低語。


    「唔……不行……」


    一直在鐵欄杆前挑戰《心意開鎖》的緹卓,仰麵倒在了地上。


    「桐人前輩明明一瞬間就打開了……」


    雖然身處危機之中,聽到摯友的話蘿涅還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苦笑。


    「想要跟前輩做一樣的事不會那麽簡單吧。」


    「話是這麽說……你那邊怎麽樣了?」


    緹卓小聲問道。蘿涅沉默著搖了搖頭。


    就在摯友嚐試開鎖的時候,蘿涅一直在檢查牆壁。然而不要說期待中的暗門,就是能夠破壞的地方都沒找到。石塊全部是由北帝國特產的花崗岩切割而成,然後一塊一塊壘成了牆壁,中間一millise的縫隙都沒有。即使以見習騎士的力量也無法安靜地將其拔出,而強行破壞牆壁或欄杆的話聲音必定會傳到上麵的宅子中。


    緹卓終於坐起身來,雙手環膝,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霜咲,沒事吧。」


    這句話她已經說了四次了。但蘿涅還是在摯友身邊跪下,撫摸著她的背答道。


    「絕對沒事的。很快就能見到。」


    緹卓無言地點了點頭。撫摸著她的背部,蘿涅心裏其實也在擔心月驅。


    從這座宅邸到聖托利亞北門之間,雖然多少有點起伏,但基本隻有平坦的草原和直轄領附屬的農場。雖然不認為裏麵會有襲擊飛龍幼崽的生物棲息,但蘿涅對私領地的情況其實也不是很了解。很難說絕對不會出現預料之外的危險。現在蘿涅隻能祈禱月驅能夠平安到達了。


    ——神啊。


    天空的彼方不存在神界,也沒有神生活在裏麵。蘿涅雖然知道這些,但還是再次從心底奉上了祈禱。


    ——請務必保佑月驅和霜咲。


    沒有任何迴應。


    取代其響起的,是沉重的岩石相互摩擦的聲音。


    被風燈照亮的通道左端,厚重的石壁緩緩地升了起來。蘿涅和緹卓飛快地跳了起來,一口氣退到了內側的牆邊。隔壁牢房中,山嶽哥布林也傳來一聲聲沙啞的慘叫。


    暗門完全打開後,從黑暗中逐漸滲出一個身影。是那個身著黑色長袍,被克魯格皇帝稱作傑波斯的男人。


    男人從通道中緩緩走來,右手中的鑰匙串叮當作響,最後停在了蘿涅等人的牢房前。用僵硬的動作朝裏麵看來,男人的兜帽中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聽了很久,然後一言不發地直起了身子。男人接著又向前走了幾步,在隔壁牢房門前再次停了下來。


    隻是例行巡視麽,蘿涅這麽想道,然後小心翼翼地靠近鐵欄杆,想要看清男人的樣子。此時,男人卻把鑰匙串中的一柄插入了鎖孔中。


    「鏘鋃」伴隨著冰冷的響聲,哥布林們再次發出畏懼的叫聲。男人不為所動,隻是打開牢門,用怪異扭曲的聲音說道。


    「你們三個都出來。」


    哥布林們立即停止了悲鳴,然後用囁喏著問道。


    「是要……放我們出去麽?」


    足足頓了三秒鍾,傑波斯才答了聲「沒錯」。


    他在說謊——蘿涅本能地感覺到。之前的沉默太不自然了,而且費了這麽大功夫才把哥布林們從南聖托利亞的旅店中拐到這裏,不可能就這麽放了。


    然而山嶽哥布林們卻對男人的話毫不懷疑,全都從牢裏走了出來。


    「走到那扇門裏麵去。」


    傑波斯說道,但並沒有指向右側通往地麵的出口,而是左側那扇暗門。三人乖乖地照辦了。似乎是為了封鎖退路,傑波斯走在了他們後麵。


    就在男人走過鐵欄杆的瞬間,蘿涅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你們打算把那些人怎麽樣?」


    哥布林們停下腳步,似乎是完全相信了要釋放他們的話,向蘿涅投來了既像是疑惑又像是抱歉的目光。然後,傑波斯發出了刺耳的尖笑。


    「嗬嗬,你說人?」


    「有什麽不對麽。」


    這次提出質問的是緹卓。再次彎腰看向牢房裏,傑波斯隱去笑容,答道:


    「不管世道如何改變,哥布林永遠都隻是哥布林。」


    這句話似乎在哪裏聽過,蘿涅想道。但在想起來之前,傑波斯就站直身體,給三人下達了命令。


    「走吧。上了樓梯就放你們走。」


    哥布林們再次向前走去,之後與傑波斯一起被暗門裏的黑暗吞沒了。四人的腳步聲上了樓梯,然後消失。最後,隨著一陣木頭摩擦的響聲,地牢中再次恢複了寂靜。


    「…………不會真放了他們……的吧……」


    緹卓小聲說道。蘿涅隻能點頭。


    「大概……是某些準備已經完成了。雖然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不過,肯定是要對哥布林們不利。」


    蘿涅小聲說道。然後緹卓咬了下嘴唇,露出一副更加緊張的表情,說道。


    「桐人前輩曾經說過,誘拐犯可能會再次在聖托利亞製造殺人事件,然後把捉到的哥布林構陷成犯人。如果是這樣的話……聖托利亞又會有無辜者被害了。」


    「…………嗯……」


    再次點了點頭,蘿涅拚命思考著。


    如果搭檔的推測正確,那麽誘拐犯,也就是克魯格皇帝和傑波斯是打算在某地殺死某人麽。


    桐人還說過另一句話。


    如果說犯人之所以能違反禁忌目錄殺死亞傑恩先生,就是因為他是原私領地的住民,那麽也有可能以相同的手段殺死其他原私領地民。


    代表劍士之所以會這麽想,是因為亞絲娜利用《窺視過去之術》聽到了殺人犯的聲音。在即將殺死亞傑恩老伯之前,犯人說了一句話。


    ——私領地民永遠都是私領地民。不喜歡的話現在就死在這裏吧。


    「…………啊!」


    幾分鍾前傑波斯說的話曆曆在耳,蘿涅猛地吸了口氣。


    ——哥布林永遠都是哥布林。


    雖然主語不同,但句式完全一樣。


    僅此而已。作為證據是在太薄弱了,單純隻是牽強附會。但蘿涅相信自己的直覺是對的。


    「……那個叫傑波斯的男人,就是在旅店殺死亞傑恩先生的犯人。」


    蘿涅大聲斷言道。接著緹卓似乎也感覺到了同樣的事,神情緊張地大幅點頭。


    「嗯……我也是這麽覺得。雖然不知道那家夥可以在多大程度上違反禁忌目錄,但他打算利用哥布林們,製造比亞傑恩先生時更加嚴重的事件,這一點毫無疑問,必須盡快阻止他。」


    「嗯……」


    蘿涅小聲讚同,然後透過鐵欄杆,看向一直敞開的暗門裏的陰影。


    雖然不知道具體過了多久,但順利的話月驅應該已經到達聖托利亞北門了。然而她理所當然不會說人類的語言。等守門的衛兵發現月驅是飛龍的幼崽,傳訊給大教堂,然後報告轉到桐人、亞絲娜或是某位整合騎士手中,再然後援軍還要跑到這個直轄領來救人。這中間得花多長時間啊——


    而且蘿涅和緹卓所乘的馬車停在了湖的東岸。消失不見的兩人其實被關在西岸森林裏的別墅,而且還是地牢。想要推測出這些,即使是代表劍士恐怕也不可能。雖然隻能期待月驅帶著救援隊趕來,但那必然會花費不少時間。就算按照最短時間估算,等援軍到來也還需要一個小時。


    要說被帶到上層的哥布林們直到那時還能平安無事,這種想法實在過於樂觀了。如果不立即采取行動,恐怕就太晚了。


    然而想要安靜地破壞這個結實的鐵欄杆是不可能的。而且說到底憑兩人的力量究竟能否破壞也不確定,而隻要稍一嚐試,巨大的聲音就會傳到地上的宅邸中,絕對會被皇帝等人察覺。那樣的話作為人質的霜咲不知道會有什麽下場。


    怎麽做……怎麽做才是最好的方式?


    始終想不出辦法,蘿涅驟然閉上了眼睛。


    僅僅一周之前,蘿涅剛剛嚐過這種滋味。與桐人一起造訪暗黑界的奧布西蒂亞城,然而謝塔大使與伊修凱恩總司令官的獨女莉澤塔卻被拐走,誘拐犯要求公開處刑桐人。日落之前沒能執行的話,誘拐犯就會奪去莉澤塔的性命。眼看期限迫近,蘿涅失去了冷靜,在桐人麵前強硬地說道,如果桐人自願被處刑的話,那自己也要跟他一起接受處刑。


    對於蘿涅的話,桐人是這麽迴答的。


    ——我不會放棄。絕對要把莉澤塔救出來。然後和蘿涅一起返迴大教堂。那裏是我們的家啊。


    對,不能放棄。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月驅身上,必須拚命思考現在能做什麽。既不用犧牲哥布林,也不用犧牲霜咲的辦法肯定存在。


    「……緹卓。」


    就在蘿涅開口的同時,身旁的摯友也說道。


    「破壞鐵欄杆吧。」


    「誒……」


    蘿涅本來把這個當成最後的手段,沒想到卻是對方率先提出了,結果想也不想地搖了搖頭。


    「但、但是,聲音被上麵聽到的話霜咲就……」


    然而緹卓就像有所預料般地抿了抿嘴角,抬頭看向地牢的天花板。


    「……我覺得宅邸裏的人並不多。可能隻有皇帝和傑波斯兩個……不然的話皇帝沒有理由會冒著風險在我們麵前現身。」


    的確,當時克魯格皇帝為了讓傑波斯靠近蘿涅兩人的身後捕獲霜咲,不惜以自身為誘餌吸引兩人的注意。如果還有別的手下的話,恐怕就會讓他當誘餌了。


    「嗯……可能的確如此,不過……」


    「如果僅有兩個人的話,出其不意突襲應該就能奪迴霜咲。萬幸的是我們的劍應該就放在密道盡頭。」


    「…………」


    蘿涅再次看向密道盡頭的黑暗。兩人當時把劍拔出放在地上,然後被克魯格皇帝踢進了門裏,但沒有跡象表明劍被搬到了上層。能從牢房中脫逃的話,有很大可能立即就能取迴劍。


    隻要有愛劍在手,就算克魯格皇帝是真貨也不覺得會輸。但是果然還是擔心霜咲啊。即使對手真的隻有兩人,想要如緹卓所說出其不意救出的話,至少也要事先搞清楚霜咲究竟被關在什麽位置。


    「緹卓。」


    站在摯友麵前,蘿涅舉起了雙手。


    「把手給我。」


    「誒……?」


    緹卓疑惑地伸出手,蘿涅立刻緊緊握住。


    「雖然做不到心意開鎖,但我們或許能做到心意感知。」


    在心意的修行中,《感知的能力》和《驅使的能力》幾乎同等重要。讓兩人苦不堪言的《端坐冥想》的訓練,就要求在修煉場裏端坐,閉上眼睛,摒棄雜念,利用心意擴大感知力。


    擁有人界最強心意力的桐人曾經說過:「對方是飛龍的話就算在十公裏外也能感知到。」然而蘿涅她們就連感知同處一室的人類都不敢說百發百中。而且現在還是隔著厚重的石製天花板。看起來有些魯莽,不過想要查明霜咲的位置沒有別的方法了。


    可能是想到了同樣的事,緹卓有一瞬間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馬上就緊緊地閉上了嘴巴。然後再次握緊蘿涅的手,閉上了眼睛。


    蘿涅也閉上了眼睛,然後靜靜地吸了一口地牢中冰冷的空氣。眼前的緹卓也吸了口氣,停頓一秒,然後緩緩吐出。


    心意力雖然是個體的力量,但可以通過雙手相連、唿吸同步,使出《身氣合一》之法,使得力量疊加。這是相當高等的技術,即使跟心意相通的緹卓搭檔,過去也僅成功過幾次。但想要讓心意感知透過天花板,一個人的力量恐怕是不夠的。


    兩人每一次唿吸,同調率都會加深。皮膚的觸感逐漸融合,甚至感覺不到究竟哪裏才是自己的手。自己與外界的界限也一點點地模糊,知覺的範圍卻在不斷擴大——


    地牢正上方能感覺到三股氣息。似乎是並排橫躺在一起。這應該是三個山嶽哥布林族。


    他們旁邊有兩股氣息,感覺冰冷,簡直不似生人。這肯定是克魯格皇帝和傑波斯。


    然後,在同間房屋的一角,有一個很小卻十分溫暖的氣息。就在感知到它的瞬間,緹卓的唿吸略微亂了些。重疊的心意力搖晃了一瞬,立即又安定了下來。霜咲心中的不安和孤獨傳遞了過來,但從氣息判斷應該沒受什麽重傷。


    感知範圍再次擴大,大致掌握了宅邸的房間布局。雖然不愧是皇帝家的別墅,不管一層二層房間數量都很多,但除了五人和霜咲所在的大廳之外全都沒有人。


    從地牢通出發,爬上密道另一端的樓梯就能到達一層的保管庫,而那裏與大廳的門之間隻隔了一條五mel的走廊。兩人全力奔跑的話全程隻需十五——不,十秒。


    蘿涅和緹卓同時睜開眼睛看著對方。


    已經不需要多說了。兩人放開手,轉向了鐵欄杆。


    想要空手破壞這個看起來相當結實的欄杆可能很困難,但兩人的腰間還掛著劍鞘。劍鞘的優先度可能不及劍本身,但僅僅隻是一次斬擊的話應該還承受的住。


    「……呐,還記得嗎?優吉歐前輩和桐人前輩逃出大教堂地牢時的故事。」


    緹卓突然小聲問道。蘿涅則眨了眨眼睛。


    「當然。切斷了神鐵之鎖,然後用那個破壞了鐵欄杆。」


    「當初聽到時,覺得不愧是前輩們,這麽亂來……卻沒想到現在我們也要做同樣的事。」


    「我也這麽覺得。」


    蘿涅飛快地笑了笑,用左手將空鞘從劍帶的扣環上解了下來。然後交到右手握住,豎直舉過頭頂。旁邊的緹卓也擺出了完全相同的架勢。


    上層的大廳中,皇帝和傑波斯正在對哥布林們做什麽兩人並不清楚。但是,一旦踏出這一步,就一秒都不能猶豫了。


    …………抱歉。


    心中對劍鞘道了聲歉,蘿涅猛地吸了口氣。


    用劍鞘無法使出秘奧義,但兩人還是就這樣猛地蹬了下地板。


    「哈啊!!」


    「呀啊!!」


    伴隨著一聲裂帛般地呐喊,兩人使出了諾爾吉亞流秘奧義《雷閃斬》,或者說艾恩格朗特流秘奧義《vertical》的架勢,將空鞘猛地揮下。


    以木材和皮革製成的劍鞘,似乎包裹在微微的青光之中。不過那應該是錯覺。下一刻,兩支劍鞘與鋼鐵欄杆激烈碰撞,然後在巨大的衝擊聲中粉碎了。


    但緊接著,高二mel,寬四mel的鐵欄杆被擊出了兩處變形,從門框中脫離,飛向了通道的另一端。雷鳴般的轟鳴聲再次震動了整個地牢。


    ——走!


    緹卓沒有張口,但信念已經無聲地傳遞到了。


    ——十秒!


    蘿涅也以信念作為迴應,然後衝入了通道中。


    進入一直開著的暗門之後,兩人才發現這裏是一個類似倉庫的小房間。右側的牆壁上掛著拘束用的皮帶,左邊的牆上則整齊地擺著一排奇形怪狀的刀刃和玻璃瓶。也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做什麽用的。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兩人借助後方照射進來的微弱燈光,趕緊在地麵上四處尋找。


    蘿涅的月影之劍和緹卓的製式劍,就如棍棒之類的東西一般被隨手扔在了倉庫的一角。率先發現的蘿涅用右手撿起了愛劍,左手則拾起緹卓的劍向她扔了過去。


    到現在為止已經過了三秒。


    正麵的牆壁上,一條石製的樓梯向上延伸。兩人握住缺了劍鞘的劍,五階五階地向上奔去。


    一腳踹飛盡頭的大門,兩人來到了更加寬敞的保管庫。雖然朝北,但夕色的陽光從大窗戶照射進來,使得房間比地下的小屋明亮的多。地板以及牆上的陳列櫃和鎧甲架全是空的。這座別墅被封鎖時,裏麵的財寶之類的東西應該就已經搬空了。蘿涅一腳踢開的門也被偽裝成了櫥架,如果不是已經知道了的話恐怕很難發現。


    七秒已過。


    真正的門在西側和南側的牆上各有一個。因為已經通過心意大致把握了宅邸的構造,兩人沒有猶豫,直接朝西麵的門衝去,然後又是一腳踹開。


    由於用力過猛破壞了合頁,門直接掉了下來,劇烈撞擊在對麵的牆壁上。兩人沒有多管,立即衝了過去。


    長廊左右延伸,炫目華麗。牆上貼著紅色的壁紙,上麵繪有百合與鷹的圖案。


    目標的大廳,在距離左邊十五mel的右側——


    八秒。九秒。


    全力發揮著騎士的速度,蘿涅兩秒就通過了走廊,然後抬起腳,一腳踹在了兩扇大門的中央。雖然這次門沒有被踹飛,但也以像是要裂開的架勢左右打開,露出了裏麵的光景。


    十秒。


    巨大的廳堂占了一層麵積的近三分之一,南側的窗戶全都被黑色的窗簾遮住,使得整體有些暗。之所以沒有完全陷入黑暗,是因為中央部分點了十幾支蠟燭。


    蠟燭圍成了一個直徑二mel的圓,裏麵躺著三隻哥布林。圓的外側站著一個黑色的人影,似乎正在詠唱術式。雖然肯定不是什麽好事,不過比起那個還有更加急迫的事——


    蘿涅看到,大廳內側的左上角扔著一個大麻袋,而第二個黑影正向它跑去。


    黑影的正體應該是傑波斯。而袋子裏裝著什麽東西更是完全不用想。


    ——緹卓!


    用意念招唿著同伴,蘿涅向前伸出了左手。


    與此同時,緹卓把劍換到左手,然後抬起右手與蘿涅的手相互交叉。


    「system call! generate thermal element!(係統指令!生成熱素!)」


    緹卓詠唱起了術式。同時,蘿涅也開始了詠唱。


    「form element! arrow shape!(素因變形!箭矢形態!)」


    緹卓生成的五個熱素,在蘿涅的術式下瞬間化作五根箭矢。素因生成和變形的式句由兩人分擔的話,可以把發動時間縮短一半。這種高等技術,叫做《同調詠唱》。雖然還是見習騎士,但緹卓和蘿涅從見習期開始——不,是從初等練士時期開始就一直一起修煉。因此對於正式騎士也有些棘手的《身氣合一》以及《同調詠唱》,兩人也能施展,雖然成功率有點低。


    僅僅兩秒就完成了素因的生成和變形,兩人的聲音最後合為一句。


    「discharge!(發射!)」09


    五道光芒撕開了淺薄的黑暗。


    麵對破空襲來的火焰之箭,黑色長袍的人影以不似人類的動作向後跳躍迴避。接著,火矢一支支地刺入牆壁,引發了小型爆炸。


    「上,緹卓!」


    蘿涅叫道,同時對剩餘的兩支火矢施加了心意控製。


    緹卓放開手,朝麻袋跑去。為了進一步逼退黑袍——傑波斯,蘿涅改變了火焰箭的軌道,向他追去。


    第四支也射空了,但第五支擦過了翻滾的長袍,並將其引燃了。


    傑波斯沉默著脫掉了長袍,又後退了幾步。同時緹卓衝到了麻袋旁邊,用劍將係得很緊的封口直接劃開了。


    「霜咲!」


    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喊道,緹卓將左手伸入了袋子中。


    可能是受到了粗暴對待,被抱出來的幼龍水藍色的飾羽掉了好幾根,看起來也已經筋疲力盡。即便如此,被主人抱入懷中後還是小聲發出了「咕嚕嚕……」的鳴叫。


    看到霜咲沒事,蘿涅鬆了口氣,但又想到尚未返迴的月驅,不禁有些擔心。但蘿涅還是拚命按下心中混雜的情緒,喊道。


    「緹卓,帶霜咲到外麵安全的地方去!這裏交給我!」


    「但是……!」


    見到搭檔想要搖頭,蘿涅毅然說道。


    「走!」


    傑波斯尚在一旁,皇帝也還在那裏陰森地詠唱。想要救迴失去意識的哥布林們,就無法避免跟他們戰鬥。抱著霜咲可無法作戰,而且萬一再次被奪走恐怕就再也奪不迴來了。


    「……知道了,我馬上迴來!」


    緹卓說著,用手中的劍橫掃了一下,把身邊的窗簾割成了兩截。然後一聲脆響,打碎了裏麵的玻璃。


    赤紅色的夕陽照進了大廳,在陰影中切出一塊四方形的區域。就像是畏懼索爾斯的光芒一樣,失去黑色長袍的傑波斯又退了幾步。


    男人長袍下麵穿的是拘束具一般的東西。皮帶上打有無數的鉚釘,將瘦成竹竿的四肢和軀幹緊緊困住,也不知道這是防具還是某種懲罰。


    而且皮帶縫隙間透出的皮膚也是一副異常的顏色。雖然在夕陽的反射下看不太清,不過應該是一種青灰色,讓人很難想象是個活人。


    這個顏色似乎在哪裏見過……蘿涅想道。就在這時,緹卓抱著霜咲從打破的窗戶跳入了前庭,然後為了找個安全的地方把霜咲藏起來,朝環繞宅邸的森林跑去。


    在搭檔返迴之前隻能是二對一的局麵了。雖然不會做些不自量力的事,但蘿涅還是很擔心躺在地上的哥布林們,以及克魯格皇帝那異常冗長的術式。


    仔細聽了聽皇帝那沙啞的詠唱,發現裏麵一個式句的含義都聽不懂。但是術式一旦完成,絕對不會發生什麽好事。


    將月影之劍正麵指向傑波斯,蘿涅準備生成新的熱素,以打斷皇帝的詠唱。


    然而在此之前,已經退到南側窗邊的傑波斯,無聲地從雙腿皮帶上的刀鞘中抽出了兩把短劍。右手的那把稍長,而左手的刀刃卻泛著綠光。


    左手中的刀,即是在地牢中劫持霜咲用的毒刀。


    而右手中的,恐怕就是奪去亞傑恩老伯性命的那把刀。


    繞過大廳中央的蠟燭,傑波斯一步步逼了過來。夕陽從失去簾幕的窗戶中射入,把之前一直隱藏在兜帽中的臉照得通紅。


    男人的頭頂寸發不生。細長的臉頰跟軀體一樣是青黑色,奇小的雙目中閃著晦暗的光。蘿涅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副麵孔。


    「……從牢裏逃出來的時間比預想的早得多嘛,小姑娘。」


    歪了歪毫無生氣的嘴角,傑波斯說道。


    「比預想的……?那麽說……你是故意沒關那扇暗門?」


    聽到蘿涅的詢問,皮包骨頭的男人擠出了一個淺笑。


    「當然。身為諾蘭高爾斯皇家侍從長,我怎麽會疏忽到忘記關門。」


    「侍從長……!?」


    蘿涅不禁瞪大了眼睛,傑波斯的笑意更深了。


    不管帝城之戰以前還是以後,蘿涅都沒有見過諾蘭高爾斯皇家的侍從長這號人物,因此當然不知道他的相貌。但是蘿涅卻知道他的下場。這是因為大亂被鎮壓之後,在賽璐璐特將軍的報告中聽到過。


    「皇家的侍從長……應該死了才對。我聽說他拒絕跟大貴族出身的將軍們一起投降,被人界軍討伐了。」


    「那正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榮幸。為了皇帝陛下,我可以無數次地死去,也可以無數次地複活。」


    傑波斯將持刀的雙手交疊在胸前說道,然後看了一眼站立在大廳中央的黑袍男子。


    對——正在詠唱不祥的術式的克魯格·諾蘭高爾斯皇帝,應該也是已死之人。而且跟傑波斯不同,結果皇帝性命的人正是蘿涅自己。右手中的劍深深貫穿皇帝胸膛時的感觸,現在還留在掌中。


    如果兩人不是冒牌貨的話,那隻能是像傑波斯說的那樣,從死亡中蘇醒了。但是想要複生死者,不管是持有人界最強心意力的桐人,還是掌管女神絲提西亞力量的亞絲娜,或者是神聖術師團長阿尤哈·弗利亞——甚至是支配了人界三百年以上的半神之人,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都無法做到。很難想象兩人真的是複活過來的。這裏麵應該有什麽機關……或者說遠超蘿涅想象的邪惡秘密。


    可能是從蘿涅的表情中看出了什麽,傑波斯放下交疊的雙臂,又迴到了剛才的話題。


    「打開地牢的大門當然是為了引你們過來。雖然你們本來就是給哥布林進行戰鬥訓練的,但那幫家夥沒法通過密道啊……」


    「戰鬥訓練……無法通過……?」


    用沙啞的聲音重複道,蘿涅把視線投向了蠟燭圈內躺著的哥布林們。從體型上說,他們不管怎麽看都要比高大的傑波斯和皇帝,甚至是蘿涅都更加矮小。而且說起來,從地牢中把他們帶出來時不是順利通過了密道麽?


    全是些無法理解的話。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必須盡快製止術式的詠唱。為此,必須先要打倒傑波斯。


    「……廢話就到此為止了。你如果是從死亡中蘇醒的話,再把你趕迴地下就好了!」


    蘿涅毅然說道,然後舉起了左手。


    傑波斯的雙手中都握著劍。這樣是無法使用神聖術的。那就用術式牽製,然後一口氣拉近距離砍了他。


    「system call! generate thermal element!」


    用極限的速度詠唱出了之前交給緹卓代勞的素因生成式句,蘿涅召喚出了五個熱素。與此同時,傑波斯猛地一蹬地,揮舞著兩柄短劍衝了上來。他可能是覺得如果不是《同調詠唱》的話,還是自己快一些。不過這卻是蘿涅設下的陷阱。


    讓生成的素因原地飄著不動,蘿涅猛地向後跳去,同時喊道:


    「discharge!!」


    未經加工的五個熱素一口氣被解放,伴隨著一聲巨大轟鳴爆炸了。


    攻擊術式中進行素因加工,其實隻是為了擊中目標。因此才有了直線型注重穿透力的《arrow shape(箭矢形態)》和注重追蹤能力的《bird shape(飛鳥形態)》等一係列的加工式句。但如果敵人自己朝素因撲過來的話當然就沒有必要了。撞上的瞬間直接解放就是了。


    正如蘿涅所料,傑波斯完全被卷入了爆炸中。憑借那種連防具都稱不上的皮帶是不可能擋得住的。熱素術雖然隻是基本的攻擊術式,但疊加五個素因的話,威力足以讓年輕力壯的士兵天命直接見底。


    就算還活著,一時半會兒也動不了了。趁此機會,直接斬殺——!


    「哈啊啊!」


    蘿涅一聲大喊,朝空中殘留的黑煙中心揮下了月影之劍。


    鈧!隨著一聲幾乎震破耳膜的金屬音,蘿涅感到一陣衝擊從手腕一路傳到右肩,劍也被擋住了。


    「…………!?」


    蘿涅一陣驚愕,然後在她眼前,緩緩消散的煙霧中現出了傑波斯的身影。


    皮帶大部分都燒成了黑色,多處都已粉碎。最重的損傷當屬右胸,千瘡百孔的皮帶無力地垂下,下麵露出一個巨大的凹陷,足以放入兩個拳頭。


    然而,僅此而已。傑波斯一滴血都沒流,右手將較大的那柄劍舉過頭頂,結結實實地擋住了蘿涅的劍。


    不可能。那麽大的凹陷早就將肺葉和心髒擠碎了,這樣竟然還能站立不倒。而且蘿涅雖然隻是見習,但也是整合騎士團的一員。她手持神器級優先度的月影之劍全力一擊,竟被連衛士都不是的侍從長單手擋了下來。


    麵對麵的距離下,傑波斯露出一絲陰笑。


    隻見他迅速刺出了左手中的小刀,刀尖染著劇毒般的綠色。蘿涅再次後跳,試圖迴避。


    但是來不及了。小刀如綠色的毒蛇般滑過空氣,潛入了蘿涅懷中。翻滾的外套悄無聲息地被割開了——


    撲哧!


    蘿涅的耳中傳來一陣濕嗒嗒的聲音。


    然而,那是後方飛來的銀色金屬將傑波斯的腹部貫穿的聲音——那恐怕是用鋼素生成的釘子。


    「蘿涅!」


    緹卓手持製式長劍,大叫著從破窗戶衝了進來。


    「快離開那家夥!」


    此時毒刀離胸口僅有幾毫米了,聽到搭檔的叫聲,蘿涅趕緊又退了一步。傑波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似乎想要追擊。此時,緹卓再次喊道。


    「discharge!!」


    第二支鋼釘唿嘯而來,命中了傑波斯的背部,甚至可以看到尖銳的釘頭透出了胸前。男人口中噴出了烏黑的血液。


    這次真的死了。被粗三cen的鋼釘貫穿心髒還能活著的人根本不存在。


    蘿涅如此確信,接著雙腿蹬地再次揮劍,想要給他最後一擊。


    「不行!那家夥還能動!」


    如果沒有聽到緹卓的喊聲,蘿涅可能就會被傑波斯以恐怖速度橫掃過來的大刀砍掉頭顱。


    「什…………」


    驚愕之中,蘿涅極力把上身向後仰去。銀色的鈍刀掠了過去,近的使脖子都感覺到一陣風壓。


    傑波斯一擊揮空,沒有接著追擊,而是用生硬的腳步退到了大廳中央附近,然後雙手持刀,像是在保護蠟燭圈。看來他雖然沒有死,卻也不是毫發無傷。


    趁此機會,緹卓穿過大廳跑到了蘿涅身邊,然後將製式長劍對準傑波斯,說道。


    「蘿涅,那家夥不是人類!」


    「誒……怎麽迴事……」


    蘿涅一臉疑惑的表情。緹卓則又看了看自己鑽過的破窗戶,說道。


    「我在森林裏麵發現堆積成山的麻袋。裏麵全都是土……帶有惡臭的粘土。」


    「粘土……?」


    聽到這個詞的瞬間,蘿涅的腦中亮起一道閃電。


    傑波斯灰色的皮膚。被熱素爆炸卷入卻隻會凹陷的肉體。烏黑的血液。


    同樣的體質,蘿涅曾在暗黑界的奧布西蒂亞城見過。不是人類。而是那突然現身寶物庫的巨大怪物——


    「…………石像鬼!」


    蘿涅倒吸了一口氣。緹卓深深地點了點頭,而傑波斯歪了歪滿是鮮血的嘴唇。


    石像鬼。那是隻有黑暗領地的暗黑術師公會才能製造的人造生物。雖然隻能執行簡單的命令,但擁有巨大的身體以及與其相稱的龐大天命。對熱和冷氣的抗性都很高。


    如果傑波斯不是人類,而是粘土製成的石像鬼,那麽就可以理解為什麽他被五個熱素的爆炸直擊身體卻隻是凹陷了。


    然而這種猜測卻帶來了新的謎團。


    「石像鬼……可是不會說話的怪物。但是那家夥……!」


    蘿涅又叫了一聲。傑波斯則任由鋼釘貫穿腹部和胸口,含混不清地說道。


    「……研究神聖術的,可不隻有你們公理教會……克魯格陛下……不,作為最古老最尊貴的血統,四皇家族從數百年前開始就為了完成某個術式而不停探索……」


    「四皇家……共同!?」


    這次是緹卓發出了驚唿。


    蘿涅也同樣吃驚。對於出生在諾蘭高爾斯北帝國下級貴族家庭的蘿涅來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之內,其他三個帝國實在太過遙遠,幾乎等同於不存在。興致來了就一口氣翻過曾認為是世界盡頭的《不朽之壁》,人界之外還有廣闊的世界,這些都是參加過異界戰爭之後才切身體會到的。


    然而傑波斯卻說,四帝國的皇帝們,從幾百年前就開始合作研究神聖術了。這話雖然很有衝擊性,但仔細想想卻未必不可能。就算是在最高祭司的統治時期,隻要有通行證就能往來不朽之壁的兩側。而且拱衛著大教堂的四座帝城,從空中看隻不過相距一公裏左右。皇帝本人可能不行,但使者在帝城間相互往來完全可能。比如說擔任侍從長職務的人——


    「那個術式到底是什麽!?」


    麵對緹卓的追問,傑波斯帶著一臉扭曲的笑容答道。


    「桀、桀桀桀……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竟然還是不明白。真是愚蠢的姑娘啊。這不是明擺著麽……當然是為了弄到最高祭司獨占的神技,《永恆的生命》的術式啊……」


    「永恆的……」


    「你說……生命!?」


    蘿涅和緹卓又一次受到了巨大的衝擊,一動也不能動。


    另一方麵,傑波斯則愈加愉快地搖晃著傷痕累累的身體,還用持刀的雙手抱住了腦袋。


    「桀桀桀……匯集了所有的術式、靈藥,有時甚至還包括猛毒,我們為了阻止天命自然減少,反複地進行實驗。而那個舞台,就是之前關押你們的地牢。死在那裏的私領地民們,都將生命獻給了這個崇高的目的……」


    令人惡心的獨白中,不時穿插著刺耳的尖笑聲。


    傑波斯的目光也和其笑聲如出一轍。在他的目光中,蘿涅看出了深深的仇恨、憎惡,以及嫉妒,不禁皺了皺眉。


    能成為皇家的侍從長,就相當於擁有了比肩上級貴族的地位和權力。這樣的人,為何會嫉妒隻是見習騎士的二人……不過蘿涅馬上就反應了過來。


    他並不是嫉妒緹卓和蘿涅個人,而是被稱作整合騎士的存在——這些天命被凍結,擁有永恆生命的不死者們。


    最高祭司和整合騎士們擁有自己等人無論如何也求不到的永恆生命,站在遠高於帝城的白堊之塔中俯瞰整個人界。這對於手握最高權力、享盡奢華生活的皇帝以及大貴族們來說,恐怕是讓人嫉妒到發狂的事。而且因為禁忌目錄強製規定所有人必須服從公理教會,即使是皇帝也不允許公開表露反感。


    但是,整合騎士也有自己的苦處。這是蘿涅在進入大教堂後知道的。


    被凍結天命的人,必須無限重複著與普通人的生離死別。比如說騎士團長法娜提歐。她雖然是已經活了兩百年以上的不老之人,但獨子貝爾切卻不是。天命凍結術已經隨著最高祭司的死而失傳了。如果沒人將此術複活,或者法娜提歐沒有選擇將其施與貝爾切的話,那麽兒子毫無疑問會比母親更早地衰老、死去。那無論對於哪一方而言都是極度殘酷的命運。


    「永恆的生命,是違反世界之理的東西。」


    拚命壓製住怒氣,蘿涅這樣說道。


    「為了追求這樣的東西,就殘殺了幾個……甚至是幾十個無辜之人,絕對不可原諒。」


    聽到這句話,傑波斯那張人偶一般的臉扭曲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被詛咒的騎士們……你們這些家夥們沒有權力這麽說。」


    與這句詛咒般的話語同時,一口汙血從他嘴裏噴了出來。


    即便傑波斯如同緹卓推測的那樣是石像鬼,但身體內部是什麽構造卻全無頭緒。雖然單從胸口和腹部被粗大的鋼釘貫穿也死不了這點看就已經全然不是人類了,但看起來也不僅僅是個粘土做的人偶。至少可以確定體內還流著血液,而那個血液流盡時或許就會死去。而且因為體格比真正的石像鬼小得多,血量應該也很少。


    在奧布西蒂亞城出現過三具石像鬼,其中兩具都是挨了伊修凱恩總司令官的拳擊直接炸成了碎片,剩下的一具則被謝塔大使用手刀從頭頂劈成了兩半。憑蘿涅兩人的身手,恐怕很難造成這種決定性的損傷——或者用桐人他們的話來說就是《damage》,但如果能繞過兩把短刀砍掉他一隻手腳的話就有勝算。


    然而問題在於傑波斯挺身守護的克魯格皇帝。自從蘿涅兩人闖入大廳開始已經三分多鍾,但皇帝的詠唱竟然還在繼續。神聖術的術式越長就越複雜,相應的效果也就越強。但蘿涅從未聽說過長到這種程度的術式。雖然亞絲娜用的窺視過去之術也很長,但充其量也就兩分鍾。


    跟傑波斯的戰鬥不能拖得太久。不能等他失血而死了,必須以最短的時間決出勝負,然後阻止皇帝的詠唱。


    「緹卓,我發動秘奧義之後就用光素術停止他的行動。」


    蘿涅小聲說道。搭檔立即點了點頭。


    兩人的劍術、術法以及心意力水平完全相同。緹卓在內心也不想把危險的工作推給蘿涅。然而現在的兩人在自身的實力之外還有一個巨大的差別。緹卓的人界軍製式劍優先度為25,而蘿涅的月影之劍優先度為39——因此衝上去砍人的隻能是蘿涅。


    「……的確,不管整合騎士還是公理教會,都非絕對正確的存在。」


    將愛劍舉過頭頂,蘿涅喊道。


    「但我們一直努力想要走上正確的道路,而你們的行為不管對誰來說都是邪惡的!」


    就像是承載著主人的意誌一般,劍身綻放出明亮的水藍色光芒。背後的緹卓吟唱出起句的瞬間,蘿涅使出渾身力氣衝了上去。


    背上看不見的羽翼猛地一振,蘿涅的速度驟然加快,十mel的距離瞬息而過,直接逼近了敵人。這是艾恩葛朗特流高速突進技,《sonic leap》。


    「你們就乖乖地成為我等宏願的食糧吧,小姑娘!!」


    露出獠牙般尖利的牙齒,傑波斯大聲叫道。然後倒持兩柄短刀,迎上了蘿涅。


    那副兇相,瞬間被白色的光輝包裹住了。


    連續響起三聲高亢的破裂音。緹卓放出的光彈在空中追過了蘿涅。


    光素術的威力不及熱素與凍素,卻具有壓倒性的發射速度和命中精度,最適合幹擾敵人的視覺。而且其跟黑暗之力製造出來的石像鬼正好是反屬性,應該可以造成一定程度的傷害。


    傑波斯的麵部被強光灼傷,冒出了紫色的煙。雖然隻稍稍停頓了一瞬,但對於蘿涅來說已經足夠了。


    在揮到一半的兩把刀之間,水藍色的閃光斜穿了過去。


    月影之劍深深地斬入了原侍從長的右肩,一直切到左肋。死立不倒的傑波斯口中,傳來幾個破碎的聲音。


    「……克魯格,陛……下…………」


    瘦削身體的上半部分向左下方滑去,咚的一聲砸在毛絨地毯上。接著,下半身也膝蓋著地,跪在了地上。


    蘿涅向旁邊一跳,避開了從兩個肉塊中噴出的烏黑血液。


    這次是真的打倒了。這個想法剛一出現,蘿涅全身就感到一陣脫力,但戰鬥還沒有結束。必須趕在詠唱結束之前打倒克魯格皇帝。


    眼前是靜靜搖曳著的蠟燭圈,裏麵躺著三個雙目緊閉的山嶽哥布林。然後在另一邊,站著雙手高舉持續詠唱式句的黑袍男人——


    如果複活的皇帝也是石像鬼的話,那麽半吊子的攻擊就無法將其打倒。必須跟傑波斯一樣,斬斷軀體,或者砍下頭顱。


    奮起餘力,蘿涅擺好架勢,準備再次發動秘奧義。


    下一個瞬間,數件事情同時發生。


    「蘿涅!!」


    後方的緹卓發出悲鳴一樣的叫聲。


    「傑波斯啊,完成你的使命!」


    中斷詠唱的皇帝發出雷鳴一般的喊聲。


    哢哧!


    一陣衝擊釘住了蘿涅的右腳。


    接著,劇烈的疼痛直衝腦門。轉眼看去,僅剩頭和左手的傑波斯將刀深深地插入了右腳腳背中。那柄刀刃,通體綠色。


    強烈的麻痹緊隨疼痛而來,蘿涅緊緊地咬住了牙關。必須趕在毒擴散到全身之前做出應對。但毒素分解術也分種類,不知道中了什麽毒的話就無法判斷應該使用哪個術式。


    「嗚……!」


    蘿涅發出一聲呻吟,用劍斬斷了傑波斯的左手。然後用劍尖鉤住毒刀的刀鍔,將其從腳上拔了出來。傷口中噴出的血液已經隱隱發黑了。


    至少要延遲毒素的擴散,蘿涅生成了五個光素,然後用劍在自己的右膝之上深深地割開一條口子。血液再次溢了出來,但萬幸的是這次仍然是紅色的。蘿涅將光素浸入傷口,然後用《mist shape》的式句將其變成了霧狀溶入了血液中。


    這樣毒素和光素應該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中和了。但要完全解毒,就必須以專用的術式使用腰部便攜口袋裏的草藥。萬不得已的時候,隻能把掌握的所有毒素分解術從頭到尾試一個遍。


    蘿涅這樣想著,就要用左手打開便攜口袋。但指尖的感覺已經鈍化了,怎麽都解不開皮繩。不僅受傷的右腳,從左腳也傳來了脫離的感覺,蘿涅的身體突然倒了下去——


    「蘿涅!」


    緹卓從後方奔來,趕在蘿涅倒下之前扶住了她。然後立即揮下製式長劍,斬下了仍在地上扭動的傑波斯的頭顱。


    切開粘土物品的鈍音跟一聲尖銳的金屬音同時響起。傑波斯從腦門到下顎被劈成了兩半,剩下的丁點天命這次終於完全消散了。隻見他融化成了黏糊糊的一團,再也不成人形。旁邊跪著的下半身也化作黑色的粘液,在地板上攤開,並開始蒸發。


    傑波斯頭部消失的地方掉下一個奇異的東西。那是一個繪有百合花瓣和猛禽羽毛的銀色圓盤——在侍奉諾蘭高爾斯皇家的人獲得的徽章中,花瓣和羽毛代表最高地位。


    圓盤已經在正中斷成了兩半。應該是被緹卓的劍劈開的。斷麵處飄出一股紫色的煙霧,發出一聲慘叫似的聲音後就消失了。


    剛才的現象,應該就是本應死去的傑波斯和皇帝能夠作為石像鬼蘇醒的核心。皇帝的腦袋中恐怕……不,肯定也有某個跟他自己有關的事物,就是那個東西賦予了粘土身體記憶和人格。


    「緹……卓。」


    抵抗著已經擴散到嘴角的麻痹,蘿涅終於喚了一聲摯友的名字。


    ——砍掉皇帝的腦袋。那樣就能打倒他。


    蘿涅想要這麽說,但嘴唇已經動不了了。左手抱著蘿涅,緹卓把自己的製式劍插在地上,在自己的便攜口袋中拚命摸索。大概是比起打倒皇帝,要優先為自己的摯友解毒。但無法責怪她這個決定。如果立場轉換,蘿涅無疑也會這麽做。


    兜帽的帽簷之下,克魯格皇帝似乎微微嗤笑了一聲。笑聲中,絲毫聽不出對長年盡忠的傑波斯再次迎來死亡有任何哀惜之情。


    「connect all circuit! open gate!」


    雙手舉高到極限,瘦長的身影大幅後仰,皇帝以破鍾般的聲音吼道。


    完全不明白式句的含義。但是就像被某種直覺引導,蘿涅拚命抬起了麻痹的脖子。


    大廳的天花板被塗成了黑色,上麵垂下數個看起來很昂貴的裝飾吊燈,但此時燈並沒有點亮。然而吸引蘿涅目光的是,天花板中央,也就是躺著的哥布林的正上方,開啟了一個圓形的洞。


    洞的直徑大概有三十cen。但開洞的工作明顯不認真,形狀是歪曲的,木材的毛邊也沒有處理。恐怕是在二樓房間的地板上用斧頭一樣的東西粗暴挖出的。


    為什麽要這麽做……蘿涅的疑惑剛起,下一刻卻直接變成了戰栗。


    洞的內部似乎有什麽黏糊糊的東西在泛著波紋。看起來和粘性很高的泥土一樣。與構成死去的傑波斯身體的粘土狀物質很相似。


    在蘿涅和緹卓愕然的注視中,洞裏的黑色粘土,或者說粘液刺溜地垂了下來。那樣子就像是被強大的壓力擠了出來,或者說以自己的意誌爬了出來。


    粘液如氣球一般膨脹、震顫、掙紮——然後伴隨著一聲巨大的聲響破裂了。


    粘液化作漆黑的瀑布落在地板上,瞬間將三個山嶽哥布林吞噬了,然後在蘿涅的眼前堆得高高的。高度超過二mel後粘液終於不再流下了,卻仍在像活物一樣蠕動。粘液團內部包裹著三個哥布林,噗嚕噗嚕地顫動著。


    「嘶…………!」


    緹卓無聲地張了張嘴,然後抱著蘿涅大步後退。


    毒的影響已經遍及全身,蘿涅能做的隻有用毫無知覺的右手死死地握著劍。如果刀上塗的是致死毒藥的話現在天命應該正在急速減少,然而身體因為麻痹的關係連痛楚都感覺都不到。


    盡管必須馬上使用解毒術,但蘿涅的眼睛卻無法從蠕動著的漆黑粘液上移開。


    粘液先是像一座不停改變形狀的小山一樣震顫著,然後分裂成了三團。粘液的邊緣吞沒了蠟燭圈,將火焰一一熄滅。


    現在照亮大廳的,隻剩下從緹卓打破的窗戶照入的夕陽,以及從蘿涅踹開的大門射入的走廊裏的光了。不管哪種都十分微弱,很難到達大廳中央。


    分成三團的粘液膨脹地更加巨大,然後緩緩變成了人形。兩人隻能呆呆的看著。


    人形健壯的上身肌肉虯結,雙臂長的出奇。雙腿則像山羊一樣彎曲著。背部生有一對疊起的翅膀,後麵還有一條尾巴垂在地上。


    這副摸樣與在奧布西蒂亞城見過的石像鬼極其相似,然而卻有一個不同之處。原來的石像鬼有一顆細長的腦袋和圓形的嘴,而且兩側各有兩顆並排的圓眼睛。但是站在眼前的怪物頭部卻和人類相近,鼻子和耳朵都尖尖的,半開闔的眼睛也隻有兩顆。


    「那副樣子…………是哥布林族…………?」


    緹卓用顫抖的聲音說道。確實,怪物的臉跟山嶽哥布林族很像,但一點也沒有哥布林那種讓人聯想到小老鼠的可愛。血盆大口中可以看到無數銳利的獠牙,禿頭上生著兩隻角。


    突然間,腦中響起了幾分鍾前傑波斯說過的話。


    ——雖然你們本來就是給哥布林進行戰鬥訓練的,但那幫家夥沒法通過密道啊……


    眼前的三具石像鬼如果是三個山嶽哥布林經由皇帝的術式和黑色粘液的力量變身而成的話,那確實已經無法通過地牢的樓梯了。身長達到二mel半,蜷縮的雙腿完全伸直的話大概頭就會頂到天花板了。


    傑波斯,恐怕還包括皇帝,是作為人型石像鬼複活的。應該是他們在四帝國大亂中死去之後有人把他們的遺物埋入了粘土。而三個哥布林則是活著被包入了粘土,從而讓他們轉變成了巨大的石像鬼。


    這兩次的現象背後,應該隱藏著一個更大的黑幕。究竟是什麽人使用遺物複活了皇帝們,又教給了他們製造石像鬼的方法。那個人毫無疑問才是將奧布西蒂亞城的誘拐事件和人界發生的一係列事件串聯起來的關鍵。


    但是現在,必須首先考慮怎麽讓哥布林們恢複原狀。


    用普通的手段破壞石像鬼的話,哥布林們無疑也會死去。必須在不傷及裏麵的哥布林的情況下單單分解黑色的粘土。用反屬性的光素轟擊的話估計可以,但十個二十個的話應該是不夠。而且這個大廳中剩下的空間神聖力大概也有沒那麽多。


    「蘿涅,喝了這個。」


    突然響起了一陣低語,然後嘴邊湊過來一個小瓶。開始以為是恢複天命的靈藥,但氣味不太對。看來是緹卓在蘿涅思前想後時用媒質和術式做出的解毒藥。


    流入口中的液體有一股強烈的苦味,但隻喝了一口就感覺舌頭的麻痹溶解了。然而緹卓究竟是如何確定進入蘿涅體內的毒素的具體種類的?


    似乎是讀懂了蘿涅眼中露出的疑問,搭檔再次低聲說道。


    「那把刀大概是《魯貝利爾的毒鋼》。實物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不過色澤跟從莉涅爾大人那裏得知的完全相同。」


    是這樣啊,蘿涅用視線傳達道。


    整合騎士莉涅爾·synthesis·twenty-eight,以及她的搭檔菲傑爾·synthesis·twenty-nine,傳說曾用毒劍麻痹了桐人和優吉歐,想要殺掉他們。現在她們作為前輩騎士,經常給其他騎士傳授一些不同尋常的知識。大概緹卓也不知何時跟她們學到了毒劍的事。


    嘴部的麻痹終於解開後,蘿涅拚命讓嘴動了起來,小聲說道。


    「緹卓……那個石像鬼不能殺死。必須想辦法救下哥布林們。」


    「……我明白。」


    緹卓深深地點了點頭,然後瞥了眼破碎的窗戶。


    「但是憑我們的術力,想要將三具石像鬼進行光素分解恐怕做不到。等蘿涅能動了我們就先從這裏逃出去。」


    「……但是……」


    蘿涅兩人如果逃脫的話,皇帝和石像鬼可能就會再次隱藏起來。雖然無法通過地牢的樓梯,但石像鬼可是會飛的。沒有飛龍的話根本無法追蹤。


    「我明白。但是,隻能這麽辦了。」


    蘿涅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緹卓則把嘴巴靠近蘿涅耳邊,說道:


    「即便術式沒有起效,發展成了必須用劍解決的情況……我們兩個大概也無法斬殺那個石像鬼。」


    「…………!!」


    蘿涅微微吸了口氣。


    的確如此。石像鬼已經和山嶽哥布林化為一體,想要斬殺的話可能就會殺死哥布林們。隻要這一狀況沒有改變,那麽就算蘿涅兩人已經判斷必須這麽做,身體很可能也不會服從於意誌。因為《右眼的封印》——


    不過那也不僅限於蘿涅兩人。隻要「為了人界與暗黑界的和平絕對不能傷害亞人族」這一鐵則還在,那麽不論是其他整合騎士還是人界守備軍的衛士,都會陷入同樣的境地。


    如果,石像鬼不隻有這三具。


    如果有幾十幾百個《亞人強製轉換而成的石像鬼》攻擊聖托利亞,那麽整合騎士團根本無法作戰。


    不,在那之前還會有更加可怕的事態。


    克魯格皇帝和傑波斯之所以會綁架山嶽哥布林族,就是為了在人界與暗黑界之間挑起新的戰爭。如果這具石像鬼襲擊了聖托利亞並造成了大量死傷,之後卻被人發現正體是哥布林族,那麽影響可不是亞傑恩被殺可以比的。人界的民眾會產生遠超異界戰爭前的怒火與憎恨,甚至會希望反過來入侵暗黑領地。


    為了迴避那種決定性的悲慘結局,恐怕隻能由部分騎士壓製右眼的封印,然後借此打倒石像鬼。


    但是,如果皇帝和幕後之人並非想要挑起兩個世界的戰爭,而是想以自己的力量破壞目前的和平——也就是想要終結人界統一會議的統治的話。


    他們可能不會利用亞人族,而是會把人界人變為石像鬼。


    現在滯留在人界的來自暗黑領地的觀光客最多也就二三百人。就算真的能把全部都綁架過來製成石像鬼,數量還是有限。


    但是人界的總人口超過八萬。隻要有粘土作為材料,作為素體的人類要多少有多少。


    如果以人界人轉換成的石像鬼作為對手,那能夠戰鬥的整合騎士就一個都沒了。


    以石像鬼大軍壓製人界統一議會後,就有可能繼續侵入暗黑領地,擊潰暗黑界軍。這簡直是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的《劍骨兵計劃》的翻版。


    雖然想到了很多,但也就一瞬間的事。蘿涅透過尚不能活動的三具石像鬼的間隙,凝視著克魯格皇帝。


    可能是因為長時間詠唱高位術式消耗甚大,皇帝正單膝跪在地上。然而從黑色長袍中滲出來的邪惡感覺全然沒有降低,強得幾乎肉眼可見。這種惡意,跟奧布西蒂亞城裏企圖殺死年幼的莉澤塔的誘拐犯相比,隻強不弱。


    隻有那個男人,絕對不能讓他逃掉。


    似乎感覺到了蘿涅的決心,皇帝動了起來。站起來時多少有些搖搖晃晃,但還是穿過保持待機姿勢的石像鬼身旁,跟蘿涅兩人對峙起來。


    「……雖然是沒見過的流派,不過剛才那招秘奧義真是精彩,小姑娘。」


    突然聽到了意料之外的話,蘿涅一時沒能做出應對。但皇帝卻全不在意,仍舊藏在兜帽之下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不愧是能將我殺死,並且斬落霍澤伊卡左手的劍技。」


    將自己殺死……竟能波瀾不驚地說出這種話,這份精神力不禁讓人不寒而栗。不過之後那個名字並沒有什麽印象。準確的說,是總覺得在哪裏聽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蘿涅皺了皺眉,緹卓卻不禁「誒……」了一聲,抱著蘿涅的手臂也稍稍緊了緊。


    「……霍澤伊卡·伊斯塔瓦利耶斯……?」


    「正是……看你們這副樣子,那家夥看來沒有報上姓名啊。」


    聽到兩人的對話,蘿涅終於醒悟到那是誰的名字了。


    四帝國大亂中喪生的,伊斯塔瓦利耶斯東帝國皇帝。


    但是克魯格皇帝看來是搞錯了。一年前的戰鬥中,蘿涅和緹卓攻入的是北聖托利亞帝城,而東聖托利亞則一步都沒有踏入。斬殺霍澤伊卡皇帝的,應該是攻入東聖托利亞帝城的騎士涅爾基烏斯和騎士恩德齊亞。


    說起來蘿涅用秘奧義砍過的人,加上幾分鍾前死去的傑波斯也隻有三個。第一個是麵前的克魯格皇帝,第二個是在奧布西蒂亞城最上層鬥過的黑色長袍的誘拐犯。


    當時蘿涅就是用剛才那招《sonic leap》,一劍斬飛了誘拐犯的左腕。


    左腕…………


    多虧了解毒藥感覺才恢複過來,但蘿涅此時從頭到腳都寒毛聳立。耳中又響起了誘拐犯的聲音。


    ——原來如此,斬斷封印之鎖的是人界代表劍士閣下啊。您真是比傳聞的還要麻煩呢……


    現在想起來,誘拐犯如果是暗黑界人的話,那應該不會聽說過人界代表劍士的傳聞。包括上次,桐人一共才訪問過奧布西蒂亞兩次,而且不管哪次都很低調,城裏的民眾連代表劍士的麵都沒見著。


    「難……難道說……」


    張開幹巴巴的嘴唇,蘿涅質問著皇帝話裏的真意。


    「在奧布西蒂亞城現身的誘拐犯,是伊斯塔瓦利耶斯皇帝麽……?他和你一樣轉生為石像鬼了?」


    麵對質問,克魯格尖尖的胡須露出一絲笑意。


    「你們沒有發現霍澤伊卡的屍體吧?」


    蘿涅又想說些什麽,不過皇帝立即揮了揮右手。


    「放心吧,那家夥死了。落到地麵上後屍體溶解消失了……就像傑波斯那樣。」


    這句話等於是承認誘拐犯即是霍澤伊卡皇帝,而且他也是石像鬼。但是這又產生了新的疑問。


    「……為什麽你身在人界卻知道得那麽清楚?」


    問出這話的不是蘿涅,而是緹卓。


    克魯格皇帝沒有迴答,而是展示了下黑袍下的胸口。


    那裏垂著一條細細的鎖鏈,下端則掛著一顆紅色的寶石,在黑暗中仍然發出鮮血一樣的晦暗光輝。這跟誘拐犯——霍澤伊卡皇帝胸前掛著的那條一模一樣。


    「霍澤伊卡的計劃失敗後那家夥就又死了。而且這次《替身》也毀了,所以無法再複活。但是我繼承了他的見聞,這些成為了下一次計劃的基礎……就是這麽迴事。這個融合型石像鬼也是一樣……因為我知道了原型在你們騎士麵前連拖延時間都做不到。」


    說著,克魯格用左手在石像鬼健壯的手臂上滿足地摸了摸。


    一陣接一陣襲來的驚愕、衝擊與戰栗,使得蘿涅的腦袋幾乎要飽和了,但她還是拚命地思考著。


    替身,應該指的就是傑波斯頭顱中掉出來的那個徽章。雖然完全不明白原理,但那估計就是以石像鬼作為素材的蘇生術必須的要素。霍澤伊卡皇帝被謝塔大使和蘿涅砍掉了雙手,然後從奧布西蒂亞城最上層的窗戶跳了出去。沒有找到屍體,並不是因為他飛著逃走了,而是因為在落地時替身被破壞,因此粘土的身體溶解了。


    然而,如果克魯格皇帝的話是真的,那麽霍澤伊卡胸前掛著的紅色寶石應該沒有摔壞。而且不知用何手段跨越三千kilol從奧布西蒂亞移動到了諾蘭高爾斯帝國,並且賦予了克魯格霍澤伊卡的記憶和知識——


    如果迄今為止的推測正確。


    那麽那個紅色寶石才是籠罩人界與暗黑界巨大陰謀的核心。


    麻痹毒已被淨化,蘿涅的右手也恢複了行動能力。她用這隻手緊緊地握住了愛劍。


    果然不能從這裏逃走。假如打倒了克魯格皇帝,寶石卻又不見了,那麽總有一天會出現繼承其中積蓄的惡意的人。


    「緹卓……幫我拖住石像鬼三十秒。」


    蘿涅用自己都聽不到的音量低聲說道。


    「能夠斬殺皇帝的話,哥布林們或許也會複原。」


    雖然希望不大,不過操縱者不在了的話至少能多拖延一段時間。


    問題在於,雖然毒素已經拔出,但右腳背和右膝的傷還沒有治好。不管是劍技還是秘奧義,強力的踏地都是不可或缺的。這樣的狀態下也就能全力進攻一到兩次。即便如此,也隻能上了。


    「……明白了。」


    緹卓扶著著蘿涅背部,同樣用最小的聲音答道。


    再次活動了下手腳,蘿涅確認感覺已經恢複了。多虧皇帝喋喋不休地說了很多,為藥物生效贏取了時間,不過這對敵人來說也是一樣。皇帝應該是將精神寄宿在了僅由泥粘土構成的石像鬼的腦袋中,為此消耗了不少精神,而現在已經恢複了。比起剛成形的時候,現在的融合型石像鬼皮膚表麵看起來更加堅硬,富有光澤。


    克魯格皇帝再次用手敲了敲石像鬼的胳膊,然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麽,雖然原定的戰鬥訓練的對手是傑波斯,但既然那家夥已經完蛋了,你們就來接替他的責任好了。」


    皇帝一邊說著,一邊敏捷地向後退去。應該是打算讓石像鬼殺死蘿涅兩人。


    在奧布西蒂亞城時,霍澤伊卡皇帝驅使的原型石像鬼隻能接受用神聖語或暗黑語下達的簡單命令。而且思考能力也隻相當於普通野獸,無法應付整合騎士結合劍技和術式的複雜戰法。異界戰爭時期,暗黑術師公會投入了八百具珍惜的石像鬼,卻因為沒能認出騎士長貝爾庫利利用武裝完全支配術設下的陷阱,一瞬間就全軍覆沒了。


    吸收了哥布林族的融合型石像鬼,恐怕就是在這一點上強於原型。


    眼前的石像鬼,無疑能夠很大程度上理解各種各樣的命令。不過,想要下達更多的命令就需要更長的時間。可以抓住這個時機,將皇帝本人斬殺。


    皇帝迴到了並排而立的石像鬼的後麵,然後像是命令麾下的士兵一般,高高舉起了右手。


    「石像鬼們!殺了那兩個小姑娘!——activate!!」


    發出的命令隻有這些。人界語和神聖語各一句。


    伴隨著一陣震動聲,石像鬼們的雙眼放出了紅色的光。


    緊接著,左右兩邊的石像鬼高高躍起,速度快到巨大的身體都一陣模糊。左邊的石像鬼落在了壞掉的窗戶前,而右側的石像鬼則堵在了敞開的大門前。


    蘿涅兩人立即被堵在了大廳中。想要執行「殺死」這個命令,就不能讓兩人逃脫。考慮到這點,就先一步堵上了兩處逃生口。


    蘿涅意識到自己幾秒前的想象是正確的。融合型石像鬼接受複雜命令的能力要更強——甚至還有認識狀況,進行獨立判斷再行動的能力。


    但是,有兩具去阻擋退路,就意味著克魯格皇帝身前隻剩一具石像鬼了。麵對吸收了無辜哥布林的融合型石像鬼,雖然不能直接斬殺,卻可以在閃避攻擊後襲殺皇帝。


    ——緹卓!


    搭檔迴應了這份強烈的意念,用扶在背上的右手全力將蘿涅向前推了出去。同時,蘿涅用受傷的右腳猛地蹬地。靴子和膝蓋處鮮血飛濺,本已有所收斂的疼痛如火燒般地貫穿全身,蘿涅咬緊牙根,拚命忍耐。


    麵對兩位騎士合力的超高速突進,石像鬼的反應靈敏得令人難以置信。長長的右臂就像是粗三十cen的原木一般唿嘯著朝蘿涅橫掃過來。指尖生有銳利的爪子,被打中的話可能會被直接撕裂。


    然而這次的攻擊在蘿涅的預料之中。


    就算融合型石像鬼的能力再高,整體形狀和原型相比卻沒有太大變化。那麽應該和原型一樣,主要的武器是兩手的鉤爪。


    「唔……!」


    咬緊的牙關中下意識地露出一絲呐喊,蘿涅看著形狀兇惡的鉤爪接近眼前,在即將命中的瞬間,上身才猛地後仰。


    腳在地板上向前滑動,整個人從攻擊之下鑽了過去。小指的鉤爪掠過飛舞的亂發,僅僅切斷了三cen左右的發梢,這個代價已經很低了。


    用盡全力的橫掃一擊打空,石像鬼猛地向左轉去,變成了背對蘿涅。既然石像鬼也是模仿人類的造型,那麽在這種姿勢下就無法攻擊。左腳在絨毯上輕點,蘿涅直起上身,看到了站在前方僅僅七mel處的克魯格皇帝。


    完全在《sonic leap》的射程之內。全力一擊,把埋在腦袋中央的替身和掛在胸前的紅色寶石一起破壞,一切就都結束了。


    鮮血淋漓的右腳再次踏地,蘿涅將月影之劍迅速舉過頭頂——


    就在這個瞬間,沉浸在陰影中的地麵上,突然跳起一個細長的皮鞭一樣的東西,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襲向蘿涅的頸部。


    蘿涅反射似地抬起左臂,保護脖子。


    百分之一秒後,黑色的鞭子擊中了左前臂。


    ——這是石像鬼的尾巴。


    融合型石像鬼利用轉身的勢頭,將尾巴以超過右爪的速度掄了迴來。這是它唯一能夠在背後進攻的武器。


    蘿涅反應過來的同時,聽到了左臂骨碎裂的聲音。如鋼絲編成的堅硬尾巴沒有就此停下,而是繞過手臂痛擊蘿涅的胸口,瞬間將她擊飛到空中,猛地朝後方飛去。


    蘿涅在空中飛了十幾mel,然後後背重重地撞上了牆壁,反彈之後落在地上。


    視野昏暗。無法唿吸。不僅是左手,肋骨也斷了好幾根。然而全身受到的衝擊過大,甚至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了。


    必須站起來。雖然這麽想,身體卻完全動不了。雖說是輕裝,但胸口其實有金屬防具。然而僅僅挨了一擊天命就掉到了危險值。


    「蘿涅——!!」


    似乎是緹卓在叫自己的名字。拚命轉動貼著地麵的臉,蘿涅睜開了一片模糊的雙眼。


    蘿涅呆呆地看著左前方直衝過來的搭檔。在她的右側,巨大的陰影猛地襲來。


    ……緹卓,快逃。


    蘿涅想要大叫,但喉嚨中僅僅擠出微弱的空氣。


    注意到朝自己撲來的石像鬼,緹卓停下腳步,想要迎擊。


    然而,在舉起製式長劍的瞬間,身體不自然地出現了硬直。


    是《右眼的封印》發動了。大概是看到蘿涅負傷,緹卓一時間忘我,反射性地想要攻擊石像鬼。然而立刻想起了敵人的體內還有被吸收的哥布林族。


    蘿涅迄今為止還沒有體驗過封印發動。但是也聽說過那種痛苦強到可以直接粉碎靈魂。就蘿涅所知,目前為止隻有四個人憑借自己的意誌突破過封印,即上級修劍士優吉歐、整合騎士愛麗絲、獸人族長利爾皮林,以及自己把右眼挖出來的伊修凱恩總司令官。


    緹卓由於劇痛的關係一動不能動,而石像鬼則趁機全力一記橫掃打中了她。四股鮮血噴灑空中,蘿涅幾乎忘記了自己的重傷,無聲地發出了悲鳴。


    緹卓重重的落在地上,身體反彈了一次後滾到了蘿涅的身邊。此時的緹卓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雙眼緊閉,一動不動。被石像鬼的鉤爪撕開的傷口處流出了大量鮮血。


    「緹……卓……」


    明明自己的嘴裏也在吐血,蘿涅卻掙紮著爬了過去,抬起碎裂的左臂,用手掌觸及搭檔的身體。如果不馬上用光素術治療的話,緹卓就死定了。


    「system……cal……l」


    拚命地詠唱出了起句,卻因為音量不足術式沒有發動。按住緹卓傷處的左手,連手腕的部分都被染成了鮮紅的顏色。


    比起人界軍的衛士,整合騎士擁有遠遠更高的武具裝備權限和術式行使權限。因此也具有壓倒性的力量和運動能力。然而天命的數值卻與常人一般無二。以最大值來說,健壯的上位騎士們大概有五千,而年僅十七歲的蘿涅和緹卓則隻有三千左右。


    雖然無法出聲,但絲提西亞之窗是隻需要畫出神聖文字的印記就能喚出的。然而蘿涅卻沒有勇氣去查看緹卓的天命值,隻是含淚用左手壓住傷口,想要再次詠唱術式。


    大廳另一側響起了「鏘」的一聲。把二人逼到死亡邊緣的石像鬼拾起了緹卓落在地上的長劍,遠遠地丟開了。


    剩下的兩具石像鬼仍堵在破窗和大門前,完全沒有動的意思,應該是判斷出隻憑一具就能殺死蘿涅她們。而這具石像鬼已經走了過來,準備給兩人最後一擊。步伐中看不出絲毫的大意。


    「嗚嗚嗚……哈哈哈哈哈哈」


    大廳中央響起了皇帝扭曲的笑聲。


    「太棒了。僅僅隻是一具……而且還是哥布林這種東西的融合型,就有如此戰鬥力。雖然聽說用大量的鮮血和骨頭溶入土裏就能製造出強力的石像鬼,但這結果可是遠超預想啊。死後還能把身體奉獻給我,必須表揚一下那些私領地民呢……哈哈哈哈哈」


    這番話雖然傳到了耳中,但蘿涅此時連思考一下都做不到了。


    視野越來越黑暗。皇帝的哄笑逐漸遠去。僅有浸在緹卓的血裏的左手尚且殘留著感覺。而那份溫熱,也在漸漸地、漸漸地變弱。


    石像鬼終於走到了兩人麵前,然後同時抬起了左右兩隻手臂。


    突然,右手也傳來一絲微弱的溫度。


    自己的手握住了什麽東西嗎,蘿涅沒能馬上反應過來。被微硬的細革一絲不苟地卷著……這是月影之劍的劍柄。


    撲通、撲通,通過脈搏的熱度,劍在跟自己對話。將我解放——劍這麽說道。


    但是,《那種事情》做不到。月影之劍雖然也是把高優先度的利刃,但並非神器。


    神器的材料並非人類精煉的金屬,而是用神獸、神鳥、神木一類的傳說中的存在製成的武器。因此神器都有各自固有的記憶,可以跟主人做到心意相通。


    另一方麵,月影之劍應該是人類鍛造師打造的,因此不存在前身的記憶。就算用慣了之後覺得順手,也不能引起在此之外的現象。


    做不到啊。做不到啊……


    自己與緹卓已經瀕臨死亡,而在死前這段無限拉伸的時間中,蘿涅隻能在腦中不停重複著這句話。


    此時,耳中卻似乎聽到了另一個聲音。


    ——不僅僅是劍哦。衣服、鞋子、餐具……甚至包括用神聖術生成的一粒素因,能夠心意相連的話肯定都會得到迴應。大概,人也是……


    這是很久很久之前,已故的優吉歐上級修劍士說過的話。


    心意相連。


    斷言月影之劍沒有心的,正是蘿涅這個主人。但是迴頭想來,副代表劍士亞絲娜說讓自己在在三把劍中選擇一把時,蘿涅並沒有自己下決定,而是讓劍來挑選。那個瞬間,蘿涅感覺冥冥之中自己的右手被這把白銀劍鍔上刻有新月形象的劍吸引了過去。


    現在,這把被蘿涅賦予《月影》銘文的劍,在主人遭受危機的時候主動說話了——說要相信劍,心意相連,解放記憶。


    劍柄傳遞給右手的溫暖,與浸在緹卓血液中的左手的溫暖,各自傳達到了身體的中心,蘿涅用盡這微小的力量,全力吼道。


    「enhance armament」


    雖然想要大吼,但那聲音其實弱得自己都聽不到。


    但是劍,還有世界之理,都迴應了蘿涅的唿喚。


    月影之劍的劍鍔與劍身迸發出炫目的銀色光輝。即將揮下雙手鉤爪的石像鬼沐浴在這份光芒中,瞬間就發出高亢的吼叫,飛身而退。堵住出口的另外兩隻石像鬼,包括一直大笑著的皇帝,也全都以手遮目,不停扭動。


    同時,蘿涅感到被尾巴打碎的左臂和被刀貫穿的右腳都不是那麽疼了。緹卓身上傷口溢出的鮮血也在急速減少。


    《武裝完全支配術》。


    持有神器的上位整合騎士才能使用的心意力的精髓,是真正的奧義。


    這效果堪稱光素治療術的強化版。恐怕是月影之劍將自身的天命化作靈光放出了。雖然作為武裝完全支配術來說是相當單純的種類,但蘿涅成為見習騎士還不到一年,正規的修行都沒進行過就能發動,基本可以說是奇跡了。


    刀身的閃光持續了十秒以上,然後漸漸地變暗,最終微微閃爍了一下後就消失了。


    緹卓身上幾道深深的傷口已經止血,臉上也恢複了幾絲紅潤。但她仍然沒有恢複意識,蘿涅的左臂和右腳也沒有完全治愈。


    另一方麵,三具石像鬼被反屬性的光燒傷,全身冒出灰煙,卻還不到分解的程度。看起來損傷隻是表麵的,很快就能恢複行動。


    雖然不想放走皇帝,但緹卓的性命是無可取代的。必須趕在石像鬼再次攻擊之前逃離大廳,不,是逃出整座宅邸。


    聚起月影之劍賦予的力量,蘿涅用左手抱起了緹卓。以出口來說,通往走廊的門更大些,但石像鬼追上來的話就無處可逃了,隻能從破窗戶逃入前庭。


    「緹卓,再堅持一會兒!」


    蘿涅低聲對瀕死的摯友說道,然後朝著十五mel外的窗戶奔去。


    每跑一步,左臂和右腳都會像火燒一樣痛。蘿涅很快就覺得唿吸困難,喉嚨中發出風箱般的喘息聲。


    還有十mel。八mel。七mel……


    「石像鬼們,堵住窗戶!」


    大廳中央,受到靈光打擊的皇帝直起身來喊道。


    「啾嗷!!」


    破窗前的石像鬼發出一聲跟山嶽哥布林族似像非像的吼聲,然後張開雙臂和背上的翅膀,擋住了出口。巨大的身體完全遮住了緹卓打破的窗戶,夕陽的顏色也不見了。


    後方的兩具石像鬼也相繼發出了吼聲。


    想要脫出的話就必須排除窗前的那具石像鬼。但是蘿涅無法攻擊融合型石像鬼。即使隻是為了讓它們摔倒而斬向腿腳,《右眼的封印》也會發動,之後便會像緹卓之前一般一動也不能動。


    剩下的手段,隻有再次使用武裝完全支配術了。那充滿治愈力的靈光可以灼燒石像鬼的肉體,卻不會傷及內部的哥布林。然而,月影之劍的天命不知還剩多少。現在也沒空打開絲提西亞之窗確認了。


    如果武裝完全支配術耗盡了天命,月影之劍就會粉碎。


    即使如此,如果是為了救緹卓的話,劍也會原諒我吧。


    拚命向前跑著,蘿涅就要舉起右手的劍。


    突然,似乎聽到了什麽聲音。


    就像是無數的銀器在共鳴。就像是漫天的繁星在喧鬧。


    又像是幾百個天使在歌唱。


    啦——————


    伴隨著一聲莊嚴的迴響,一道虹光穿透了天花板,降臨在了大廳中。


    光芒神聖清淨,不似人間之物。石像鬼們沒有露出痛苦的神色,隻是眨了眨紅色的雙目,疑惑地朝天花板望去。


    那個天花板上,突然出現了細格子狀的光。


    光線漸漸變粗。然後,天花板被分解成了幾十塊石板。石板之間完全分離了,卻不知為何並沒有直接落下,而是在空中漂浮著朝四周橫著滑去。


    被分解的不隻有天花板。二層的牆壁、房頂,還有家具一類的都被七彩的光包裹著,一個個無聲地向外飛去。這副光景,就像是一座積木精心搭建的房子從內向外崩壞了。


    崩壞終於蔓延到了一層的牆壁。灰色石材建成的結實的石牆四分五裂,滑行般地像前庭中移動。連框拆下的玻璃窗緊隨其後。


    僅僅十幾秒,巨大的宅邸就被完全分解,隻剩地板了。天使的歌漸漸遠去,七彩之光也隨之消散——


    之後,地板外側漂浮著的無數建材,隨著一聲轟響全都掉了下去。


    等到這個條條有序的大破壞停下之後,蘿涅站立的地方已經不是房間內部了。雖然腳下還踩著黑色的絨毯,但頭頂卻是無垠的茜色天空。赤紅燃燒的索爾斯下端已經觸及了視野盡頭的山脈,北風中仍然殘留著冬天的寒冷,吹亂了兩人的頭發。


    三具石像鬼和克魯格皇帝都一臉呆滯地站著。如果是隻會聽命行事的原型石像鬼,不管狀況如何變化都不會在意,隻會繼續攻擊。但融合型的卻多少保留了些自我意識,似乎不太確定如何應對眼前的狀況。


    然而大腦停滯的人中也包括蘿涅。本已對逃出那座大廳絕望,而頃刻間,充滿惡意和恐怖的皇家別墅就被分解的體無完膚。對於這種超現象,蘿涅的大腦完全跟不上。


    「……蘿涅」


    突然,耳邊聽到一聲微小的唿喚。蘿涅終於恢複了思考能力,用同樣沙啞的聲音叫著同伴的名字。


    「緹卓……!」


    恢複意識的摯友並沒有看向蘿涅,而是用紅葉色的眼瞳盯著南麵天空中的一點。


    蘿涅也情不自禁地仰起了頭。


    塗滿廣闊天空的山吹色和茜色的交界處,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個——不,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女性,隻見她身著珍珠白的長裙,栗色的頭發在微風中搖曳,右手中還提著一柄出鞘的細劍。


    右手環抱著她腰部的是一位黑發的男性,上下都穿著純黑色的服飾。上衣的下擺變成了飛龍雙翼的形狀,正緩緩地拍打著。


    蘿涅瞪大眼睛,終於注意到了女性左手緊緊抱著的東西。那是個被淡黃色羽毛包裹著的生物。尾巴和頸部都長長的,還生有一對小小的翅膀。那是飛龍的幼崽。


    「……月驅……」


    蘿涅用顫抖的聲音喃喃說道。然後感到一股熱流堵住了喉嚨,於是拚命吸了一口氣,喊出了兩人的名字。


    「亞絲娜大人……桐人前輩……」


    小小的月驅曆盡艱險跑到了聖托利亞,將兩人喚來了。將龐大的宅邸直接分解的虹光,毫無疑問是整個under world隻有亞絲娜一人掌握的絲提西亞的神之力——《無限製地形操作》。10


    比蘿涅和緹卓稍晚一步,克魯格皇帝也注意到了那高高在上俯視著自己的人。自然下垂的右手手指突然彎曲成了鉤爪狀,嘎吱作響,連距離稍遠的蘿涅都能聽到。


    「…………人界統一會議……代表劍士。總是你來妨礙我。」


    皇帝發出的聲音,便如自身就是詛咒一樣扭曲殘破。隻見他猛地翻動黑色長袍,伸出枯木般的細長左臂,指向空中的二人。


    「石像鬼們!把那兩個不敬的家夥擊落!」


    三具融合型石像鬼得到新的命令,立即朝空中仰起頭,張開了突出的大嘴。無數的尖牙裏麵,令人作嘔的紫色瘴氣翻滾扭動。


    難道說融合型石像鬼還能噴吐攻擊力堪比飛龍熱線的吐息……也就是神聖語中稱作《breath》的東西。


    「前輩!你被瞄準了!」


    蘿涅拚命喊道。但聲音實在太小,很難相信能夠傳到浮於百米之上的兩人那裏。


    然而桐人卻像是聽到了蘿涅的唿喊,一直自然下垂的右手伸向了空中。那隻手中,握著一柄在夕陽之下閃耀著金色光輝的漆黑長劍。那是桐人的神器——《夜空之劍》。


    三具石像鬼嘴巴張開到極限,準備噴出昏黑色的吐息。


    突然,四周急速暗了下來。


    蘿涅開始以為是石像鬼口中漏出的瘴氣遮住了陽光。然而很快就明白了並非如此。變暗的區域並不僅限於石像鬼周圍。環繞宅邸的森林沉入了黑色的影子中。傍晚的天空剛剛還是明亮的暗紅色,此時卻已經全部被染成了濃厚的紫色,甚至還有幾顆星星在閃爍。


    接著,懸浮在西方地平線上的索爾斯,似乎也被露娜莉亞遮蓋,失去了光芒。


    突如其來的黑夜中,隻有一件東西在放出強烈的光輝。


    那就是桐人右手中握著的夜空之劍。劍身此時正在放出炫目到無法直視的黃金色光芒。


    再次降臨的超現象甚至超過了剛才的房屋分解。就連克魯格皇帝也露出了怯意。但他還是再次舉起左手,果敢地喊道。


    「不用理會!發射!!」


    三具石像鬼同時朝天空仰起頭,發射了泛著紫光的瘴氣。


    與飛龍的熱線不同,瘴氣的形狀是一個拖著長尾巴的球體。瘴氣團急速上升的同時發出異樣的唿嘯,讓人不禁聯想到野獸的悲鳴。麵對襲來的瘴氣團,桐人猛地揮下了夜空之劍。


    蘿涅的視野被染成了一片純白。


    麵對炫目的光輝,蘿涅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但卻堅持不肯背過頭去,想要看完全部。


    發出白色光芒的是數量龐大的粒子。這些沒有熱度的純白光點,充斥在周圍的每一寸空間。


    瘴氣團被光之粒子吞沒後仍在上升,然而就像是落入熱水中的冰塊一樣迅速變小,平平淡淡地消失了。


    「…………這些,全都是光素……?」


    緹卓輕聲說道。蘿涅則無言地點了點頭。


    看光點的色澤和活性,隻能是常見的光素。但是不僅限於光素,素因這種東西,即便是高位術師兩手手指全用上,應該最多也就同時生成十個。


    然而現在光素已經無縫填滿了整個廣闊的空間,其數量最少也有幾千……興許已經過萬了。


    生成的方法大致也能推測出來。桐人的夜空之劍可以從周圍的空間中吸收神聖力,這是它所持有的武裝完全支配術——確切的說是其上位技《記憶解放術》。桐人就是利用這個力量吸收了索爾斯的光,然後將龐大的神聖力全部轉換成了光素。


    不過素因脫離術者意識的瞬間就會消滅或爆發。因此最初的訓練就是用一根手指維持一個素因,等到單手操縱五個素因就能稱得上是獨當一麵的術者。兩手同時控製十個已是達人的領域。不論蘿涅還是緹卓,現在都隻能製造五個。


    麵對這麽難伺候的素因,究竟如何才能同時控製一萬個啊。


    呆呆地站在一旁,蘿涅一直盯著宛如發光的雪花一樣在空中漂浮的光素。


    另一方麵,石像鬼們張開了嘴,準備再次噴出瘴氣吐息。


    正在此時,之前僅僅漂浮在空中的光動了起來。一萬光素就像是受到一個統一的整體意誌驅動一般流淌、翻卷,將三具石像鬼包裹了起來。就像被月影之劍放出的靈光照到時一樣,石像鬼的皮膚開始潰爛,並且冒出刺鼻的煙霧。但這也沒持續多長時間。


    深灰色的巨大身軀被光素漸漸浸透,從內部發出了純白的光輝——


    可怕的怪物連慘叫都沒能發出,就化作液體崩壞了。


    飛濺的粘液還未落地就全部蒸發了,從中滾出了幾個山嶽哥布林族。雖然沒有意識,衣服和飾品也全都不見了,但似乎沒有受傷。


    部分光素將蘿涅和緹卓包裹在內,治愈著她們的傷口。一股無法言喻的溫暖與舒適流遍全身,幾乎讓人脫力,蘿涅隻能拚命地維持站姿。


    三具融合型石像鬼完全消滅,蘿涅兩人的傷也得到治愈的同時,天空恢複了晚霞的顏色。


    龐大的光素大部分都在完成使命後消散了,然而最後剩下的幾百個每十個圍成一圈,在地麵之上靜靜漂浮著,豎直重疊成一摞。被關在這個狹長牢獄中的,自然就是克魯格·諾蘭高爾斯皇帝。光圈緊貼著長袍的布料,因此稍微動一下光素就會浸透粘土做的身體,落得跟石像鬼一樣被分解的下場。


    夕陽比之前又紅了一些。男人站在下麵,身姿完全被影子遮住了,看不清兜帽裏的表情。但很難相信那樣傲岸不遜的皇帝會甘心成為俘虜。


    「緹卓,能站起來麽?」


    蘿涅輕聲問道。搭檔用力點了點頭。


    「嗯,已經沒事了。謝謝你,蘿涅。」


    「我也一樣……謝謝你,緹卓。」


    兩人擁抱了一下就分開了。迅速確認了下受傷狀態,發現右腳和右膝隻剩下淺淺的傷痕,碎裂的左臂骨雖然不是完好無損,但也已經接上了。傷勢更重的緹卓也已行動無礙了。


    緹卓被石像鬼丟開的製式劍滾落在僅剩地板的大廳另一側。看到緹卓似乎想要向那邊走,蘿涅抬起左手製止了她。


    「稍後再說。現在眼睛不能離開皇帝。」


    聽到蘿涅的話,搭檔也一臉緊張地點了點頭。雖然也很擔心倒在地上的哥布林,不過皇帝有可能會再次向他們施法。謹慎地架好月影之劍,蘿涅緩緩地向光牢靠近。


    上空,桐人和亞絲娜正劃出一道巨大的弧線降落下來。蘿涅的工作就是在他們落地前防止皇帝做出什麽可疑的行為。


    等到兩人走到牢獄前三mel的地方,黑色長袍的身影微微地搖晃了起來。


    「……嗬嗬,嗬嗬嗬嗬…………」


    皇帝發出一陣幾乎要黏在耳朵上的竊笑。蘿涅刷的一下將劍指向他,但皇帝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克魯格·諾蘭高爾斯。你的陰謀到此為止了。現在乖乖地投降吧。」


    蘿涅盡可能地用嚴厲的聲音說道。然後笑聲終於停止了,但皇帝的話卻一如既往地傲慢。


    「這是一年前的重現呢,小姑娘。當時我滿載榮光地選擇了死亡,你認為這次我會甘心受辱麽?」


    「……除此之外你沒有選擇了。」


    「選擇……麽。不明白。你們這些家夥,真是什麽都不明白。」


    皇帝喃喃說道,然後微微仰起了兜帽。蘿涅也跟著看向上空,發現桐人兩人已經到達宅邸正上方了。等兩人落地大概還有十秒。


    絕對不會讓你做任何事。


    蘿涅剛剛下定決心,就被皇帝用超乎意料的方法打破了。


    「暫別了,小姑娘。以後再會。」


    說著,皇帝的身體朝前方倒去。


    「啊……!」


    緹卓一聲驚唿,馬上伸出了左手,可是已經太遲了。厚度連一厘米都不到的光圈,將皇帝的身體連同黑袍一起撕裂了。被切成圓片的粘土身體,從上到下一塊塊地落到地上,撲哧撲哧地堆積起來。


    十一個黑色肉塊,立即化為粘液四散,接著蒸發掉了。


    等桐人和亞絲娜落地時,絨毯上隻剩下被切碎的布片和兩個飾品。


    一個是黃金的指環,上麵雕刻有白百合和一隻張開雙翼的雄鷹。


    另一個則是深紅的寶石,穿在烏黑鎖鏈上閃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光。


    桐人走了過來,將手搭在呆立著的蘿涅肩上。


    「抱歉,我來晚了!沒事吧!?」


    緊張感突然解除,蘿涅搖搖晃晃地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但總算還是站住了。蘿涅看著代表劍士的臉。


    「嗯……嗯。我沒事。可是,皇帝他……」


    「皇……皇帝!?」


    桐人露出了最大級的驚愕,但蘿涅此時也無法詳細說明。因為此時,一團黃色的東西從要走過去安慰緹卓的亞絲娜懷中竄了出來,緊緊地貼住了蘿涅的臉。


    「啾嚕嚕——!」


    一聽到這個叫聲,蘿涅的雙眼立即溢出了淚水。


    「月驅……!」


    將愛劍交給桐人保管,蘿涅用雙手緊緊地抱住了幼龍。


    湊近了才發現,月驅的羽毛上到處都粘著土和血,引以為傲的尾羽也脫落了不少。就算聖托利亞再怎麽遠,隻是在草原和田地裏跑的話很難想象會變成這樣。月驅肯定也吃了不少苦頭才把桐人兩人帶到這裏。


    蘿涅溫柔地撫摸著幼龍,後者發出嗚~嗚的撒嬌聲。接著,從東側的森林中也傳來一陣高亢的鳴叫。


    從灌木叢中衝出一個水藍色的毛球,踉踉蹌蹌的飛奔了過來。隻見它穿過前庭堆積的房屋殘骸,一下躍到地板上,又一下朝緹卓跳了過去。


    「霜咲!!」


    緹卓也叫道,然後緊緊地抱住了愛龍。在她身邊,亞絲娜一臉溫柔的微笑,說道。


    「如果沒有霜咲的叫聲,以及照亮窗戶的光素的光芒,我們也沒法找到這個地方。大家幹得都很好。」


    「…………是……」


    緹卓帶著哭腔答道。在她胸前,霜咲「庫嚕嚕」地發出一聲得意的鳴叫。月驅也以「啾嚕嚕!」作為應和。然後,加入了「啾啾!」的第三個聲音。


    「…………!?」


    朝突然響起的聲音望去,發現桐人的上衣中鑽出一隻遠比幼龍們要小的生物,然後它沿著桐人上身爬去,一下坐在了頭頂。這是隻耳朵長長,既像老鼠又像兔子的茶色動物。隻見它環視了眾人一周,然後像是想要傳達什麽一般再次「啾!」地叫了起來。


    「……桐、桐人前輩,那是什麽?」


    蘿涅目瞪口呆地問道。桐人則用一副無可奈何的視線看向頭頂的老鼠,說道:


    「呃,這個啊……飛過直轄領南側的旱田上空時碰巧看到月驅正和穴熊一樣的野獸戰鬥……」


    「那不是穴熊,是浣熊。」


    麵對亞絲娜的指摘,桐人一副「有什麽差別……」的架勢搖了搖頭,繼續說明道。


    「於是,我們就驅散了那些浣熊,給月驅治療之後就要接著朝湖的方向飛。然而月驅卻一直圍著附近一個倒扣的bucket……不對,是木桶,不停地轉圈……然後這家夥就從裏麵鑽了出來。」


    「從桶中……鑽出來?」


    「嗯,看這狀況,應該是月驅在和浣熊戰鬥之前讓它藏在裏麵的。所以我以為是什麽重要的g……不對,是條件,所以就把它帶了過來。不過它什麽都沒做啊……」


    代表劍士說完後,月驅看了看蘿涅,又看了看桐人,發出「庫嚕嚕……」的叫聲。然後老鼠又是一聲「啾啾啾!」作為迴應。


    蘿涅不要說老鼠的語言,就是月驅的叫聲都無法理解真正的含義。即便如此,她也總算感覺到了交易的內容,用人界語說了一遍。


    「那個……似乎是月驅和那位老鼠先生約定了什麽事……」


    「約定……?」


    桐人、亞絲娜和緹卓同時歪了歪頭。老鼠似乎頗為不滿,在代表劍士的頭上砰砰跳了跳。那副樣子出奇地滑稽,眾人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正在這時,旁邊的地板上迸發出一陣鮮血般的紅光。


    「吱!」


    老鼠發出一聲悲鳴,一下鑽進了桐人懷裏。月驅和霜咲也發出了警戒音。


    用右手遮住刺目的紅光,蘿涅朝光源看去。


    發光的是落在地板上的寶石,即克魯格皇帝以及霍澤伊卡皇帝掛在胸前的項鏈。


    「前輩!那就是所有事情的元兇!」


    蘿涅叫道。桐人立即朝紅色的閃光踏出了一步。


    這一瞬間,寶石以可怕的氣勢向天空飛去。


    紅光以超過火矢之術的速度急速上升,桐人則朝其伸出了右手。


    接著,光芒劇烈減速,靜止在了三十mel高的空中。


    是桐人用《心意之手》將它抓住了。


    桐人的心意能夠讓鋼鐵的機龍飛上天空,蘿涅相信沒有東西可以從中掙脫。然而寶石卻一直沒有落地。被拉住的鎖鏈小幅震顫,一直停留在空中一處。


    對抗狀態持續了大約三秒。


    突然,「吧唧!」一下衝擊聲響起。


    被心意力拉住的鎖鏈,碎成幾段掉了下來。


    然而寶石卻如掙脫了枷鎖般猛然上升,消失在了赤紅色的晚霞中。最後一瞬間,能夠看到赤色光芒在高及雲層的地方拖處一條光尾。而光芒所指之處,是索爾斯沉沒之國……威斯達爾斯西帝國的方向。


    第十章


    「提卓小姐、蘿涅小姐,傷情怎麽樣了。」


    麵對副代表劍士的詢問,兩人同時深深地點了點頭。


    「謝謝,已經完全恢複了。」


    蘿涅答道。


    「用桐人前輩的話來說就是『百分百恢複了』!」


    緹卓也揮了揮拳頭。


    雖然不明白「百分百」在神聖語中的含義,但亞絲娜看來已經聽懂,撲哧笑了一聲。


    「是麽,太好了……這次真是讓你們兩個受了不少罪……」


    亞絲娜的笑容消失,長長的睫毛低伏著。見到她如此,蘿涅和緹卓趕忙搖了搖頭。


    「不,是我們自己一頭闖入了危險的地方……」


    「還多虧了亞絲娜大人說情,我們才能享受到阿尤哈師團長的精心治療。您看,就像我說的那樣。」


    緹卓說著就卷起衣服,露出了腹部。被融合型石像鬼的爪子深深撕裂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一絲痕跡都沒留。


    這當然是好事,不過即便現在大教堂九十五層《曉星望樓》之內隻有她們三個,女孩子把肚子露出來還是有點不知羞了。伸出右手把緹卓的衣服拉下來,蘿涅說到。


    「說起來阿尤哈大人在藥石方麵的知識真是不得了……我們在學院裏也認真學習過,但還是時不時地蹦出一些名字聞所未聞的植物和礦物,真是嚇了一跳。」


    「阿尤哈小姐即使在就任神聖術師團長之後,也會在安息日自己去尋找新種類的藥草。她妹妹索涅絲還抱怨姐姐常讓她試吃一些奇怪的藥。」


    亞絲娜露出一絲微笑,繼續低聲說道。


    「據說阿尤哈小姐兒時的夢想是成為一名藥師,在聽說桐人君在北聖托利亞讓澤菲莉亞之花開放後重燃了植物研究的熱情。」


    「啊——我個人不太推薦與桐人前輩一較高下的行為……」


    蘿涅突然說道。緹卓立即抱以明快的笑聲。正在地上吃魚幹的月驅和霜咲發出一聲「庫嚕嚕」的鳴叫。而它們的新朋友長耳濕地鼠「堅果」則在一旁美美地啃著胡桃。


    皇帝直轄領的事件已經過去了三天,今天是二月二十七日。月末的三十日為了紀念鎮壓四皇帝叛亂一周年,聖托利亞全市都會舉行盛大的祭典,大教堂裏也會比平時熱鬧一些。


    然而,對於統一會議的諸位來說,現在遠不到忘乎所以的時候。


    一年前切實被討伐的東帝國皇帝霍澤伊卡·伊斯塔瓦利耶斯和北帝國皇帝克魯格·諾蘭高爾斯以石像鬼之軀複活,引發了一連串的事件。尤其是克魯格長時間潛伏在聖托利亞市鼻子底下的直轄領,推進著遠強於原型的融合型石像鬼的量產計劃。得知此事後,不管是法娜提歐、迪索魯巴特,還是情報局長夏歐·施卡斯全都受到了很大衝擊。


    事件之後,四帝國的直轄領和私領地又被翻了個底朝天,然而除了找到一些上級貴族匿藏的財產之外,並沒有什麽跟陰謀有關的發現。搜查的重中之重就是從皇帝的別墅中飛向西方天空的赤色寶石,但也沒能掌握蹤跡。畢竟對手不是人類,而是隻有鳥蛋大小的寶石,進入西帝國指揮搜索的騎士菲傑爾和莉涅爾也感到十分棘手。


    克魯格皇帝的另一件遺物——那個雕有皇家紋章的指環,正由大教堂引以為豪的兩大術師阿尤哈與所索涅絲共同進行解析。這個被皇帝稱作《替身》的指環毫無疑問隱藏著複活的秘密。然而據索涅絲所言,從物品中把施加的術式提取出來,要比給物品施術困難百倍。


    換句話說,現在跟陰謀黑幕有關的線索已經全斷了。


    要說別的物證的話,就是侍從長傑波斯使用的大小兩柄短刀,以及別墅院子裏堆放的大量裝粘土的袋子。然而不管哪樣,能連接新線索的可能性都不高。


    人界統一會議為了調查粘土和指環,已經決定從暗黑界招募高位的暗黑術師。派往奧布西蒂亞城的傳令騎士已經在路上了。然而還得等十二天這封給伊修凱恩總司令官的親筆信才能送到,而對方的迴複傳迴來又得兩周。所以即使能招到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另一方麵,蘿涅和緹卓由於沒有在別墅中聽到聲響時就立即返迴報告,被法娜提歐團長嚴厲地斥責了一番。但後者同時告知她們,鑒於她們發現並救出了被綁架的山嶽哥布林族有大功,將會把她們從見習騎士晉升為下位整合騎士。


    正式敘任定於解放紀念祭之後的三月上旬,不過騎士番號已經內部公開了。


    承接異界戰爭中逝去的騎士艾爾得利耶·synthesis·thirty-one,緹卓得到了三十二號。然後三十三號是蘿涅。


    如果遵循整合騎士團的傳統,兩人必須舍棄家名。然而《synthesis》在神聖語中的含義是「接受了整合(synthesize) 秘儀的人」,在跟桐人和亞絲娜討論後,決定對於這兩個沒有接受整合的人隻需追加番號名。也就是說,下個月緹卓·施特莉涅恩·thirty-two與蘿涅·阿拉貝爾·thirty-three便會誕生。


    經過跟皇帝和傑波斯的戰鬥,兩人的武具裝備權限都上升到了40。這個數字對於騎士團的一員來說已經足夠了。不過到現在為止蘿涅還沒有什麽成為正式騎士的實感。


    或許是因為自從兩日前的內部授命之後,她與緹卓就沒怎麽討論過這個話題。


    蘿涅試探過幾次,不過緹卓每次都迴答「抱歉,現在還不行……」,然後低下眼簾。而她不想談論晉升話題的理由,蘿涅大致也有點頭緒。


    緹卓大概想要在晉升之前跟兩件事情做個了斷。


    其一,是騎士雷恩利的求婚。


    另一件,是對已故的優吉歐的思念。


    原本兩人會接近被封鎖的皇帝的別墅,就是為了調查鬼魂出沒的傳聞。現在來看,居民們誤認為有鬼魂出沒,恐怕是因為看到了傑波斯在森林裏挖土時的身影。


    然而,緹卓肯定是希望鬼魂——或者說幽靈真實存在。她大概在想,如果死者真的能夠顯現的話,或許就能再次見到優吉歐了。


    皇帝的別墅裏,並沒有幽靈。


    但是經過那場戰鬥,緹卓的迷茫無疑進一步加深了。


    皇帝和傑波斯都是借助《替身》和石像鬼製造技術蘇醒的死者。也就是說,用同樣的方法或許也能將優吉歐複活。


    當然,優吉歐自己不會希望借助石像鬼的身體活過來。但是,想要再見一麵,說幾句話,將自己的思念傳達給他,一麵就好……緹卓的這份心情,蘿涅能夠切身理解。


    對於優吉歐的思念尚未消失,也無法給予雷恩利迴應,緹卓就在這樣的狀態中迎來了正式騎士的晉升。對於這人生階段性的一刻來說,實在來的過早了些。所以這兩日中,緹卓白天比平時更加活蹦亂跳,但蘿涅卻知道晚上她總會在自己的房間中一個人哭泣。


    想要幫助她。想要幫她分擔痛苦,哪怕隻是一點。然而,蘿涅卻什麽都做不到。


    今天的茶會時,亞絲娜注意到了緹卓偶爾漏出的憂鬱神情,於是說要幫忙想想辦法。四麵通透的曉星望樓中,融融的索爾斯之光傾灑滿屋。微風拂過,仿佛在宣告春日的來臨,讓人倍感舒適。哈娜調理師拿出了密藏的蘋果香茶,亞絲娜也為眾人烤了蘋果派,無論哪樣都十分美味。吃過點心後三隻小動物就開始打鬧起來。蘿涅看到它們,笑容自然地爬上了臉頰。


    然而,緹卓雖然也一臉爽朗的笑容,但紅楓色眼瞳中寄宿的悲傷卻總也揮之不去。


    這樣下去,緹卓說不定會放棄晉升正式騎士。


    不僅如此,她說不定會直接將劍與徽章交還給騎士團,然後離開這座中央大教堂……


    被這種預感壓倒,蘿涅一瞬間屏住了唿吸。就在這時——


    「抱歉,來晚了!」


    伴隨著突然響起的聲音,桐人從樓梯上飛奔而至。


    亞絲娜立即站了起來,雙手掐腰。


    「確實太晚了。派我們已經都吃光了。」


    「誒……那、那我的份呢……?」


    「誰知道呢,或許已經沒了——」


    「哇,不帶這樣的!」


    重複著日常的對話,桐人把左手拿著的一個細長包袱立在一旁的花壇邊,然後坐在了蘿涅和亞絲娜中間的椅子上。


    亞絲娜當然還為桐人留下了一些。隻見她把切下來的一大塊蘋果派和蘋果茶都擺到了桐人麵前,後者立即張開大口咬了上去。此時緹卓開口問道。


    「桐人前輩說有事晚了,到底是去哪裏了啊?」


    「咕哦咕哦……那個啊,我是被迪叔叫出去了……他說想強化一下三十日祭典的警備體製,要跟我商量一下。」


    對於迪索魯巴特師傅來說,這個昵稱實在是親切感十足,蘿涅隻能假裝沒有聽到,接著問道。


    「意思是說……黑皇帝一夥可能會對祭典有所動作麽?」


    「黑、黑皇帝?」


    桐人和亞絲娜都眨了眨眼,一齊看向她。蘿涅和緹卓對視了一下,解釋道。


    「那個,因為那些引起一連串事件的家夥們還沒有正式的指代名稱,所以我們就暫時這麽稱唿他們……」


    「原來如此。黑皇帝一夥……嗯,不錯,我也這麽叫吧。迪叔擔心的正是這個問題,不過我卻認為這種可能性很低。複活的皇帝們的目的是要再次引發人界和暗黑界的戰爭,不過為此準備的融合型石像鬼已經被分解了。就算想要算計我們,應該還需要準備一段時間……」


    「說的是……反過來說,如果緹卓小姐和蘿涅小姐沒有發現克魯格皇帝的隱藏之處,那些融合型石像鬼或許就會襲擊解放祭了。」


    對於亞絲娜的話,桐人深深地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雖然法娜提歐女士認為你們太過魯莽,罵了你們一頓,但這次你們兩個真是幫了大忙。最後在森林中發現的粘土有二百袋以上……如果那些全都變成新型石像鬼的話,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那種情況下,他們打算怎麽解決裏麵的素體呢……?」


    麵對緹卓的提問,桐人喝了一口蘋果茶,說道。


    「唔……想要將滯留人界的亞人族一個個地綁走不太現實。交流事業也暫時停止了,觀光客正陸續迴國……對了,山嶽哥布林族的奧羅伊和其餘三人也會在明早出發。他們還想向蘿涅你們道謝。」


    「好的,我們當然會去送行!」


    蘿涅立刻答道,然後看向了東邊的天空。


    為了讓人界和暗黑界相互爭戰,過去四百餘年一直阻隔在兩界之間的東大門,於一年零三個月前崩壞了。戰爭結束後,大門重建了,但木製的門扉卻常年打開。


    然而亞傑恩老伯被殺後,大門又再次關閉了。從這個角度說,黑皇帝們的陰謀已經起到了一定效果。而且,事件至今還未完全解決。


    蘿涅想起了大浴場中從騎士菲傑爾那裏聽到的話,再次看向代表劍士的側臉。


    「那個,桐人前輩。隻有西帝國皇帝阿爾達萊斯·威斯達爾斯五世的屍體沒有發現吧……?」


    「嗯,據說是這樣。因為西聖托利亞帝城被法娜提歐女士的記憶解放術燒光了……後來光是清理廢墟就花了三個月。如果阿爾達萊斯皇帝的屍體被埋在下麵了的話,等到城內清理完畢時應該早就升華為神聖力了……」


    「說不定是逃遁之後藏起來了呢……」


    亞絲娜指摘道。桐人則交叉雙臂,答道。


    「嗯……克魯格皇帝躲在別墅裏,身體也是石像鬼,所以應該不需要吃東西。但阿爾達萊斯皇帝隻要還活著就需要食物。自己跑到店裏去買東西絕對會被懷疑,然後被夏歐的情報網覺察到。隻是……」


    「隻是什麽?」


    「根據菲傑爾和莉涅爾的調查,已解散的西帝國近衛騎士團的成員中,有幾個無法確認現今的住址。他們以前都宣誓向皇家效忠,因此我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馬上轉投人界守備軍。不過……」


    「假如那些原騎士已經與皇帝匯合了的話,弄點食物肯定不是難事。因此,或許有必要擴大搜查的範圍。」


    「真是的,人手不管有多少都不夠用啊。」


    桐人雖然這麽說,但蘿涅知道他自己每天也為了繁重的工作東奔西走。於是下意識地挺了挺背,鄭重其事地說道。


    「那個,我們成為正式騎士後,也會在更多地方幫上忙的。」


    聽到這話,桐人微笑著迴道「看你的了」,接著將視線投向了緹卓,結果就像嚇了一跳,突然瞪大了眼睛。


    蘿涅也扭頭朝右側看去。


    隻見剛剛還在一臉認真地聽著談話的緹卓,此刻已經俯下身子,咬著嘴唇,似乎是在拚命忍著眼淚。


    「緹卓」


    蘿涅反射性地伸出手,摸了摸摯友的後背。平時明明是緹卓略微高大一些,此刻卻感到她就像是個孩子。


    桐人和亞絲娜什麽都沒說。表麵上看起來是與騎士團代表者身份相符的毅然,但臉上表情已經說明兩人實際在心裏關切著緹卓,隻不過是選擇在一旁緊緊地守望者她。


    「啾……」


    庭院中央,正在與月驅和堅果追逐玩鬧的霜咲也發出一聲短鳴靠近了桌子,然後舔了舔緹卓右手的手指。緹卓也揚起手溫柔地撓了撓幼龍的脖子,然後緩緩抬起了頭。


    「那個……桐人前輩、亞絲娜大人……」


    看到兩人沉默著點了點頭,緹卓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想要放棄,正式騎士的晉升。」


    「那是為什麽?」


    桐人以直白的語言和表情問道。桐人的目光強大淩厲,卻又包含溫柔,與最初在修劍學院邂逅時毫無二致。在這副黑色眼瞳的催促下,緹卓終於吐露出了這段時間一直壓在心底的事情。


    「……我之所以想要調查皇帝的別墅,是因為聽說那裏有幽靈出沒。我想如果幽靈真的存在的話……或許有一天可以跟優吉歐前輩再次相會。我因為私情魯莽行事,結果把蘿涅、月驅和霜咲都置於危險境地。我這樣的人……根本沒有資格成為正式騎士。」


    大聲說完最後一句話,緹卓紅楓色的眼瞳中垂下一滴淚水。


    雖然蘿涅也有很多話想要對摯友傳達,但現在要緹卓了卻思念卻是桐人的工作。


    「…………想要見他。」


    桐人的聲音依舊平穩,卻似乎是在忍耐著什麽。緹卓猛地抬起頭,用淚水漣漣的雙目看向桐人。


    「我也想見到優吉歐,有時甚至無法自已。一個人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會想起他的音容笑貌。而且……在這個世界中想要聽到死者聲音的方法不是沒有。重視的東西、喜歡的場所,都會滲透到人的記憶裏。所以用術式喚出一個近似的魂魄並非不可能……」


    聽到桐人的話,緹卓不由地一陣驚顫。隻見她雙手合握於胸前,勉強發出一聲詢問。


    「那……那……可以見到麽?再一次,跟優吉歐前輩……」


    然而桐人卻閉上了眼睛,緩緩搖了搖頭。


    「…………即使通過某種術式聽到了優吉歐的聲音,那也不能說是真正的優吉歐。正如作為石像鬼複蘇的克魯格皇帝,並非真正的皇帝一樣……在這裏的五層之上,大教堂頂層中,優吉歐跟最高祭司同歸於盡了。那家夥的靈魂,跟被整合儀式抽取的幼年愛麗絲的靈魂一起,去了很遠的地方。在那之後,寄宿在劍之中的優吉歐的記憶又救了我數次……但在跟皇帝貝庫塔戰鬥時,最終也還是燃盡了……」


    桐人的話中充滿了安慰,但同時也十分殘酷。


    緹卓的肩慢慢鬆落了,低聲說道。


    「那麽……前輩的記憶已經完全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呢……」


    「不,不是這樣。」


    桐人堅定地說道,然後抬起右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迴憶就在這裏。跟優吉歐相識相伴的人心中,都會留下那個家夥的記憶。如果迴憶中的優吉歐跟你說話的話……那個,隻有那個,才是真正的優吉歐。」


    緹卓像是長吸了一口氣,然後同樣把手按在胸前。


    然而幾秒之後,那隻手無力地落在了膝蓋上。


    「…………我……我隻在優吉歐前輩身邊待了一個月。不像桐人前輩一樣跟他一起旅行,一起跟公理教會戰鬥。而且……優吉歐前輩會被教會帶走,原因也全都在我。都是因為我,前輩才會離開學院,越行越遠……我這樣的人,是聽不到優吉歐前輩的聲音的……!」


    緹卓雙手掩麵哭了起來。在她腳邊,霜咲發出了幾聲擔憂的鳴叫,不時用脖子蹭蹭主人的腳。月驅和堅果也並排而立,在一旁守望著她們。


    「……緹卓小姐」


    看著不停抽泣的緹卓,亞絲娜輕聲說道。


    「我在real world中也失去過重要的人。她的年紀比我還小,卻一直十分堅強……總是帶著明朗的笑容,就像我的妹妹一樣。我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其實很短,但在異界戰爭的時候她卻救了我。直到現在,迴憶中還滿是她的身影。所以,重要的不是在一起的時間長短……而且,優吉歐先生是為了救助緹卓小姐你們才行動的,因此應當一次都沒有後悔過。」


    亞絲娜說完,伸出左手在緹卓的背上溫柔地摸了摸。後者的哭聲逐漸變小,卻始終不肯把手從臉上拿下來。


    於是桐人再度開口說道。


    「緹卓,就算你不願晉升為正式騎士,也該換把劍吧?」


    雖然這個問題有些唐突,但過了一會兒緹卓總算是把手放了下來,滿臉淚水地點了點頭。


    「……是的。在別墅裏時都怪我用的還是製式劍,讓蘿涅隻能孤身一人戰鬥……」


    「那麽平時用的劍還是去武器庫裏挑選好了……不過我想把這個也交給你保管。」


    桐人說著走向了旁邊的花壇,拿起了靠在上麵的那個布包。


    純白色布料中包裹著的是一柄絕美的長劍。劍鍔如冰晶般通透泛青,上麵刻有薔薇的浮雕。一看到這把劍,緹卓立刻瞪大了眼睛。


    「青……青薔薇之劍……!?」


    被桐人放在桌子正中的,毫無疑問是青薔薇之劍。這把最高級的神器過去曾是優吉歐的愛劍,在他死後則一直由桐人持有。


    「但、但是,這是桐人前輩的……」


    緹卓頻頻搖頭。蘿涅也能理解她那種不願接受的心情。


    跟最高祭司戰鬥之後,桐人的心靈曾長時間處於封閉狀態,一直到異界戰爭的結束之前才恢複。在此期間,桐人不能言語也不能走動,唯獨把夜空之劍和青薔薇之劍抱在懷裏,一刻也不肯放手。然而桐人此刻還是微笑著,言語中透出強烈的意誌。


    「我想讓你拿著這把劍。以你現在的裝備權限想要揮舞可能很難,但拿著還是沒問題的。小心擦拭的話,總有一天緹卓也能聽到優吉歐的聲音。隻有那個聲音絕不會有絲毫虛假,因為那不是用術式引出,而是由迴憶中傳來的聲音啊……」


    在桐人的催促下,緹卓畏畏縮縮地伸出雙手,握住了白色皮鞘中的長劍。


    緹卓現在的武器裝備權限跟蘿涅相同,都是40。而青薔薇之劍的優先度應該有45。差了五個點,隻要天職不是鍛造師或工藝師,想要正常拿起來都困難。


    優吉歐和桐人在進入修劍學院之初就能自如地揮舞這把神器。也就是說,他們的武器裝備權限當時就已經達到了上位騎士級的45。這麽看來,兩人在中央大教堂中與迪索魯巴特和法娜提歐交手還略占上風就不難理解了。不過正如桐人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所說,強大不僅體現在數字上。


    緹卓站起身來,雙腳分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接著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屏住唿吸,慎重地把青薔薇之劍一點一點地抬了起來。


    神器沒有拒絕緹卓的雙手,直接被抱在了懷裏。緹卓緊緊地抱著長劍,臉頰在劍柄處微微蹭了蹭,仍殘留著些許淚水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微笑。她說道。


    「……桐人前輩,青薔薇之劍我就鄭重地收下了。我會每天保養,認真修煉……然後總有一日,成為能夠揮舞這把劍的強大的上位騎士!」


    「……嗯。」


    桐人和亞絲娜同時點了點頭。蘿涅也眨了眨眼睛,拭去了不知不覺間溢出的淚水。


    對於優吉歐的思念,來自雷恩利的求婚。緹卓想要得出答案,大概還會花很長時間。但是隻要慢慢地、一步步地前進就好了。就像兩人走到現今這一步一樣。


    庭院中微風吹過,下午兩點的鍾聲輕輕奏響了。


    「哦……快到時間了。」


    桐人突然說道,然後把剩下的蘋果派一口吞了進去。結果雙頰鼓脹像是喜歡木果的老鼠堅果一樣咕嚕咕嚕地顫動。亞絲娜朝他問道。


    「快到什麽時間了?」


    「大家看看正門。」


    眾人依他所言穿過走廊——站在南側的迴廊朝大教堂前庭俯視。其中抱著神器的緹卓步伐實在有些沉重——當然,是指物理上的沉重。


    此時,平時一直關著的門正好洞開,從中駛入了一輛四馬同拉的馬車。


    「哇,好大的馬車……」


    緹卓喃喃說道。蘿涅也歪了歪頭。


    「是誰坐在上麵……」


    「喂喂,幾天前的會議上不是報告過了嗎。」


    桐人粘著奶油的臉上浮現出一個笑容,說道。


    「是這個月入塔的見習神聖術師們啊。」


    「誒…………!」


    蘿涅同緹卓麵麵相覷,再次看向馬車。


    說起來當時確實有這個議題。不過因為黑皇帝騷亂已經完全忘在腦後了。不過這麽說的話,那駕馬車裏……


    「……芙蕾妮卡!」


    緹卓和蘿涅異口同聲地叫道。然後兩人交替看向桐人和亞絲娜的臉。


    「那、那個,前輩,我們……」


    「啊啊,要去迎接對不對?青薔薇之劍我之後會送到你房間去的。」


    「對……對不起,拜托您了!」


    雖然一瞬都不願放手,不過抱著神器是跑不動的。緹卓隻能把劍先交給桐人,然後跟蘿涅一起以最快的速度低了一下頭。


    「亞絲娜大人,多謝您的茶和派!我們就先退下了!」


    「慢走。」


    從笑嗬嗬地揮著手的亞絲娜麵前經過,兩人朝下樓的樓梯跑去。而在兩人背後——


    「那我也去接賽爾卡了。」


    傳來這麽一句話。兩人趕忙緊急製動,轉身就看到桐人右手中握著青薔薇之劍,就要從迴廊直接竄入天空。


    「啊,真是的,桐人君!也帶我一起去嘛!」


    亞絲娜叫道,然後從後麵追上來一下跳了出去。代表劍士和副代表劍士的身影一瞬間就消失無蹤了。蘿涅和緹卓再次麵麵相覷,接著撲哧一聲都笑了出來。


    「走吧,月驅、霜咲,堅果也來!」


    二人再度轉身叫道。幼龍們發出「庫嚕嚕!」的迴應,老鼠則一下跳到了月驅背上。


    兩個人與三隻動物,在早春的花爛漫的望樓中,縱情奔跑起來。


    (終)


    後記


    感謝閱讀sword art online第20卷『moon cradle』!


    雖然與第19卷的副標題是一樣的,但這並不是偷懶,而是與一卷二卷(艾恩葛朗特)和三卷四卷(妖精之舞)同樣的轉借式標題。這兩卷下來moon cradle的故事也就此完結……雖然是這樣,但事件本身很難說是完全解決啊……盡管留下了事件的黑幕是誰、紅色的寶石又是什麽諸如此類的眾多謎團,但桐人他們與黑皇帝團的戰鬥預定是從這裏開始持續了足足百年以上,到最終與宇宙怪獸abyssal horror的決戰(18卷末尾出現過),要寫到那裏最終到底要花多少冊的篇幅呢……(害怕)。不過,雖然想著至少以這兩冊能讓緹卓與蘿涅的感情得出一個結果,但到最後也還是變得比較模棱兩可了。緹卓總有一天能通過青薔薇之劍聽到優吉歐的聲音,蘿涅……該怎麽辦好呢……既然已經有子孫輩的羅蘭內伊存在,也就說明她應該最終會產下子嗣,但現在的她對桐人的感情告一段落、跟他人結婚的未來我完全想象不到。隻是馬上就要正式就任騎士的蘿涅在這之後,想必會越來越強大,最終探尋到並非他人所給予,而是屬於自己的答案吧。


    關於under world的故事在這本20卷就告一段落了,從21卷開始舞台將迴到現實世界,桐人與亞絲娜會作為高中生而非統治者而展開的新的故事。雖然我本人還處於就應該寫怎樣的內容展開想象的階段,但應該不會花太久時間就能呈現出來,對新篇章的支持也還請多指教了。久等的progressive係列也會繼續加油的!


    從這一卷發售開始算起約兩周後的九月二十七日是劇場版bd和dvd發售的日期。據說上映時已經那麽高質量的畫麵還預定會加入更多的修正……!我也以『cordial chord』為標題新寫了後日談。因為就算沒有讀過劇場版特典的『hopeful chant』也能享受(讀過的話能更加理解),請務必入手!


    因為特典與本卷工作同時進行而被添了很大麻煩的abec老師,非常感謝您愈發進化的美麗&魄力十足的插畫。兼任社長和編輯工作而使人懷疑到底有沒有睡覺的三木先生,副手的土屋先生、安達先生,也受了你們很大照顧。讀者的各位也請多多關照終於要進入未知領域的sao係列!


    2017年七月某日 川原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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