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與周日風平浪靜。


    稔沒有聞到深紅之眼的味道,也沒有被由美子他們召喚。除了每天例行公事的長跑,他壓根沒出門。不是幫典江做家務,就是跟她一起看電影,功課當然也沒落下。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一。一大清早,天空便陰雲密布。


    上完上午的課,稔獨自前往學生食堂,一如既往。


    走廊窗外的天空中,烏雲無比凝重,隨時都有可能下雪。但走在稔周圍的學生神采奕奕。下半學期的期中考試剛結束,再過一個星期就是聖誕節和寒假了。這一時期特有的躁動氛圍,籠罩著這個整座學校。


    造訪新宿的奇妙小區,成為與深紅之眼作戰的“漆黑之眼小隊”的一員,不過是三天前的事情。然而,一旦迴歸了日常生活,在那個地方經曆的一切,都會迅速地失去現實感。


    ——差不多該給典江姐準備聖誕節禮物了。可是用她給的零花錢買禮物給她,總覺得不太對。要是她能同意我出去打工就好了……


    稔邊想邊在餐劵販賣機前排隊。就在這時——


    “哦——空木。”


    正後方忽然有人喊了他。稔嚇了一跳,緩緩迴頭,渾身都僵硬了。


    自不用說,在他身後的並非異形怪物深紅之眼,而是和他穿著同一身校服的男生。可不是嗎,這裏可是學校——埼玉縣立吉城高中的食堂啊。


    但稔也著實沒有想到此人會喊他——來人是一年八班的田徑社員,尾久。


    一星期前,他和兩個田徑社的學長將稔叫到道場後的空地,企圖“教訓”他一頓。該用什麽樣的表情麵對他呢?不等稔得出結論,尾久的表情就像變了。頗有運動員風範的精悍麵容,竟帶著一絲尷尬的苦笑。


    “戒心別那麽大嘛,我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是,是嗎……”


    “你總是來食堂吃嗎?”


    “差不多吧……尾久同學呢?”


    “我也差不多。對了,不用加‘同學’。”


    “啊,哦……”


    稔還沒有迴過神來。說著說著,他就排到餐劵機跟前了。他稍稍猶豫了一下,按了“肉烏冬套餐”的按鈕。以前他單吃一個烏冬就夠了,但被第三眼寄生之後,他的基礎代謝好像上升了,沒有套餐裏的兩個肉豆腐壽司,不到晚飯的飯點就會饑腸轆轆。


    他用ic卡付了餐費,取下機器吐出的餐劵,正要快步走向配餐台……


    “你吃這點就夠了啊……”


    身後的人如此說道。這下可好,稔錯過了閃人的時機。


    “……呃,我沒參加社團嘛。”


    稔迴答道。尾久當著他的麵,塞了一整千元紙鈔進餐劵機,毫不猶豫地按了“南蠻雞肉套餐”,又按了“米飯(大碗)”,還單點了一份炸土豆餅。他抓起三張餐劵與找零,大步流星地走向餐台。稔隻得快步追上這位田徑社員。


    之後,他們依然進行著奇妙的對話。在吧台領到各自的午飯後,兩人找了張空桌,對麵而坐。


    尾久立刻大快朵頤起來。對麵的稔吸了一口烏冬麵,下定決心,主動切入主題。


    “呃,尾久同……尾久。那個……箕輪同學,還好嗎?”


    聽到這話,尾久皺起剃得幾乎要違反校規的眉毛,拿著筷子的右手也在半空中停止不動了。啪嗒……雞肉上的甜醋塔塔醬滴在盤子上。


    然而,這眉頭緊鎖,雙唇抿緊的表情,並非憤怒的表現。


    “嗯……好……是好。剛迴學校那天,她就開始正常訓練了。”


    說完,他張開大嘴,咬一口雞肉。


    田徑社員箕輪同學是尾久的同班同學。時間前,她慘遭“咀嚼者”的襲擊。稔雖然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她,但她親眼看到了將臉變成食人鯊狀的怪物,受了巨大的驚嚇。再加上咀嚼者沒有得手,極有可能再次襲擊她,所以她就被送到了一個和特課有關的醫院,接受嚴密的保護。


    朋美住了四天醫院,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冰見課長用他的能力,封印了她腦中有關咀嚼者的記憶。她應該在上周三返校上課了才對。尾久說,她在返校當天就參加了田徑社的訓練。


    “這樣啊……太好了。”


    稔卸下了肩頭的重擔,咬了口油豆腐壽司。然而,尾久的表情依然陰霾。他瞪著套餐裏的番茄,低聲說道:


    “她看上去……是挺好的。可我總覺得,她跟受傷前不太一樣了……”


    “……”


    襲擊事件的真相不能公之於眾,所以朋美算是“在自主練習時受傷了”。尾久相信了這個理由,恐怕朋美自己也是深信不疑。


    尾久貌似是真的在為朋美擔心。稔也覺得這樣瞞著他不太好,但他還是問道:


    “不太一樣?是跑步的姿勢不一樣了嗎?”


    “才不是呢。她的速度好像也沒變慢。隻是……她跑步的時候,偶爾會露出看起來很痛苦的表情。呃,跟‘痛苦’可能還不太一樣吧……我也說不清楚……”


    尾久說完,便將番茄丟進了嘴裏。


    他大概是不喜歡吃番茄吧,吃的時候都愁眉苦臉的。吃完後,他喝了口大麥茶,死死盯著稔看。然後他撓了撓剃得很短的板刷頭,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


    “……我也知道我沒資格拜托你幫忙。那時我看到你跟箕輪關係好,心裏就很火,就想找學長來教訓你一頓……真是太對不起了。我向你道歉,請原諒!”


    尾久深深低下頭,鼻子幾乎要南蠻雞肉的盤子了。他不顧周圍同學投來的詫異視線,將這個姿勢保持了許久之後才抬起頭來,一臉認真的說道:


    “空木,你能跟箕輪談一談嗎?”


    ——你拜托我跟她談,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談啊。


    整整一下午,這句話都在稔的腦裏打轉。


    尾久是真的在擔心箕輪朋美。既然他開口了,稔也不能斷然拒絕。可是在朋美出院之後,稔一直躲著她。原因有二:一是他怕自己跟朋美說話,會喚醒冰見課長好不容易封印住的有關咀嚼者的記憶;二是,稔心中有種難以名狀的愧疚。


    在朋美接受記憶封印處理之前,稔曾和她“拉鉤”,約定“再在荒川土堤上相遇,再做一次朋友”。


    他是想遵守約定的。但他也清楚,隻是莫大的欺瞞。


    因為稔和冰見課長做了一筆交易。他同意加入特課,但在所有深紅之眼被消滅之後,課長要抹去所有人腦中關於稔的記憶,朋美自然也包括在內。


    稔也不知道這筆交易能不能實現。他也許會因為恐懼而逃離特課,也許會在與深紅之眼的戰鬥中丟掉性命,或是身負無法迴複的重傷。就好像安須由美子的前搭檔,生駒早苗那樣。


    但他很清楚,他開給課長的條件,與他和朋美的約定——“再次成為朋友”是背道而馳的。因為從今往後,他會以“漆黑之眼”的身份作戰, 就是為了讓朋美忘記他。


    稔悶悶不樂地思考了好幾天。他雖然有些期待在清晨的荒川土堤上與朋美重逢,卻也懷揣著一絲恐懼。在學校,他則盡量避免與朋美接觸。


    ——你拜托我跟她談,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談啊。


    伴隨著第數十次歎息,宣布第六節課結束的鈴聲響起。


    稔收拾好東西,走出教室,來到樓下。在鞋櫃前換好鞋,走到校舍大門口。這時,他停下腳步,看了看自己的左右兩側。要去自行車停車場,就往左拐。要去操場,就往右拐——


    稔猶豫片刻後,還是往右拐了。


    幾分鍾後,稔便來到了操場外。田徑社員們已經開始熱身了。一群身著淡紫色運動服的女社員們正在做伸展運動。稔這裏頭找到了似曾相識的短發女孩,隔著圍欄,細細凝視。


    他與朋美的距離將近五十米 ,但第三眼貌似提升了他的視力,所以他能看清楚她的側臉。她之所以苦著臉,是因為他正在拉小腿肚和腳踝吧。他無法透過那專注的表情讀出她的內心世界。


    既然她已經開始訓練了,那就不能大聲喊她了。不對,就算訓練還沒開始,他也不能做出這種會讓其他社員留下印象的事情。


    左手腕上的運動表顯示,現在是下午三點五十分。田徑社的練習應該會持續到晚上七點左右。在操場旁邊傻站三個多小時也太可疑了。要不幹脆躲去圖書館之類的地方,等時間快到了再出來吧。


    於是稔便轉過身,準備迴到校舍。


    他離開了操場,在旁邊的體育館的轉角處左轉,又走了一會兒。就在這時——


    有節奏的腳步聲從身後接近,隨即在他旁邊減速。不會吧……抬著頭一看,在旁邊原地跑步的,正是幾十秒前還在和其他社員做熱身運動的箕輪朋美。


    “……”


    出乎意料的事態,把稔完全嚇呆了。朋美仰頭瞥了他一眼,繼續跑著步,小聲問道:


    “……你剛才,是不是在操場那邊,看我……來著?”


    看來朋美的視力也不賴。也不知她有沒有認出稔是“一班的空木稔”。但這個問題,稔隻能先做出肯定的迴答。


    “唔……嗯。”


    “……你為什麽要看我啊?”


    第二個問題就把稔給問住了。他無法忍受朋美的視線,隻得低下頭來,拚命開動腦筋。


    冰見課長用他的能力封印了箕輪朋美腦中所有關於咀嚼者的記憶。問題是,封印的“範圍”究竟有多大?


    數天前,她被關在秋瀨公園的小屋裏,後來被稔救了出來。這件事,她肯定是忘記了。造成這件事的間接原因,是“她和稔在公園見麵”,所以那次見麵她應該也忘了。可是從她剛才那番話推測,她也許還零零星星記得兩周前的清晨在荒川土堤見過稔的事情。


    這恐怕不是冰見課長的本意。既然如此,稔一再說錯話,就可能削弱封印的力量,讓朋美迴憶起被咀嚼者襲擊時的情景,不是嗎?


    然而,要是稔迴答“我從沒跟你說過話”,那他要如何解釋自己前往操場的原因呢?


    要不說“我在猶豫要不要加入田徑社”?稔本想用這個借口糊弄過去,但他轉念一想,都開學九個月了,誰會在這個時候考慮加入社團啊,這也太不自然了。再者,他也不想對朋美說謊。看來,說真話是他唯一的選擇。


    “呃……我有話要,跟你說……可是我看你們已經開始訓練了,就想等你們結束了再說……”


    “你有話要跟我說?”


    “……嗯。”


    稔點頭迴來了朋美的第三個問題。她不再踏步,而是將身體轉向了稔。


    清爽的發型與略帶的茶色的大眼睛都與記憶中的她一模一樣。但和之前相比,那種耀眼的活力貌似少了幾分。好似憂鬱,又好似迷茫的表情在她臉上落下了陰霾。


    朋美直視著稔的眼睛,輕聲問出第四個問題。


    “……我在之前,是不是說過話啊?”


    “!”


    稔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額頭上直冒冷汗。朋美看著他——突然,她笑了。也不知是為什麽。


    “換個地方聊吧。我正好要去路跑,你也跟過來吧,跟我隔開點距離就行。”


    朋美用極慢的速度跑著,而稔則用他最快的步速跟在三十米後。她帶著他,來到了距離學校兩百米遠的一條向東流淌的小河。


    跑到河邊的小路之後,朋美便停了下來。三十秒後,稔也追上了。


    朋美隔著白色鐵絲網俯視水麵。稔站在她旁邊,思索著下一步該怎麽辦。就在這時,他聽見朋美喃喃道:


    “……你知道這條河叫什麽嗎?”


    “呃……不知道……”


    麵對出乎意料的問題,稔隻得眨眼。朋美立刻把答案告訴了他。


    “叫‘見沼代用水西緣’。”


    “啊,哦……”


    稔在小學的社會課學到過“見沼代用水”。在江戶時代的享保年間(注:1716—1736),一個叫“井澤彌總兵衛”的人奉幕府第八代將軍德川吉宗之命,負責新田開發的相關事宜,此處就是開發項目的一個環節。他還記得學校組織他們坐大巴去上流的堤壩參觀過。隻是他並不知道,學校附近也有運河的支流。


    “……箕輪同學,你很喜歡河嗎?”


    稔俯視著搖曳的水麵問道。朋美點了點小腦袋迴答道:


    “嗯。多不可思議啊……這麽多水,源源不斷地流淌著,


    一秒都不停歇。這條河會在遙遠的笹目川匯合,而笹目川最後會匯入荒川。”


    “哦……”


    “我每天早上都在荒川的土堤上跑步。一邊感受河水的氣息,一邊跑步,心情會比較平靜,注意力也會更集中……”


    稔仿佛能理解這種感受,便點頭輕聲附和道:


    “我懂,我每天也去荒川土堤晨跑的。”


    話音剛落,稔便心想:遭了!


    他感受到了落在左臉頰上的視線,戰戰兢兢地望著身邊的朋美。寫滿認真的雙眸映入眼簾,叫他無法再逃避視線。


    “……我跟你說啊,我上星期受了點小傷,休息了幾天,上周末才開始恢複晨跑的……可是啊,我總覺得怪怪的。”


    “怪?”


    “從羽根倉橋出發,往上遊方向走一點,就能看到兩個路障……每次從柱子中間穿過,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來,心髒好像被人揪住似的難受。就好像,我在那裏遇到過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一樣……但那裏好像也發生過讓我很開心的事情……”


    “……可怕的,事情……”


    稔一邊重複,一邊拚命思考。


    羽根倉橋附近的路障——那正是十二月三日早晨,稔碰到朋美的地方。朋美貌似忘記了那天發生的事情:就在他們站著聊天的時候,一輛自行車飛速衝來,險些撞到屏幕,是稔幫她擋了一下。


    雖然當時的情況是有點“驚險”,但算不上“很可怕”。她被咀嚼者襲擊的地方倒是毗鄰荒川土堤的秋瀨公園。也許她是因為記憶被封印了,搞混了遇險的地方吧。


    朋美在稔的注視下閉緊雙眼,皺起眉頭,緊咬下唇,仿佛在拚命迴憶。


    這肯定是尾久在午休時提起的“很痛苦的表情”。


    怎麽辦呢?要不要聯係冰見課長,讓他再封印一次?可是這樣真能讓朋美的情況好轉嗎?她今後仍會去荒川土堤晨跑。隻要路過那個路障,她就會體驗到同樣的感覺吧。


    “……你是……空木同學吧?初中時跟我同班的。”


    朋美緩緩睜開雙眼,凝視著稔說道。


    “……嗯。”


    “你剛才說,你之所以來操場,是因為有話和我說對吧……那你要跟我說什麽啊?”


    “呃……”


    沒什麽,對不起,你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好了。


    ——撂下這句話揚長而去,以後再也不跟她搭話。綜合種種因素,這麽做才是上策。既然邂逅稔的記憶會使“封印”變得不穩定,那他就不應該繼續深入了。就算這意味著無視尾久的請求——意味著要違背他與朋美的約定,“在做一次朋友”。


    稔腦子裏雖然是這麽想的,但他遲遲沒能開口。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感湧上心頭,讓他語塞。


    三個月前,奇妙的球體降落在以東京為中心的地區,寄生在數十人身上。稔和咀嚼者高江州晃就是球體的宿主。


    球體將稔引向了非同尋常的命運,但他並沒有自怨自艾。因為寄生在他胸口的黑色球體,很有可能是他自己召喚來的。


    然而,箕輪朋美是無辜的。她慘遭咀嚼者的襲擊,險些小命不保,連記憶都被動了手腳……迴到學校之後,她仍為驚恐的殘渣所苦。這絕不是她應該遭的罪。


    “我跟你,約好了。”


    不經意間,稔如此說道。話音剛落,朋美便瞪大雙眼。


    “約好了?約好什麽了?”


    “再見到你時,要再和你做一次朋友。”


    朋美已經不記得他們的約定了。稔很清楚,他的迴答不是會被她笑話,就是會讓她作嘔。他也做好了思想準備。誰知朋美的表情愈發認真起來,還向他走了半步。


    “是在,上初中的時候嗎?對不起,我完全不記得了……”


    她歪著頭,左手的手指用力頂著腦袋,仿佛是想把記憶挖出來。這時,她好像有些頭暈,隻見她那嬌小的身體晃了一下,右肩撞到了鐵絲網,隨即被反彈迴來。


    “箕輪同學!”


    稔趕忙伸出右手,托住朋美的肩膀。隔著運動服,他分明感覺到嬌小的朋美渾身冰涼,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隻靠“修改記憶”來處理被異形怪物咀嚼者襲擊所造成的打擊真的好嗎?也許他們不該強行“蓋住”記憶,而是應該和朋美解釋清楚,再為她提供細致周到的心理諮詢服務。如此一來,朋美的心理負擔興許還會小一點。


    等等——冰見課長真是為了朋美著想,才封印了她的記憶嗎?他真正的目的,是不是防止世人知曉第三眼的存在呢?他是不是優先了特課的職責……不,這也許是“上頭”的命令?


    一想到這兒,稔便火冒三丈,咬緊牙關。


    然而,憤怒很快被驚訝取代了。因為朋美用雙手裹住了稔的右手。


    “……空木同學的手,好溫暖呀。”


    稔總不能說“因為我有第三眼”,隻能隨口說了個謊:


    “因為我穿的衣服多……”


    聽到這話,朋美微微一笑,低頭抬眼看著稔說:


    “對不起啊,我好像不記得跟你的約定了……但你要是願意,就跟我交個朋友吧。”


    “哎……啊,當,當然願意。該道歉的是我,突然找你說這些真是對不起。你會忘記也是很正常的。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這樣啊……可是,真的好不可思議哦。我總覺得,我們不是第一次這樣。握著你的手,感覺我腦袋裏的迷霧都散去了……”


    朋美保持著姿勢,閉上雙眼。


    十二月的幹燥北風唿嘯來,在水麵上掀起陣陣漣漪。見朋美好像有點冷,稔差點抓住她的手,將她拽到自己跟前,替她擋住寒風。


    然而,不等他動手,大衣口袋裏的手機就振動了起來。朋美貌似也聽見了聲音,這才迴過神來,趕忙鬆開稔的手,退後一步。


    “啊……啊哈哈,對不起啊,我怎麽做了這麽奇怪的事……”


    朋美頓時羞紅了臉,踏起步子,逐漸與稔拉開距離。


    “不過你願意做我的朋友,我真的很開心!下次約在荒川土堤一起晨跑吧!”


    說完,她便輕盈的轉身,沿著運河旁邊的小路快速跑遠了。


    稔目送淡紫色的運動服漸行漸遠,同時在腦中思索:這樣真的好嗎?


    恐怕得等與第三眼有關的事情全部解決之後,他才能得出一個明確答案吧。現在的他,隻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就算他迴到家後,會在迴憶起自己的一言一行時後悔得直嚷嚷。


    他深吸一口冰涼的空氣,從口袋裏掏出智能機一看。液晶屏幕上,顯示出幾十秒前剛收到的短信。


    發信人是,安須由美子。


    內容隻有一行——“十秒後來接你”。


    ……十秒後?呃,從什麽時候開始算啊?


    稔啞口無言地盯著屏幕。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威猛卻又滑順的引擎聲——“嗡!”


    稔嚇得差點跳起來。迴頭一看,一輛有著漆黑引擎罩的超級運動型摩托車,以及一襲黑色連體皮衣的車手映入眼簾。黑色的全包覆式頭盔後,是瀑布般的長直發。


    車手放下摩托車的撐腳,抬起纖細的長腿,走下車來,掀起頭盔的麵罩。一看到麵罩後那修長而犀利的眼睛,稔便喊了出來。


    “由,由美子小姐?”


    “不好意思啊,打擾了你們的雅興。”


    雖然戴著頭罩說話聲音會有點悶,但稔很確定,那就是安須由美子的聲音。


    “我,我們又沒幹什麽……你,你怎麽打扮成這樣了啊?”


    “我騎摩托來的啊,穿成這樣多正常啊。”


    “啊,對哦……呃,不對……”


    由美子沒有理會一團亂的稔,而是卸下了背上的大背包,掏出一個圓形的白色物體,遞了過來。


    稔下意識地接住。原來是個頭盔和由美子帶著的一樣,隻是顏色不同。


    “……呃?”


    “快戴上。”


    “呃,可是……”


    我從沒戴過這種東西啊……稔邊想邊研究手中的白色頭盔,一會兒將它翻過來,一會兒又翻過去。見狀,由美子伸出雙手,抓住左右兩側的綁帶,將頭盔用力按在了稔的頭上。就在稔一口氣沒接上,直翻白眼的時候,耳邊傳來了由美子異常清晰的聲音:


    “你戴著還挺合適的嘛。”


    從音質推斷,頭盔裏應該裝了揚聲器。也就是說,嘴邊應該也有麥克風的。


    “呃……好像有點緊啊……”


    “因為這原本是給早苗用的。迴頭給你換個襯裏,調整一下尺寸,今天就先將就一下吧。”


    說著,由美子走迴摩托車旁邊,叫空包塞進了裝在後架的尾箱裏。


    “把你的包也塞進來。”


    由美子伸出右手說道。稔將上學時背的郵差包遞過去。塞好之後,她蓋上箱蓋,以行雲流水般的動作跨上車座。


    “坐我後麵。”


    其實由美子掏出頭盔的時候,稔已經隱約預料到了事態的發展,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由得往後縮。


    “呃……呃,可是我沒做過摩托車啊……”


    “我又沒讓你開,隻要抓緊就行了。”


    “哦……”


    事已至此,怕是無路可逃了——稔打消了逃跑的念頭,扣好長大衣的扣子,戰戰兢兢地跨上由美子身後的坐墊。無奈車上沒有讓他抓著扶手,搞得他心裏直打鼓。


    就在稔的上半身瑟瑟發抖的時候,耳邊傳來了愈發嚴厲的聲音。


    “兩腳踏在踏板上。用膝蓋緊緊夾住我的腰。”


    “……腰?”


    稔隻得聽從由美子的命令,誠惶誠恐的用膝蓋夾住她的小蠻腰。


    “很好。然後用雙手抱住我的第八根肋骨那邊。”


    “……第,第八?”


    稔總不能從上往下摸一遍,邊摸邊數吧。所以他隻能找個差不多的位置,抱住後問道:


    “是,是這邊嗎?”


    “差不多。不許往上跑,也不許往下滑!”


    “哦……哦!”


    “走咯。”


    話音剛落,由美子便踢起撐腳,切入檔位。引擎輕輕吼一聲。並不算小的車體在河邊的小路上靈巧地掉了個頭。


    由美子考慮到稔是第一次坐摩托車,便用極慢的速度行駛了一會兒。他們在通往高速公路下的大馬路的十字路口遇到了紅燈。幾個剛放學的小學生正在過橫道線,看到由美子的車,他們歡唿著衝過來,喊道:


    “哇!好酷哦!”


    “姐姐,這是什麽型號的?”


    稔還以為由美子會毫不留情地把孩子打發走,誰知她竟一本正經的迴答道:


    “奧古斯塔(agusta)f3-800。”


    “有多大馬力啊?”


    “一百四十八。”


    “最高時速呢?”


    “零點七馬赫(注:馬赫為速度單位,一馬赫即一倍音速)。”


    聽到這兒,小學生們異口同聲地喊道:“瞎扯——!”這時,信號燈正好變綠了。由美子向小孩子們揮了揮手,緩緩發動摩托車。


    摩托車朝右拐去,沿著高架路下方的車道筆直前進。稔好容易放鬆了一些,便說:


    “……原來由美子小姐也是會開玩笑的啊。”


    “我怎麽開玩笑了?”


    “啊?你剛才不是跟那幾個孩子說……”


    “我可是一本正經地迴答了他們啊——先別說這個了,你就沒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嗎?”


    “哎……啊,對,對哦……”


    也許是因為稔的心情總算平靜了下來,思路也跟上了現在的情況,拋之腦後的問題再次浮現。


    “呃……你為什麽要來接我啊?”


    由美子的答案,簡單而又嚴肅。


    “點火者有動靜了。”


    “啊?”


    “dd和奧利維正在開車追蹤。我們要提前繞到點火者可能去的地方。”


    稔能感覺到,抱著由美子的雙手緩緩滲出了汗水。他用嘶啞的聲音反問道:


    “也就是說,要開戰……嗎?”


    “沒錯。”


    不假思索的肯定。她的聲音中,有一種不由分說的堅定。稔的腦海中閃現出躺在特課總部房間裏沉睡不醒的生駒早苗。


    “……好。”


    擠出這一個字,都需要莫大的努力。


    這當然不是稔第一次與紅色第三眼宿主,也就是“深紅之眼”作戰。他從和襲擊了箕輪朋美,並綁架了義姐典江的咀嚼者大戰過兩次。


    然而,那兩次都是“被動參加的戰鬥”。


    而這一次,稔將以特課成員的身份——以黑色第三眼宿主,也就是“漆黑之眼”的身份,主動攻擊深紅之眼,讓敵人無力加害無辜。換言之,他要與一個素未謀麵,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開展一場戰鬥。


    這時,摩托車點亮了左轉向燈,飛速衝下新都心路口,穿過地下etc門,在隧道裏一鼓作氣加速到八十碼——仿佛是為了用加速甩掉稔的膽怯。


    ——由美子小姐真不愧是厚生勞動省旗下組織的人員,騎摩托車都不帶超速的。


    這是稔這輩子頭一次坐大型超級運動摩托車。車輛的飛速行駛,讓他的心髒怦怦直跳,可他的腦子裏卻在想這些事。誰知就在這時,稔後座的尾箱裏,傳出刺耳的警車笛鳴。稔大驚失色,扭頭一看,隻見尾箱兩側伸出了兩個凸起物,紅色的光點忽明忽暗。


    “這個……這是什麽啊?”


    “警笛和紅色警燈啊。”


    “你,你自己裝的嗎?”


    “怎麽可能,這是公安委員會批準的真家夥,完全符合道路交通法師實施令第十三條!”


    “你開這玩意兒幹什麽啊?”


    “還用問嗎?路上危險,你可抓緊了啊!”


    由美子泰然自若地說道,狠狠擰了右側的把手。引擎一陣狂吼,超車道上的大型摩托車應聲加速。稔越過由美子的肩膀,看到了速度表的數字。一眨眼的功夫,車速就超過了一百碼,直逼一百二。


    由美子將車身側過來,壓低,順利通過較緩的左轉彎,再衝上斜坡,來到高架路,順著道路往左拐,進入首都高速埼玉大宮線的大直道。


    “還挺空的,不錯。”


    正如由美子所說,工作日傍晚的上行車道幾乎沒幾輛車。稔頓時有了不詳的預感,趕忙喊道:


    “可是,呃,你正帶著人呢,安全第一啊!”


    “那是當然——但我們得在五分鍾內趕到池袋啊。”


    “哈?這怎麽可能啊!”


    埼玉新都心與池袋至少有二十公裏的距離。就算她用一百碼一路狂飆,也得跑十二分鍾。如果要在五分鍾內趕到,至少要開到兩百四十碼。就算警車可以超速,也不能在公共道路上開那麽快。再者,區區摩托車也開不到這個速度啊。


    由美子仿佛猜到了稔的心思,通過對講機說道:


    “點火者於三十七分鍾前在新宿使用了能力。就算dd的鼻子能追蹤‘殘香’,也隻能再撐五分鍾左右。所以我要加點速了。你再抓緊點!”


    “哦……好。”


    稔做了個深唿吸,毫不客氣地用雙膝與雙臂卡緊由美子的腰部與腹部。


    然而,稔在三秒後才“深刻”認識到,由美子口中的“加點速”意味著什麽。


    此時的摩托車正保持著一百二十碼的行駛速度。她降了兩檔,用力轉動右側的把手。


    引擎在唿嘯,轉速表的度數在飆升。前輪微微抬起,鋼鐵鑄造的車身化作巨大的炮彈,瞬間加速。


    ——加速。


    那本是由美子的能力。代號“加速者”的她,能增強自己產生的加速力,做出瞬間移動般的衝刺。


    如果,她的能力的“影響範圍”,也包括摩托車的引擎馬力呢?


    “不會吧……”


    就在稔自言自語的時候,一種異樣而又無比強大的力量將摩托車“噴”出——車體在距離路麵數厘米高的位置高速飛翔。


    視野中的高速公路與傍晚發紅的天空呈放射狀逐漸溶解。牆壁似的風壓來勢洶洶。稔隻得拚命抓住由美子的身子。要是沒有第三眼帶來的力量,也許他早就被風掀翻在地了。


    片刻前,行駛在遠處的大卡車不過米粒大小。而現在的稔隻得眼睜睜地看著卡車飛速接近,就好像有人在用了二十倍速放錄像一般。


    嗞嗞——伴隨著響聲,摩托車的兩個輪子終於觸地,恢複了正常的行駛狀態。稔這才爆出慘叫:


    “哇啊啊!”


    一眨眼,摩托車便開到了大卡車的正後方。


    由美子將車速降至一百二十碼,輕盈地傾斜車身,從卡車左側超車。一條無遮擋的車道映入眼簾。由美子緊盯前方,喃喃道:


    “我不是說了嗎?最高時速是零點七馬赫。”


    話音剛落,她再次打開節流閥,不給稔開口的機會。


    “啊——”


    無可奈何之下,稔隻得再次爆發出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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