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幼清痛暈過去,十板子不輕不重,雖不至於皮開肉綻,卻也打得人動彈不得。如今被連氏摟著,迷迷糊糊聽見哭聲,緩緩睜開眼,伸手為連氏擦淚,「……姑姑我沒死……這很好……你莫傷心……」


    連氏哭得泣不成聲。


    幼清在府裏當差七年,雖平素在獸園當差,卻從來沒遭過這種罪。如今被打成這樣,連句話都說不順溜,怎叫人不痛心。連氏隻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被撕碎,哭了一會,念及此地不是久留之所,背了幼清就往後倒宅去。


    影壁西南邊的倒宅有一排平房,幼清和大花園其他四人住一屋。影壁西南邊歸馬廄周大家的周嬤嬤管事,連氏同她熟絡,說了些好話,使了些銀子,求她這些天擔當些,但凡幼清傷一好,便立即迴西南屋。對於今天的事,周嬤嬤有所耳聞,隻道虧得幼清命大,今兒個要換了個形勢,半截身子都得打斷了。說了些碎話,沒攔連氏,讓她將人帶了去。


    連氏將幼清帶迴屋,剛沾地,幼清顫著唇半眯著眼,再也堅持不住,喊了聲「姑姑」,兩眼一閉暈了過去。


    ·


    德昭帶著毓義在太妃屋裏坐了會,辛酉時分,宮裏即將下鑰,毓義離去前果真抱了貓去。德昭送他出府門,待迴跨院時,綠營副將豐贊已經在小書房等候多時。


    這些年豐贊隨德昭出入沙場,見了德昭行的還是從前軍營那套禮數。德昭略一扶,提起前些日子吩咐他辦的事情。


    說的是明州宋家遺孤的事。豐贊心中嘆息,都這麽多年過去了,當年宋家一百二十三具屍體入殮下葬,無一遺漏,根本沒有什麽遺孤。自王爺永樂十八年出天牢後,查了六年,尋了六年,至今卻無半點線索。


    一句句細細稟報,德昭聽了果然失望。同從前一樣,並無進展。豐贊有些不忍心,以為他如此苦尋是為洗刷當年冤屈,心直口快道:「王爺,我們都知道您與宋家的案子無關……」


    話未說完,德昭冷笑,聲調裏含了嘲諷:「罪是本王認下的,宋家的一百二十三條人命扣在本王身上,這輩子都脫不了幹係,從今往後你莫再提那樣的話。」


    豐贊知自己犯了忌諱,卻還是道:「王爺當年是替太子殿下……」


    德昭麵色鐵青,「住嘴!」終究念及多年情分,片刻後德昭恢復常態,緩緩同豐贊道:「有些話該說,有些話不該說,你隻需記得如今是皇上的天下,當年的事情如何已然不重要,本王尋的隻是故人,而非想要重提舊案。」


    豐贊低頭應下,想了半晌,支支吾吾提醒道:「若一點線索都全無的人,要麽是被故意藏起來了,要麽就是、是死了。」


    德昭沒說話,過了許久方道:「本王心中有數,不用你提醒。」


    說了會話,豐贊自請跪安,德昭拿了本書翻看,想到豐贊說的話,不由地憶起過去的事。他歷來厭惡旁人多愁善感的模樣,如今自己成了這般,隻覺得心煩意亂,放下書往屋外去透透氣。


    因是正月,後院西堂裏搭了戲台唱戲,從廊廡而下,隱約聽到咿咿呀呀敲鑼打鼓的喧鬧聲,德昭不喜歡這聽燈晚兒吃燈果兒的事,便轉了個道,往大花園去。


    走到夾道拐角處,聽見有哭聲,一瞧,東側的罩門下,跪了個人,撲在太監腿邊苦苦哀求些什麽。


    德昭提高音調:「是誰在那裏?」


    張德全順著聲音一看,瞧見是德昭,嚇得腿軟,忙地推開連氏到德昭跟前跪下:「給爺請安。」


    這會子連氏就是再怎麽心急如焚,也不敢放肆,頭伏在地上,給德昭請了個安。


    德昭皺了皺眉,旁邊來喜一腳踢在張德全背上,張德全一順溜將連氏求他去外麵找大夫的事說了出來。府裏的大夫都是為主子們看診的,一般奴僕生病,除了那些當上差的,一般都是去外麵自行抓藥。若病好不了,便丟去吉祥所等死或趕出府去。


    德昭聲音低沉,透著幾分不耐:「找大夫?」


    來喜瞧連氏一眼,一反常態扔掉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態度,躬身朝德昭小聲道:「今日獸園那個被賞了板子的侍女,是她家的侄女。」


    德昭挑眉,想起下午那個瑟瑟發抖的瘦弱身影。臉上大片紅斑,貌若無鹽,唯獨一雙眼睛,生得極好。那樣明亮的眸子,他還在另一個人那見過。


    德昭恍惚一失神,周遭蕭蕭寒風,嗚嗚哀哀如泣如訴,那風重重刮在身上,刀鋒似地劃下來。


    來喜忙取了紫貂大氅為德昭披上。其他人噤聲,小心翼翼等著德昭的發作。


    片刻後,忽地聽到德昭聲音平淡初靜:「讓府裏大夫過去瞧瞧。」


    ☆、第4章 春闈


    幼清一昏就是三天。


    意識恍惚,分不清哪裏是夢境哪裏是現實,睜眼閉眼間仿佛看見大片西府海棠花,團團胭紅,開至荼蘼,夕陽裏,曉天明霞與重重花樹相接相疊。她手裏掐著花,裙上兜了一堆花,樹下跪了一地的婆子奴僕:「姑娘,快下來罷。」


    她抬眸去見,嗓子裏發不出聲,抑或是她不想說話,她素來不喜歡開口講話的。她拿花去砸,朵朵花瓣撕開來,漫天飛舞般在空中飄灑,他們「姑娘」「姑娘」地喊著,好像她是什麽千金大小姐,生怕摔了跌了。


    轉瞬天旋地轉,一睜眼周圍雪光淩淩,她被人抱在懷裏,那懷抱如此溫暖,比在銀炭盆旁取火還要舒服。這是個男子,她聞得他身上的香,熏的沉水香,如春雨稀薄般的清寒,他的指尖很涼,觸上她的臉,說了些什麽。他好像在生氣,她看不清他的臉,聽不見他的聲音,眼中蒙了霧耳中塞了棉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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