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指向小號手的馬刀抽迴,又緩緩地揚起,右臂拉向身後,在掄臂猛劈的瞬間,他產生了十分之一秒的遲疑,這是來自他內心的猶豫:


    如果他麵對的是武裝到牙齒的巨人,他願意跟他拚殺五十個迴合,當對方失手被他把刀劍擊落在地時,他也會說:“把刀揀起來,老子殺一個沒有武器的人,算不上好漢!”即使對方重新拾起刀劍把他砍傷、殺死,他也死而無憾,因為是死在一個強者手裏。


    可是,他麵前站著的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顯然不是他的對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霸王,舉的不是千斤大鼎而是一根稻草,有什麽榮耀可言呢?


    馬龍飛錯了,他麵對的是真正強硬的對手。


    他的對手的銳利的武器不是滴血的刀劍,而是極度藐視他的目光。


    刀劍可以刺傷皮肉斬斷筋骨,藐視的目光卻可以擊碎高傲自信和自尊。


    在馬龍飛掄臂欲劈而又遲疑的瞬間,小號手的目光竟然先擊中了他:“你算個屌!有誰怕你?!”馬龍飛覺得所有風雕都活動起來,向他發出“嘻嘻”冷笑,極目處,黑青色的祁連山在他眼前傾斜起來,覺得自己頭暈心顫,頹然欲倒。


    馬龍飛竭力穩住身子,感到了自己的虛弱,似乎已經難以承受這可怕的時刻,他產生了毀滅一切的激情,重新運了一口氣,揮刀猛劈。


    小號手看著對手的馬刀劃出紅色電光般的弧線,他連眼皮也不眨,依然挺立在那裏,直到他的左肩被刀刃喀嚓切入,發出重濁的骨折之聲。


    一劈兩半或一斬兩截都是不確切的,馬龍飛的刀是從小號手的左肩斜向右胯。他期待著小號手在刀落之時,會發出一聲撕肝裂膽的驚叫或是噗嗵一聲跪地哭喊求饒,但他失望了,小號手緊咬血珠滾出的雙唇連個“哼”字都沒有出。在他上身下身都傾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時,那雙慢慢凝定的眼睛盯視著馬龍飛的滿臉血跡,依然是極度的輕蔑,仍然是那四個字:


    “你算個屌!”


    小號手完成了自己的塑像,躺在河西走廊的沙磧中。


    所發生的這一切——包容萬象的心靈搏戰和敵對行為,隻發生在十五秒鍾之內。


    五十年後,在西路軍革命烈士紀念館裏,陳列著小號手那把壓癟了的銅號和他的事跡,姓名籍貫是從他的一個染血的學文化的小紙本上找到的:


    我姓劉,叫苦娃,四川萬源,麻家坳人,七歲給大財主劉西禾家放牛,十三歲參加紅軍,改名喜娃。


    劉喜娃,學文化,為窮人,打天下;


    苦不怕,死不怕,幹革命,走天下。


    後來徵集史料的人,三下萬源,都沒有打聽到劉喜娃的家。


    馬龍飛也因這個小號手的無畏的感召和輕蔑的羞辱,載入了史冊。


    馬龍飛盯視著他刀下的小紅軍,佝僂下一米八三的腰身,一把扯下他披在身上的破氈片,擦了擦七星長刀上的血跡,他避開那雙稚氣的瞪圓的眼睛,卻無法逃避給他致命傷害的聲音:


    “你算個屌!”


    這個輕蔑的詞,又在他的胸腔裏爆裂開來,閃著火光,三十年的人生尊嚴被這聲辱罵擊碎了,他又覺得這聲辱罵帶著十五歲的孩子的崇高與威嚴,像隻沉重巴掌打在他的腮幫子上。


    這聲辱罵帶著一種難忍的辛辣味,在馬龍飛心底滯留了兩年,直到他死之前,又借用這句辱罵打在日本侵略軍鬆井少將的臉上。


    然後才開顏一笑,瞑上了雙眼。


    此時的馬龍飛,手提著滴血的長刀,並沒有蓋棺論定,他還要繼續為惡或是行善、犯罪或是立功。


    我們不能像老太太給三歲孩子那樣解釋歷史,說:“這是個好人,這是個壞蛋!”歷史,要站在高處看。為鎮壓太平軍留下惡名的左宗棠,在河西走廊上,綠葉森森的“左公柳”卻給他留下了愛民如子的光輝形象。


    歷史是複雜的,人也是複雜的。歷史是人創造的,反轉過來,人也不能脫離歷史。馬龍飛也這樣,怎樣來審視他手中這把滴血的長刀呢?


    這把長刀曾砍掉馮玉祥國民軍的頭顱;也曾劈開國民黨孫殿英四十一軍官兵的胸腔。有多少對有多少錯?


    這把刀也鎮壓過其他少數民族部落。它的功罪由誰評說?請看《青海三馬》中的歷史記載:


    一九二二年,馬麒派侄子馬步元率騎兵鎮壓今同德賽力克寺藏族僧俗等的抗稅暴動。近千人的馬部騎兵先鎮壓了環曲乎、環科日兩個部落,接著攻入賽力克寺,焚燒一空。


    那一年,馬龍飛才十五歲,他就騎馬上陣揮刀殺人了。


    一九二七年馬仲英馬仲英原名馬步英,是馬步芳的近族兄弟,因家族派係鬥爭,在倡亂時改名馬仲英,以示與馬步芳決絕之意。倡亂發生河湟事變之後,一九二九年春天,從藏區揮戈指向西寧地區,攻取了貴德、湟源,馬麒派胞弟馬麟率兵截擊,差一點被俘。那時,馬龍飛的長刀上又染上了同族弟兄的鮮血。這裏麵有多少是多少非?


    再看《青海三馬》中這樣的一段歷史記載:


    一九三九年八月九日間馬彪師各族先後渡過潁河,常以“小騎群”的遊擊形式,襲擊淮陽一帶日軍,而主要任務是偵察淮陽一帶敵情……最後以馬秉忠全旅人馬渡河,圍困了淮陽城。當時日軍從開封調來了一百輛大卡車援兵。雙方展開激戰,馬秉忠旅長在苦戰時中彈身亡,馬彪師長堅令血戰到底,並派一旅旅長馬元祥率部渡河支援,馬元祥旅長也在戰鬥中負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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